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晨睁大双眼,又惊又喜,众赌徒大声叫好,又笑说:“秦捕头,你这儿子果是亲生的,很是旺你!不如顺势再押?”

秦晨半信半疑,低头看崔云鬟,却见她面上无惊无喜,只目光相对瞬间,又对他说道:“还是押大。”

这些赌徒本就是爱看热闹的,便跟着催秦晨,秦晨因赢了一次,不觉越发心动,果然又听了云鬟的话。

如此一来,又连开了两把,竟都给云鬟说中。

这倒也罢了,还可说是小孩子误打误撞,谁知在最后一次,秦晨本还想押大之时,云鬟拉拉他的衣襟,似有话说。

秦晨会意俯身,听云鬟在耳畔低声说道:“这次是个豹子。”

秦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他咽了口唾沫,略一踌躇,把心一横,果然押了个豹子。

先前还有人跟他押大,这次却没有人跟了,而荷官摇骰之后,掀开骰盅,眼前所见,令人绝倒!

秦晨起初还并不把云鬟放在眼里,只胡笑胡听罢了,如今见里头平躺三个一色点数的骰子,果然是个豹子通杀!这已经并不能说是撞运气而来的了。

秦晨惊喜非常,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没口子地嚷道:“好儿子!你可真是爹的小财神!小福星!小神仙!”

原来此次外出,云鬟依旧是个小男孩儿的打扮,是以秦晨竟没看出来,加上心喜非常,便满口地以“儿子”称呼。

直到此刻,云鬟微觉窘然,蹙眉横了秦晨一眼,却也并没说什么,只转头避开罢了。

秦晨连赢了四次,心满意足,他过了瘾,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当下收手,在众人惊叹声中抱着云鬟出了赌坊。

站在街头,秦晨满面放光,便问云鬟道:“儿子,你叫什么名儿?怎么一个人在此,你爹娘呢?”

云鬟听他胡言乱语,咳嗽了声,示意他放开自己。

秦晨会意,只得将她放在地上,云鬟才道:“我家里是城外素贤庄上,我叫凤哥儿。”

秦晨咂了咂嘴:“素闲庄我是知道的,凤哥儿?果然是个好名字。”说着又问道:“凤哥儿,你方才如何知道会连开四把大还又一个豹子的呢?”

云鬟微微一笑,竟道:“因为我们庄内有个老仆人,他是最会赌钱的,是他教我的。”

秦晨一听,心痒难耐:“竟这样厉害?有这样的高人,改日倒要拜会拜会。”

云鬟正要他这句,即刻道:“他是最喜欢好赌之人的,您若是去,正好彼此切磋,是求之不得的。”

秦晨连赢了这通,一改往日郁郁,心花怒放,又觉这话十分悦耳动听,便禁不住抬手在云鬟头上又摸了摸,把她的髽鬏也揉乱了:“好儿子,真真儿伶俐聪明!既然这样,便说定了,改日我得闲务必是要去的。”

此刻云鬟歪头,瞧见青玫在布料店门口上东张西望,自正是寻她的,云鬟便道:“我家里人找我呢,秦捕头,改天我们庄子里见了。”向着秦晨一笑,转头便跑了。

秦晨见她说走就走,略觉意外,却不放心,于是便站在原地,一直目送云鬟跑到青玫身边儿,被青玫牵着手领走,他才惊啧叹息着自去了。

那边儿云鬟随着青玫离去,走了几步,却回过头来看向秦晨,此刻虽日阳灿烂,市井太平,云鬟眼中所见,却赫然是那日青玫遇害的葫芦河畔,天色阴沉,杨树的眼睛呆呆骇骇,而地上……

当她挤出人群,看向青玫尸身之时,正也有一人蹲在青玫身侧,咬牙握拳,恨道:“他娘的混账王八蛋,千万别给老子逮到……”皂袍方帽,腰间佩刀,正是秦晨。

再往后,是云鬟病好,听闻来福被捉拿入狱,自是震惊非常。

来福被解押之日,林嬷嬷带着云鬟去看,正见阿宝大哭着阻拦众衙差,又叫说:“我哥哥没害青姐姐,他是被冤枉的!”然而他人小力薄,并没什么用处,踉跄中自个儿反跌倒在地了,众衙差们也不理会他,只有一个人伸手将阿宝扶了起来。

