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从傍晚开始的,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心慌,宛如学生在等待高考放榜时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可是自己等待的是什么?朱宇相信,这种感觉绝不会是没有来由的,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是在坏的方面。

  他最不放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女朋友邓芳芳,几经犹豫之后,他终于离开房间,敲响了女生们的房门。邓芳芳果然还没睡,朱宇领着她来到二楼走廊的尽头。邓芳芳站在前面,趴在窗栏上,朱宇从后面抱着她的胳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两人就这样紧紧抱着,隔着落地玻璃窗,望着外面的雪景发呆。

  他们在外边站了足有半个钟头,其间并未说太多话,面对邓芳芳对自身安全的担忧,朱宇告诉她,一定会保证她的安全。“最多不超过一周,我保证,我一定带你下山。”朱宇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耳郭外侧,故意以欢快的口吻说,“老林他们要是听说了咱们这番经历,一定羡慕死了,像这种经历一般人一辈子也难遇着一回。”

  邓芳芳抿嘴笑了笑,将头靠在他的臂弯里,温柔地说:“宇啊,你说如果你到我家提亲的话,我爸会同意吗?”

  “为什么不同意,这年头,像我这么好的女婿上哪找去。”

  “美得你!我才不相信,要不你下山就去我家提亲试试?”

  “啊,下山就去?”

  “对啊,害怕了?”邓芳芳转过头来,斜眼看着他。

  “怕什么,去就去。”

  朱宇凝视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两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抱紧对方。在外边待了太久,他俩浑身都冻得冰凉,但是这一刻他们的内心却是温暖的,非常温暖。

  回到卧室的时候,吴小四已经睡熟了,正在打鼾。朱宇却一点困意都没有,于是躺在床上构思新歌的歌词。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他依稀听见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接着传来脚步声。他想也没想就下了床,上前打开门,想看看是谁这么晚出来干什么。

  “蒋——”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被蒋小亭捂住嘴,她拉着他一直来到楼梯口,才放开他,压低声音说:“你小声点,别把他们吵醒了。”

  接着,蒋小亭告诉他,自己是去楼下调查一件事情——那天中午,他们强行打开所有上锁的房间进行搜查时,蒋小亭注意到一个情况:有一间房间格外干净,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而别的房间,不管是上锁还是敞开的,都没有这种情况。也就是说,那间房获得的打扫机会比别的房间都多,最起码也是最后一次被单独打扫过。

  “所以问题就来了,为什么这间房要被单独打扫呢?有什么特别原因?”

  “为什么?”朱宇听得投入,不由自主地问道。

  “一般打扫卫生的目的是什么?怕积下灰尘,对吧,尤其是大理石地板,一旦落灰,人走在上面就会印上很明显的脚印,是不是?”

  亏朱宇脑子转得快,顿时惊叫道:“你认为,打扫卫生是为了掩盖脚印?”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真是这样,说明那间屋里多半有什么秘密,不然即便有人经常出入这间屋子,也没必要这么谨慎,连脚印都不愿意留下。他越是小心,就越说明其中有鬼!”

  朱宇认为她分析得很有道理,正认真思考着,蒋小亭又接着说:“我也不知道我这想法对还是不对,所以昨晚一个人下楼,想去那间屋里转转,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结果刚到楼下就看到曹睿……”

  “哦。”朱宇恍然大悟,“可是,昨天小四问你下楼干什么时,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不敢说啊,当时我怕凶手潜伏在暗处,如果让他知道我怀疑这件事,那间屋里就算真有什么秘密我也没法子知道了。”

  “说的也是,那你现在是要下楼去调查那间屋子?怎么不叫个人一起,你一个人去多危险。”

  “我就是怕闹出动静,让人家有所提防。”蒋小亭继续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着,“如果不是碰见你,我是打算调查出头绪再告诉你们的。”

  朱宇笑了笑,说:“既然碰上了,那就一起去吧,我当回护花使者。”

  房间有三十平方米左右大小,与隔壁几间房一样,都是空空如也,看起来像是还没有被派上用场,这样一间空房能有什么秘密存在?

  两人站在门口位置发了一会儿呆,蒋小亭点燃蜡烛(之前为了隐蔽行踪而没有使用),沿着墙根一点点照过去,试图从雪白的墙壁上发现什么。朱宇也认为,如果这间空房里真有什么秘密的话,那也一定是在墙壁上,不然还能在哪呢?

  随着检查的进程,蒋小亭步伐缓慢地向房间内侧移动着,很快就拐过了第二个墙角,一间屋子即将走到头。朱宇在一旁看着,心里很失望,就在他认为这次调查工作肯定不会有结果时,蒋小亭脚下忽然响起咚的一声,声音不是很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却无比清晰。

  “你动静小一点!”朱宇低声提醒她,动静太大的话很可能暴露行踪,谁知道他们的敌人此时藏身何处,大半夜的,无论干什么都得谨慎为上。

  蒋小亭没答理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脚下,而后又弯腰下去,伸手在地板上轻轻敲了几下,地板应声发出清脆的咚咚的声响。朱宇愣了一下就明白了,刚才那声响动并非蒋小亭不小心,而是因为——她脚下那块地板是空的!

  经过一番细致的摸索,在地板靠近墙壁的一边,发现了一道细小的缝隙,刚好手指可以插进去。于是朱宇走到一边,将两只手都伸进缝隙,慢慢发力,竟将这块一米见方的大理石板缓缓搬了起来。蒋小亭马上将蜡烛送过去,在烛光的映照下,一级级水泥阶梯赫然可见。

  “我靠,地道啊!”朱宇忍不住惊叫出声,“我明白了!我说那人怎么把曹睿的尸体送进来的,原来这里有个地道,真是……我靠,太有劲了!”

  蒋小亭凝视着地道入口,半天没有说话。朱宇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情绪,小声对她说:“你认为那个坏蛋现在在不在下面?”

  蒋小亭想了一下,说:“有这个可能。”

  “嗯,那我在这守着,你去叫小四他们过来,我们来个瓮中捉鳖,不管他是谁,这下他肯定跑不了了!”

  蒋小亭却摇了摇头,“不行,这地道还有别的出口。”

  2

  走过长长的甬道,他们被一道石门挡住去路,推开它并没有费太大力气。越过石门,前面似乎是一个庞大的空间,烛光照亮的范围有限,在这种大地方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能边走边照。朱宇往前走了好几步,一回头,蒋小亭还在原处,举着蜡烛往石门上照。

  “哎,你干什么?”

