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已经有好几位相熟的夫人到了。清雾跟了何氏进到院子的时候,远远便听到屋里传来说笑声。

一进屋门,还没看清都有谁,便听有夫人笑道:“柳夫人可是多年未曾见过了。这位便是柳姑娘罢?”她仔细看了看,叹道:“当真是好相貌。我看咱们京城里,也是寻不到比柳姑娘更出众的了。”

屋内的夫人们便都笑着附和。

吴夫人微微垂眸,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点。片刻后抬眼看向何氏和清雾,又是温和笑意,招呼她们道:“你们来晚了。先前的豌豆黄已经被吃没了,如今新上了点杏仁酥,可是不要嫌弃。”

这话说得有些见外了。

何氏有些诧异,却也不显露出来。拉了清雾坐下,谈笑了片刻便告辞离去。

一出吴府大门,何氏脸上的笑意就瞬间沉了下来。

先前吴夫人的态度,已经表明亲事应当是出了岔子了。

但,即便亲事不成,两家总也算得上是故友罢?

对方非要刻意疏远,却是有些不顾及多年的情分了。

清雾不知何氏为何心情不愉快,忙揽着母亲的手臂,轻轻摇晃询问。

何氏拍拍她的手,看着身边娇俏可人的女孩儿,思量过后,复又微笑。

囡囡还小。

便是吴家不成,又有甚么?

慢慢挑选着便是。

她就不信不能给女儿择出一门好亲来。

思及此,先前胸口闷着的一口气这才舒缓了下来。

拿定了主意,何氏便又带着清雾去了几户人家串门,待到晌午方才归家。

下午的时候,吴林西来柳府顽。头一件事,便是问几位少爷,雾妹妹如今可是有空。

若是平时,何氏听了这话后定然笑眯眯地让清雾也跟了他们去。

可今日黄妈妈将这话说给她听时,何氏却神色十分平静地道:“姑娘今日没有空闲。无法和少爷们一起顽去了。”

黄妈妈应了一声,吩咐了红芍将这话说给少爷们去。

其实,清雾这时候正闲得无聊,在何氏的屋里吃果子,陪母亲说话。

见到母亲这般反应,再一细思今日上午发生的种种,清雾心里明白过来,八成是两家的亲事出了问题。

只是女儿家对于这种事情,素来不好自己开口。

转念一想,也不知是不是霍云霭那边安排的。更是无法言说。

故而她只能择了旁的话题来与母亲笑谈。

母女俩正在屋里说着话,何氏好不容易又恢复了笑容,这时候紫苏匆匆来禀,说是有贵客到了。

“甚么贵客?”何氏听闻,将手里拿着的时新花样子搁到一旁。

“是位世子爷,姓文的。好似是、是…”

“是镇远侯府的?”

听了清雾这一声接话,紫苏恍然大悟,笑道:“好似就是那一个侯府的。”

紫苏不晓得镇远侯府,何氏却是知晓。

且不说之前便听说过。上一回在吴府做客的时候,碰到的不正是这位世子爷?

只是镇远侯府远在西南。他不快马加鞭赶回去与家人团聚,怎地还滞留京城不归?

何氏本就记得上次这位文世子行事鲁莽,不小心泼了清雾茶水的事情。当时因想到他是吴府的客人,便将事情压在心里并未说出半个字儿的不是来。

而后他救了清雾,何氏这才对他改观了些。

只是如今已和吴府有了些微的不快,再听闻这位吴府的客人来家,何氏便只淡淡说道:“大少爷和二少爷如今在何处?寻了他们去招待客人。”

紫苏应了声正要出去,何氏又叫住了她,“吴少爷可还在府里?”