云鬟记得,正是这秦晨,那时他看着阿宝,目光复杂,欲言又止。

又过了一段时日,云鬟隐隐听说,原来秦捕头觉着来福并非真凶,只可惜县老爷嫉恶如仇,斥他多事,不由分说判了来福死罪。

云鬟进京之前,曾在鄜州城中又见过一次秦晨,当时他形容消瘦,喝的微醺,看来十分颓废,旁边路过众人唯恐避之不及。

那时的云鬟,自不解此中之意,然而如今回想,倒是有些明白秦晨了。

因此就在方才听见秦晨的声音,又因此而回想起跟他的种种之后,云鬟才临时起意,决定接近秦晨。

记忆对她来说,就仿佛是心底另一个同时而存的世界,仔细搜想起来,果然便给她寻到有用的讯息。

譬如同样是这一日,同样被青玫和林嬷嬷领着来集市,那时候的云鬟自然还不认得什么秦晨,只随着两人闲逛,无意中跟秦晨跟众捕快擦身而过罢了……

后来,青玫跟林嬷嬷两人,也是这般在缎子铺里讨价还价,而她站在店门口,隐隐地听见十字街对面的赌坊内,众人鼓噪之声,如波浪起伏般传入耳中:“四五六,十五点大!”……“,四六九,大!”……“豹子通杀!”

不多时,青玫喜滋滋地出门,牵着她要走,而那时候,秦晨正好从赌坊内也走了出来,满脸颓丧之色,手在额头抹过,口中气的说道:“竟然连开四把大,又来一个豹子,真是邪门儿了!是在玩老子不成!”

云鬟并非特意去留心这些的,只不过她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心之所感,早无意识地将这所有……点滴琐碎,尽数印记心底。

当着意回想之时,她便宛若一个睿智敏锐的旁观者,仔细检视起当日毫不褪色的记忆,看见那些她自以为没留意、实际却俨然妥帖存在的人跟物。

故而知道秦晨将跟青玫的案子牵扯在一起,也知道秦晨将在这赌坊内连输四把大,最后一次,却是豹子通杀!

第8章

话说先前,谢二同狐朋狗党来到素闲庄,想要趁此机会侵吞谢家家业,不料云鬟暗中安排妙计,竟令谢二等踌躇满志而来,灰头土脸而去。

谢二为人,本就是心怀险恶之徒,先前因知道谢家的人都死绝了,所剩者不过是年迈老仆,另只有一个稚弱女孩儿罢了,还是个外姓之人。

故而谢二一路而来之时,早就盘算妥当,只当这谢家的家产是一块儿极大肥肉,轻而易举便会落入自个儿的嘴里。

谁知竟被崔云鬟一招敲山震虎,“不战而屈人之兵”。

倘若谢二是个识相的,或者心存一丝善念,自然会就此收手,然而谢二偏是个奸诈歹狠的恶人,经此一事之后,反而越发恼羞成怒。

他怎肯轻易罢休,便同老程张奎两人合计了两日,终于想出了一个混账法子。

这一天清早,来福匆匆忙忙地来至素闲庄,青玫正同一个小丫头打水回内宅,见他神情慌张,便叫那小丫头自己提水进内,她却来问究竟。

正陈叔也自出来,来福迎上,便同陈叔说了一番话。

原来这两日里,谢二跟张奎老程三人,虽不曾再来素闲庄骚扰,然而私底下却行起坏来,他们找到几个素闲庄上的小庄头,同这些人说什么,谢家的产业始终都是要落在姓谢的手中,而他就是谢家最后一个男丁,指望一个不知何时就离开鄜州的外姓小丫头是成不了事的。

且谢二等明里暗里,还对这些小庄头言明,倘若他们肯听话,那将来谢二继承了谢家田产等,自然会给他们大大的好处,然而倘若他们跟自个儿对着干,将来谢二成了谢家的新主人之后……这些人却是吃不了好儿的。

