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镇远侯爷给清雾举办生辰宴,是借用了沈尚书家的别院。

沈尚书和文老爷子是故交,相识多年。老爷子一提起想要举办宴席的事情,沈尚书就主动将自家别院给让了出来,借与他用。

因着老爷子未曾说起举办宴席是为的甚么,只说想多请些京中闺秀,沈尚书看看一旁至今单身的镇远侯府世子爷,只当是老人家想为孙子择门好亲,便没再多问,乐呵呵地主动将宴请名单定了下来。

不用老爷子主动提起清雾,沈尚书就将清雾的名字列了上去。

文清岳细问缘由,沈尚书道:“此女聪慧机智,极有才华,又被陛下钦点为第一女官,甚好。”

祖孙俩这才知道,当日群芳宴上,沈尚书的孙女儿也在场。清雾那应得第一却没得第一的画作,沈姑娘甚是喜欢,大加赞赏。在她的影响下,连带着沈家一家,都颇喜欢清雾。

文老爷子听了对自家孙女儿的赞赏,是怎么都听不够。怂恿着沈尚书把那日群芳宴的事情讲了一遍。

这一日文清岳在别院迎来清雾的时候,头一件便是讲的在沈家的事情。

清雾没料到竟有这种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居然有个女孩儿在处处为她说话,笑道:“那沈姑娘待会儿可会过来?我必要见一见她。”

“自然是要来的。”文清岳道:“待她来了,我便告诉你。”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就来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

此时时间尚早。

何氏还有家中庶务未曾处理完毕,清雾特意独自早点过来,想着可以多陪陪爷爷和哥哥。谁料来了后才晓得,两人忙着招待宾客,竟是无甚闲暇。

清雾无事可做,便让文清岳帮她寻了这个小院子,独自待着看会儿书。

可是没多久,文清岳就又转了回来,告诉她说,二哥到了,如今马上就到院子,让她过去一见。

清雾暗道奇怪。哥哥们明明说了,今日依然要上学堂,无法分.身。只能午膳时候过来匆匆吃顿饭。

当时三个人说起这话时,十分地扼腕叹息。清雾记忆犹新。怎地一转眼,二哥就来了宴席上?

文清岳将话说完,就急忙离去了。

清雾满心疑惑地迈步出屋。在门口朝外一看,便见一人负手立在院中。

身姿挺拔,气度卓然,清冷而又孤傲。

听到脚步声,少年慢慢回转身子。一眼望来,瞧见是她,满面冰霜骤然瓦解。

他淡淡一笑,原本清冷疏离的眸中,亦是染上了几许暖色。

清雾没想到居然在今日能够见到他。急急走了两步,而后想到文清岳的话,脚步蓦地一顿。

文清岳来家的时候,柳岸汀或是去了吴家,或是去了学堂,两人竟是一次都没碰到过。

如今眼前这一个,哪里是她二哥?

分明…

分明是那个原该在宫里的某人…

第110章

清雾哪里想得到,霍云霭会抛下诸事来了这里。若她没记错的话,他原先的计划里,今日并不会前来。

心下奇怪,她走上前去近到他的身侧,无奈低语:“你怎么来了?”四顾无人,又将声音再压低了些,“莫不是今日宫中无事可做?”

霍云霭听闻,莞尔低声道:“宫中有无事情,你亦十分了解,何须问我。”

“那你来这里…”

“你的初次生辰,总要过来看看。”

少年一语既毕,目光一转,看到她手腕间的一抹朱红。眉目一寒,语气便也跟着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语气。

“那是甚么?”

清雾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瞧见他所望之物,就扬起手来朝他笑道:“先生送的,生辰贺礼。”

那是一串红珊瑚手串,珠子各个莹润光亮。这样一串朱红挂在她细白的腕间,甚是漂亮。

霍云霭顿时目光一沉,淡淡一笑,“哦?”

“听说是游历时得的。常戴的话,对身体有利。“听闻这个说法,霍云霭略点了下头。片刻后,似是十分不经意地问道:“听闻昨日他要走,你兄长去追,可有此事?”

虽然他说得好似轻描淡写,但清雾听他这语气看他这模样,便知他是极其在意的。不禁笑道:“是。”

霍云霭唇角抿起的弧度又冷硬了几分,“文清岳留不住他。于是,人是你留下来的?”

“对。”清雾看他这般样子,心下思量了下,有些明白过来他这次非要前来便是想问清此事。忍不住笑道:“先生教习我六年,亦师亦友。我来留他,有何不可?”