“不在了。”紫苏说道:“之前红芍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便说府里有事,已经走了。”

何氏心知,吴林西此番前来应当就是为了见清雾一面的。

…当真可惜了。那吴林西,倒是个好孩子。

何氏惋惜地叹息了声,叮嘱道:“与少爷们说一声,那文世子是贵客。如今老爷不在府里,他们需得谨慎些。特别是三少爷。上一次的事情,他终归是记得的。一定要好生客气点。”

紫苏一一记下了,这便躬身退下。

清雾没料到文清岳会在此时来家。

思及母亲刚才叮嘱的柳岸风的那些话,知晓母亲口中“上一次的事情”是说文清岳救了她的那一回,便问道:“我要不要过去,亲自再道一声谢?”

何氏思量了下,摇头道:“罢了。”生怕女儿不解,她说道:“上一回他救你,八成是看在了吴府的面子上。如今我们和吴家或许会不如之前那么亲厚。你…与他远着些也好。如今你爹不在家,几个哥哥一起召请他,也是妥当的。”

清雾自是颔首应了。

昨日守岁,近乎一夜未睡。只天将明的时候稍微歇歇。

早晨一直忙碌着,还没那么明显。如今用过了午膳,又歇了会儿,那困乏今儿就猛然窜了出来。

清雾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便打算和母亲说一声,然后回屋睡段时间。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便听外面噔噔噔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不消去看,也知晓是柳岸风。

清雾正好已经站起身来,索性亲自过去给他撩了帘子,笑道:“跑得那么快,当心摔着。”

她一提摔着,柳岸风便想起来除夕夜自己砰的那一下。哼地声扬了扬下巴,道:“母亲在么?”

“甚么事?”何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外头冷。进来说罢。”

柳岸风扬声应了一声,大跨着步子进了屋。

“母亲,那位文世子想见一见雾儿。大哥让我来问过母亲,究竟使不使得。”

第88章

何氏听闻柳岸风的这句话,忽地沉默了。

她侧首望向身边的女孩儿。

五官精致身段窈窕,已然出落成了极其漂亮的少女。

也难怪少年们会多留意她、爱来寻她了。

只是,身为娘亲,即便欢喜女儿受到旁人的留意,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孩子少沾惹些是非、过的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考虑过后,她最终说道:“昨夜守岁,熬了一晚上。你妹妹困乏,已经歇下了。”

柳岸风看看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的清雾,再看看何氏,有些怔愣地“哦”了声,“那我就是这么和他说?”

何氏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

柳岸风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句问得欠妥,嘿嘿笑道;“我明白了。嗯,那什么,让妹妹睡得开心点。”

口不择言地说罢,一溜烟跑远了。

待到看不见了他的身影,何氏方才与清雾说道:“那文世子因了吴家而与你相熟。但,往后咱们与吴家…”她叹了口气,“咱们和吴家怕是要疏远了。之前吴家那位少爷来的时候,便没让你过去相见。若是如今世子来了你露面,被吴家知晓后,怕是更加生了嫌隙。即使如此,倒不如都不见。”

清雾听闻,颔首道:“女儿知道了。母亲不必担忧。”

看到她这样乖巧懂事,何氏一时间心中十分感慨。

谁人不爱倜傥少年郎?

且那文世子不知气度风流,偏又相貌极好、身份尊贵。若是寻常女儿家,见了只怕挪不开眼。

如今清雾正当妙龄。

她生怕文世子这般主动下去,女儿即便再无心,也会关注起他来。可那勋贵之家,又怎是他们柳家能够攀得上的?

偏这利弊无法向女儿陈述。

好在,女儿懂事又听话。她说的,清雾都能听得进去。

何氏放心下来,道:“囡囡心里有数就好。已经困乏了罢?你先回屋歇着。晚膳时候我再遣了人叫你。”

清雾本就对文世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接近心生警惕。虽后来被他所救,十分感谢他,却终究顾虑颇多,也觉得少见较好。