这乃是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的法子。

那些农户们,不过是讨口饭吃罢了,虽然有多半人念在谢氏的救恩,不肯背弃谢氏,然而却也有些胆小无知的,见谢二如此强横,竟畏惧了他,又被谢二许下的好话所诱,便蠢蠢欲动起来。

来福起初并不知情,今日才得了风声,知道事情不妙,便忙赶来给素闲庄通风报信。

陈叔跟青玫两人听了,又惊又气,料不到谢二竟是这样无耻,手段且这样下流可恶,又气竟有人被谢二说动……轻易就忘了昔日谢氏的恩惠。

陈叔怒恨之余,便要叫来福将那些庄客们都召集起来问话,青玫忙道:“叔且不要这样着急,你这会子当面问他们,他们自然不肯就对你承认,你也拿他们没有法子,自己白燥火连天的,却并不顶用。”

陈叔恨恨说道:“不然要怎么样?我只是想问问他们,一个个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肝,昔日夫人那样厚待,如今外人欺负上门来,不思齐心协力,反而要帮着外人欺负小主人呢!”说话间,气得色变,浑身哆嗦。

青玫道:“都是那姓谢的可恨,为人竟坏到这个地步!”

来福听到这里,便安抚道:“陈叔别动怒,我记得上次他们来吵闹,是大小姐暗地里叫我去传了人来,才解了围,如今又生出事来,不如再跟大小姐说一声儿,看看她的意思。”

一语提醒了陈叔,当下忙跟青玫来福两个进内,便这般如此地向着云鬟说了明白。

陈叔说着,便看云鬟,却见她始终神色平静,无惊无恼的,若不是见识过上次云鬟人在内宅,却指挥若定的手段,陈叔必然以为是因为小孩子年幼、尚且不懂事的缘故,故而才不觉得惊恼罢了。

因此陈叔心中暗暗称奇,只是不知为何,看着云鬟平静的神色,原本焦怒的心情竟也慢慢地缓和下来。

此刻青玫问道:“凤哥儿,这可如何是好?这些人竟不肯罢手,等他们笼络了那些小庄头们,只怕就又要来门上欺压了。”

云鬟听罢,默默出了会儿神,才说:“陈叔,姐姐,都不必着急,我知道他们必然不肯罢手,必然还有招儿呢,如今,咱们也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陈叔来福都睁大双眸,均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鬟,不知是何意思。

云鬟微微一笑,向着三人招了招手,低低地又吩咐了一番。

当下,陈叔跟来福两人便出了庄子,分头而去行事。

剩下青玫有些忐忑地看着云鬟,见左右无人,便问道:“凤哥儿,如何还要请那些坏人来庄上呢?你到底……在想什么?”

原来云鬟方才同陈叔跟来福交代,叫他们两个分别去请谢二跟素闲庄的小庄头们前来,只一件事,不能叫他们两拨人见面儿。

见青玫问起,云鬟慢慢说道:“姐姐到时候就知道了。”

青玫叹道:“唉,我只是怕咱们吃了亏呢。”

云鬟垂眸轻声道:“我也并没有十足把握,只见招拆招就是了。”

青玫望着云鬟,却见她仍是只梳着一个单髻,素衣薄裳,脸儿白里泛红,这般眉清目秀,粉妆玉琢,难辨男女。

然而毕竟只是个小孩子,且又才失了生身母亲,京城的家里也没有消息,这般的女孩儿,本该被好生呵护娇养才是,如今非但不能,反还要在此担惊受怕的。

青玫想着,不觉红了眼眶,因一咬牙:“凤哥儿别怕,倘若他们真的不讲道理,我纵然跟他们拼了命,也绝不让凤哥儿受半点儿委屈!”

云鬟闻言一怔,看着青玫决然赌咒的模样,方莞尔一笑,仍是轻声道:“什么拼命,姐姐别瞎说,可知我是最不要人家为我拼命的呢。”

青玫忍着泪,只上前将云鬟抱入怀中。

过不多时,来福先把那些佃户们的领头儿请了来,——那有些暗暗倒向谢二的,本心怀鬼胎的不肯前来,来福便道:“你们若是不去,惹怒了陈叔,等不到将来谢家的产业挪手,就先不许你们种谢家的地了,却向谁说理去呢?”

