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总管请张公公通禀后,直接进了殿门,看到皇上披散着道袍,半卧在莲台之上,赶紧收敛了目光,躬身行礼,闻得一个淡淡的平身,只敢微微直起腰,头还是老老实实地低下的。

他把今日验血之事,仔仔细细地述说一遍,连同成王在家中大宴宾朋,也一并说了,监视皇家成员的日常起居,本也是他的分内之事。

皇上脸上木然,喃喃道:“成王,是成王吗?”

皇上重复几句后,突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成王就好,果然是成王,本就应当是成王啊。”

费总管听得出皇上的声音欢快,大着胆子问道:“皇上,您看现在该如何处置?”

皇上面容一整,冷哼一声,肃容道:“如何处置?哼,太子妃混淆皇家血脉,贺家居心叵测,当诛九族”

费总管听的心惊肉跳,皇上这是把事情终止在了皇太孙和太子验血不相溶的时刻了,只是皇上绝口不提成王,可见是有意保护之,又因太子妃一事,株连了贺氏九族,这是等于间接承认了,太子,并非皇上的亲生儿子

费总管轻声问道:“那皇后?”

皇上默然半晌,悠悠道:“皇后,此时只怕已经自我了断了吧,就保留她的封号吧。”

费总管深深地低下了他的头,帝后之间的事情,他是不便多言的,哪怕是一个已经一脚迈进了棺材的皇后。

皇后娘娘居住的凤仪宫中,她难得在庭院之中悠闲漫步,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弯下身子,凑近一朵盛开的梅花,贪婪着嗅着花上清淡的香气。

身后跟着一对宫娥,手捧香炉披风各式软垫,一个个面色不安地跟在皇后娘娘的身后。今天的皇后娘娘实在是太反常了,自打余姑姑从外面回来,娘娘就一反常态,竟然主动要求到花园之中走走。

凤仪宫自带的花园极大,种植的各色珍花异草数目繁多,单单专职打理花草的宫娥就有二十个。可惜,这凤仪宫的主人认为随意出现在众人面前,有损她的威严,几乎从不踏足花园之中,无论是百花盛开的春季,还是繁花似锦的夏季。

皇后娘娘细细赏玩一番后,站直了身体,眯起眼睛看向天边的太阳,此时无云,太阳孤单单地挂在天幕一角,耀眼但是萧瑟。

她脸上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转头吩咐道:“回去吧。”

一众宫娥如蒙大赦,皇后娘娘终于又恢复常态了。

皇后回到了寝殿之中,屏退了左右,就连贴身女官余姑姑也被她喝退,她独自沐浴,看着温水一簇簇地划过她仍旧光滑的肌肤,眼里满是惋惜。

洗的干干净净后,皇后赤足从浴池里走出,她一双裸脚洁白如玉,就连脚跟也宛如天成,皇后细细地擦干身体,拾起搭在披风上的干净衣服,一件件穿起,但她收拾妥当,赫然是整整一套簇新的皇后朝服。

皇后对着镜子看着自己,一缕缕的梳理起及腰长发,她的头发既黑又浓,在在显示了她正值壮年。

一头秀发终于全部柔顺地贴在了她的身后,皇后又把头发放到了炭火上,认真地烤干,最后亲自动手,挽了个凤抬头的发髻,所有的珠宝首饰一概弃之不用,只戴上了象征无上皇权的皇后朝冠。

皇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威严而肃穆,就像是天际那一道孤阳,她微微一笑,把梳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檀木盒拿了过来,摩挲半晌,从手腕上取下一个小巧玲珑的金钥匙,轻轻打开了。

盒子里不过是几样平常物事,几朵珠花,一条手链,这些东西虽然并不珍贵,却全是她母亲的遗物,皇后把这些东西一样样的从盒子里取出,放到一旁。

双手使力,把盒底一提,下面赫然又出现了一个暗格,里面只有一个瓷瓶,皇后伸出芊芊玉手,把瓷瓶握在手里,往事一幕幕地在她脑海里回放。

当她得知就要嫁给天朝年轻有为的太子时,她的心情是欢快而喜悦的,就在嫁人的前一夜,她的母亲亲手把这瓷瓶交给了她:“孩子,如果你做了什么事情会祸及家族,就吃下它吧。”