听了何氏一番话,便好生应了,回屋自去歇息。

往后的几日,无事之时吴林西便会时常来柳府寻柳岸汀他们。而文清岳,也会时不时地过来拜访一下。

他们经常会提起想见清雾的意思,均被何氏一律拒了。

清雾知晓母亲的担忧。有时听闻哥哥们说起此事,也只淡笑着揭过去,并不多言。

这段时间内,何氏就连出门都很少带着清雾。不过,往夏家去的时候,还是将她带上了。

只不过是悄无声息地,并未和儿子们多提。省得那些小子们,特别是柳岸风,说漏了嘴,被旁人晓得了清雾出门的去处。

夏如思见了清雾,很是欣喜。

她性格活泼,人又甜美,在京中颇多友人。只是不知怎地,最喜欢的还是这位柳姑娘。虽只见了两面,清雾给她的印象却是极好。

——性子温和,乖巧懂事,却又不会刻板无趣。

夏如思一见清雾去了,也不多客气,当即就和何氏说道:“柳伯母,我一见清雾就欢喜。想要带着她去我屋里顽。行不行呢?”

夏夫人与何氏并不相熟。只是之前为了谢过柳家帮助夏如思,特意拜访了一趟。

如今看女儿这话说得直接一点委婉都没有,夏夫人忙道:“客人刚来,你不招待就罢了,怎还拉着到处跑?”又歉然对何氏道:“如思被我惯坏了,脾气有些不好,还望柳夫人莫要见怪。”

何氏忙道:“我最喜夏姑娘这性子,怎会怪她?我家囡囡平日里就是太静了些,少了活泼。如今夏姑娘肯带了她顽,我高兴还来不及。”

何氏出身书香世家,说话温婉柔和。如今说这话时,神色诚恳半点不耐都无,显然是出自真心。

夏夫人自打见了第一面,就觉得这位夫人脾气十分好。如今看她丝毫不介意夏如思的莽撞,更是喜悦。稍稍斥责了夏如思几句,便让她带了清雾去了。

夏如思性子活泼,把自己屋子装扮得靓丽清新,又在各处摆着许多好玩的小玩意儿。

清雾来了,她丝毫都不藏私,把压箱底的好玩的也拿了出来,与清雾一同分享。

她费力地抱出一个盒子,将盖子打开,献宝一般拿给清雾细看。

里面是一整套椭圆状的小泥人。从拇指大小到半臂大小,足足有十六个。各个神态不一,衣着不同。

将每一个拿出来,搁到桌上,晃啊晃后,便站稳了。竟都是不倒翁。

“新奇罢?”夏如思说道:“这是我舅父从江南带回来的。那儿有一个地方,制造泥人相当精巧。咱们京城都寻不到那么好的手艺。”

这些泥人制作精美栩栩如生,衣着发饰都描画得十分细致。娃娃头上垂下的齐刘海,甚至还能辨出细细的发丝儿。

清雾真心地赞道:“真的很好。”

夏如思这便笑了,现出腮边的酒窝。

她拉了清雾在身边坐下,“那我们就先顽这个罢!”

旁边的小丫鬟忍不住插口,说道:“姑娘可是等闲不拿出这个来。就连我,这才第二回看到呢。”

夏如思一听,恼了,叱了声“多嘴”,索性将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和清雾两个人一同顽。

回去的路上,何氏细问清雾,夏如思怎样。

清雾便将两人玩耍的事情细细说了。想了想,又道:“我很喜欢夏姐姐。”

何氏轻轻“嗯”了声,静静细思。

她对夏家十分满意。

旁人不说,单看夏夫人和夏如思,都是十分好相处的。

刚才她稍稍试探了夏夫人的口风。对方显然也不反对这样的事情,只是话里话外透的意思,是想要借机看看柳岸芷才好。

对此,何氏倒是不担忧。柳岸芷的品貌,她还是有信心的。

只是…

悄悄望一眼身边的乖巧女孩儿,何氏忍不住叹了口气。

原先只顾着担心几个臭小子,未曾忧心过女儿的亲事。如今眼看着囡囡就要十二了,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龄,她亦是开始发愁起来。