这些人一听,自然是惧怕的,生怕谢二的许诺还未到手,先落了一场空……当即纷纷地来了。

陈叔却去请谢二几个,谢程等人因是贪图享乐之辈,此即正在鄜州城内酒楼中高乐,酒酣耳热之余,又彼此商议如何侵吞谢家产业之事,又说到等得手之后,必然要陈叔青玫好看等话语,正说的兴高采烈,陈叔却来到了。

谢二自是诧异,不知陈叔所来何故。

陈叔见了三个,便气往上撞,奈何有云鬟的命令,陈叔便压了气,只作出和颜悦色之态来,先恭敬行了礼,才笑说道:“二爷在这儿高乐呢?大热天的,倒是让老奴好找。”

谢二见他换了脸色,又听说话这样谦卑有礼,便同老程张奎换了个眼色,因拿腔作势地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陈叔仍是陪笑道:“是这样儿,上回二爷过去庄上,小主子的意思,是叫好生招呼二爷,在庄子内住下最好,毕竟谢家只剩下了二爷这一脉亲戚,是绝不能怠慢的,后来听闻二爷匆匆去了,小主子便把老奴斥骂了一顿,说为何竟不曾让她见着家里的亲戚……还说老奴自作主张做了错事,定要赶老奴出庄子呢。”

谢二诧异起来,忙坐正了些:“哦?竟是这样?”

陈叔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可不正是?这几日小主子一直催促老奴把二爷找回去,只一直不得二爷行踪,如今总算找到了,还请二爷跟老奴回素闲庄去跟小主子见面儿,就当是体恤怜惜老奴了……何况,毕竟二爷才是谢家的人,有些事儿有些话,外人不好插手,二爷跟小主子两人,自然有商有量,什么都是好说的。”

谢二原本还是惊疑不定,听陈叔一路说到此,却不觉喜出望外。

谢二不由回头又看了老程张奎一眼,心道:“这老狗头这般前倨后恭,多半是那小崽子果然不识好歹,做梦想要认什么亲呢……又或者这老狗头听说了外面的风声,怕了起来,故而今儿才来找我?”

那程张两个,自也是一样想法儿。

谢二又琢磨陈叔话里的意思,竟是说那家产等的事也好商议,倘若当真能跟那小女孩子见了面,不过是个五六岁的毛丫头,又小又蠢……还愁她不任凭自己摆布、言听计从的?自然比他们联合众人巧取横夺的来的名正言顺了。

谢二心头一合计,便又假笑道:“想不到我那妹妹竟有这般孝心,我不去……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片心呢?”

老程早就会意,当即附和说:“果然是这个理儿,倒是很该去一趟。”

张奎也嚷道:“去去去,立即就去!”他本是个糊涂人,谢二老程两人想不到的,张奎自然更摸不着边儿。

当下陈叔在前,引着三人下楼,出门往素闲庄而去。

就在一行人离开酒楼之后,在谢二等人的隔间处,却有一人缓缓起身,来到窗户边上,干净修长的玉指在竹帘上轻轻一撩,抬眸往外看去,却见陈叔陪着那三人,正骑马往城外方向而行。

双眸如同晨星影动,这人忽沉声说道:“他们说的素闲庄谢家,莫不正是京内崔侯府里谢少奶奶的本家?”

身后少年十四五岁年纪,闻言起身道:“四爷说的是长兴伯家的女孩儿?”话音刚落,便知道说错了,忙自打了一下脸,又笑说道:“我糊涂了,四爷说的是崔印之前休了的那谢家女儿罢?只是无人知道她的来历,只听闻是个外地小户之家的出身……难道,就是在这鄜州?”

被称“四爷”的那人一笑,将帘子轻轻放下,重回到桌边儿,却不回答,只默默地端了酒盏。

少年吐吐舌头,又道:“果然是我大意了,不过我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四爷挑了挑眉:“你又知道什么?”

少年得意洋洋道:“两年前谢氏病危,侯府内有个小女孩儿出京,侍奉尊前,这帮人方才所说的小主子,大概就是崔印的长女,名唤崔……崔……”

本是要卖弄,谁知却又卡了壳,四爷冷眼瞧了他半晌,生生看的少年脸红起来,才“嗤”地笑了出来,淡淡道:“崔云鬟。”

那少年眼睛一亮,一拍桌子道:“不错,崔云鬟!这名字有些怪异,故而我记得清楚呢……只是在四爷跟前毕竟是班门弄斧了,嘿……这普天下的事儿,四爷竟是无所不知、无有不晓不成?”