  “这里有道暗锁。”蒋小亭朝石门上努了努嘴,光线太暗,朱宇只看到石门中间有一个锁盒,蒋小亭伸手拨了一下,只听咔嚓一声,机簧似乎锁死了。

  朱宇急忙说:“你把门锁上干什么?”

  “确保安全啊,万一外边有人怎么办?等我们回来再打开就好了。”

  朱宇取出了贴身放的德国伞兵刀,调出主刀,紧紧握在手里。德国伞兵刀刀刃太短,算不上防身刀具,好在刀口十分锋利,刚性也足,拿着它,他心里起码能增添点安全感。眼下他们所在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是提防一点的好。

  这间房实在太大了,与石门那边逼仄、狭窄的甬道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使人有柳暗花明之感。与楼上的房间一样,这里地上铺的也是大理石,墙壁粉刷得雪白光滑,天花板很高,完全不像是地下室,顶上有石膏板吊顶,还有……朱宇猛地收住脚,头高昂着,高举着蜡烛的那只手臂微微颤抖起来。

  蒋小亭也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往天花板上望去,不由得也吃了一惊,“灯!”

  在他们头顶上方,天花板上赫然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望着它,好些天没见到电器用品的朱宇,心头涌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怎么会有灯呢?”他一边仰望吊灯,一边以不可思议的口吻说道,“这里又没有电,要灯干什么?”

  “想有电还不简单,只要有个柴油发电机就可以了。”

  朱宇怔住,在他思维系统中,发电机根本就是一个离生活遥不可及的东西。“发电机……不对啊,那为什么不给楼上通电?连一个电器设备都没有。”

  蒋小亭沉吟了一会儿,说:“也许真的是为了保持原生态的感觉,以此来吸引人吧。”

  “那这里呢?因为是地下,没有电完全看不见东西?”朱宇四下张望着,“这地方建得这么隐蔽,又这么豪华,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他们很快找到了答案。在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中间空的,四面是圆环形的桌子。桌子的四面,整齐地摆着四把看上去就很高档的老板椅。两人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发现桌子周围每把椅子对面的位置都印着相同的汉字和图形——红、蓝、黄三色的圆圈,中间的汉字分别是:庄、闲、和。这下傻子也能看明白了,这是一张赌桌!

  赌桌的另外一侧,靠近墙壁,摆着沙发和茶几。再往左是一个酒柜,上面陈列着各色酒水,多为红酒,朱宇随便拿起一瓶看了看,上面全是英文。他知道酒都是越陈越香,这些酒当然都是能喝的,而且能摆在这里的酒,肯定都是好酒。如果不是惦记的事情太多,他还真愿意尝上一尝。

  “也许,这里才是别墅的主要部分!”蒋小亭皱着眉头说道,“上面那些房间都是次要的,房主人建这栋别墅的目的,就是要在这里赌钱!”

  “赌钱?”朱宇皱起了眉头,“为了赌钱特地建一栋别墅,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不是一般的赌钱,”蒋小亭白了他一眼说,“我听说香港公海的赌船,光是上船就得先交几百万买门票,做的就是超级富豪的生意。”

  “这里可不是香港。”

  “香港赌船也没这里隐蔽呢,但凡参与豪赌的人,不是大富翁就是某些暴发户——当然都是一些腐败分子,这些人既想赌博,又怕见光,所以赌场的安全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也许,房主人是一个赌场老板!”

  “那也没这么夸张吧,”朱宇张了张嘴说,“就算你说得对,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来这赌博的只能是外地人,他们真的会为了赌博特意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赌博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对他们来说,赌博可能就是天大的事。”蒋小亭说完,伸手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我们到处找找,确定这下面到底有没有人。”这里要提一下,之前他们打开石门后,曾集中注意力倾听了好一阵,四周全无一点动静,不像有人的样子,故而才敢小声交谈。

  尽管如此,两人走路时还是格外小心,尽量不弄出什么动静。数分钟后,他们终于将这间厅堂般大的房间转了个遍,在右侧发现了几间装修豪华的房间,有床有铺盖,但看上去近期没有人睡过。他们猜测这些都是休息室,在有赌局时供人休息的。

  在休息室的前方,有一道不带锁的木门,打开后前面是一条甬道,跟石门之前的甬道很相似,方向是……在地下转了这么久,朱宇已经彻底迷失方向了,只好向蒋小亭求助。

  “我知道你的意思。”蒋小亭顾盼四周,有些为难地说,“可我也辨不出方位了,我只知道,我们现在可能已经出了别墅的范围。”

  “是吗?那我们上面是什么?山石?”

  蒋小亭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不出十米,甬道竟然一分为三,往左、前、右三个方向延伸而去。两人愣愣地站在分岔口,不知所措。

  “怎么办?”朱宇压低声音说,“要不要都走一下?看分别是通到哪儿的。”

  蒋小亭同意,现在也只能这样了。他们率先走左边的甬道。狭窄的空间总能使人产生本能的紧张,加上环境的陌生,不知道那个杀人犯会在什么地方等待着他们的到来,一想到这,两人便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一边走一边竖着耳朵倾听,幸好什么动静都没有。

  甬道有百来米长,尽头处有一扇雕花木门,朱宇抓住门上的球形锁,轻轻旋动,居然开了。蒋小亭捂着嘴说道:“小心点,可能是经常有人走,门才没有上锁。”

  朱宇弯下腰,趴在门缝处听了好一阵子,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慢慢拉开了门,然后,他们看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一幕——门外是一个水泥露台,三面栏杆,一面是石头修筑的台阶,而栏杆的外面到处是皑皑白雪,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地面上。“不对啊,我们一路没有上坡,怎么就走出来了?这是什么地方?”朱宇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栏杆旁,向下俯瞰,才发现露台是在山腰中间,下面是陡如刀削的山壁,一条环山公路如蜈蚣一般从山壁上蜿蜒爬过。“蜈蚣头”一直伸到这边,从旁边的台阶下去,有一条小路,两人往下走了几步试试,发现这条小路是一直通向盘山公路的。

  朱宇又爬上向上去的台阶,一共有百十来级,能看出是直接从山体上凿出来的,台阶一侧是陡峭的山体,像一道巨大的石墙,另一边是式样古朴的石雕栏杆。朱宇好奇地向外瞥了一眼,下面一片漆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这也说明了栈道的高度,若是白天的话,从这上面走过可真够刺激的。

  楼梯走完,他们来到一个凹进去的盆地之中,盆地四壁光滑,一看就是人工雕琢的。在靠近悬崖的那一边,摆着一些造型别致的石桌石凳,朱宇恍然大悟,“原来这儿是观光景点,也真亏这些赌徒能想得出来!”

