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小四一整晚都没有睡着,天色刚亮,他就起床出了房门,按照昨晚的约定叫上朱宇,结伴出去再次寻找曹睿的下落。毕竟夜晚的能见度太低,他们又缺乏好的照明设备,会漏掉一些地方也是有可能的。

  从别墅出来,他们搜索得十分仔细,找遍了方圆几百米之内每一处沟壑和洼地,甚至连在头顶上空的一顶顶树冠都不放过,结果还是不见曹睿的人影。这个结果对吴小四来说,反而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情愿相信曹睿生死未卜,也不愿看到躺在雪地上的他冻得僵硬的尸体。

  实际上,他也知道,即便曹睿没有遇害,在眼前这种恶劣的气候下,他能够活下去的希望也极其渺茫——不仅缺少食物,更是连个躲避风雪的地方都没有。可是,那个一直在暗处给他们制造麻烦的人又是如何活下去的呢?

  回到别墅,躺在卧室冰凉的床上,吴小四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冰凉的。曹睿的离奇失踪不仅使他感到难过,更多的还有担忧,为曹睿担忧,也为自己担忧。

  他坚信,曹睿的失踪,与沈川的遇害一定是有关系的,不然为什么脚印刚好到树林里就消失了?这是一个可怕的阴谋,如果把沈川看成是第一个受害者,曹睿是第二个,会不会还有第三个?如果有,将会是谁?

  吴小四不愿再思考这些问题,一夜未睡的他此时身心疲惫,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尽管心里还在为曹睿和自己的命运担忧,但生理上早已做好睡眠的准备。他闭上眼睛只一会儿就睡着了,还做起了梦。

  这个梦奇怪得很,梦中,他光着脚在一条结了冰的河上面行走,冰面非常薄,能依稀看见冰层下方涌动的暗流,因此他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如履薄冰描述的正是他此刻的状态。他一直走了好远,抬头看,离对岸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的脚由于长时间在冰上行走,已经冻得几乎没有知觉了,他对自己能否坚持到对岸一点信心都没有。但是他回头发现,自己距离后边的河岸更远,要想离开这儿,除了继续往前走别无他路。

  又往前走了一阵子,就在他双脚彻底冻僵,随时快要倒下之际,忽然听见清脆的咔嚓一声,将他从这危险的境地中“拯救”了出来。他坐起来,看见房间里的摆设,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梦了。可是,那个听上去像是门锁打开的声音究竟来自梦境还是现实?

  吴小四不由得转身朝房门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房门打开了一条缝。这太不可思议了,他明明记得自己上床前曾将门锁好了,这会儿是谁给打开的?用了什么办法?

  吴小四来不及细想,就看见房门向内缓缓打开来,一个灰蒙蒙的人影出现在门外。他身材瘦小,个头看上去还不足150厘米,一看就是个孩子。身穿一套咖啡色的儿童套装,说它是童装,源于吴小四注意他的衣服胸前印着一个米老鼠头像。奇怪的是,他的脸部好像被一团乌云所遮掩,迷迷蒙蒙看不见模样。所以,尽管对眼前男孩的打扮和周身散发出的气质感觉似曾相识,吴小四还是不敢断定他的身份,直到男孩右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向吴小四面前递来——

  那是一个米老鼠形状的木质工艺品,脑袋很大,耳朵上方有个小孔,拴着一根细长的铜链,可以挂在钥匙环上。“米老鼠”的身体分为三段,用可移动的螺栓连接,整个结构有点类似“80后”一代小时候都玩过的变形金刚,但样子却比一般粗糙的塑料制品精美多了。

  “这是我五岁生日时爸爸送我的礼物,他知道我最喜欢米老鼠,特意买来送我的……”小明第一次给他看这“米老鼠”时说的话犹在耳边。同时吴小四还记起来,小明还说过,这是他最后一次收到生日礼物。这次生日不久后的一天,他们一家三口开车去郊区玩,途经一座大桥时,桥面忽然塌了,一家人随汽车落入滚滚江水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奇迹般被人救下,父母都葬身江底……

  “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吧,因为你是我最珍贵的朋友。”

  在一次吴小四又帮他教训了欺负他的人后,小明很感激地将“米老鼠”双手捧到他面前,这样说道。打小就没玩过几样玩具的吴小四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米老鼠”,但他拒绝了小明的好意,因为这是小明父母留给他的遗物,对他意义非常,自己不能要。不过,吴小四牢牢记住了这件令自己感动的事情,可以说,他跟小明之间的亲密的友谊,就是建立在这个“米老鼠”上的。

  现在,吴小四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心情激动得难以克制,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喉咙才勉强能发出声音,但只叫出他的名字便哽住了,“小明……”

  “是我,小四。”

  多么熟悉的嗓音!已经近十年没有听到了,吴小四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被压抑的情感在瞬间爆发,使他忘记眼下的处境,用颤抖的嗓音一口气说道:“好兄弟,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多年不来找我?你过得好吗?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小四,你都忘了吗?我早就死了啊。”

  吴小四怔住,忽然之间,一切被封印在无意识中的记忆全都浮上心头,包括那件最可怕的事情……他不敢再往下回忆了,连连摇头,用力吸着凉气。这时他又听见小明的声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跟在你身边,保护着你……”

  “你一直在我身边?!”吴小四瞪大眼睛看着他,“我怎么不知道?”

  “我不想影响你的生活,所以一直不让你知道我的存在,我还把你脑子里有关我的记忆全部删除了,让你好好生活。”

  都说人鬼殊途,原来果然是这样的。吴小四暗暗叹了口气,眼泪又流下来,低头喃喃地说道:“对不起,小明,你不该对我这么好——”

  “别这样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这句话让吴小四更感愧疚,黯然神伤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他,“那你今天现形,是不是有事?”

  “我迫不得已才这样做,是要亲口告诉你,你现在处境很危险,有人想杀你,可我斗不过他,只能来提醒你小心……”话说到最后变成了啜泣。

  吴小四听得心惊肉跳,嘴张了又张,总算将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你说的‘他’,是谁?”

