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那么大,就连在宫里,都未曾有人给她脸色看过。如今一个小小的宫女,居然拿话来砸她,还妄图让她妥协,岂不可笑?

思及此,清雾脚步微顿,暗暗摇头。

——她真是被霍云霭惯坏了。在这需要步步谨慎的宫里头,她竟然也是半点委屈都不肯受。

这可使不得。

虽然心中这般想着,但是离去的决心,却是半点也未动摇。

眼看清雾带着窦妈妈光明正大地想要走出门,往那针线坊的院子行去,采萍终于急了。

玉芝已经看她不惯。明里暗里都在给她使绊子。若她不尽快想个法子将那玉芝弄下去,过不了多久,她便会栽在那人的手里。

可是清雾正往外走,眼看着屋门就要被打开,再跑过去拦人已经晚了。

采萍心急之下,再顾不得其他,将声音稍微压低,急促说道:“玉芝、玉芝在这宫里有相好的!”

这话一出来,窦妈妈首先反应过来,转身叱道:“莫要胡说!她身为宫女,怎能做出这般污秽的事情!”

“真的。”采萍急得直跺脚,“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那天她偷藏的男人的帕子露出了一个角,被我不小心看到了。还有,她前些年镇日里往先皇跟前凑,而后没事就往陛下眼前去。如今怎的不这般了?还不是将心思搁在旁的上面了!啊!我看到她半夜偷偷溜出去过!好几次呢。”

清雾这便想到了当初第一次见严嬷嬷后,与严嬷嬷闲聊时,对方无意间说出的一些话。

当时严嬷嬷说,针线坊这边十分不消停,惹人心烦。她平日里睡眠极浅,稍微有点想响动就会惊醒。好几次睡着了颇久,还能听到针线坊那里有动静,很惹人烦。

严嬷嬷彼时不过随口抱怨了一些,清雾记在心里,也未再追问,省得严嬷嬷留意到。

如今听了采萍这话,清雾前后两厢结合,有些明白过来,采萍的话许是真的。却也并未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轻轻点了下头,说了句“我知道了”,便迈步出屋。

采萍忙跟了过来,引了她往来时的无人小道上走。

清雾倒也没拒绝。

采萍这才松了口气。

待到分别的时候,她立在清雾跟前,犹豫着说道:“还有一事,我未与柳大人说。”

清雾便看了她一眼。

采萍低声道:“酿酒坊的严嬷嬷,大人见过几次,总有印象的罢?”见清雾点了头,她勇气又足了些,说道:“玉芝前些天见过严嬷嬷。她特意去拦的,不知和严嬷嬷说了什么,两人吵了起来。只是当时路上人少,只有两三个人看到。我、我因为看她鬼鬼祟祟的,就跟了一段路去。这才见到。”

半晌没得到回应,采萍有些气馁了,沮丧地说道:“我瞧着那日里大人是从酿酒坊的方向过来,这才说起这个。”

“嗯。”

就在她没防备的时候,听到清雾淡淡地应了一声。

终于得到清雾的回应,采萍顿时心中大喜。却也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大人觉得她太不稳重。只敢恭敬地弓着身子,静候清雾远走。

第二日一早,清雾早早地就起来了。梳洗过后,准备出宫——这一天是上元节,也恰好是休沐之日。她赶回家过一个节,翌日一大早就得赶回来。

洗漱过后,清雾正打算急急地用一些早膳便启程。谁料霍云霭竟是让人传了话来,要她过去昭宁宫,稍后伺候用膳。

清雾生怕他是有事情要与她说,只得按捺着性子,等他下了早朝。忐忑地等了半晌,本想着听一些重要事项,哪知皇帝陛下微微一笑后,竟是让人端上了三十二盅汤圆。

每一盅,都只有两个在里面。且,不同盅之间,口味各不相同。

“听说你在西北之地时,时常想念京中甜点。我便让人搜集了京中各式口味的汤圆,想着今日让你尝一尝。只是你今晚…”

少年抿了抿唇,又一笑,“今晚归家,想必是无法在宫里吃了。不如早膳先用一些,然后带些生的到家中去,与家人一同享用。”

他先前那话说得相当落寞,清雾有一瞬都有些动摇了,想着要不要留下来陪他。

只是他稍后话锋一转,她方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这才止于半途,未能成句。

看她欲言又止,霍云霭但笑不语。拿过了两个碟子,将每一盅的汤圆分开搁着,这才说道:“尝尝看罢。喜欢哪一种,往后我就让人多做一些。”

清雾这才反应过来,忙道:“这样多,我哪吃的完?三十二个,全吃光怕是要撑坏了肚子。”

霍云霭手上一顿,喃喃道:“有理。”

思量片刻,他提议道:“不如这样罢。你每样吃一口,喜欢哪几种,便与我说。如何?”

