在这情境中,郑天安捋着胡须复又站了起来。

他悄悄环顾了下四周,神色凛然地朝着霍云霭行了一礼,铿然说道:“臣请陛下早日立后、择出母仪天下之人,以安抚天下企盼之心!”

殿内突然悄无声息。

半晌后,响起了帝王淡漠的声音:“朕心中有数,此事无需多谈。今日乃是除夕之宴,与此无关。”

语气含霜,显然是有些怒了。

旁人更是不敢多言。甚至连呼吸,都不由得放缓了。

在这殿中,只有帝师的声音慨然响起。

“陛下迟迟不立后,可是为了这个姑娘?不…或许该说,这位柳大人?”

不待霍云霭开口,他又接着说道:“自群芳宴后,臣,未曾再见到这位姑娘。当日之事依然历历在目。臣知陛下爱护之心,听闻您要立她为官,极力劝阻仍不能成,只得作罢。本想着她不过是服侍些书房事务,谁曾想,谁曾想陛下竟是未曾征询旁人意见,一意孤行地让这个孩子来协理后宫!”

清雾协理后宫一事,并未有太多人知晓。

郑天安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郑天安适时地长长一叹。

待到旁人渐渐止了声音,他才再次开口,神色间满是痛苦与失望,“臣,并不想逼迫陛下。只是您…您总是这般不经思量随意行事,是否太过儿戏了?”

霍云霭静静看着郑天安在那边做张做势,唇角始终扬着一抹极淡的冷冷笑意。

他早就料到,郑天安会对此发难。他一直在等这一刻的到来。

没曾想,竟是今日对上了。

年轻的帝王压制着心中的怒意,正要沉声与郑天安对峙,谁料旁边突然响起了女孩儿的声音。

那声音虽然娇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让人不自觉便忽略了那份柔,只留意到了决然与清朗。

“帝师所言差矣。帝师既是教导陛下多年,又怎会不知陛下秉性?陛下当初选我为官,绝非一时冲动。如今放手让我协理后宫,更是如此。”

清雾知晓这个时候霍云霭若是开了口,怎么说都是错。忙悄悄朝霍云霭使了个眼色。

而后,她慢慢上前。行至适当位置,望向众人,不卑不亢地浅浅一笑。

“一切的起因,皆是因为一次面圣的机遇。”

第86章

“我刚刚回京之后,曾在酒楼被众多女子欺侮。幸好有人相救,这才幸免于难。那个时候,我才晓得,若是女子成群地刻意颠倒是非混淆黑白,颇为可怕。”

清雾知晓,自己被柳岸梦在酒楼中袭击,郑天安一定能够得知。但,他不见得会知道救她的正是霍云霭,故而此处模糊带过。

“而后我机缘之下得以入宫,恰好瞧见宫女之间起了纷争的一幕,这便愈发肯定了那个想法。见到陛下时,便谈及了宫女之间亦是需要管制的一些见解。谁料,陛下竟颇为赞赏。这便有了后来群芳宴之事、如今协理后宫的权利。”

她并未将那些详尽表述。但大家从女孩儿的只言片语里,已然晓得,定然是她的见解不凡,这便引起了陛下的赞赏。故而才引发了后面的一系列事件。

不过,关于管制后宫一事,究竟具体方案如何,谁也不敢问出声来。要知道,那可是陛下家里的事情。旁人多问一句,那都是逾越。

不过,细看那女孩儿…

眉目澄澈面含微笑,镇定自若且信心十足。

试问这等年少的女子,有几人能如她这般面对群臣而不改颜色?

若非胸有成竹之人,哪里来的这等淡然气度?

霍云霭的挑剔与严厉,朝中上下均已领教多次。

想来,倘若那柳大人没有真才实学,陛下也不会另眼相看。

听了这前因后果,许多人已经有些信了。有些人却还存疑。

郑天安冷哼一声,又瞥了清雾一眼,“年龄很小,口气倒是不小。就凭你,怕是无法说出甚么独到的见解罢!”