霍云霭见女孩儿这般自然而然的模样,心下暗叹。

问题不在于她留不留郑天宁。而在于,她竟是留住了他。

那人,可是出了名的不受约束。

此前结束了六年的约定后,他还肯留在京城、留在柳府教她,已然让人大为讶异。如今他下定了决心要走,她居然也可将他挽留住?!

再看她腕间那抹朱红。

莫不是…

霍云霭眉眼微冷,心下暗暗提防。

莫不是其中有何自己不知晓的隐情在?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多心。

郑天宁曾经说过,母亲亡故,当年说起的那个定亲的小姑娘多年未曾寻到,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他这辈子,再无牵挂,往后就要孤身一人了。

霍云霭了解他。

此人甚是重诺,言出必行。

虽不知他当年答应的究竟是哪家的女儿,但他既然应了,那么,应当不会将心思再搁到旁的女孩儿身上。

沉吟过后,霍云霭心中轻松许多,只道自己先前太过多心了,听闻郑天宁去而复返的举动后,竟是心中冒出些不需有的担心来。

心下放松,神色间的冷冽寒意自然也收敛了不少。

清雾笑着邀他入屋,将自己从家中拿来的基本消磨时间用的书册塞到他的手中,说道:“你在这里看书稍微歇息下。我离开一会儿,看看哥哥。”

说起文清岳,清雾不禁又想到了之前文清岳弄错霍云霭身份一事,忙与他道:“下一次万不可再瞒我哥哥了。”

霍云霭正随手翻着她先前看的那本游记,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地道:“我不会瞒他。”

清雾听了,刚要满意地点点头,便听他又道:“但他认错,可怪不得我。我何须向他解释那许多?”

他甚少有这般任性的时候,清雾颇有些哭笑不得,便道:“你既是不耐烦说,那我晚些告诉他好了。”

对她这个提议,霍云霭并不反对,淡淡“嗯”了声,忽地一扬眉,道:“你的画确实不错。”

他这语气颇有些不对劲,怎么听都带了些调侃在里面。

清雾探头一看,顿时羞窘。

——那游记里提到了农家,又提到了养殖的牲畜。她当时不知怎么想的,在写注解的时候竟是随手画了一只小猪在上面。

平日只她自己翻阅,倒还罢了。谁曾想竟是被霍云霭给瞧见了?

见他那忍俊不禁的模样,清雾又羞又恼,探手就要去抢。

可他个子高身手又好,清雾根本抢不过他。

霍云霭顺势把书收到了怀里拿着,“这本送我。我另给你一册新的。”

语毕,他叹道:“郑天宁留下倒也不错。起码,你的画愈发精进了些。”

他神色一本正经,但清雾哪里不晓得他?口中“精进”分明赞的是那只小猪。

女孩儿羞红了脸,正欲和他辩驳,便听院子里传来轻唤声。

清雾出屋去看,便见有翠绿衣裳的丫鬟四顾张望着。看她出来,小丫鬟急急上前,细问了她的名姓,与她道:“文世子正在寻姑娘,您若是得空,过去一趟罢。”