  “也许是露天赌场呢,坐在悬崖峭壁上赌博,也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煮鹤焚琴。”朱宇叹息着摇了摇头,伸手指向远离悬崖的一侧,“那儿有楼梯,走,上去看看。”

  爬楼梯时,蒋小亭道出自己对此处的一番猜测,她觉得这里很有可能是一处临时避难所。地下赌场虽然隐蔽,但万一有外人闯入,他们总不能做瓮中之鳖,于是建了这条山间栈道。因为远离环山公路,从下面根本看不到它的存在,这样遇到突发情况,里面的人就可以从那道门出来,顺楼梯下到那条隐蔽的小路上,相信平时那里会有车辆等候,以应付意外情况。“那如果整座山都被包围了呢?”朱宇发表质疑,“既然人家大老远跑来这里抓赌,肯定会布置周全,不可能让他们这么轻易逃脱的。”

  蒋小亭笑了笑,说:“抓贼要抓赃,只要没被抓到现行,即便是警察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不能把他们怎么样,那何必还来抓?”

  “你太天真了。你想啊,能到这个地方来赌博的,肯定都是有钱人了,警方除非在赌桌上抓到他们,否则一般不敢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把他们怎么样。例如他们躲到盆地,经常上来时可以说是在喝茶赏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朱宇点点头说:“我明白,法律也是要讲证据的。”

  “也不能这么说,警方对于现任官员和大企业家参与的案件,一般都是秘密调查,等有确凿证据之后才能开展行动,不然万一办错了案子,影响是很大的。”

  朱宇歪头看她,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又没当过警察。”

  “我们家是警察世家,近亲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在公安部门工作,你说我对刑侦方面的事了不了解?”

  “哦,怪不得你心理素质这么好,脑子也好使,原来是受家庭环境影响。”

  蒋小亭耸了耸肩,说:“跟我堂哥比起来差远了,要是他在这,肯定早就把凶手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了。”

  “这未必吧,”朱宇表现出怀疑的样子,“如果一个案件一点破案线索都没有,就算把福尔摩斯找来也未必有用吧?”

  “什么叫一点线索都没有?所谓神探,就是经常能发现一些普通人发现不了的线索。”

  朱宇对这句话很有感触,细细品味着。不知不觉他们走出了盆地,眼前的视野一点点开阔起来。当最后一级台阶走完,他们已然站在了一处高地上。别墅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内,就在他们的右前方,距离有几百米远。从这个角度望去,在夜色笼罩下的别墅透着一种哥特式的神秘气息。

  蒋小亭四下张望了一阵,说:“这地方这么隐蔽,怪不得我们一直都没发现。”

  “是啊,我一直以为这边是悬崖呢。再说这雪下得,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雪,这一带离悬崖这么近,万一踩空了可就完了,谁敢往这边来。”

  蒋小亭叹了口气说:“我们终于知道那人是怎么自由出入别墅了。可问题是他到底藏在哪儿?会不会在另外那两条路上?”

  “那么,回去看看?”朱宇试探着问。

  蒋小亭想了一下,说:“咱俩不能再逞能了,得回去把大家都叫起来,一起去找这个人。”

  朱宇认为她说得有道理。先前他们是出于好奇,拼着一口气下到地道里,再说当时的目的只是探路,如今却要主动去寻找那个杀人凶手,他想不害怕也不行了。朱宇一边想着,一边迈步就要往别墅的方向走,被蒋小亭拉住,她说:“这里路滑,不知道哪是雪哪是地,一脚踩空就完了,还是走地道吧,也近一点。”

  朱宇想说地道不比这安全多少,他宁愿掉在雪坑里冻死,也不想在地道里被人打一闷棍死掉,但是蒋小亭已经迈步走下楼梯了,他只有跟上。

  进入地道,依旧是朱宇走在前面,蒋小亭在后面举着蜡烛照亮,光线虽然微弱,却能够照亮十几步的范围,朱宇又有德国伞兵刀在手,即便真遇到什么意外情况,也差不多可以应付了,因此他们的压力主要是心理上的。

  一路无惊无险,回到石门前,打开门栓,用力将石门拉开。蒋小亭先凑上去,用蜡烛向石门照了照,确定没有危险才迈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朱宇随后越过石门,跟在蒋小亭后面。往前走了一段,蒋小亭突然停下,朱宇反应不过来,差点撞在她后背上,连忙扶住她的肩膀,问:“怎么回事?”

  蒋小亭没有开口,但朱宇已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的正前方,大概十米远的地方,一个人背抵着墙躺在地板上,脸别在那一侧,看不清相貌,只能从体形判断应该是个男人。

  是吴小四?朱宇一个箭步奔了过去,俯身去看这人的脸,但由于拿着蜡烛的蒋小亭没有及时跟上,他几乎凑到对方的脸上,才将他的相貌看清楚,竟然真的是吴小四!

  朱宇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潜意识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会不会跟曹睿一样被害了。还是蒋小亭冷静,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没事,还有气呢,大概是昏过去了。”

  朱宇感觉一口气下去了,开始思考别的问题,吴小四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道里,他是怎么昏过去的?别的人是不是也下来了?邓芳芳呢?

  他十分焦急地想要去楼上一探究竟,但吴小四仍在昏迷,他们不可能放下他独自离开,只能守在旁边。蒋小亭用手轻轻拍吴小四的脸,接着晃他的肩膀,鼓捣了好几分钟,吴小四终于睁眼了。他用充满困惑的目光分别盯着两人看了好长时间,才好似回过神来,慢慢地直起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吃惊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哎,我……我这是怎么了?”

  “这里是地道,”蒋小亭在他面前蹲下,“我们还想问你呢,你这是怎么了?”

  吴小四皱起眉头,沉吟了好一阵子,才拍着脑门说:“我想起来了,我是被邓芳芳叫下楼来的,她说你们俩下楼不知道去哪了。结果,在那间屋里看到地道,我就进来了……你们到底去哪了?”

  蒋小亭刚张嘴,就被朱宇抢了先,他抓着吴小四的胳膊,紧张地问:“你说芳芳也下来了,她人呢?”