  “他是……”

  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小明的话,吴小四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视线逐渐模糊,而后又慢慢清晰起来,却不再是之前那个世界了。悠悠醒转的他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梦中。这是一个罕见的梦中梦。

  2

  “你刚才跟谁说话呢?”蒋小亭一边往屋里张望一边问,脸上的表情煞是诧异。

  “我跟人说话了?”吴小四比她更诧异,“我一直在睡觉,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呀!”

  “是吗?那你大概是说梦话了吧。”她沉吟着,稍后解释自己是怎么会到这来的。她是上楼来找东西的,经过他房门前时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她感到震惊,因为除了失踪的曹睿,其余人此时都在一楼的厨房里待着,所以她才急忙敲门,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屋里陪他说话。她本以为是曹睿回来了,这会儿得知是吴小四自己说梦话,不免感到失望。

  听了她的话,吴小四默默不语,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一向都没有。联想起自己在梦中的经历,他唯一能够得出的结论是,这件事肯定不止做梦这么简单。

  就当他在思考其中更深一层的意义时,被蒋小亭的说话声打断了,“你既然醒了,就一起去厨房吧,他们大概开始做饭了,一会儿就要吃饭。”

  “现在就做饭了?现在几点?”

  “快5点半了,现在做饭有什么不对吗?”蒋小亭眨着眼睛,对他的吃惊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5点半了……”吴小四喃喃重复了一遍,苦笑起来,自己真是睡糊涂了,居然以为现在不过刚过中午。

  沿着楼梯下到一楼,往厨房去要经过前厅,在那儿,吴小四二人遇到了朱宇。他一个人坐在摆在房间中央的西式餐桌前,上身靠在椅背上,跷着二郎腿,表情冷淡,眼神带着忧郁,看样子似乎在对什么事情费心思考。

  “你怎么在这里坐着?芳芳她们呢?”蒋小亭在他身边站住,问道。

  “在厨房做饭,烟味太呛人了,又没我什么事,就出来透透气。”朱宇抬起头来看她,又看看吴小四,“你们有事吗?”

  “什么事?”吴小四愣愣看着他。

  “没事就好,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有必要讨论一下眼前的形势,我认为。”

  蒋小亭迟疑了一下,说:“等她们做好饭,出来一起说吧。”

  “不需要,没有她们我们说话还自在点,有什么决定回头告诉她们就好了,反正以她俩现在的心态,也提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

  “嗯,这样也好,”蒋小亭点了点头,“那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我能想到的,你们大概也都想到了,”朱宇稍感无奈地撇了撇嘴,然后放低声音说,“曹睿失踪这件事绝不是突发事件,不然怎么这么巧,脚印正好就在埋着沈川尸体的雪坡上不见了?我先前说跟鬼魂有关,只是牢骚话,我敢肯定这是个人为的阴谋!”

  吴小四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我只是想不明白,脚印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人到哪里去了呢?”

  蒋小亭答道:“脚印肯定是事后被抹平了,外面雪那么深,只要时间充足,这种事很容易办到的。至于咱们看到的这段通往树林里的脚印,应该是那人故意留下的,甚至有可能并不是曹睿的脚印,而是那人为了迷惑我们自己踩出来的。”

  “所以我才说是阴谋。”朱宇说,“别的不说了,我认为眼下最要紧的是搞清这人的身份。咱们现在只知道他在这山上,至于他藏身在什么地方,做这些坏事的动机是什么,还有没有别的阴谋等,就一无所知了,这对我们来说太危险了。”

  朱宇的分析,使吴小四想起梦中小明对自己说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说:“这山上除了这栋别墅,再没有地方能让人藏身了。”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朱宇冷笑着看着他,“你不是想告诉我,你跟周雪一样,认为这一切都是沈川的鬼魂作祟吧?”

  “我……”吴小四不知如何作答,他当然不认为一个死人可以害死活人,这太荒诞了,但近来发生的不都是荒诞的事情吗?因此,他认为实施阴谋的这家伙即便是人,也一定拥有什么非同寻常的超自然的能力,否则很多事情就无法解释。

  “我相信是人为。”蒋小亭接过来说,“一定有人在故弄玄虚,别的不说,就说雪人嘴上那根被掉换方向的辣椒,我想鬼魂才不屑干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一定是人为的。”

  朱宇看着她怔住,“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弄的?”

  “你才不会这么无聊,而且时间上也不允许。我想,你是怕芳芳担心,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朱宇叹了口气,凝视着对面那两扇重新被绳子拴在一起的木门,目不斜视地说:“你们觉得这人伤害沈川和曹睿的动机是什么?如果小亭之前的分析是对的,沈川是因为用石头砸坏了门锁,惹怒了这个人,那曹睿呢?他好像没做什么类似的事情吧。”

  吴小四忽然想到什么,说:“他那天上篮时拉断了几根篮网……”

  “这……好像不算什么大事吧?”朱宇以不确定的眼神看看他,又看看蒋小亭。

  “我不知道,反正如果我的思路没错的话,此人跟这栋别墅肯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

  别墅主人……吴小四忽然想起这四个字,心神一凛,连忙做了个深呼吸,满怀感慨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人是个极度危险的人,咱们一时又查不到他的情况,只能先把防范工作做好,再去慢慢想办法解开这些秘密吧。”

  “怎么做防范工作?”蒋小亭问。

  “先确定这人究竟在哪儿,在不在别墅里,这点很重要。”

  蒋小亭皱起眉头,说:“怎么确定?上次我们不是搜查过了吗?”

  “上次没彻底搜查,这次我们要来个更彻底的!”

  3

  “小四,这样做不好吧,毕竟是人家的房子。”

  “管不了这么多了!”吴小四拍拍她拽住自己袖子的手,让她放开,然后上前用力一脚踢在房门上,只听咣当一声,房门应声而开,弹到侧面墙上又弹回来。吴小四上前推开房门,赫然发现这是一间什么东西都没有的空屋子。

  “怪了,空屋子上锁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也没东西,走,去另一间看看。”吴小四转身要走,却发现蒋小亭在低头对着屋里的地板发呆。

  “怎么了?”