清雾听闻,进屋和霍云霭说了声。

霍云霭此番前来只是为了清雾,并不愿去见那许多人去。听她有事,就让她自去忙。他则另拿起了一本书细细翻阅。

清雾知晓祖父和兄长为了她的这个生辰,将宴会办得颇为隆重。一会儿还有不少活动。霍云霭这般留下并未立刻离开,许是为了再看一看。

于是暂时辞别了他,往文清岳所说方向行去。

文清岳说的屋子,是招待女眷的一个院子。

此刻已经有十几位夫人和姑娘来了。大家正凑在屋子里一同说笑。文清岳尚不在其中,想必是被旁的事情缠住,一时脱身不得。

清雾到的时候,女眷的笑闹声忽地滞了一瞬,然后都往清雾看来。片刻后,复又神色松缓,继续笑言。

这些人的不寻常举动让清雾心下有些狐疑。

先前她并未多想,此番却是视线缓缓移过众人,暗暗思量。

初时还未有甚么感觉,但大致扫过一遍后,一些略有些熟悉的面孔让她心中一凛,突然想起了曾经发生的某事。再仔细看过后,心中愈发肯定起来。

…无怪乎这些人看到她后,居然会这样大的反应。

这里面的姑娘们,分明都是群芳宴那日里,与她一起参加画作比试的。

发现这一点后,清雾有些摸不准文清岳的意思了。

虽说她知道今日会有活动,但具体是甚么,祖父和兄长都没有告诉她。再多问几句,他们也只说稍后到了摆宴那日就会知晓了,无需紧张。

他们说无需紧张,清雾就也真的没太当回事。只是很期盼这一日的到来,并未多想其他。

如今看这状况,却不是简单的“轻松”二字就能应付得了的了。

这间屋子甚是宽敞,其中摆设上百把椅子,怕是也能容纳得了的。如今只有稀稀疏疏十几个人在里头,笑闹声一出口,便在屋子里回荡着,听上去颇有些让人头痛。

清雾有心想走,但她今日是以“宾客”的身份前来,随意乱走不甚妥当。若是和文清岳他们站在一起迎接宾客,反倒更是要引人奇怪。

她便思量着,要不要还是回到之前那个幽静的小院子里静静等着。

借着丫鬟们端茶上来的机会,清雾接过茶盏后,压低声音轻声问了自己跟前那个小丫鬟,“听说今日还有活动可以参与。不知会是怎样的?”

这里伺候的仆从几乎都是沈尚书家的。

平日里沈夫人治家甚严,仆从们都十分规矩。听闻清雾这般突兀问起,小丫鬟没有丝毫的不耐或是无措,恭敬答道:“回姑娘的话。今日的活动,奴婢并不是特别知晓。不过,之前听姐姐们说,许是和‘画’有关。”

“和‘画’有关?”

清雾听闻,有些奇了,暗暗思量着,祖父和兄长到底是安排了甚么。神神秘秘的不说…

她看一眼屋内众人。

…还好似与那事有所关联。

清雾正小口抿着茶兀自沉吟着,便有惊喜之声忽地从门外传来。

“柳姑娘?是你么?我没看错罢!刚来便能遇到你,当真是巧了。”

伴着说话声,一位少女迈步入屋。

她约莫十三四岁,身穿湖蓝色绣莲衣衫,杏眼桃腮,笑意盈盈,漂亮又大方。

不待清雾反应过来,少女已然行至清雾跟前,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托腮笑问道:“你来多久啦?喜欢这里么?若是仆从们伺候不当,尽管与我说了,我帮你训斥她们去!”

少女的热情感染了清雾。她笑着回道:“我刚过来不久。这里很好,没甚不妥当的。”

一语既毕,又细细思量了下对方的话。

这里伺候的大都是沈府的人。蓝衫少女既是说一句帮着训斥仆从,想来就是沈府的人了。

回想起之前听闻沈尚书的孙女儿处处帮她说话,再思及刚刚女孩儿的惊喜与亲近,清雾有些明白过来,笑问道:“你可是沈家的?”

“正是。”少女笑得眉眼弯弯,“我是沈水华。你叫我沈姐姐便好了。”

第111章

沈水华性子活泼开朗,又本就存了与清雾亲近的想法,不多时,已和清雾熟悉起来。

沈尚书家教养得当,沈水华既没有淹没了原本爽朗的性子,行事言语间又十分得当。清雾觉得和她在一起,心情很是舒畅。

两人本就年龄相近,如今有了互相赞赏的心思,自然相谈甚欢。

许是她们谈论着喜好的话题太过热烈了些。不多时,有个姑娘从旁走到她们身边时,两人只顾着和对方说话,竟是没有留意到。

那刚刚走来的姑娘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拧着眉隐含愠怒道:“你只顾着自己说话,竟是懒得搭理我了吗?”

听了这声音,沈水华方才抬头望了过去。

是她相熟的一位姑娘。父亲是从四品,平日里与沈家也有些往来。

瞧见对方不善的脸色,沈水华赶忙道歉,“抱歉抱歉。我刚刚只顾着和清雾说话,竟是没有注意到你是何时进来的。”

她神色歉然语气诚挚,那位姑娘听了,脸色和缓了许多。只是转眸望向清雾的时候,神色便是一沉。

沈水华这才想起来对方与清雾并不认识,忙拉住两人的手来作介绍:“这是曾明心,这是柳清雾。咱们都是一起参加过群芳宴的,也算是同一期的友人了。”

曾明心比沈水华略大上一点,十四五岁的年纪。剑眉英目,长相偏硬朗。眼神往清雾身上一扫,神色有些不善。

清雾发觉了。

原本依着她的性子,自然懒得搭理对方。可看看毫无所觉正欢欢喜喜地做着介绍的沈水华,清雾顿了顿,终究未曾挑明甚么。而是顺着沈水华的话语,淡淡地道了声“你好”。

沈水华听她主动开了口,很是开心。侧首对曾明心道:“你看,我早与你说过,清雾是十分好相处的性子。偏你不信。”