  “我……不知道。我想想,”他一只手扶着额头,眉头紧锁,做沉思状,“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是让她在楼梯上面等我的,哎,不对……我真的不记得了。”

  朱宇心急如焚地朝甬道那头跑去。天知道吴小四在这躺了多长时间,如果她真是在楼梯上面等吴小四,太长时间见不到他,为什么不下来找他?难道只是因为她不敢下来?朱宇倒希望事情是这样,希望自己回到楼梯上时,能看见她熟悉的身影。因为等得太久,她心里充满了恐惧,看见自己时,她两眼噙满了泪水,奋力扑进自己怀里,他则一只手搂她的腰,另一只手不断从脑后摩挲着她的长发,柔声说着安慰的话……

  这一切都是幻想,不可能再出现的幻想——

  他总算找到了女友,不是在楼梯外面的房间里,而是在楼梯台阶上。她仰面躺在那里,双眼圆睁,嘴巴张开,保持着吃惊和恐惧的面部表情,两只手放在肚子上面,握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朱宇打了好几次打火机,才打着火,终于看清那是一把匕首,三分之二在她的身体里,露在外头的只有一小截,以及她的两只手上都粘满了血——已凝固的紫红色的血,伤口附近的衣服上也有,形状像一朵盛开的紫罗兰。

  朱宇跪倒在地上,他没能像一个坚强的男人那样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伏在爱人冰冷的身体上,用尽全身力气悲号着,继而恸哭,整个地道似乎也为之颤动。

  朱宇怔住,“你怎么知道?”

  “你把手伸到洞口试试,有风。”

  朱宇依言伸手过去试了试,凉丝丝的。“还真是啊,那怎么办?”既然不止一个出口,守株待兔当然行不通了。

  蒋小亭犹豫了一阵子,咬了咬嘴唇说:“下去看看。”

  “现在?”

  “你要是不敢就留在这等着,我去。”

  这句话简直伤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他从蒋小亭手中抢过蜡烛,率先走下了楼梯。

  3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无论夜晚发生多么重大的事情,白天还是一样会按时到来。地球少了谁都还是一样转动,不过,在刚刚过去的夜晚,在新疆克斯尔山脉的某一座雪山上,的确有一个人死了。她的死对别人可能没有什么,但对朱宇来说,意义却是非同寻常的,甚至足以改变他后半生的命运——这不是一句煽情的感慨,如果你看过后面的故事,就会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天彻底亮起来的时候,蒋小亭带着周雪回去睡了,无论有多少事等着去办,觉总是要睡的,况且她们已经一夜没有合眼了。

  吴小四没有离开,他知道朱宇一定不会让他走的,他有很多问题要问自己。

  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仅剩的小半包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朱宇,他接着了。吴小四又为他点着火,其间并没有往床上看一眼,那场面太残忍了,他不敢看。

  朱宇默默抽了一口烟,视线仍停留在面前的女友直挺挺的尸体上,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她身上的,是你的刀。”

  这是事发以后,朱宇第一次跟他说话。

  “是……”吴小四往床头柜上瞅了一下,那上面放着他的军用匕首,是从伤口拔出来的,已经擦干净,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可怕的寒光。这把匕首的确够锋利,只是吴小四从未想过它会成为杀人武器。

  “我想知道为什么。”朱宇仍然头也不回,慢吞吞地说。

  “我……我说不清楚。”

  “你的刀把人杀了,你说不清楚?”

  吴小四缓缓摇着头,以低沉的语气说:“有件事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

  朱宇没说话,意思就是让他往下说,到这个时候任何事情都不能再隐瞒了,尽管朱宇可能不会相信,自己也要坦白。他说出了小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最近几次“见面”的经过,以及在地道里小明如何误把邓芳芳当成别墅主人,抢过自己的刀往楼上奔去……

  朱宇越听情绪越激动,他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揪住吴小四的衣领,两眼怒视着他,咬牙冷冷地说道:“鬼魂也可以杀人,你当我是白痴?”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没有撒谎,朱宇,相信我,这是我亲眼所见!”

  “这不是我亲眼所见!”朱宇低声咆哮起来,“那个小明呢,你们是好朋友是吧,你让他出来,你让他出来呀!我自己问他!”

  吴小四低下头,叹息着说:“我也想找他问个清楚,但每次都是他来找我的,他是鬼魂,我找不到他。”

  “鬼魂?鬼魂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吗?那他为什么还会杀错了人?你说,你说!是谁杀了芳芳,我让他出来抵命!”朱宇用力摇晃他的肩膀,低吼也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叫喊,吴小四睁着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对不起,朱宇,我没能保护好她,是我的错,我心里也很难受……”

  “你难受有什么用?”朱宇的眼睛也湿润了,撇着嘴,却没有哭出声来,该流的泪夜里已经流干了。他很悲伤,但现在必须表现出一个男人的坚强,因为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首先就是查清楚杀人凶手是谁,他对她的爱有多深,做这件事的信念就有多强。他本来就是坚强的人,这一点他自己也不怀疑。

  再次控制住情绪,朱宇双手放开吴小四的肩膀,看着他,用冷漠的声音说:“你应该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怀疑过你。”

  吴小四的脸上立即现出感激的神色,刚张嘴要说什么,朱宇又接着说:“但是凶器是你的刀,当时在场的也只有你一个人,小四,不管怎么样你得给我个交代,让我知道应该找谁报仇。”

  “我明白……”

  “你不明白!”朱宇打断他,“我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在乎了,我现在只想找到凶手,剁了他给芳芳报仇。然后就算让我死,我也没有任何话说了。”

  吴小四神情悲切地点了点头。

  “你去睡觉吧,”朱宇说话的声音软了下来,走到邓芳芳身边,两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脸,头也不回地对吴小四说,“你醒了再来找我,告诉我仇人的事,现在你走吧,我想单独陪她一会儿。”

  吴小四走后,朱宇起身把房门关上,然后在停着女友尸首的床上坐下,俯身凝视着她的脸,这张脸如今已不再好看,与生前的她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朱宇也多么希望死的不是她,那样他就可以履行自己的诺言,带她下山然后去她家求婚,可惜现在做不到了。

  独自在房间里待了一个上午,其间,朱宇并没有太多伤情的表现,只是绝望。到这时候他才清楚地认识到,死亡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残忍到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形容,他也懒得形容。他俯下身,一只手在女友已经僵硬冰冷的脸上来回摩挲着,以异常低沉的口吻缓缓地说:“我舍不得你,但幸亏死的是你不是我,不然你得多难过,你肯定承受不了的,我宁愿,还是我来承受……”

  这种话如果让不相干的人听见,一定会大摇其头,除非亲身经历深有感触,否则没人会接受如此荒唐的观点。不过他也只是说说而已,死人不能复活,悲伤注定是要由他本人来承受,而不是躺在床上的女友。

  接近中午的时候,朱宇躺在女友身边睡着了,就像以往的无数个夜晚那样,只可惜身边的人再也不会一个劲往自己怀里钻了。睡着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驾驶着游艇,飞速行驶在家乡的淮河上,邓芳芳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吓得屁滚尿流,拦腰紧紧抱着他。

  “我说过要带你来玩游艇,就一定会来的,这次说话算数吧?”