  “地板很干净……”蒋小亭喃喃地说道。

  吴小四低头看去,这里的地板同别的屋一样,都是用一米左右见方的大理石铺成的,的确非常干净,几乎可以当镜子用了。

  “地板干净又怎么了?”朱宇代吴小四道出心中的疑惑,“这里一个多月前还有人住过,可能是那时候打扫的,再说房间又上了锁,平时不落灰,卫生能保持到今天也很正常。”

  蒋小亭喃喃地说了两个字,“是吗?”

  “什么是不是,快走,去别的房间看看。”

  用不了几分钟,他们就将所有上锁的房间都打开了,这些房间大多都空着,少数几间堆着杂物,并没发现丝毫值得怀疑的地方。对这个结果,吴小四说不上是满意还是失望,总之起码有一件事得到了证实:别墅里的确没人。

  完成了这件事,三人便前往厨房与女生们见面,途中蒋小亭再次道出最先那个问题,“我就是纳闷,相比别的房间,这些房间并没有放什么特别的东西,有的还是空的,为什么要上锁呢?”

  是啊,为什么要上锁呢?吴小四心中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但想不出好的解释,就没回答。不过,他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注意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就把它抛在脑后了。

  饭后,在蒋小亭的提议下,大家一起对剩余食物的数量作了统计:

  火腿还剩四袋,各类罐头加起来有八罐,几袋密封包装的咸菜,两条有五六斤重的咸肉,一条咸鱼,半袋大米,能吃的东西就这么多了。

  “主要是米不太够吃,”蒋小亭想了想说,“我建议从明天开始不要吃早饭了,中午一人一碗米饭,晚上稀粥,宁愿每天少吃一些,也千万不能断粮,你们觉得行吗?”

  “我同意,但我想知道,这些米最多还够我们吃几天?”吴小四问,他从来没动手做过饭,对厨房的事一窍不通。

  “嗯……如果照我说的这样安排,估计至少可以坚持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朱宇扬起头,喃喃自语。

  吴小四却是一声叹息,“我可不想再在这待一个星期,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待了,我受够了。”

  “谁不是呢,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根本走不了。”蒋小亭开导他。

  吴小四低下头不说话了。

  “还有一件事,从今天起,大家不要再单独行动了,无论干什么都要找人做伴,好有个照应,睡觉的话……芳芳,从今晚开始你过来跟我们睡吧,让小四跟朱宇住一间屋。”

  “为什么?”被她点到名字的三个人同时叫起来。

  “这样大家都有伴了啊!晚上容易出事,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住一间屋安全。”

  吴小四感到有些好笑,忙说:“你还是不要拆散他们了,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蒋小亭看着他,冷笑着说:“曹睿昨晚下楼烧水时,也觉得自己一个人没问题。”

  吴小四怔住。

  从厨房出来,一起上楼的途中,吴小四刻意与蒋小亭走在最后面,他好奇地问她,“你在学生会是不是有什么职务?”

  “你怎么知道?”蒋小亭歪起头来看他,“我在学生会里负责内务工作。”

  “这个啊,从你刚才的表现就能看出你是经常当指挥的。”

  蒋小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遇到事情就这样,成习惯了,有点过了是吗?”

  “没有,这个时候就是需要有人站出来当指挥,而且你安排得很好。”

  “真的?”

  吴小四看着她点了点头。

  4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雪花从空中簌簌下落的景象,又下雪了,虽然是小雪,也让人心里很不痛快,他们现在唯一需要的是晴天,连续多日的晴天。

  “你抽烟吗?”吴小四边掏香烟,边朝右边另一张床上望去,屋里漆黑一片,他只能看到一个人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朱宇的声音才在寂静中响起——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听呼吸就知道了,睡着的人呼吸均匀,声音大,没睡着的人一般听不见呼吸声。”

  朱宇笑了,说:“你对这还挺有研究。”

  “算不上研究。你抽烟吗?”

  朱宇坐起来,这时候吴小四能看见他的脸了,他神情犹豫地望着自己递过去的香烟,过了好一会儿才狠下心来说:“算了吧,我发烧才好,你就别害我了,这次是彻底戒烟了。”停了一下又说,“对了,你怎么还有烟?”

  “我也害怕出现戒烟综合征,所以采用递减法,每天少吸几根,血液里的尼古丁含量越来越少,等彻底不抽时,就不会有异常反应了。”

  “还可以这样?”朱宇皱眉看着他,“这是不是得有很强的毅力?”

  “当然了,身上明明有烟,却要忍着不抽,这种感觉有多难受你想想就知道了。我想好了,如果这回没能把烟戒掉,回去我这辈子打死也不戒烟了。”

  朱宇笑了笑,没做声,下床走到窗前,双手叉腰望着窗外。

  “你为什么不睡?”吴小四望着他的背影问。他这个样子好像动漫里坏人出场时经常会有的场面:光亮从身前照过来,整个身体只有一片漆黑的轮廓。

  朱宇回过头,对他撇了撇嘴,说:“我好久没跟男人在一间屋里睡觉了,有点不习惯。”

  “哦,你在学校不住宿舍的?”

  “我大一就搬出去跟芳芳租房住了,我受不了宿舍的空气。”

  这句话勾起了吴小四的回忆。一年前大约这个时候,处在热恋中的他和周雪也差一点搬到校外同居,连房子都租好了,然而就在搬家的头一天,周雪跟他说了分手……这件事注定成为他心里永远的痛。

  突然间,一阵脚步声从门外楼梯方向传来,节奏之急促,显出走路的人一定有什么急事。

  吴小四吃了一惊,抬头去看朱宇,他脸上也是一副茫然的表情。

  “也许——”朱宇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被敲门声打断了。

  “小四、朱宇,你们快出来!快!”

  是蒋小亭的声音,在门外大喊大叫。屋内的两人大骇,均在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一向遇事镇定的蒋小亭情绪失控成这样?