“独到不独到,我不晓得。但,一定有用就是了。至于年龄很小…”

清雾莞尔,“自古英雄出少年。帝师莫要瞧不起少年人。”

一语双关。

这话,既是在为她辩驳,也是在为当今年少的帝王辩驳!

满座哗然。

虽腹诽有之,却赞赏更多。

谁也没料到,娇娇弱弱的女孩子,竟然能够在群臣面前不卑不亢,自信若此。

众臣不由想到,难怪陛下会钦点此女为近身女官。

旁的女子,即便比她年长五岁、十岁,也不见得能有此见解,有此气度。

在场之人暗暗叫好。

这时,有位年迈的老臣站了出来,提出质疑:“宫中守卫森严。为何柳大人当初能够进入宫中、得见圣颜?”

不待清雾回答,人群中传出一声嗤笑,“怎么,你们都当我不存在的么!”

众人不需去看,便知说话之人是谁。

——大将军秦疏影。

听他这般说,再稍一思量,就有知情者拊掌叹道:“是了。听闻柳大人当年,是被大将军所救、带至柳府?”

经人提醒,不少人都想起了当年的往事。纷纷附和。对清雾能够见到霍云霭,便半分都不存疑了。

——要知道,秦大将军和陛下,那可是感情深厚亲如兄弟。

大将军带着自己救的女孩儿去求见陛下,比起旁人来,不知要容易多少。

这般前后一思量,众人对清雾的说法更为相信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陛下不纳妃、不立后,孤身一人在这深宫。平日里忙碌政事已经无暇分.身,哪有那许多时间处理后宫琐事?

如今立一得力女官在身侧,着实事半功倍。

听着周遭之人的议论,秦疏影抬眸望了眼清雾。

他先前一声不吭,是以为霍云霭会打头阵与郑天安对抗。

谁料,先出头的竟是小丫头。

而霍云霭竟也不惧她出错,由着她在那边说,毫不阻止毫不反对。

…真不知他对她是打哪儿来的自信。

秦疏影正这样想着,忽地见清雾回头,对着霍云霭一笑。

而那少年帝王,也对着女孩儿淡淡笑了。

在那一瞬,两人的眼中只有彼此,再无旁人。就好似…

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

天地之中,只余下了对方。

可惜的是,那样缱绻的目光交错,只有一瞬,便消弭无踪。想必是不愿被旁人瞧见罢。

秦疏影心中一跳,似是明白了甚么。忙转眸望向郑天安,生怕被郑老狐狸瞧见这一幕。

谁料,他却看见帝师大人眼含怒火双拳紧握,显然十分不甘,压根没留意到少年和女孩儿那边。

秦疏影瞬间安心下来。当先站起身来,扬声朝着上座抱拳一笑,道:“陛下,不知这桩事情可以了结了么?末将腹中空空,再不吃,这些美味怕是要凉透了。”

霍云霭淡淡“嗯”了声,朝身边的于公公微微颔首。

于公公便唱和一声。午宴正式开始。

秦疏影这便撩了衣袍坐了回去。

他这样一打岔,旁边几个武将哄然大笑,提及方才他那句话,问道:“大将军那般说,到底是自己饿了,还是怕柳家姑娘受难为?”

武人说话直来直去。虽不中听,却很能显露出自己的态度。

这样两句,分明是将清雾已经看做了是秦疏影的亲信。

凭着秦大将军和陛下的关系,秦大将军将亲信之人安置在陛下的跟前、帮助陛下处理事务…

那简直是相当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有的文官亦是忍俊不禁,偶有几个性子活跃点的,亦是说道:“想必是怕柳大人受难为了。”

众人哈哈大笑。

秦疏影没料到事情竟然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了,也不辩解,挑眉一笑与众人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们先拼酒赢过我,我再告诉你们答案!”