四爷忍笑道:“休要乱拍马屁。”

少年道:“可知并不是我说的?谁不知道刑部白大人的大名?委实是明察秋毫,明见万里……”

白四爷眉峰微蹙,咳嗽了声,也不说话,只淡淡扫了过去。

少年自知失言,早捂住嘴。

四爷冷冷道:“方才那些人肆无忌惮在隔壁说了半晌,是那等的丑态毕露,一来是酒装恶人胆,二来自是有恃无恐之意,觉着纵然有人听见了也奈何不了他们……这尚且不过是小事,却也叫你警醒,让你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你如今却是要明知故犯不成?”

少年求道:“是我一时嘴快,以后再不敢了。”说着便殷勤地斟酒,嬉皮笑颜道:“四爷饶恕我这遭儿。”

白四爷不语,却果然吃了一杯酒,他素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然而少年在旁察言观色,却见他眉目之间若有隐忧。

少年端详片刻,问道:“四爷在忧心什么?莫不是……为了素闲庄的事儿?”

——他们此行是为了鄜州大狱走脱要犯之事,如此惊动刑部的大事,一路走来白四爷尚云淡风轻的呢,如今却一反常态,这少年便猜是为了方才之事。

果然,白四爷闻言,眉峰轻轻一动,半晌才道:“那个孩子……”

少年脱口道:“四爷说的是……崔云鬟?她、她怎么了?”

白四爷的眉心锁的越发深了些,若有所思道:“那孩子,有些……”手中团着酒杯,斟酌似的琢磨了片刻,白四爷轻轻摇了摇头,到底并未说下去。

然而如此,却勾得少年心中的疑问更盛了。

第9章

且说酒楼之中,白四爷同随行那少年略说几句,见时候不早,便唤小二来结账。

跟随四爷的这名少年,姓任名浮生,本也是个世勋子弟,因到他这一辈,家道中落,外加父母早亡,未免有失教导,任浮生镇日里跟京内那些世家子们斗鸡走狗,谈枪使棒,不务正业,幸而得遇白四爷,因见他身手尚好,人又机敏,便收在身边儿。

浮生倒也机敏,知道白四爷是个难得的,且他又素来敬重四爷的为人,因此便把先前的不羁浪荡性情收起来,只跟着四爷历练罢了。

浮生跟随四爷几年,自知道四爷性情,乃是最内敛稳重的,且素来又惜字如金,并不是那等肆意轻狂之人,可但凡说出一句话来,必有缘由,也必叫人信服。

如今见白四爷对崔云鬟欲言又止,浮生暗忖底下必是些“不同流俗”、会叫人吃惊的言语,是以四爷不肯轻易说出口来。

因此浮生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当下两人结了账,起身出外,才下酒楼,便见前头通往城门的大街上,有一队五六个人,都骑着马儿,霹雷似的疾驰而过。

队伍当中簇拥着一名少年,一身半旧的玄衣,看来面孔尚嫩,只气质偏冷峻沉郁了些,双眸却极为锐利,端视前方,同一干人等呼啸而过。

白四爷凝视那队骑士打前儿经过,并不言语。

浮生却毕竟生性活泛,便笑道:“这是些什么人,白日青天,在大街上耍这等威风。”

四爷不答,倒是旁边街上也有几个看热闹的,便指点说道:“这是城郊大营里的小六爷呢,听闻早上拿住了两个逃狱的贼囚,这时候进城来,不知是有何事?”

白四爷闻听,仍是面沉似水,不动声色,浮生却挑了挑眉,情知他们说的是那稚龄少年,——两人年纪自是相差并不很大,浮生把自个儿跟这“小六爷”暗中做比,是以不甚服气。

恰另一个人道:“这贼人果然是小六爷拿住了的?瞧他的形容相貌,不过是个大些的孩童罢了,哪里竟有这样能耐?”