  肯定不是好事,也不是小事!上前开门时,吴小四的心跳得厉害。

  没有明显的伤口,身上的衣服也没有破损,只是整个人已冻成了冰,曾经的血肉之躯,如今摸上去竟像石头一样坚硬,没有温度。连有泪水落在上面,也马上化成了冰。

  吴小四低头凝视着尸体好长时间,其间没有一个人打扰他,最后他自己控制住情绪,擦了把眼泪,抬起头,对一直默默站在身旁的蒋小亭说:“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我一下楼走到这,就发现他躺在地上,我一看他……他死了,就马上上楼去找你们了,一分钟都没耽误。”

  “你是说,你下楼之前,并不知道他在这儿?”

  “我怎么会知道?!”蒋小亭大叫。

  “这么晚了,你下楼干什么?”朱宇抢着问道。

  “我……我下来烧水。”蒋小亭微微低头,神色稍微有些慌乱。

  “烧水?”

  “是啊,怎么了?”

  朱宇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再说,将目光移到躺在地板上的曹睿的尸首上,小心翼翼地对吴小四说:“别的暂时不管,我们应该检查一下他是怎么……出事的。”他避免用了“死”这个残酷的字眼。

  “身上没有明显伤口和血迹,从外表来看,应该是……冻死的。”

  听蒋小亭说完,吴小四连连吸气,强忍住眼泪。他心里难受极了,不仅因为确定好朋友的死讯和看到他的尸首,更是因为他死得太过凄惨——冻死,这是多么可怕而残酷的一种死法!在死之前,他要历经多少痛苦和忍耐,在绝望中眼看自己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但却无力拯救自己,这种残忍远非瞬间死亡所能相比。面对死亡和等待死亡,是远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的事情。

  现在,他们看到的曹睿的表情是“安详”的,但是吴小四能够想象到,在这个表情最终形成之前,这张脸的主人有过怎样一番绝望的经历,那时候自己在干什么?躺在床上做春梦,还是在灶台前闻着饭香烤火?

  他为自己没能及时拯救好朋友的生命而感到愧疚,虽然他已经尽力了。为了寻找曹睿,他与朱宇在最寒冷的深夜,连续数个小时行走在雪地里,直到双腿冻僵一步都迈不动,无论是谁做到这一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们的确尽力了,但曹睿也确实死了。

  “小四,你控制一下情绪。”蒋小亭的声音在吴小四的耳畔响起,“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他的死因,还有他怎么会出现在这。是有人把他送进来的吗?”

  有人把他送进来?这句话提醒了吴小四自己的责任,他再次抑制住悲痛,站起身来,对朱宇说:“走,去检查一下玻璃窗。”

  朱宇刚迈步就被邓芳芳拉住,“宇,你不能走,你得在这陪我,你不能走!”声音里带着哭腔。朱宇犹豫了一下,对吴小四说:“要不然你跟小亭去吧,我们在这等你们,注意安全。”

  吴小四与蒋小亭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起转出走廊,往前厅去的时候,身后传来邓芳芳的哽咽声,“宇,我想回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吴小四瞟了一眼蒋小亭,不知是不是受烛光的影响,她的眼睛也红红的。

  5

  他们从一楼检查到三楼,没有一扇窗户被打碎或有打开过的痕迹,这个结果让两人都感到意外,因为之前他们已检查过大门,绑在门把手上的绳子也是好端端的没有被解开过。这样问题就来了,既不是通过窗户,也不是通过门,曹睿的尸首是怎么进入前厅的?难道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不成?

  “也许我们都错了,凶手真的就藏在这里……”从三楼下去的途中,蒋小亭压低了声音说道,吴小四听见后马上站住了,睁大眼睛看着她。

  “这不可能,我们不是里里外外检查两遍了吗?没有一间屋里有人,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蒋小亭摇摇头,不吭声了。下到底楼的时候,吴小四忽然站住,望着手中的烛火喃喃地说道:“你说,曹睿的后事怎么处理?”

  “这个……跟沈川一样先找个地方埋了吧,没有别的办法。”

  吴小四沉默不语,一想到昨天还能说会笑的好友今天成了一个死人,并即将“入土为安”,从此阴阳相隔,再也无法相见,他的心就一阵停跳般抽搐,手足发凉。他一边走路一边讷讷地说:“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这么近,我们七个人来的,现在有两个回不去了,不知道接下来又会是谁。”

  “别说丧气话。”蒋小亭看了他一眼,以低沉的语调说,“我相信事在人为,杀害曹睿的不也是人吗?为什么他一定会打败我们?我们还有五个人呢,对自己要有信心!”

  果然是情急见智,面对眼下这种环境,她居然还能如此冷静。吴小四感叹不已,同时自己也受到影响,消极的情绪一点点消失,冷静下来。这时候,蒋小亭又开口了,“你说,凶手特意将曹睿的尸首弄到别墅里来,到底为了什么?会不会是想警告我们?”

  “我也这么想。”吴小四用力点了点头,叹道,“他的意思是让我们离开,不然就跟曹睿一个下场。可是我们又不能走,走才真的是必死无疑。”

  蒋小亭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吴小四抢在前头,他说:“先别讨论这些了,等处理完曹睿的后事,一切再作打算吧。”

  “还有,”吴小四刚迈步,忽然又停下来,迟疑地说,“我想……请你好好照看周雪,算是帮我也行,你也看出来了,她最近情绪很不稳定,我……说实话,我有点不放心。”

  “放心吧。”蒋小亭郑重地点了点头。

  曹睿的尸体当晚就下葬了,同样埋在别墅大门外那片松树林里,与沈川的坟相隔不远。不过埋葬他的时候,吴小四的心情与当日埋葬沈川时完全不同了。沈川毕竟跟他不熟,又是情敌,沈川的死勾不起他多少悲伤,而曹睿可是他大学三年处得最好的朋友。这次活动他本来因为周雪是不想参加的,是曹睿私自替他报了名,硬把他劝来,如今自己还活着,这个好朋友却永远不在了……巨大的悲痛如潮水般冲击着吴小四心灵的堤坝,差一点就冲垮了他,不过他最终还是硬撑着完成了埋葬的任务。他要亲手送这位好朋友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其时,明月正圆,寒风刺骨,可是吴小四心想,这些曹睿都感受不到了,这世界上一切好东西和坏东西都不再和他有任何关系,这就是死亡。他望着曹睿的坟堆,内心除了悲痛,不免也有了一种凄凉的感慨。每个人都怕死,但是只有近距离面对死亡的人,才能真正了解死亡的残酷与可怕。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就是挖地三尺,咱们也要把凶手找出来!”朱宇仰头望着窗外惨淡的月色,恨恨地说道。

  吴小四叹息着说:“话是这么说,但你知道凶手在什么地方吗?上哪儿去找他?”