多年不在京中,也不知如今各家是个甚么状况。

这些日子和各家亲眷来往,她倒是见了不少适龄的少年。有几个很是不错。往后仔细瞧瞧再说。

这样一思量,未免就想起了吴家。

她知晓,定然是那边改了主意,不想再结亲。

只是为何做不成亲家后,就连态度也转变,好似连挚友都做不成了,这倒是让她颇费思量。

到了初五那天,各处的官员便要开印上衙。

清雾亦不例外。

天还未亮她就起了身。眼睛都还睁不开,窦妈妈就已经吩咐着两个丫鬟给她换好了衣裳。

起身洗漱,好好洗了把脸,这才清醒了些。

刚收拾妥当,黄妈妈便亲自来叫,说是夫人那边已经摆好了早膳,叫姑娘过去一起用。

何氏听闻当日除夕宴上,有人刻意为难清雾。虽隐隐约约的不知细节,问清雾时清雾只报喜不报忧,她还是十分担心。

伴君如伴虎。而且,这位天子还是个性子冷漠的。女儿在他身边,自然讨不了甚么好去。

认真叮嘱了半晌,直到女儿连连答应在宫中绝不会鲁莽行事,何氏这才放心了稍许,目送女儿坐了车子往宫中行去。

到了半路,车子刚刚转到一个弯角处,猛烈一震,紧接着,急急地停了下来。

清雾心下疑惑,想要撩了帘子去看缘由。被窦妈妈阻了。

“姑娘莫急。我先去看看再说。”

清雾颔首应了,便在车子里静静等着。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人声。一个是窦妈妈,另外一个,居然是文清岳。

窦妈妈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恼意,“文世子这是何意?若说我家车子挡了您的道,那我们让开便是。可这路上分明没甚么人,路也这般宽阔。世子为何还要这般咄咄相逼?”

“我想你怕是误会了。”文清岳的声音带了一丝疲惫,“我不过想看一看雾妹妹腕上的那颗痣罢了。只是苦于寻不到机会,方才出此下策。”

清雾见他提到她腕间有颗痣,还非要看一眼不可,不知怎地,忽地想起来当初吴林苑说的那句话。

——你这颗痣,倒是特别。与旁人的不太一样。

想到这儿,清雾心中一动,冒出来一个念头。

——自己这痣,除了母亲和贴身伺候的几人外,再无旁人知晓。就连几个哥哥和父亲,怕是都没怎么看到过。

若是还有旁的甚么人晓得,那么对方应当是在她去往柳家之前见到的。因着她还没来到这世间,故而不知。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文清岳岂不是…岂不是…

这个想法出现地那么突然,但可信度又是那么地高,以至于让清雾心神剧震,无法拒绝车外之人的请求。

清雾猛地掀开车帘,急忙阻了车外两人的争执。而后和窦妈妈说了声,让她不必担忧,在旁边守着,莫要让旁人靠近。这才将文清岳叫到车边。

四顾看看无人,清雾慢慢撩起了衣袖一边,让文清岳看了眼那痣。

而她自己,则目光灼灼地望向眼前的儒雅少年,低声问出了心中疑惑。

“你、你难道…”

她话说了一半,猛地顿住,陡然截断。

只因她发现看到那痣后,文清岳非但没有露出欣喜的模样,反而神色痛苦、扭过头去、双拳紧握。

清雾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第89章

文清岳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神色有些恍惚,口中还在不停地反复念叨着几句话。隐隐约约地,可以辨出是“死了”“都死了”,诸如此类。

他平素都是儒雅得体的模样,清雾何时见过他这样失态过?有些担忧,想要询问一二,却被窦妈妈不动声色地将车帘子放了下来。

“启程罢。”窦妈妈钻进车中,快速说道。又朝清雾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去理会文清岳。

清雾轻声应了,到底还是不太放心,就微微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却见文清岳眼睛直直地盯着马车,脸色苍白地看着她。而后,他慢慢地转过了身,失魂落魄一步一挪地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