母亲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最后却坚决异常,她毫不怀疑,若是她不肯吃下这瓷瓶中的物事,她的母亲,也会亲手掐死她。

作为世家女子,哪怕嫁了人,也依然是世家女,哪怕嫁的是当朝太子,她最强大的依赖,依然是她身后庞大的家族。

贺家为了这个皇位,贡献了无数青年子弟,当她最终登上皇后这个位置时,她知道,她的责任是什么,为家族谋求最大的利益。

第一仗,就是打得顾家不能翻身,这是世家的宿命,一旦为敌,就是不死不休,她看出皇上的不忍,看出了这个帝王对着贺家一家独大,和越来越多的猜疑,而这,最终导致了帝王对她的疏远。

可是她,别无选择,这是所有世家女的命运。

当她怀孕时,她以为时机来到了,只要她一举得男,后位稳固,将来,她就可以做主,给自己的儿子再娶一个贺家的女子,到时候,哪怕现在的皇帝不待见她,只要将来,她的儿子登基为皇,贺家的地位一定会稳如泰山。

人算不如天算,她确实生下了一个儿子,可惜,却是一个死胎,她欲哭无泪,抱着孩子不知所措的时候,余姑姑提着一个篮子匆匆进了内殿,低声道:“老夫人早有准备,这个孩子,以后就是你的儿子。”

她眼睁睁地看着余姑姑把她的儿子从怀中抱走,又把这个不知道哪里出来的孩子塞到了她的怀里。

她的双手不住的抖动,几乎抱不住怀里的孩子,这是混淆皇家血脉的行为,一旦发现,会被株连九族啊。

那时候,她对皇上,还残存了一丝幻想,心里还起了丝丝愧疚。

这本就少少的愧疚在她日复一日独守空房中被一点点的消磨了,剩下的是无比的庆幸,多亏了母亲的先见之明。

只是她实在很难,对这么一个孩子产生母爱,他从小就缺乏主见,唯唯诺诺,她也不知道给这个孩子挡住了多少来自其他宫主的明刀暗箭。

当太子为了一个宫娥跪在她寝宫前时,她对这个孩子彻底的失望了,她不得不着手为他挑选一个合适的妻子人选,从贺家的千金小姐们选择一个意志坚定的女子。

这次,又是母亲的要求,贺家支脉众多,必须保证嫡系的繁荣昌盛,最后只有选择了大哥的嫡长女,说实话,她并不是十分满意,这个侄女乖顺但是手段不够强硬,从她母女二人常年被侧室欺压就可以看出来。

但是服从母亲,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当太子妃嫁入皇室后的第二年,母亲似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安然地离开了人世。

母亲,你可知道,就是你选择的这个太子妃,给贺家带来了灭顶之灾。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侄女的选择,在她看来,这是彻底的背叛,如果是她,永远不会把自己放在家族之上。

当她从御医口中得知太子的身子虚弱到了不能生育时,她是震骇的,太子当初既然能被母亲选中,必定是身体健康且优于常人,现在却不能生育,这怎么可能?

她开始怀疑起了皇上,是否早已经知晓此事,她不得不给自己,给贺家安排一条后路,那就是把弯曲的道路重新导回正轨。

在几个亲王里,她一下选中了齐王,这个聪颖而没有野心的男人,是最好的人选。

可最后,怎么会是成王?