  “所以咱们就坐在这里等死?”

  “不能这么说,”历经痛苦的吴小四此时变得十分冷静,“只要我们把防范工作做好,我想没有人能把我们怎么样。”

  “是吗?我可没你这么乐观。”朱宇撇了撇嘴说。

  “这好像不符合你平时的性格吧。”

  “你不知道我压力多大,”朱宇往上抬了抬身子,一边咂吧着嘴,望着窗外的夜色,看上去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样子。不过从他的眼神中,吴小四自认看出了两种情绪——落寞和担忧。

  朱宇忽然叹了口气,垂下头来,一只手摸着脑后的头发,说道:“我不是在为我自己担心,你明白不明白,我要保护我女人的安全,不能让她出一点差错,假如你是我你也会是这个样子,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我不是你,但我跟你一样。”吴小四对他勉强一笑,“你别忘了,这里也有我喜欢的人。”

  朱宇也笑起来,“这话要是让她听见,一定很感动。”

  吴小四用鼻音哼了一声,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接着他们聊起有关曹睿死因方面的话题,道出各自的看法,后来话越说越少,直到房间里响起一个人轻微的鼾声,是朱宇的,他到底还是先睡着了。吴小四却一直在床上躺到窗外天色放亮,才稍微有一点困意。不料刚闭上眼睛,就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立即抬起头望去,当他看清站在门外的是谁时,脑中昏昏沉沉的,睡意一下子消失了,他呼啦一下子坐起来,惊叫,“小明?”

  来人正是小明——说确切一点,这次吴小四看到的仍是一个迷蒙的影子,只是从装束和气质上看起来很像他幼年时的伙伴小明。像上次一样,他的脸还是宛如被一团迷雾所遮盖,不过吴小四相信他一定是小明,人的衣着装扮可以模仿,气质却是改变不了的。

  小明没有说话,直愣愣地站在门外,像一团雾。

  这一回吴小四竟然难得地清醒,想起上次的“梦境”,便急忙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我这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有什么不一样吗?”仍旧是成年人的声音,稍微有点尖,听上去怪怪的。但吴小四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心想小明既然是鬼魂,说不定会知道一些自己无法知道的事情,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先问清楚也好,于是问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杀了曹睿?”

  “别墅主人。”小明毫不迟疑地回答。吴小四反倒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你们不该住在这儿的,你们冒犯了他,必须受到惩罚。”

  “可是……我们也是被迫才在这住的呀!”从吴小四无辜的表情就可看出,他心中充满了委屈和无奈,却又无处发泄。对小明口中的别墅主人,杀害好朋友的凶手,他是既恨又怕,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个别墅主人一无所知。上次在梦中,他刚准备向小明打听此人的情况就醒了,这次一定要抓住机会。不料,就在他打算开口询问别墅主人底细之际,小明抢在前头问了一个他无法忽略和拒绝回答的问题,“你喜欢那个女孩,你希望你跟她谁留下,谁离开?”

  吴小四呆住,颤声问:“什么意思?”

  小明却不说话了。这件事关系重大,而吴小四已经大致觉察出这句话的意思,既然人家不说,他只好主动道出心中的怀疑,“你是不是说,我们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能下山?”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吴小四几乎失控地叫起来,但小明不为所动。他没办法,只好暗暗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来控制情绪,然后用极为诚恳的态度说,“小明,我的好兄弟,你既然知道这件事,就一定有办法阻止对吧,你可一定要帮我,现在全指望你了。”

  小明沉默了好长时间,才低声说道:“如果你一心放弃自己,我也没办法帮你。”

  吴小四怔怔地看了他半天,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需要你选择的时候,你只要按心里所想的,做出选择就行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吴小四的视线就开始模糊了,眼前好像蒙了一层化不开的浓雾,意识也不再清晰,这种状态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全无感觉。当意识再次恢复过来的时候,他已从梦中醒来了。

  他眯着眼朝窗户看去,窗外一片大亮,看上去正值中午,一个人影斜着身子坐在窗台上,脸朝着外面,由于逆光,看不清楚他的脸,吴小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朱宇,感到很奇怪,说:“你怎么在这坐着,几点了?”

  “2点半,我在这坐着是为了陪你。”

  “陪我?”吴小四十分吃惊。

  “不是你们说的吗?任何时候都不要一个人行动,我当然不能让你自己在这睡觉,那多危险。本来吃午饭时想叫你起来的,看你睡这么香就没叫,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就坐在这等你自然醒好了。”说完,他换了副很奇怪的表情盯着吴小四的脸看,吴小四被看得不自在,一只手摸着脸说:“你老看我干什么?”

  “你早晨……是不是做什么梦了?”

  吴小四怔住。

  可能是怕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朱宇进一步解释道:“你知不知道,你早晨说梦话了,说了好多,我就是被你的梦话吵醒的。”

  “不会吧?!”吴小四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我说什么了?”

  “说了好多怪话,你自己难道不记得了?”

  吴小四当然记得,他只是不敢相信这又是一次梦中的经历,随之而来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梦中,小明对他说的那些话,究竟是真是假?

  “小四,我听你说的那些梦话有点不对劲,到底怎么回事?”朱宇用探寻的眼光望着他,好像在等他解释。可他如何解释?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做了一个怪梦,没有什么。”他只能这么说。

  这显然不是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但朱宇并没表现出怀疑,只是盯着他,用很认真的口吻说:“从你说的梦话我差不多猜到你梦到了什么。我刚才坐在这儿一直在想,如果换作是我,我会怎么选择呢?”