他这话一出来,就被周围的人好一通猛灌…

清雾看着周围热闹的情形,暗暗松了口气。舒缓了下情绪,才发现已经起了薄汗。幸好一直忍着,这才没人发现她之前的紧张。

身后响起轻叩桌案之声。

她知晓那是霍云霭,便转身行了过去。借着向霍云霭行礼的空档,朝他微微一笑。而后去到了自己的那个独立的小桌子旁,落座。

饭菜酒肉陆续上桌。

小李子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不做别的,专门负责伺候清雾这个小桌子。

有人想要给清雾敬酒,全被小李子给拦了下来。

他苦笑着对诸位大臣说道:“姑娘家里管得严。若是被柳家人知道姑娘被灌了酒,那可不好交代了。”清雾也赶紧起身,连道自己饮不得酒。

这话倒是大实话,也不怕说出来当借口。

因为任谁只要去柳府打听打听,就会晓得,家里的夫人是万万不准姑娘饮酒的。

大家不过是因着在这喜庆的日子里高兴,又觉得这位柳姑娘是个难得一见的,所以过来与她喝一杯。

以她这年岁,在场之人,哪一个不比她大上许多?

一听这话,众人都是哈哈一笑,便将这事儿揭过去了。

谁也不会去刻意为难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酒席开始了约莫半个时辰,霍云霭便先行离席。由着众人留在殿内继续欢饮。

他一走,清雾和秦疏影自然跟了去。

此时已经无人再去怀疑甚么。

不知是不是酒席上的酒气太重的关系。清雾有些微的不舒服。

原本她打算去宁馨阁歇会儿,霍云霭却道自她归家后宁馨阁的床褥已经收拾起来了,再拿出来不方便。

清雾是有些头晕忘记了。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有些犹豫。

霍云霭便道:“不如就在昭宁宫里歇会儿罢。有小李子和窦妈妈守在门口,倒也无妨。”

清雾有些撑不住了,这便转去了霍云霭的寝殿休息。

秦疏影心下好奇,跟了过去看。眼睁睁瞧着霍云霭将女孩儿安置到了他的龙床上,又亲手给她塞好了被子,掩上屋门。

秦疏影挑了挑眉,“咦”了一声。

待到和少年天子转到正殿之中,秦疏影终究忍耐不住,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询问霍云霭:“你吩咐我找钦天监那事儿,难不成,是因为小丫头?”

霍云霭顺手摸起一本书来,大致翻看着,低低“嗯”了声。

秦疏影有些回过味儿来,嘿地一笑,半眯着眼盯着霍云霭上下打量。

霍云霭有些受不住了。砰地下将书拍到桌案上,轻描淡写地问道:“那事如何了?”吴家步步紧逼,若不及早安排,怕是两家就要定下来了。

秦疏影听那拍书的动静,就知道陛下羞恼了。也不再激他,直截了当地笑答道:“你放心罢。早已妥当。”

吴大人与钦天监相识。当年吴家的长子和女儿定亲前,吴夫人都悄悄托了人将自家孩子和对方的八字送到钦天监那里,卜问吉凶。得了“吉”的准信后,才真正将孩子们的事情确定下来。

这一次,想必也不会例外。

不过…

“小丫头的八字并非她的真实生辰。如若钦天监依着吩咐那般说了,吴家并不在意,依然坚持要…”秦疏影顿了顿,“那该如何?”

“那又何妨?”

年轻的帝王轻叩桌案,十分笃定地道:“见招拆招便是。”

一计不成,再施一计。

连番计谋砸下去,务必要将那事儿掐灭在源头之上、再无半点回转的可能。

第87章

其实对于霍云霭的这个安排,秦疏影颇有些不解。

如今两人既然当面提起此事,他就将话问了出来:“其实,不过是个小小吴家罢了。何须如此费心?”