上卷 从丫鬟做起 第七十二章 一国之君

皇后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只黑手,把她所有的安排搅的一塌糊涂,这个疑惑,她再也无心去解答,贺家的覆灭,已经是必然。

回首一生,皇后依恋地抚摸过整齐摆放在她面前的母亲的遗物,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母亲慈祥而严厉的脸,她喃喃道:“母亲,我没有对不起你,为了贺家,我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皇后毅然拔下瓷瓶上的红绸瓶堵,昂首吞下里面的剧毒之物,她死死咬住牙关,就算是死,她也是这天朝之中,最尊贵的女人

圣旨一出,天下皆惊。

没有人能料到,出了一位皇后,一位太子妃的贺家,在如日中天时,竟然在一夜之间被株连九族。

一时间,朝中大臣人心惶惶,贺家权势通天,和贺家有关联的臣子人数众多,幸好,这次皇上似乎网开了一面,只追究了和贺家有着亲眷关系的旁族。

相对外面的腥风血雨,天牢之中异常平静,顾盼和太子妃日夜相对,彼此间虽然毫不交流,心理上却多了一丝莫名的同患难之感。

她二人均已经知道了贺家的下场,相对于顾盼的得偿所愿,太子妃的表现就显得殊为不寻常了,她每日里平静面对,既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绝望悲鸣。

贺家亲眷这几日俱都被押赴刑场,据说行刑的侩子手的利斧都报晓了几把,明天,就是贺家主要人物行刑的日子,太子妃也在其中。

顾盼看着对面平静的女子,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恨我吗?”

太子妃抬起眼皮,眼神之中明亮动人:“恨你?成则王侯败则寇,当年贺家,不也是如此的对顾家赶尽杀绝吗?现在不过是风水调了过来罢了。”

话罢,太子妃合上双眼,明显不欲多言,言多必失,若是失口说了什么关于孩子的事情,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顾盼喃喃道:“风水轮流转吗?”

因了她一人,累及数千人失去了性命,这个事实就像是一座大山,紧紧压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喘不上气来。

太子妃的话让她豁然开朗,这本就是世家和世家的交锋,贺家漏下了她这个顾家的血脉,他日的因,今天终于结成了果。

只是心中,依然有着阴晦挥之不去,顾盼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她以一人之力,报了顾家大仇,她的生命也行将走到尽头,这笔恩怨,就此消散吧。

表哥,表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晋王使了通天手段,依然无法找到太子妃的孩子的下落,天牢里的狱卒只说被一个贵妇带走,却说不出她的模样。

这孩子是个炸弹,最好还是控制在自己手里,晋王忧心忡忡地在寝殿之中走来走去,外面突然传来了通禀声,晋王一怔,随后大步行了出去,一眼看到坐在了客厅之中的费总管。

晋王不动声色地打着招呼:“什么风把费大人给吹来了?”

费总管淡淡地笑道:“自然有事才来。”

说完这句,费总管面上突然一正,厉声道:“皇上口谕,宣晋王入宫觐见。”

晋王一怔,随后面色凝重起来,拱手道:“臣遵旨。”

晋王心中忐忑万分,他实在不知晓那个沉迷长生,连日以来荒废了早朝的父皇此时召见他做什么。

经过了重重宫室,晋王到了皇上寝宫之外,张公公面带微笑地迎了上来,态度和煦恭敬:“王爷,请随奴才这边来。”

晋王见了张公公这副样子,心中大定,这御前太监总管向来是皇上喜恶的风向标,张公公既然对他这般和颜悦色,想必不会是坏事。

一路到了侧殿之中,不若主殿里的香烟渺渺,这里的布置清净许多,也沾了不少的烟火气,看着就和一般的富贵人家一样。

晋王抬头望去,不禁一愣,皇上怀抱一个婴孩,正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孩子。

待看清楚孩子的脸,晋王脸色大变,这孩子,明明就是太子妃的孩儿

皇上似乎没有察觉晋王的异样,他把孩子轻轻交给了一旁的女官,抬头笑道:“你们小时候也是这么可爱,父皇那时候可是经常抱你们的,都不记得了吧?哈哈哈。”

晋王心中一动,面上恭敬地道:“孩儿还记得,父皇最喜欢齐王,成王因为这个,没少在背后偷偷打他。”

皇上一愣,怔怔道:“有这种事情?”

他随后一边缓缓摇头,一边继续笑了起来,他笑罢,方看着晋王问道:“你可知道,朕为何从来不抱太子?”