  6

  选择往往是残酷的,但起码还有得选,在你舍弃一样东西的同时,还能得到另一样东西作为补偿。最可怕的是结果已经决定好了,你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下午,吴小四与蒋小亭一起出去砍柴——活是他一个人干的,蒋小亭只是陪同,为的是避免他一个人出门遇到什么意外。本来他更应该跟朱宇一起砍柴的,但蒋小亭认为必须得有一个男人留在别墅保护两个姑娘。最近她在这些事情上总是十分细心,这是好事,面对现下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无论怎样严密的防范行为都不算过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到底能坚持多久?下一次危险事件又将在什么时候到来?

  没有人知道,每个人都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说得严重一点,这是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

  砍柴回来,两人一起上到二楼,刚走出楼梯就听见走道里侧传出口琴的声音,又是那首《送别》!吴小四心头一紧:不会又跟那天发生的事一模一样吧?正要冲过去看个究竟,琴声忽然停了,朱宇的声音响了起来,“对,就是这样吹,你要多练习,熟记每个气孔的位置和应该吸气还是呼气……”

  吴小四松了口气,他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跟朱宇学吹口琴的人正是周雪,地点是她住的房间,邓芳芳也在里头。大家互相打过招呼后,蒋小亭看了看手表,说:“时候不早了,柴也砍来了,咱们下楼做饭去吧。”

  朱宇和邓芳芳率先出门,周雪正要出去,吴小四鼓起勇气请求她等一下——自从经历那个怪梦之后,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小明暗示他的有关“选择”的事,十分迫切地想要跟周雪谈一谈。自从沈川出事以来,他们还没有单独在一起说过话。

  “那你们聊着,我先下去了。”蒋小亭偷偷朝吴小四眨了眨眼睛,走了。

  周雪站在门后,手拿着那支失而复得的口琴,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但是吴小四紧张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目光落在口琴上,没话找话,“你怎么突然想起学口琴了?”

  “以前就想学,一直没工夫。现在这么闲,算是打发时间吧。”

  吴小四点着头说:“那学得怎么样了?”

  “才刚学,不过挺容易吹的。”

  “嗯,其实……”他低下头,总算道出了主题,“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周雪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半天没做声,吴小四没办法,只好接着说:“对于沈川的事,我很内疚,虽然不是我害了他,但如果我不跟他打架的话,可能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我没有怪你。”周雪没有让他说下去,她将口琴拿到面前,低头凝视着,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和落寞。她一只手几乎是下意识地缓缓摩挲着口琴的背面,一边以同样缓慢的语调说:“真要怪的话,责任主要在我,他是为了我才参与这次活动的,但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没理由责怪自己,不是吗?”

  “我明白,但是——”

  周雪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而后说了句跟话题不大相干的话,“我不会为他的死耿耿于怀,因为我的下场也许比他还要凄惨。”

  “绝对不会!”吴小四以肯定的口吻说。他凝视着她的脸,尤其是那双皓如明星的眼睛,曾经,它们是他的最爱,当然现在也是,只是这对明星如今已经失去了光辉。他暗暗吸了口气,动情地说:“我保证,你一定会安全下山,你只管放心好了。”

  周雪微微皱眉,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已经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什么了。”面对周雪疑问的眼神,他没有解释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只要他清楚自己做出的决定就好了,不需要让她知道。他来找她,不是为了邀功,而是要把自己选择的结果告诉她,提前将自己一军,免得自己事到临头后悔。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如往常一样,大伙吃完饭回到各自的卧室,但没人能这么早睡着,无所事事之下只有聊天。女生们在聊什么,吴小四和朱宇当然不知道,不过想来也没什么有意思的话题,时至今日,已没有什么事情能提起她们的兴趣了。

  吴小四和朱宇什么都没聊,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发呆——为了避免两人在一张床上睡不安稳,朱宇特地从隔壁搬了一张床和被褥过来,这才住了进来。两人都是面对着窗户而卧,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各怀心事。今天一整天没有下雪,这是唯一让他们感到安慰的事情。

  在寂静中躺了不知多久,朱宇总算开口说话了,叫了吴小四一声后说:“喂,你觉得这天能一直晴下去吗?”

  “这谁知道。”停了一下,吴小四又说,“不过看今晚这月亮,明天应该还是晴天。”

  “嗯,如果能连着晴三天,我们就可以商量走的事了。”

  吴小四瞟了他一眼,撇嘴道:“你有把握能走出无人区?”

  “没把握也不得不走,粮食剩得不多了,咱们起码得带三四天的口粮上路,才有希望走出去。如果守在这把粮食吃完,那就真的再也走不了了,你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吴小四早先就想过这个问题,叹了口气说:“再挨几天再说吧。按这里之前的气候看,一般只有连着五六天不下雪,一场雪才真正停了,我们才有机会。不过老天爷的事谁也说不准,假如下山后走到半路再下雪,那我们就……”他苦笑起来,不再往下说。

  “那说明我们命中该绝,这是没办法的事。反正我不能在这等死,要死也得死在路上。”

  吴小四没再说什么,发了一会儿呆,居然有点困了,于是闭上眼,这个时候他听见朱宇下床的动静,忙抬起头来看他,“干什么去?”