“不是我不信,而是柳姑娘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太过惹眼了些。得了第二,还能去争第一,我印象颇深。”

曾明心唇角弯了起来,眉眼却如之前一般凌厉,顿了顿,道:“所以,总以为她是不好相与的性子。如今看来,应当是我那时候想错了。”

嘴里说着“想错”,语气和神色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带着了然的笃定的硬气。

原本群芳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又隔了个新年,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了。如今曾明心这一说,显然是刻意为之。

单纯如沈水华,如今也察觉了不对劲。狐疑地看着曾明心,慢慢说道:“那件事到底如何,你我都看得分明。你又何必…”

她话未说话,已经被曾明心打断,“敏然是我的好友。你不帮她,不为她说话,那是你的事情。我却做不到。”

她口中的“敏然”,便是祝阁老的孙女,祝敏然。当初群芳宴的画之一试上,正是祝敏然得了第一。

只是沈尚书和祝阁老信念不同,沈家和祝家素来关系一般,因此沈水华和祝敏然并不熟悉。

沈水华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这话怎么说的?我并没有贬低敏然夸赞清雾的意思。当时是你说清雾画得很好,我…”

“我不过是客气一两句,你不来宽慰我就罢了,却还火上浇油。你到底还当不当我是你朋友?”曾明心斜睨了沈水华一眼,又看向清雾,笑得十分不在意地道:“抱歉。我们提起了一些往事,许是惹了你不快。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看着清雾的时候,眼中满是戏谑和嘲讽。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很好地敛去。

沈水华上前一步想要辩驳,被清雾轻轻拉住。

“既是知晓会惹我不快,这样的话,往后就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了。”清雾十分平淡地说道:“今日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心情好,不与你计较。但是难保下一次会如何了。”

柳家离京多年,如今刚刚回京,根基不稳。哪比得上一直在京中经营的曾家?

曾明心闻言并不犯怵,哼道:“你能奈我何?”

即便是做了女官,也不过是陛下身边使唤的一个奴才罢了。平日里在宫中,还指不定怎么夹着尾巴小心翼翼。

清雾莞尔,“我不需要拿你怎么样。只是你若看我不起,倒不如寻了机会堂堂正正比试一场,由众人公正评判。输了的人愿赌服输便好。其余的无用之语,无需多言。”

曾明心因着祝敏然之前的一次次的哭诉,早已信了祝敏然这第一是公公正正拿到的。而清雾,不过是运气好,才得了旁人来帮她说话。

即便是皇上的出面,她们也早已寻到了理由。

——帝师同陛下不和,京中上下早已知晓。那姓柳的得了陛下护佑,不过是因为陛下打定主意要和帝师对立罢了。帝师判了敏然第一,陛下自然要将那第二提拔上来压一压他。

思及此,曾明心并不将清雾这话太过放在心上,又因这话,反倒激起了心里头先前刻意掩藏的那些嘲讽。

“哦?若是如此,我倒真拭目以待了。”

沈水华看着曾明心唇角的讥笑,怔了怔,似是明白了甚么,有些恍惚地道:“近日我邀请你来顽,你只是推脱,去祝阁老家的次数,却是极多…”

“你这么包庇她,我在你跟前还能说甚么?”曾明心略有些不耐地说了句,转念一想,沈水华的爷爷是父亲的上峰,忙又笑了笑,道:“我也是怕你堵心,所以不想在你面前说起,这才避开你了些。”

沈水华这便想到了群芳宴刚刚结束时候,两人的那一次见面。

原本想着曾明心和祝敏然交好,她并未提起清雾。

只是过不多久后,曾明心便开始一再夸赞清雾画得好。沈水华就没再刻意收敛,真诚地夸赞了清雾几句。

后来曾明心疏远她,她虽扪心自问了许久,却也没想到源头竟是在那一次的对话上面。

如今想来,曾明心那般做法,竟是像在故意给她设套一般…

这般想通,沈水华的心顿时蒙上了一层阴霾。想明白了前段时间一直郁结在心里的不确定,当真是难过至极。

曾明心却像是看不到她的伤心一般,眼眸一转,问清雾:“你说今日对你来说很重要,莫不是你要在今日做甚么手脚?”

清雾不过是因为今日是与爷爷和哥哥共同度过的第一个真正生辰,所以这般说。不过此等理由,又怎会告诉曾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