  “什么啊,我要早知道这么吓人,就不来了……”邓芳芳嘟囔着,在她一再要求下,朱宇将游艇速度放慢,后来干脆熄火不管了,让游艇随波逐流,自己从后舱拿起吉他,坐在船头开始弹唱自己最近写的一首歌。邓芳芳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不管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朱宇都很开心。一曲唱完,他又拿起口琴,乘兴吹了起来,吹到一半竟醒了,竟真的听见了口琴的声音,好像来自隔壁房间,断断续续,但还是可以听出曲调,正是那首《送别》。

  朱宇低头看向躺在床上的邓芳芳,心想:这次轮到我给你送别了。

  4

  傍晚的时候,大家都来到朱宇的房间,周雪手里还拿着口琴,先前吹口琴的当然就是她,《送别》是她唯一会的曲子,已经练得不错了。

  大家先讨论邓芳芳的后事,除了就地埋掉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快成老规矩了。已经死了三个人,接近总人数的一半了,想到这吴小四就心生感慨,早先一行人意气风发向山区进发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今天。作为幸存者,他丝毫不感到庆幸,抛开别的不说,这场灾难很可能还没有结束,谁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会怎样。

  傍晚,两个女生留在别墅做饭,吴小四和朱宇一起外出埋葬邓芳芳的遗体。他们直接抬着停有她尸体的床板出了门,吴小四在前,将要往松树林走时,朱宇发话了,“不要去那边,我不想让芳芳跟他们在一起,还是去另一边吧。”

  他们去了右边的一片空地,朱宇放下床板,左右眺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有山有树,风景不错,她应该会满意的。”

  吴小四没有答话,操起铁锨,正要往地上挖,被朱宇拦住,从他手里接过铁锨,淡淡地说了句,“还是我来吧,我送她走完最后一程,你去旁边等我一会儿。”

  “好,你……节哀。”吴小四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别墅方向走了几十米远,忽然听见哭声响起,回头一看,朱宇趴在邓芳芳身上失声痛哭。吴小四本想过去劝他几句,想了想还是算了,人都不在了,哭一场肯定是少不了的。十几分钟后,朱宇止住哭泣,又开始长时间凝视女友的遗容,及至他挖好坑,将尸体埋好,已经是差不过半个钟头之后的事了。吴小四走过去的时候,朱宇正蹲在女友的坟前发呆,表情沉重,两只眼睛红红的。

  “我已经答应她了,”朱宇头也不回地说,“我会帮她报仇。”

  吴小四点了点头。

  “现在,你在她的坟前,一字一板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凶手到底是谁?”

  吴小四愕然,“我不是说过了吗,是——”

  “是小明?一个鬼魂把人给杀了?你让我怎么相信。退一步说,鬼魂不是什么事都知道吗?他为什么会错把芳芳当成他要对付的人?为什么?你告诉我!”

  “这个,我今天好好想过了。”吴小四心平气和地说,“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别墅主人的阴谋,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小明误以为芳芳是他,所以……这不是小明的本意。”

  朱宇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下,依旧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你还想说,别墅主人也是鬼,他比小明厉害,所以能够欺骗小明,是不是?”

  “应该……就是这样。”停了一下,吴小四又补充道,“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那是你眼睛有问题,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鬼魂能杀人。不过,我也相信凶手一定就在这里,我会用自己的办法把他找出来。”

  “怎么找?”吴小四惊道。

  “凶手大概就在地道里。”朱宇向别墅那边瞥了一眼,“就算他现在不在,外面这么冷他待不住,早晚也会回到地道里的,我自己下去找他,我不信他能插翅飞了。”

  吴小四叹口气说,“昨晚你们要是一鼓作气找下去的话,可能会在地道里堵住他,现在……希望很小的,他肯定躲起来了。不过,如果你一心要去,我可以陪你。”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陪。你保护好她们俩就行了。”

  回到别墅,两名女生已经做好了米粥,香气弥漫整个厨房,可惜大家都没什么食欲。按说最吃不下饭的应该是朱宇,但他恰恰吃得最多,一口气吃下三碗米粥,见吴小四面前的粥一口都没动,问他,“你吃吗?”

  吴小四摇摇头,他根本没心情吃饭。

  “那给我吃吧,你晚上饿了可以再做。”

  朱宇端起粥吃的时候,吴小四与两名女生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大家都明白他为何会是这个样子——他说过待会儿要一个人下地道去,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需要补充体力去做这件事,这说明他还挺理智的。仇恨和悲痛往往会让人失去理智,但倘若过度,又会给人以异乎寻常的理智。

  一碗粥喝完,朱宇放下碗,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往外走。

  “哎……你真的不要我陪你?”吴小四也站起来冲他的背影喊。

  朱宇冲他晃了晃握在手里的匕首,“有你这把刀就够了。”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吴小四本想追出去,但蒋小亭拦住了他,“你让他去吧,这是他对芳芳应尽的义务,我们没权阻拦的。”

  没权阻拦?如果明知他此去是死路一条呢?这话太不吉利,吴小四忍住没说。

  地道下面还是那么黑,那么狭窄,朱宇一个人走却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和害怕,他心中只有悲伤和仇恨,这两样都不是好东西,有时却能给人强大的精神力量。

  他右手紧握匕首,左手拿着个带自发电功能的手电筒,这是邓芳芳唯一的遗物,其他东西全都让那次雪崩给埋葬了,现在,她自己也被埋葬了。

  通过石门和赌场正厅,来到三岔路口,昨晚他们选的是左边的岔路,能够一直通到山上,剩下两条路则前途不明,朱宇想了一下,决定先走中间的路。这条路笔直向前,走不到两百米,就来到一面石墙下。两扇双开式的铁皮大门挡住去路,门上挂着一把很大的铁锁,是锁着的,一时间没办法弄开,好在两道门中间的缝隙很大。朱宇凑到跟前,一边用手电筒照亮一边往里张望,发现里面是偌大一个房间,乱糟糟的摆着不少东西。最中间是一个很大带着气压表的机器,大概是锅炉,四周有很多管道。锅炉的后方不远处,是一个更加奇形怪状的机器,朱宇瞅了半天,认为这东西很有可能就是柴油发电机,虽然他没见过发电机长什么样。