“每个只吃一口?”清雾望向玉盅中那莹润可爱的一个个小圆团,摇了摇头,“不要,这样太浪费了。若是整个的留下,尚还能分给旁人食用。可如若每一个都剩下大半个,势必要丢弃掉。还不如能吃几个是几个呢。”

她这样说着,用汤匙盛了一颗,轻轻咬了一口。谁知正要吃第二口时,手腕一紧,却是被人握住了。

清雾顿时愣住了。

然后…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少年探身前去,轻轻俯下身,直接将她吃剩的大半个汤圆吃进了口中,细嚼慢咽仔细品过,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

清雾的脸腾地下红了起来,热的发烫。

霍云霭却气定神闲得很。

他十分好心地替清雾又在勺中搁了一颗汤圆,然后凑到她的耳边,轻声低喃。

“莫怕。你吃一口就好。至于剩下的…”

年轻的帝王轻轻一笑。

“…我来替你吃掉。”

第94章

清雾方才看了他那般举动,本就已经羞窘。如今再听他这番言语,哪还受得住?

当即脸红红地背转身子,不去搭理他。

看着跟前几尺远的地面,想想又觉得美食在前,这般与他闹别扭害得自己吃不成总有些不甘心。她又回转过来端起碗碟,转到另一侧去自顾自吃。

刚要下口去咬,思及他之前的做法,再瞧这莹润可爱的圆团也算不得太大。索性也不去咬了,试探了下,直接一口将其囫囵含在嘴里,又咬了几下。

恰在此时,他在她背后唤她。

清雾哪肯搭理?只将碗碟搁回桌上,细嚼慢品。

谁料她不去理他,他却不肯罢休。

身后大力袭来。少年猛地用力,将她拥在怀里。

清雾口中含着食物,生怕呛到。又无法开口说话,便回首去怒视谴责他。

岂知这一下,可惹了麻烦。

她刚刚将汤圆咽下,帝王已然逼近。惊呼尚未喊出,双唇已被他侵袭,而后在唇齿间不管不顾地肆意掠夺。

待她差点背过气去被松开来,便听眼前之人黯哑着嗓子说道:“下次若还想躲着悄悄吃下,我便将它从你那里夺过来。”

食物进入口中,怎么个夺法,稍一思量便可知晓。

他说得看似含蓄,却实在露.骨,惹人遐想。

清雾又羞又恼,腾地下站起身来,却因方才和他纠缠许久,腿脚有些发软。晃了晃身子,又被他一把抱了回去。

和他比力气,她哪能拼得过?

硬生生被他强行抱着坐在腿上,就这样她一口、他大半个地将那汤圆吃了个七七八八。

回家的路上,清雾知晓自己的脸烫的厉害。就也不用手炉暖手,索性将微凉的十指贴在脸颊上,借以降低温度。

到了柳府之后,好歹已经平息些了。听到车外家人的声音,清雾深吸口气,下了马车,和前来相迎的家人打了个照面。

皇上赏赐之物,自是珍贵,断然不能拖后才说。

窦妈妈就将陛下赐予八大盒三十二种口味汤圆之事讲了出来,又让人把车内之物搬出,呈到众人的面前。

柳岸风一看有那么多汤圆可吃,不由笑了,扭头与父母兄长说道:“嘿,这次可是有口福了。”又转向了清雾,“对了,你打算怎么吃?”

他本是想问清雾一句,她到底是喜欢煮着吃还是炸了吃。这样的话,也好吩咐厨里去处理。

谁料他不过是无意间的简短话语,却让眼前的女孩儿脸腾地下红了。

“怎么吃?”清雾脸上腾地下飞起了红云,说道:“整着吃也好,咬着吃也好,你自按照习惯去用便好,与我何干?”

说罢,再也多待不住,和父母兄长问候了声,生怕被周围人看出自己的异状,转过身就飞也似地跑到了轿子上去了。

这一切发生得又快又突然,柳岸风讷讷道:“我没说甚么罢?她躲我作甚?”