先前那人眉飞色舞道:“你若是这等想法,可就大错特错了,这六爷虽是年幼,却比许多世人都强呢,我侄子便在军营中当差,是他亲眼所见,那三五个军汉跟小六爷赌斗比试武功,都还占不了他的便宜呢,更且足智多谋,是个最厉害不过的人物。”

浮生听得咋舌,几乎忍不住插嘴说上一句,只心底牢记白四爷的叮嘱,故而强忍罢了。

他听到此处,便扭头对白四爷低声道:“四爷听听,这说的可像话么?胡吹大气……毕竟是他们没见识过出色的……”

谁知一转头的功夫,却见身边儿已经没了人,浮生一惊抬头,却见四爷早就翻身上马,衣袂飘然,正打马欲行。

浮生来不及再听详细,忙道:“四爷等我!”一个箭步约到跟前儿,随之上马追去。

不提鄜州城中自有一番热闹,只说与此同时,在素闲庄内,正也有一场风起云涌。

话说先前,陈叔按照云鬟吩咐,好言好语地将谢程张三人赚哄到了素闲庄,引到内宅。

这三人本是狡诈狠恶之徒,他们的手段卑鄙,无所不用其极,自然也暗中提防别人以相似手段对待自己,何况谢二曾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是以他们行事也算谨慎的了。

若然此刻素闲庄内不是老的老小的小的窘迫情形,谢二也不敢如此怠慢。且他又自恃乃是正经谢家之人,好歹半个主子,陈叔纵然不情愿,也不至于使出狠招来对付自个儿,另外那些小庄头也给他买通大半,——因此才果然有恃无恐地来了。

陈叔仍是好生招呼,进了内宅,谢二放眼看去,果然见堂上坐着个小小地身影,将进厅内之时,已经看得仔细明白,原来是个嫩生生地小公子,瞧着雪团子一般清灵可爱。

谢二乍然一见,又惊又疑,脱口说道:“这孩子是……”

原来他恶人心虚,加上崔云鬟并没有做小女孩子的装扮,因此一眼之下,竟以为云鬟是个男孩儿。

陈叔呵呵笑说:“这正是小主人,小名凤哥儿。”

谢二咽了口唾沫,此刻云鬟已经上前行礼,口称:“二哥哥。”又半是微笑地说:“先前二哥来庄内,本急欲一见,不料竟匆匆走了,此后我叫陈叔时时留意,日日去寻找,可喜终究把二哥找回来了。”

谢二见她笑得天真,话又说的可亲,顿时心安了大半儿,跟狐朋们换了个眼神,谢二假笑着俯身看云鬟,道:“好妹妹,你竟是这样出落,哥哥几乎不敢认呢,虽然年纪还小,却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若长大了,还指不定怎么……”

谢二本是个不上台面的,说着说着,未免便流露出那不像的口吻来。

云鬟却恍然不觉,仍是笑微微地请三人落座,又命看茶。

不多时,青玫同小丫头便奉茶上来,谢二老程张奎三个见青玫亲自出来招呼,又看云鬟是这样亲厚相待,三人心中暗暗喜不自胜。

由此落座,彼此闲话了片刻,云鬟方道:“我娘生前常对我念叨,说我年幼无知,将来也是要回京去的,陈叔又年老不能理事了,这素闲庄很缺一个能主事的,只可惜没有个自家人了……我也正觉着没有家里人依傍,十分凄惶,幸喜二哥来了,以后,且安心在庄内住下才好。”

几句话如在心坎上,谢二自是心花怒放,面上却还略略谦让了两句,只说是住几日仍要离开的。

云鬟道:“二哥若还不应,就是见外了,难道丝毫也不念亲戚的情分吗?”说着,眼圈微微泛红。

谢二见状,便顺势叹道:“好妹妹,没想到你的心竟这样真,哥哥又哪里舍得你孤零零的?既然如此,一定留下来,咱们是兄妹,哥哥也一定会好生照料你的。”说到这里,望着云鬟这般清姿秀色,心中不免浮出许多猥琐不堪的念头来。

云鬟这才转忧为喜,道:“这样才对呢,哥哥在素闲庄住下,慢慢地掌家主事,纵然将来我回了京内,想到这儿还有哥哥在,也算是有个能够容身的故地呢。”