  朱宇对这些东西全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里头有没有人。从门上挂着明锁来看,里头应该没有人,不然没办法出来(除非后面还有别的出口)。再说眼下自己也没办法进去,只能先行离开。想着如果另一条路也找不到人的话,就回来找块大石头过来把门锁砸开,进去搜查。

  带着最后的希望,朱宇回到岔路口,踏上右边的甬道。走了一会儿发现,这条路比另外两条路都要长很多。一直走了十多分钟,前方总算出现台阶。一路直上,大概有一间房的高度。台阶到头了,前方是一个拱形的门洞,但没有门。朱宇侧耳仔细听了听动静,确定没有问题后才迈步走了进去,他手里一直抓着那把锋利的军用匕首,已经出汗了。

  过了拱门,前方是一个很大的空间,除了一根根水泥支柱,别无他物,宛如一个小型地下停车场,就是没看到哪儿有汽车。房间的右侧有向上去的台阶,朱宇走上去,发现有一道木门,但是锁住了,一时也没办法打开。他凭着对方位的推测,认定这间屋的上面应该是滑雪场,也就是说这里是滑雪场的地下室。如果三条岔路左边的是临时避难通道,中间的是停放锅炉和发电机的机房,那这里呢?这个地下室的功能又是什么?绝不会没有用处的。

  门打不开,朱宇只好又回到楼梯下面,想找一块石头之类的硬物把门砸开。他一边走一边低头寻找,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视线仿佛开阔了一些,丝丝凉风迎面吹来,于是抬头向前望去。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类似汽车通道的地方,而前方不远处则是一片开阔地,他已能看到在月光映照下闪着暗光的白雪,这条路竟也是通向别墅外的!

  继续向前走,接近通道出口时,停在前方路面上的一个黑糊糊的大型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判断,于是加快脚步走过去,当他近到能够清楚看见那是一个什么东西的时候,惊得站住了。过了很久,他的头无力垂下,微微摇着,无力地喃喃自语,“晚了,太晚了……”

  5

  11月13日

  前来骚扰我的是倩倩,刚刚在二楼的楼梯口,我看到她了,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肯定是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这里,我想,她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只是鬼魂,她来这里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报复我吧?其实,她出事后我心里一直也在自责,她的死是一个意外,但若那天不是我闹着去游泳的话,意外就不会发生了。

  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倩倩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现在好害怕,连觉都不敢睡,只有写字能让我稍微镇定一点。我深深地希望,这一切能够在我的神志还保持清醒的情况下结束,我就快支持不下去了。我想回家。

  11月14日

  这可能会是最后一篇日记了。

  昨晚,倩倩在我的门前哭了半夜,我打开门却看不见她,我知道她在故意戏弄我,就像猫在吃掉老鼠前,往往也会先戏耍一番,又或者她只是想让我自己疯掉。她想的没错,再在这待下去的话——哪怕只有一天,我也会彻底疯掉,所以就算现在下山必死无疑,我也非走不可了。我不能再等小涵,我十分想他,但我知道他说过回来接我的承诺无法兑现了。我要自己下山去找他。

  我希望他还活着,我希望我们都能活着。

  我要穿这里的羽绒服走,日记本没处放,只好放在大衣里,留在这儿了。如果有人能够看见的话,希望你不是跟我一样落难在这里。若是真的,请快离开,这地方太邪门了!多待一天,就会多一分危险!忠告。

  日记到这里彻底结束了,看完后,吴小四首先想到的问题是,不知道这个女孩的结果怎么样,虽然现在距离那个时候已过了很久,但他还是由衷希望她能活下来,那么他们自己呢?会不会比女孩当时的情况还要糟糕?他将日记本递还给蒋小亭时,心情很烦乱,理不清头绪。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这个吗?”

  吴小四露出疑问的神情,他确实不知道。

  “日记里提到一个叫倩倩的,应该是个死去的人,女孩认为是她的鬼魂作祟,你相信这一点吗?”

  吴小四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反正我看到的杀人凶手是小明,他就是鬼魂。”

  “都是假的,”蒋小亭瞟了坐在床沿上的周雪一眼,又继续望着吴小四,以一副洞察世事的口吻接着说,“鬼魂根本就是没有的,全是你们自己想象出来的。写日记的女孩眼中的倩倩,你眼中的小明,还有朱宇也跟我说过,他发烧那几天,老是梦见死去的前女朋友,你还不明白吗?这都是你们心理压力太大,说白了,就是胡思乱想的结果。”

  吴小四诧异地望着她,半晌,用力摇了摇头,“不会的,我见到小明不止一次,这绝对不是幻觉。还有,如果是幻觉,为什么你跟小雪没有事?你们心理素质不见得比我们好多少吧?”

  “这就是症结所在啊。我问你,你那个叫小明的朋友是怎么死的?”

  “他……自杀的,”吴小四愕然,“你问这干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倩倩的死与写日记的女孩有关,她心里愧疚,所以在受压抑时把伤害自己的人想象成此人,这种事听起来不可思议,其实是一种心理暗示。因为我们在这里的遭遇很容易让人产生迷信的想法,又不知道对方是谁,当心理受压超过负荷时,就会把这个人想象成最有理由伤害自己的人……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最有理由伤害自己的人……”吴小四仔细品味着这句话,忽然想到什么,“那朱宇呢,他也有对不起他前女友的地方?”

  “没有,他说那女孩是得癌症死的,不过她生前一直误会他是拿了她父亲的钱,才跟她分手的,我不知道他跟你们说过这个故事没有。他也一直很后悔,没有在她活着时说出真相,让她含恨死去,这就是他的心结所在——”她忽然顿住不说了,神色变得有些紧张,“哎,你们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一句话令在场的两人心惊肉跳,吴小四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于是摇摇头说:“我听不见,是什么动静?”

  “没准是风声。我接着说。朱宇的心理素质很好的,他说他几次‘见’到前女友,都是在发烧最厉害的时段,也就是民间所说的发烧烧糊涂了,后来烧退了,这种事就再也没有发生了。至于我跟小雪,可能是我们心里对谁都没有亏欠,所以才没遇到这种事。”

  吴小四冷笑着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对小明心存愧疚?”