  “我睡不着,”朱宇一只手捂着心口,皱眉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要一躺下心里就感觉闷得慌,说句不该说的,就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预感这种事很难说的,吴小四不知道说什么,就没有搭话,这时朱宇已下了床,一边穿上鞋朝房门走去,一边说:“芳芳大概也没睡呢,我去找她说说话。”

  “这么晚了,最好别一个人出去。”

  “知道,我又不下楼。”说完,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吴小四本想醒着等他回来的,不承想一会儿工夫竟睡着了——睡眠往往就是这样,在你需要它的时候怎么呼叫都不来,不需要时,却挡也挡不住它的接近。迷迷糊糊之际,吴小四好像听见一声开门的动静,想着应该是朱宇回来了,于是放松了最后一根清醒的神经,彻底滑入了睡眠。

  他很快就做起梦来,是一个很奇怪的梦,不过这个梦跟小明无关,而纯属他自己一个人的事。他站在一条逼仄、狭长的走道中间,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他眼睛所能看见的唯一的亮光,是一团闪烁着的光点,在对面很远的地方,看上去像是烛光,但似乎比烛光要红一点,也更加有穿透力。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吴小四迈步朝这亮光走了过去。然而这条过道长得好像没有尽头,更重要的是,他每往前走近一步,红光就似乎向后退一步,始终跟他保持相同的距离。他有点害怕了,加快脚步,红光往后退得也就更快,一番追赶之后,他不得不放弃,停下来大喘粗气,红光居然也停了下来。

  就在这个令人绝望的时刻,他听见前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朱宇,朱宇!”其中还夹杂着咚咚的敲门声,于是红光就消失了,走道也消失了。吴小四醒过来,眼前还是漆黑一片,但自己分明躺在卧室的床上。

  “朱宇,朱宇!”门外的呼喊声还在继续,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吴小四辨认出是邓芳芳的声音,同时急促的敲门声也在持续着。

  吴小四霍地坐起来,往身边的床铺看去,朱宇竟然不在,心下一惊:难道他出去找邓芳芳一直没有回来?那邓芳芳怎么又来找他?时间紧迫不容他多想,他下床过去打开门,看见邓芳芳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

  “小四哥,朱宇呢,快叫他起来!”她边向屋里张望边说,但屋里太黑,她大概没看见朱宇在不在里头,正要往里闯,被吴小四拦住,他纳罕地问:“他不是去找你了吗?”

  “找我?”邓芳芳愣住,“几点钟啊?哦,你是说早先吗?”

  “我不知道,反正他出去就没回来。”

  “什么?他……他不在屋里?”邓芳芳瞪大了眼睛,嘴张了半天,才嗫嚅道,“他是去找过我,可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呀,我看着他进屋的,怎么搞的,又出去了?”

  吴小四正在吃惊中,她忽然一拍脑门,“哎呀,他不会跟小亭一起下楼了吧?”

  朱宇更摸不着头脑了,“你说什么?蒋小亭下楼了,干什么去了?”

  “我就是不知道,怕她出事,想来找小宇一起下楼看看,没想到他也不在,真是急死人!”走廊太黑,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她说话的口气已显示出了内心的焦急。吴小四正想说点安慰的话,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小四哥,要不咱俩一起下去找找他们吧?”

  “我……你留周雪一个人在屋里不太好吧?”

  “我让她把门反锁了,谁敲门都不要开,就不会有麻烦了。”

  “行。”

  屋里点着蜡烛,吴小四从外面看到周雪躺在床上,可能正在睡觉吧,他不方便进去,就在外边等着。邓芳芳进去叫醒她,交代了几句话,便关上门,招呼吴小四向楼梯那边走去。

  楼梯下到一半时,就听见从左侧的过道那边传来咕咚一声闷响,声音很小,好像隔了不少道墙,如果不是夜晚太安静的话,根本不可能听得见。

  吴小四感到胳膊被邓芳芳猛地抓紧了,“什么声音?”她紧张地问。

  吴小四没回答,加快脚步,转过厅门,来到左边的走道上。厨房就在走道左侧第三个门,走过去时,吴小四用邓芳芳给的手电筒往里照了一遍,炉灶里既没有新灰,锅里也是空的,说明朱宇他们根本没来过厨房。

  走道前方也是空无一人,他们拿着手电筒一间房一间房地照过去,搜寻朱宇和蒋小亭的下落。大半夜的做这种事多少有点紧张,但是他们一心想找到“失踪”的两个人,想到曹睿死亡时的可怕模样,他们就全然顾不上害怕了。吴小四知道,如果朱宇和蒋小亭真的遇上了什么危险,那一定要尽快找到他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他们进入走道里侧倒数第三间房的时候。当时,走在前面的吴小四只专注于看房间里有没有人,别的并不在意,确定没人后正要转身出去,耳边却忽然响起邓芳芳的惊叫声,“哎,你看那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吴小四顿时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房间左侧墙角竟有一处大理石地板被掀开了,露出下面一个漆黑的空间出来!

  半分钟过去后,吴小四总算回过神来,示意邓芳芳在原地等着,自己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先用手电筒往里照了照,发现掀开的大理石地板下面竟是一个地洞!甚至还有人为修建的阶梯,一级级通向黑暗的深处,下面是什么地方?是不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小四哥,这……这是怎么回事?”邓芳芳跟了过来,抓着他的袖子颤声问道。

  “我想……有可能是朱宇他们发现的,他们大概下去了。”吴小四伸手到洞口,感受到了一丝凉风,说明阶梯下面不是死胡同,那头至少还有一个出口。

  “你怎么知道这是他们弄的?”

  “怀疑是,不然地板是谁打开的?咱们刚才听到的声音,很可能就是他们正在掀开地板!”

  “对哦!那……他们在下面会不会有危险,咱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这句话触到了吴小四的心思,他相信,这地道下面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朱宇他们真的下去了,危险当然是有的。他暗自思索了一下,做出了决定,抬头对邓芳芳说:“你现在回房去,把门锁好,除了我们几个的声音,听见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我一个人下去找他们!”

  “你……”邓芳芳咬了咬嘴唇,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陪你一起下去!”

  “下面危险,你不能去。”

  “不,为了小宇,我什么都不怕!”这句话若是在平时听见,吴小四定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过此时近距离地看着她的表情,是那么坚定和决绝,使他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在非常时刻,爱可以让任何一个胆小之人充满勇气。但是,吴小四还是想说服她留在上面。“你不要意气用事,”他劝说道,“你下去只会给我增加负担,一点用处都没有,你明白吗?”

  “可是……我不能闲着啊。”

  “你先回房去,不算闲着,如果我需要你帮助的话,就上去叫你,怎么样?”

  邓芳芳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是想通了,说:“那我听你的,不过我不上楼,我就留在这里等着,如果你需要帮忙,叫我一声我马上下去!”