晋王面上一僵,太子并非皇上亲生子的事情,在众人之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却也没有人敢当众谈论。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地道:“儿臣记得,父皇当时说,太子乃是一国储君,自幼就要注意仪容,却不能向儿臣这般在父皇面前承欢。”

皇上嘴角扬起,冷笑道:“一国储君?他也配?朕之所以不肯抱他,不过因为他并非朕的亲生儿子”

晋王心中一个哆嗦,这等秘辛,皇上都透露给他了,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上慢慢踱步到了晋王身边,伸出手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晋王的肩膀,大声道:“你很好,不错,不愧是朕的儿子。”

晋王额上的冷汗一滴滴滚落,顺着下巴滑到了地上,他却不敢动手去擦。

皇上视而未见,一个人自言自语道:“朕的几个儿子里,本来最看好齐王,他聪颖明慧,又怀了一颗仁义之心,可惜他对帝位无意,又少了几分狠辣;成王腹中无锦绣,又嚣张跋扈,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帝王人选;至于你,朕竟然也看走了眼。”

说到这里,皇上调转视线,目光炯炯地盯着晋王,掷地有声地道:“你能知道娶一个普通官员的女儿做正妃,而不是依靠世家的力量,朕就知道,这个儿子只怕不像是平日里表现的那般低调。”

顿了一下,皇上继续打量着晋王道:“你能坏了皇后的计谋,让太子妃怀了你的孩子,当真是一步好棋,太子身体羸弱,到时候皇太孙登基,你就是理所当然的摄政王,太子妃一定不会拒绝你的帮助。”

晋王已经一身冷汗,就连里衣也全部湿透。

皇上话语里带了几分佩服,轻快地道:“你最妙的一着棋,却是能化解这次危机,成功地栽赃到了成王身上,把你通往皇位的最大一个障碍也就此扫清,朕说的对不对?”

晋王双腿一个哆嗦,扑通一下跪了下来,他连声道:“儿臣知罪,儿臣知罪…”

皇上从龙椅之上大步走下,哈哈大笑着把晋王一把搀起,“你是朕的好儿子,这天朝的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啊”

晋王听的心潮澎湃,他不敢置信地看向皇上,一双眼睛里满是濡慕,激动地唤道:“父皇…”

皇上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地道:“你把朕一直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情完成了,朕当初继位之时,也是雄心勃勃地想要大展宏图,却被贺家处处掣肘,最后只得假借了修道之名,退居幕后,又等了这许多年的功夫,才一举击溃这等国之蛀虫。”

晋王双眼湿润,他红着眼睛看向皇上,这些年,他也曾经怨恨过父亲,无所事事,以致贺氏横行朝野之中,原来这都是父皇的隐忍之计。

皇上叹了口气,轻轻道:“父皇老了,以后的江山还要你自己来坐了,你要记住,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世家,我们李家自从登上这九五之尊之位,每一个皇帝的使命,都是废除所有的世家,把皇权集中起来,这天朝,只能有一个主人。”

晋王抿紧双唇,脸上坚毅无比,他朗声道:“父皇,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皇上再次拍了拍晋王的肩膀,眼中满是期许,他沉声道:“齐王妃,你准备如何处置?”

晋王一愣,直觉地答道:“擂响震天之鼓,定然是斩立决。”

皇上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指着身后的巨幅地图,那是天朝的边界图,可以看出,红线之外的南蛮之地上插了密密麻麻的小旗。

皇上轻声道:“顾家果然厉害,当年扶持顾将军之时,朕,一是看中了他的骁勇,一是因为顾家和贺家的血海深仇,想要借他钳制贺家。”

“可惜,”皇上一脸惋惜地道:“个人的力量实在是难以和世家抗衡。”

皇上突然带了几分愤怒,咬牙切齿地道:“贺家为了一家之利,置天朝百姓于不顾,竟然把数万大军的性命出卖给了敌人这种蛀虫,朕,实在是留它不得”

晋王全身震动,只怕这才是皇上对贺家下手的真正原因吧,皇位一直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中,混淆皇室血统,若是皇上在意,只怕早就借此开刀了。

皇上脸上露出一丝欣赏,赞叹道:“顾远南仅凭一人之力,接连暗杀了十二个最大山寨的寨主,还有百余小寨子的头人,现在,顾远南之凶名,在南疆,可以说是威名赫赫,你若是要南疆安定,就必须用此人镇守。”

上卷 从丫鬟做起 第七十三章 身世之谜

晋王微微点头,齐王妃既然是顾远南的唯一亲人,自然是杀不得了。

皇上话锋一转,淡淡地笑道:“不过,齐王妃,也留之不得,不然我天朝皇室颜面何在?”