  “我不关心你的私事,只想告诉你,人死如灯灭,鬼魂这种东西根本就是没有的。”她没有正面回答,也就是默认了。这让吴小四稍稍感到不满,虽然她方才那套分析听起来有理有据,但是……邓芳芳的死又该怎么解释呢?既然鬼魂是没有的,没有小明,那么是谁夺过自己的刀杀死了她?难道会是杀害沈川与曹睿的神秘凶手?自己在幻觉之中把他当成小明了?

  他无法接受这种解释,关键是他认为自己精神或心理上完全没有问题,即便他在这件事上犯了错,那也一定是上了当——那个神秘凶手的当。

  “别说这些了好吗?”这时一直沉默的周雪开腔了,用求助的眼神分别望了望二人,颤声说道,“不管有没有鬼,芳芳他们总是被人害死的,这里太不安全了,我们不能再耗下去了,得赶快走,离开这里!”

  “我也想走,但是——”

  “我知道!”周雪打断蒋小亭的话,以感伤的口吻说,“雪季还没彻底过去,现在下山很危险。就为了这个理由,我们一直在这待到现在,待到他们三个都遇害了。现在朱宇也下落不明,再待下去我们全都会死掉的,即使不死,我也会发疯,一定会的。”她两只眼睛开始泛红,撇着嘴巴,表情十分可怜,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是一定要走的,马上就走,你们是走是留随你们的便吧。”

  她态度之坚决让蒋小亭吃惊,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她,便用求助的眼神去望吴小四,希望他有办法能让周雪保持冷静,认清形势,不料他竟也站到了周雪一边,“我们是该走了,雪已经停了四天,根据这地方的气候规律,近期应该不会再下雪了……”

  “如果下了呢?”蒋小亭瞪着他,“如果在半路上遭遇暴雪,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危险肯定是有的,但继续留下来就不是冒险吗?小雪说得对,就算不被杀手杀死,也会活活憋疯的!”

  蒋小亭冷哼一声说:“我不这么觉得。”

  “那你也要跟我们走,在这件事上,咱们少数服从多数,我们不可能丢下你不管。”

  蒋小亭望着他,可能是从他眼神中感受到了他决心之坚定,用商量的口吻做了最后一次努力,“真的要走?”

  “真的。”吴小四也再一次点头,表示自己的决心。

  蒋小亭暗暗叹了口气,“好吧,我同意走。不过我们先要好好准备一下,把食物和衣服带好,还有,要等朱宇回来,大家一起走。”

  她话音刚落,门外走道上忽然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三人面面相觑,心都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脚步一直来到门外,停住,然后门被敲响了。

  6

  进来的是朱宇,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吴小四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他看上去没什么异样,重要的是全身上下没有跟人搏斗的痕迹。“你……怎么样?”实在想不到合适的词,吴小四只好笼统地问了一句。

  朱宇没理会他,目光在两名女生脸上扫过,“你们都没睡,是不是在商量什么事情?”

  “商量走的事情。”周雪急忙说,“我们决定马上下山,你也跟我们一起走是吧?”

  “走,为什么不走。我们现在就走。”

  他态度之果断,反而让打算争取他支持的周雪也感到意外,“那我们去厨房准备一下,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煮熟带着。”

  “不需要了。我在地道里发现很多食物,够咱们吃一路的,你们直接穿好衣服跟我下去吧,拿上食物直接就走。”他说完率先走出屋外,剩下三人怔怔发呆,谁也不知道朱宇这是怎么了,竟然说走就走,难道他已经为邓芳芳报仇了?还是突然改变了主意?

  至于食物的事,他们相信朱宇没有说谎,再说地道下面本就是有人的,有食物也很正常。周雪第一个跟着出了门,她是大伙中最迫切想要走的,然后蒋小亭向吴小四耸了耸肩,也跟上了。

  下地道的时候,吴小四着实犹豫起来,自从邓芳芳出事后,他对地道就开始怀有一种特别的恐惧感,不过眼看着同伴们一个个都下去了,他也只能跟上。走在他前面的是周雪,吴小四一激动握住了她的手——他以己度人,认为第一次下到地道里来的周雪一定也紧张得要命,他想要给她安慰。

  “谢谢。”周雪回头暗暗说道。她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经过石门,来到岔路口,朱宇带领大家选择了右边那条路,一直走到底,过了一道拱门便进入一个偌大的房间。朱宇这时停下来,回头对大家说道:“这上面是滑雪场,那边有楼梯,可以上去。”

  “哦?我们要去滑雪场?”吴小四率先发表疑问。

  “不,我们从那边走。”朱宇伸手指向与楼梯相反的方向,那是一个黑糊糊的通道,然而尽头处好像有微弱亮光,难道是月光?这条路是通往露天的?

  朱宇带领大家朝前进发,路上吴小四始终与周雪手拉手,虽然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脸,但是,这种朦胧的感觉很好,欣喜之下,吴小四甚至忘了去观察周围的环境,直到走在前面的蒋小亭忽然停下来,大声惊呼,“天哪!”

  吴小四一惊,忙伸头去看,在手电筒光照射下,可以清楚看见横亘在通道出口处的一个黑糊糊的大物件——一辆轿车!

  “怎么会?!”吴小四也叫起来,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去问朱宇,“这车哪儿来的?”

  “一直都在,我来时就看到它停在这里了。”朱宇大步走到汽车左侧,转过头来,“你们不是要走吗?怎么不过来?”

  三人还是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蒋小亭怯怯地问:“这车能开?”

  “当然,我刚才试过了,不然也不叫你们下来。”朱宇用冷静的声音说。

  “你不是说来找食物吗?”周雪随口问。

  “食物就在后备厢里,油箱是满的,车钥匙在这。你们谁会开车?”

  “我会。”吴小四从他手中接过车钥匙,看了一眼说,“这是哪来的?”

  “就在车上插着,我拔下来的。”

  “食物也是本来就在后备厢里?”

  朱宇点了点头。

  吴小四凝视着他,“我不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

  朱宇冷笑,“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人想让我们离开,所以替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还送了一辆车,我们不能辜负人家的好意。”

  “好意?”吴小四讶然,“你确定这不是阴谋?”