  看她坚毅的神情,吴小四明白自己一时难以说服她,多耽误一分钟,朱宇他们在下面说不定就多一分危险,想到此他叹了口气,对邓芳芳说:“那你就在这守着吧。把门顶好,谁敲门都不要理,万一有什么危险你就大声叫,我在下面能听见。”

  “好的,你也要小心!”

  吴小四从她手里接过手电筒,深吸一口气,弯腰正打算往下面走,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你真要下去吗?别干傻事。”

  吴小四立即直起腰,环顾左右,却不见一个人影。他开始怀疑刚才那句话自己是用耳朵听见的,还是用心感应到的,换句话说,他不敢确定声音来自现实还是幻听。

  “小四哥,你怎么了?”

  她这样问,说明她肯定没听见那句话,吴小四松了口气,心想多半是精神太紧张导致产生幻听。“没什么,我下去了。注意安全。”他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走下了水泥台阶,这个时候,他的心情也紧张到了极点。

  7

  台阶一共有十几级,算起来大概是一间普通房间的高度。台阶走完,前面是一条很长的甬道,高约两米,宽度足够五个人并肩行走,但也许是心理作用,吴小四还是觉得甬道逼仄异常。

  他一边小心往前走,一边算着方位。甬道起初的走向是朝着别墅的正后方,十几米之后,开始拐弯向左,再往前走不远就到头了,迎面是一堵墙,正好将前路堵得严严实实。他在距离石墙两三米处站住,举起手电筒,仔仔细细照了半天,发现那并非一堵真正的墙,而是四面都有细小的缝隙。石墙中间挂着一幅巨幅油画,颜色和线条都乱糟糟的,像是幅抽象画。他看了一会儿,没看懂画的是什么,也没心思多看,上前用手试着去推石墙,石墙却纹丝不动。

  会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这门上还装着什么机关?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举着手电筒再次将石门上上下下照了个遍,连油画上的图案也仔细检查了,不见任何蹊跷之处。他又用手在油画上敲了几下,清脆的声音说明那头的确别有洞天。再说地道这头只有这一个出口,如果朱宇他们真的下来了,只能从这里过去,那么他们是用什么办法开的门?

  望着这道阻挡去路的石门,吴小四一时间没了主意,正在发呆的工夫,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吓了他一跳——是真的跳了起来,猛地转过身问:“谁?”

  手电筒光照在一个矮小的身躯上,背朝着他,站在对面十来米远的地方。

  “小明?”吴小四一下子认出他的身份,“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明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悲戚,“我被他关在这里,出不去了。”

  “他?为什么?”吴小四大惊。

  “他不让我救你,我得罪他了。”小明竟慢慢蹲下来,抱着胳膊,将脑袋埋在曲起的膝盖中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这个姿势让吴小四的思绪一下子飞回十年前,那是他跟小明成为朋友的第一天。

  当时,他刚进孤儿院不久,还不太合群,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院里的图书馆度过。那天下午他不小心睡着了,过了图书馆锁门的时间,醒来时天都黑了。他独自下到底楼,通过一条长长的黑黑的走廊往大门方向走,在拐弯口,他听见了一个小孩的哭声,他就是小明。当时,他也是用这么一个姿势蹲在地上,背靠着墙,头埋在两腿中间,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发出委屈的哭声,样子像一只受伤的鸵鸟。

  小明告诉他,自己是被伙伴们胁迫着,从通风管道里爬进来“探险”的,后来他们回去的时候,却不让他跟着,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害怕黑暗和孤独,所以才哭,但他没有胆子独自沿着漆黑一片的通风管道爬出去。

  领着他从通风管道往外爬的过程中,小明几次因恐惧而身子不能动弹,吴小四一次一次鼓励他,终于出了图书馆。回到宿舍时,那帮孩子还要欺负小明,身强体壮的吴小四打了他们一顿,然后让小明搬进自己的宿舍来住。他们之间的友谊,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建立起来的。

  “可是,你现在是鬼了,他能把你怎么样?”吴小四向小明道出心中的疑问。

  “鬼也是有强有弱的,跟人一样。”小明喃喃地说着,“我走不了了,你一个人走吧,从来时的路回去,别管我了。”

  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天吴小四要带他从通风管道爬走时,他起初也是这么说的。

  “我不会一个人走,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帮你?”

  “我不要你帮!”小明抬起头,冷冷地说道,“你留在这只有死路一条,我是为了救你才受到这样的惩罚,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不是你自己的,我让你走,你就得走!”

  “我不走!”

  “傻子!你在这里陪着我死,你的女人怎么办,你不想带她走了?”

  吴小四张着嘴,两眼瞪得老大,“可是你——”

  “没有可是,你快点走,越快越好!”

  吴小四犹豫起来,也许他是自私的,但他不是为了自己考虑,而是为了周雪。终于,他狠下心做出了独自离开的决定——他不想辜负小明对自己所做的牺牲。转过身来,刚想对小明说点惜别的话,忽然从地道的进口处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小明霍地站起来,用惊恐的声音喃喃地说道:“他来了,一定是他过来了……”

  “怎么办?”吴小四悚然问道。

  “怎么办,这里没有通风管,要想出去只有那一条路,跟他拼了!”

  话音未落,他已如鬼魅般一步蹿到吴小四身边,手伸向他右腿裤管,眨眼之间,已取走了他绑在小腿肚上那把防身用的军用匕首。

  鬼也能用匕首?吴小四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呆呆地看着小明一步步朝甬道入口方向走去,与此同时,那个沉闷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

  吴小四紧张得心脏都快要停跳了。

  在小明的身影消失在前方转弯口的同时,那边传来了一声女生的惊叫,吴小四一怔,直觉意识到这件事有问题,大声呼叫,“小明,不要——”

  然而悲剧已无法阻止了。

  在女生持续的尖叫声中,吴小四感到头越来越昏,腿也软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受不了这极度刺激的本能反应,还是身体被一股超自然的力量所控制住?他根本没有思考的机会,整个人便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