语毕,他往墙边一靠,不甚在意地道:“你若是…若是当真对小丫头存了旁的心思,为何不直接接她进来?左右这宫殿里空得很,她喜欢哪一处,便住哪一处。反倒要在那些旁枝末节上浪费这多时间。”

霍云霭知道他的意思。

清雾如今已经入宫为官,亦是长期住在宫中。很显然,秦疏影的这个“接她进来”说的不单单是让她进到宫里这个地方。而是暗指的让她从此跟了他。

霍云霭薄唇紧抿,半晌不语。

秦疏影思忖道:“莫不是怕那些人对柳家不利?你放心。胆敢有人如此,我第一个提刀去护着!宫外有我,你还怕甚么?”

“不单是这个。”霍云霭低声道:“若此时让她入宫,强行立后,你待如何?若不立后,又置她于何地?”

听闻这两句,秦疏影顿时沉默了。

立后乃是国之大事。

朝堂上因此起过多少纷争,都被霍云霭给坚决挡了回去。

在这个情形下清雾入宫,很难直接封后。

如果霍云霭压下所有的异议强行如此…

身为帝王一意孤行,反倒正中了郑天安那帮人的下怀。到时候那些人以此为引、怒陈帝王疏漏之处,再让有心人挑起事端,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只能暂且先等。”

等那最合适的契机。等他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不过,终归不会太久了。”年轻的帝王唇角扬起一抹淡笑,十分笃定地说道。

这是柳家回到京城后的第一个新年。全家人都十分欣喜。

何氏更是费了十二分的心力来亲自安排。大到院子里的各色装饰,小到屋子里的蜡烛样式,她都会亲自选出,务必要足够欢快喜庆。

清雾如今也时常搭把手帮着母亲管管家。有时候何氏忙不过来了,就帮忙安排一二。

除夕的夜晚,全家人一起守岁。

何氏早早地就让人备好了宵夜的食材,又忙着让厨里准备年夜饭。

柳岸风前几日便买好了烟花爆竹。天色一暗下来,他就忙不迭地叫上了兄长妹妹,一起到院子里燃放。

原本柳方毅自从三房那里回来后,就一直脸上带着郁色,不知是不是被那些人给气到了。只是妻子儿女都默契地没有去问,生怕提起了那些事情会让他更为难过。

如今爆竹点起,烟花燃放。黑夜之中闪耀着点点亮光,在这暮色中划过璀璨,让人的心,也不由得放松、飞扬。

柳方毅绷了很久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柳岸风晃着烟花追着清雾跑。

女孩儿原本以为他是吓她而已,压根没当回事。直到那烟花要烧到斗篷上的绒毛了,她才发现事情不对,忙在院子里不住闪躲。

柳岸芷无奈地喊柳岸风,让他悠着点让着妹妹。见他不听,柳岸芷气结,索性拿出身为长兄的威严,扬声呵斥。

柳岸汀却在旁抱臂闲闲说道,大哥你看他能听你的?能听就怪了。不信我说的?咱们走着瞧。你把嗓子喊哑了,他也不会停下来。

兄弟俩正在这边争论着,突然听到弟弟嗷地一声惨叫。然后便是妹妹掩着口的笑声。

俩人顺着看过去,惊讶地发现柳岸风摔了个狗啃泥趴到了地上,手里的烟花还在呲呲地冒着火。清雾正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弯了眉眼盯着他瞧。

柳方毅一脚踩熄了烟花上燃着的火光,咧着嘴朝着小儿子哼道:“怎么着?不作了吧?要是还敢欺负你妹妹,下次就不只绊你一跤这么简单了!”

兄弟俩这才知道是父亲出手救了妹妹,顿时忍俊不禁。

大家正笑闹做一团,屋门口传来了何氏的叫声:“都进来吃饭罢!准备好了!”

柳方毅便带了孩子们一同回了屋里去。

大年初一,柳方毅自去同僚与故友家走动。何氏则带了清雾去附近的相熟人家拜年。头一个去的,便是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