旁人却没想那么多。

因清雾刚才和他们问候的时候说自己想上轿子歇息一下,便笑与柳岸风说道:“雾儿不过是刚刚回家,有些累了,先行歇息。又哪里来的躲着一说?”

“是么。”

柳岸风想了想,或许刚才那抹红云是自己的错觉。看着女孩儿的轿子,挠了挠头。一脸疑惑地与家里人一般,各自散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正月十五上元夜,与寻常时候不同。无论男女,无需太过避讳,都可上街去看花灯,猜字谜。

这一天的晚膳便也提前了许多。

金乌西沉,天色将要暗下来的时候,全家人已经将晚膳用过。

三名少年和清雾等下都要去街上顽,此时便开始换衣准备出行。

柳方毅和何氏夫妇俩并不似少年人这般喜好这般的热闹。更何况,孩子们出行,他们二人也能享受下为时不多的两人独处时光,便不打算跟着去了。只唤来了将要跟去四人身边照料的仆从,细细叮嘱。

跟着清雾出门的,是窦妈妈。

因她跟在清雾身边多年,是个得力能干的。如今进到宫中,据说也将事务处理得十分妥当。何氏便未提点她太多。只一个,一定要护着姑娘的安全。若有不相识之人刻意接近,便护着姑娘速速离去。

窦妈妈便郑重应下。

待到他们几个都听从完吩咐,少年人们已经收拾妥当。

兄妹四个本打算一同出去,谁知吴林西从家里赶了过来,说是要同他们一同出行。

何氏有意让清雾远着他些,便只让柳岸风和两个兄长去见他。又和清雾、窦妈妈说了声,让她们两人先行出府去。若是少年们那边不得空,她就自己玩着便好。

清雾知晓母亲的意思,既不想欺瞒吴林西,又不愿她和他相见。这般安排,至少可让她一晚上都和他没了甚么交集。于是仔细应下,又与母亲做了保证,断然会护好自己,不会出甚么岔子。

她已长大,素来有分寸,往常在西北的时候,亦能很好地照顾自己。

何氏对她也没甚太担忧的,这便笑着将她从偏门送了出去。

今日的热闹街市,足足占了六条街去。

清雾坐了马车行至最外端,便下了车子。商议好一个半时辰后来接,便让车夫先行回去了。

街市中花灯盏盏,放眼望去,宛若夜空中的点点星光汇聚成的星河,十分耀目好看。

窦妈妈见了,亦是欢喜不已,与清雾笑道:“若我说,还是京城的上元夜漂亮。西北的美则美矣,不够精致。”

清雾想了想,说道:“西北的粗犷,别有一番情境,亦是赏心悦目。我倒是颇为喜欢。”

两人正说着话的功夫,抬眼去看,却见到有个熟悉且又让人意外的身影出现在街角处。

愕然之下,她们竟是就这样站住了,由着那挺拔的身影慢慢靠近。直到近在跟前,方才有些缓过神来。

见到霍云霭骤然出现在这里,饶是淡定冷静如窦妈妈,也不禁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夫人之前的叮嘱。

转念思量了下,陛下与姑娘自然算不得是不相识之人。之前答应夫人的事情,也并非违反了。这才心下稍定,忙去看姑娘的反应。

谁知姑娘却是已经转到了她的背后站着,与霍云霭隔开了七八尺的距离。显然是在躲着他了。

窦妈妈怎敢站在两个主子中间?忙想闪身避开。再一想,觉得这样太对不住姑娘。于是硬生生地驻了脚,笑着去向霍云霭请安。

不待她开口,少年的身影骤然一闪,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立在了女孩儿的跟前。

清雾自看到霍云霭的身影开始,心就一直悬着。如今看他有动作,下意识就赶紧去逃。又哪里逃得过去?

不过一瞬,就被少年将手握在了掌心,半分也挪动不得。

周遭不远处便是人群。如今的情形,便是霍云霭用他高大的身影将两人交握的手遮住了,其余人可是看不到。如若动作太大或者动静太大,那便遮掩不住了,势必要惊动旁人留意到这里。

清雾无奈,只得不分离挣扎,低低地说道:“你不怕被人瞧见?”