晋王彻底愣住,这杀之不当,留之不得,又当如何处置?

顾盼静静地坐在天牢之中,靠近外墙的一面,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天窗,大约只有拳头大小,渗出些许光线来,是这牢中唯一的光明。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线光明,心中平静无比,昨日下午,她亲眼看到太子妃一脸倔强地行了出去,太子妃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那挺直的腰背,高高扬起的下巴,却都在向她做着最后的示威。

今天一早,狱卒已经告诉她,贺家满门无一幸免,全部已在午门处斩,顾盼竟然觉得身心都轻松起来,曾经压在心上的大山一朝之间不见了踪影,她似乎完成了来到这人世间的使命,现在只等着行刑之日的到来,一了百了。

牢门处传来了哐啷的声音,顾盼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动容。

许是来了新的犯人吧,顾盼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就连权势熏天的贺家都倒下了,又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也许是另外一个世家在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伍…

浮想联翩中,细碎的足音在她的监牢前准确无误地停下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在这寂静的牢房之中炸开:“看来你很适应这牢狱生活。”

顾盼一怔,旋即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站在栅栏外的身影,清瘦而方正的脸上,线条一如既往地刚硬,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在头顶,一身青色长衫异常干净,仿佛是个诗人踏入了莲花池一般。

顾盼嘴唇蠕动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喊出父亲二字,她微低下头,掩饰了所有情绪,人之将死,又何必再伪装自己?

韦相国透过栅栏看向天窗下的顾盼,一丝光线里飞舞着无数灰尘,让她苍白的脸变的朦胧起来,恍若间,竟然有两分神似其母。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孩子竟然会如此倔强,和她母亲简直如出一辙,仅凭一己之力,就扳倒了庞大的贺家。

韦相国透过顾盼,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身披霞衣,轻盈地飞舞在了枫树之下,伴着飘飘落落的红叶,浅笑轻扬,唤着他的名字:“快来啊,快来追我啊,嘻嘻~”

韦相国平静地开口道:“我很讨厌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顾盼的身子微微一震,虽然这是早已知道的事实,可是她依然无法避免自己不受到伤害,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会承受的了亲生父亲不喜爱自己的事实。

她不期然地想起了太子妃,孩子从太子妃怀里抱走的前一天,太子妃彻夜不眠,一眨不眨地看着熟睡中的孩子,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却舍不得闭上一下。

顾盼的手臂环住肩膀,小小的身子又缩了一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来自四周的寒冷。

韦侯爷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了顾盼,声音高昂起来:“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母亲,我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就是因为你,才死的这么早”

顾盼猛地抬头,母亲的死一直是她心上的一根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根刺扎进了深处,却始终没有消失,表面上看来似乎不存在了一般,韦侯爷稍微一提,这根刺瞬间开始了剧烈震动,搅的她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顾盼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单刀直入地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韦侯爷的脸瞬间狰狞,歇斯底里地吼道:“因为顾家出了事,她身怀有孕还要四处操劳,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怎么可能?她就是这么固执,固执的非要以卵击石,结果经血不足,大亏身体,又勉强生下了你。”

顾盼怔怔地听着,曾经在顾远南和韦侯爷那里看到的画像鲜活起来,画中人袅袅地行了下来,一身傲骨铮然奔走,虽然弱小,但是一身的气魄却感天动地。

母亲,在她的心里仿佛活过来一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在她前方不远处浅笑轻吟。

韦侯爷没有察觉顾盼的异状,犹自愤怒地道:“当知道她生下来的是个女儿时,我当时便要把你溺毙,她死活不肯,产后身体更是一落千丈。”

顾盼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她脱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将我溺毙?”