  “绝对不是。快上车吧。”

  回家的诱惑是无人能抗拒的,尽管对此事心有疑惑,大家还是陆续上了车,吴小四坐进驾驶座,插进车钥匙——真的像很多电视里演的那样,连插了好几次才插进去,打火时心都是颤抖的,当发动机的噪音响起来时,后座两名女生情不自禁长出了一口气。吴小四打开车窗,向站在外头一动不动的朱宇努了努嘴,“上车啊。”

  朱宇忽然露出微笑,“你们走吧,别管我。”

  “什么?”吴小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走了。”朱宇仍然微笑着,好像在说一件很无所谓的事情,“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相信鬼魂能杀人,芳芳一定是死在那个杀人惯犯手里,我得找他出来给芳芳报仇,然后能走就走,走不了就算了。”

  “朱宇,你疯了!”吴小四气得大叫。

  “是吧,人一辈子总该疯狂几次,我才第一次呢。”

  吴小四反而冷静下来,凝视他的眼睛,冷冷地说:“你真不走?”

  “不走。”

  “好吧,那我留下来帮你,办完事我们一起走。”他说完就要打开车门,被朱宇拦住,这个时候,他看见朱宇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摇了摇头说:“不行,报仇是我的责任,你有你的责任。”他向车后座扫了一眼,“你的责任是开车送她们下山,趁那个人还没有反悔,赶紧走,油箱的油足够你们开出山区!”

  “可是……我们把车开走,你就算报了仇,也没法离开这里呀!”

  “你真是笨,你到了有人的地方马上报警,让警察来找我就行,厨房剩的粮食够我一个人吃两个礼拜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吴小四望着他,叹道:“我是不是没办法说服你?”

  朱宇点点头,“所以你赶快开车吧,大老爷们儿,做事怎么这么磨磨蹭蹭?”

  吴小四又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望着两名女生,她们上车后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话。“咱们怎么办?”他说,“这种事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需要征求你们的意见。”

  周雪低下头不说话,吴小四理解她的感受——她已经看到了生还的希望,自然盼望能快一点开车,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如果这个时候要她留下来,陪伴朱宇报了仇再走,她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这跟自私与否无关,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她又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催促自己开车,故而沉默不语。

  蒋小亭的目光落在朱宇的脸上,沉声说道:“我们不可能留下来陪你的,你明白吗?”

  “明白。”

  “所以,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到底走不走?”

  朱宇摇了摇头,“你们就算绑我上车,我中途也要跳下来的。看在我给你们找到车的分上,尊重一下我的意见好不好?让我无牵无挂地找那个家伙算账。”

  蒋小亭用力吐了一口气,以坚定的口气说:“小四,开车!”

  吴小四将手臂伸出窗外,拉住朱宇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好兄弟,你一定要小心,遇事别逞能,坚持住,不出三五天,我们就找人来接你!”

  “放心吧,山道路滑,小心开车。”

  车子缓缓开出了通道。迎面是一条下坡的水泥路,开到尽头,便开上盘山公路。路面积雪深厚,天又黑,吴小四不敢把车开得太快,几乎一直保持在起步速度。假如从远处望去的话,汽车就像一只黑色的大甲虫,沿着盘山公路慢慢向下爬动,动作笨拙而稳健。

  “沈川和曹睿的尸体怎么办?”周雪的一句话提醒了吴小四,他皱起了眉头。

  “先埋在那儿吧,”蒋小亭说,“这种天气尸体能保存很长时间,反正没人会把尸体怎么样,等我们回去再找人过来搬。”

  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他们没日没夜盼着离开这里,今天终于如愿以偿,每个人心情都是无比激动的,车子一开起来,他们就没想过要回头。

  二十分钟后,车下到山底,前面是一条平坦大道,虽然有积雪,却也不妨碍车子提速了。加速的时候,吴小四向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两名女生脸上都露出了微笑,这是向往自由的微笑。他内心何尝不也是快乐的?

  忽然,一声惊叫从周雪的嘴里发出,“啊,火!”

  吴小四一回头,就看见了远在山顶上的熊熊大火,与四周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他震惊了,大家都震惊了。半晌,吴小四回过神来,将方向盘往回用力一打,冷静而快速地说道:“朱宇出事了,我们得回去!”

  “不,小四,现在回去太危险了!”周雪大叫。

  “朱宇的处境比我们还危险,我不能丢下他不管。”他的态度很明确,方才是不确定朱宇会有危险,他才同意带着女伴们先走。现在情况有变,说不定朱宇也后悔了,正在呼唤他们回去,带着他一起走呢。

  朱宇是他们的伙伴,无论如何,他们不能丢下他不管。

  汽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山顶。往前望去,别墅右侧一部分烧着了,火势不是很大,但是火光在暗夜里十分耀眼,照得整个天空宛如白天一般明亮。

  吴小四将车停在离别墅差不多两百米的地方,下车时叮嘱后排的两人,“你们不要出来。在车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周雪忽然打开车门跳下来,拖住他的胳膊,苦苦哀求,“太危险了,你不要去!”

  吴小四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周雪这么说是担心他的安危,还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安全——他要是出事了没人给他们开车。但这些都无所谓,他仍然是爱她的,无论如何都是爱她的。在这最不同寻常的时刻,他再也无法隐瞒自己的感情了,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她脑后的长发,动情地说:“我不去不行,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我会开着车一直送你回到家门口……”

  “那我就请你进屋喝茶。”周雪抬起头,抿着嘴,带着微笑看着他,眼角却带着泪,很明显,她是在故作轻松,也许,她是不想给他施加压力吧。

  吴小四由衷一笑,转身要走,却又被周雪拉住手,她塞了一个东西在他手心里,柔声说道:“这是你当年送给我的礼物,你说能保平安,几年来我就一直带在身上,现在你把它拿去,让它保佑你平安回来。”

  吴小四摊开手,看到了一个米老鼠造型的木质玩偶,造型很别致,是立体的,身体分为三段,中间用个螺栓连接,可以移动,做出各种不同的姿势。吴小四对这个玩偶再熟悉不过了,可这明明是小明的东西,他从来也没有拥有过,为什么周雪说是自己送给她的?自己怎么不记得有这种事情?

  他向周雪道出心中的疑问,周雪反而更吃惊,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不会连这种事都忘了吧?那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年,你将它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我的,你说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遗物,你一直带在身上……”

  “我……父亲的遗物?”吴小四深深地皱起眉头。

  这时蒋小亭从后窗探出头来,冲他喊,“小四,你怎么站住了,要去快去呀!”

  与周雪匆匆道别,吴小四带着一肚子的疑问,朝别墅起火的方向快步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