“不怕。”霍云霭低笑道:“你若是怕,我可以松开。只一点,你不准逃。倘若你不愿与我同游,我便这样一直这般。即便你家人来了,也是不躲。”

清雾听了,暗暗叹气。

这人真是…

平日里看着挺道貌岸然的。怎地周围一没了旁人,就变得这样无赖?

若是不答应,恐怕只能躲到家里去方才能够避开他。

可是今日难得灯会…

左右为难半晌,女孩儿只能绷着脸点了点头。

虽说她十分为难,霍云霭却是相当愉悦。

少年帝王朝身边的于公公和窦妈妈示意了下,让他们一会儿不远不近地跟着便好,无需挨得太近。

霍云霭的身手,旁人怕是不知晓到了甚么程度。但近身伺候的几人,俱都知道。

有他护着清雾,倒也没甚可担忧的。

几人商议已毕,霍云霭正欲和清雾一同往那街市当中行去,便听不远处响起了个呼唤。

“雾妹妹?你怎地也在这里?可是巧了。我也刚刚过来。”

这声音且惊且喜。清雾乍一听闻,便是愣了。侧首去看,便见一人急急地朝着这边行来。

虽走得急,却不见慌乱。从容儒雅依旧。

正是镇远侯府的世子文清岳。

白日里清雾曾去客栈中探望过文清岳。虽然只简短见了下,并未过多言语,但见文清岳神色间已经消去了当日的魂不守舍,恢复了平日里的儒雅自若,清雾便放下心来。又留下了些上元节适合的点心吃食赠与他,这便回了府里。

如今再次相遇,清雾倒是有些意外,忙欠身行了个礼,“文世子,好巧。”

听闻这声“文世子”,霍云霭顿时明白过来眼前之人是谁了。眉目骤然一冷,威严气势显露无疑。

两人多年前曾经见过,只是当时年幼,如今早已记不清。

文清岳看到霍云霭,只觉得五官依稀有点点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眼前的少年,太过清冷,带着让人无法亲近的疏离感,着实捉摸不透。

想到刚才隐隐约约看到的情形,此人似是和清雾十分亲昵熟稔。

这般一思量,再估量了下少年的年岁,文清岳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莫不是柳府的二少爷,柳岸汀?”

清雾猛地抬头,震惊不已。

霍云霭顿了顿,竟是勾唇清淡一笑,没有否认。

第95章

清雾见霍云霭如此,当真哭笑不得。

文世子当初来家的时候,并未见着二哥。但是大哥三哥,他却是见过的。

等会儿她的三位哥哥便要前来。霍云霭这般做法,岂不是很快就要被戳穿?

也不知他到底打的甚么主意…

趁着无人留意,清雾睨了少年一眼。走上前去,便欲和文清岳说明眼前之人并非自家二哥。

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不远处有穿着短衫打扮的仆从扬声来唤文清岳。文清岳朝两人歉然一笑,便转了回去,细问缘由。

他刚一离开二人身边,霍云霭不等他归来,当即拉了清雾往着相反的方向行去。

清雾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文清岳,轻声与霍云霭道:“还未与他说一声。如今不声不响地离开,他若是…”

“此时不走,难不成,竟要与他同游?”霍云霭低声哼道:“我好不容易出来这一趟,单单是来见你,可未打算与他同行。没与他说倒也无妨。之前,他亦是不声不响地来寻了我们,并未提前告知。”

语毕,忍不住又道:“你往后远着他些。”他总觉得,此人对清雾还抱有旁的目的。不得不防。

霍云霭这话说得颇有怨气,何来平日的淡定从容?

清雾听闻,有些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便也不再多留意文清岳那边,低声怨了他几句,就将此事抛诸脑后。

虽说上元节十分热闹,且花灯年年都有。但霍云霭对此几乎一无所知。

极小时候的事情就也罢了。稍微大些,家中遭逢变故。而后跟着先皇打天下,哪来的机会遇到热闹上元夜?

后来入了京,每到上元节,镇国大将军都会入宫与他们一同过节。他和秦疏影自然是随了先皇和大将军一同在宫中,便没有机会出来玩。

再然后…

再然后他孤身一人,又不是爱热闹的性子,自然未曾起过兴致到此游玩。

说起来,身为最为尊贵之人,他竟是第一次来到此处。

而且,若不是身边女孩儿喜爱热闹,他想要陪她游玩,自己这个“第一次”怕是会无限延后。

清雾没料到霍云霭竟是头一回来,惊愕之下,就笑着与他不时解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