韦侯爷嗤笑道:“顾家以出俊男美女闻名天下,你若是个男孩也还罢了,终究是我韦家子孙,偏偏是个女孩,若是长大成人后,如同你姑祖母一般祸国殃民,入宫之后兴风作浪,必然会把韦家也拖入泥潭之中。”

韦侯爷一鼓作气地道:“你母亲察觉我的意图,日日夜夜亲自守护着你,喂奶擦洗,绝不假他人之手,耗尽了心神。又费劲苦心,终于把你和顾远南那家伙一起送出了京城,这时候,她已经灯枯油尽了”

顾盼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绝对没有想到,当年父亲容不下她的理由竟然是怕她生的太美,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又看了看韦侯爷和自己相像的面容,禁不住苦笑。

韦侯爷积压心中多年的怨气一气释放,此时如同耕种了一日的老黄牛一般连连喘着粗气,鼻孔呼哧呼哧地扇动着,看着苍老了许多。

顾盼坐直身体,对着韦侯爷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韦侯爷面色大变,怒道:“休要跪我,若不是受了顾家日益强大的威胁,我是不会认回你这女儿的。”

顾盼怜悯地看着韦侯爷,这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女都维护不了,在她眼中,已和蝼蚁无异,她朗声道:“我这三拜乃是为了感谢侯爷,让我在临死前知道母亲的为人,知道母亲的心中,我是多么的重要,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惊喜的了,我现在,很幸福。”

话罢,顾盼诚实地看着韦侯爷,情真意切地重复道:“真的,谢谢你。”

韦侯爷冷哼一声,一甩袖子,恼怒道:“只怕你想死还死不了。”

顾盼一愣,追问道:“什么意思,天朝祖制,擂鼓之人必须身陨吗?”

韦侯爷咬牙切齿地道:“皇上已经去了贺家这个眼中钉,也就是说,没了贺家在前面遮风挡雨,现在的韦家,就是下一个靶子了,如果让你就这么死了,等于世家在皇权面前再次退让,一步一步,终会退到无路可退,所以,你绝对不能死。”

顾盼凝神听着,她在牢中这些日子,也想了很多,包括贺家,绝对不可能单单因为她的上告就这么倒下,只要皇上愿意,完全可以治她一个诬告之罪,她也察觉到,整个审判过程,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最终的目的,就是让贺家万劫不复。

韦侯爷不甘心地看了一眼顾盼,不知为何,这次再见这个女儿,他虽然侃侃而谈,却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让他老羞成怒。

他沉着脸,继续道:“何况这次还把陆家牵扯进来,成王被指正是太子妃的奸夫,此事虽然没有大高天下,皇上却已经做出了处置,成王被终身监禁,连带成王妃一起,陆家也因此声势一落千丈,无论如何,我们韦家和陆家都必须联起手来。”

顾盼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地道:“不错,当老虎伸出爪牙,群狼就必须联合起来。”

韦侯爷惊诧于顾盼的政治敏感度,这么快就抓住了问题核心,他心中第一次生起了些许惋惜,如果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当年他就不会非要把孩子溺毙,她,也不会死了吧。

韦侯爷猛地甩了甩头,摆脱心中不切实际的幻想,压低了声音道:“但是皇家的颜面又不能不顾,所以,你要死,但事实上,到底死的是谁,只有我们和皇家知晓了。”

顾盼一惊,听韦相国的意思,是有一个人要替她去死?表面上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事实上,皇家和陆家,韦家都知道,她已经被替换下来了。

顾盼不觉问道:“是谁?谁会替我去死?”

韦侯爷嘴角不为察觉地撇了一下,冷静地道:“因为行刑是在午门之外,大庭广众之下,行刑前,主审官还会宣读一遍你的罪状,要你当众认罪,以达到震慑万民的效果,这才能行刑。”

他顿了一下,又道:“所以,这个人,必须是心甘情愿地替你去死。”

顾盼直觉地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她直直地看着韦侯爷,执着地追问道:“是谁,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