这几句话说完,眼前所见,是谢二同老程张奎三人挤眉弄眼,一个个面上喜色难以掩饰,那种贪婪得意的情形自然十分难看,三人却自以为好事将成,浑然不觉。

陈叔在门边侍立,自也看的分明,却只竭力低着头忍耐。

忽听云鬟道:“是了,我还有一件事疑惑。”

谢二忙问何事,云鬟蹙眉,思忖道:“如何我听来福说起来,好似是有些庄客暗中传言,说哥哥私下里许了他们什么好处之类,会对素闲庄不利呢?”

谢二闻听,哪里肯认,当下道:“绝无此事!必然是他们乱传来挑拨咱们兄妹关系的。”

云鬟点头道:“其实我也是这样想法,因他们传的太离谱了些,说什么哥哥要免他们的地租子,还要割田地给他们呢……”

谢二心惊,面上却自是正经无匹:“妹妹不要听信这些混账话,好端端地我免什么地租子,我竟是疯了不成?”

云鬟笑道:“其实我娘在世的时候,逢遇年景不好,或者他们家里有事,母亲也会免地租,只当做善事罢了,只是不曾割地,毕竟庄上只有这几亩薄田赖以度日,若是割了出去,以后叫咱们怎么活呢?”

两人说话间,张奎便瞪着双眼听着,此刻见云鬟眼中似有泪光,这样可怜见儿的,他便大声笑道:“割的什么地,二哥不过是哄骗那起子乡巴佬的罢了!”

老程跟谢二齐齐咳嗽,老程拉住张奎,斥道:“张兄弟你方才喝多了,又开始瞎说八道。”

谢二也忙道:“妹妹好好地把心放回肚子里,我是万不会跟钱过不去的,那地租子只会涨,哪里有减租这样便宜的事儿,更不必提割地了,那简直如割我的肉一样,万万使不得!”

云鬟微微点头,叹道:“我娘就是太过心软了,然而她行好了一辈子,又落得了什么好儿呢……”

谢二见她有些忧愁之态,又生怕方才张奎的话给她记在心里,便装出一副通情达理之态,皱眉道:“可不是呢?姑母为人就是太心善了,然而这世道多是些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你对他们好,他们还贪心不足,想要更多的呢……妹妹不必伤心,还有哥哥在,以后哥哥必然给你料理的妥妥当当。”

云鬟闻言,嫣然一笑,谢二见她虽然年幼,但一笑之下,如夏日新荷,容色清丽,竟叫人不敢直视。

谢二心头乱跳,竟道:“本想若是这丫头不能回京,就速速料理了,没想到竟是这样出色的孩子……”正在心里龌龊盘算,耳畔却隐隐听得鼓噪之声,似从偏厅内室传来。

老程张奎两人也都听见了,正疑惑转头相看,却见偏厅之中果然急匆匆地跑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指着谢二,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无赖贼人,原来都是哄骗我们的!”

三人都是一惊,定睛细看,却认出正是素闲庄的小庄头之一,而这庄头叫嚷未罢,又有几个人快步走出来,都对着三人横眉怒目地盯着看,其中一个又道:“该死的无赖!差点儿给你们骗了!”

又有人惶恐惭愧地对云鬟道:“小主子仁慈,且饶恕我们一时脂油迷了心罢!”

谢二老程张奎早就站起身来,起初不解何意,老程最是狡滑,先回过味来,便对谢二低声道:“二爷不好,咱们中计了!”

谢二也即刻明白,却顾不得理会这些怒火冲天的庄客,只转头瞪向云鬟,此刻虽然明白,却仍是不信的。

跟众人的惊怒相比,云鬟却仍是静坐冷看,素色的衣裳衬着雪色的脸,越发透出一股同年纪不相衬的超然冷静来。

目光相对瞬间,云鬟轻声道:“谢家的产业,母亲早就留给我了,你既然是谢家的人,若是诚心诚意上门,好生说话,我看在母亲面上,自不至于亏待了,你委实不该明着欺辱人,不该狼子野心如此。”

谢二几乎一口气噎住,此刻方信自己是真的中了计,还是中了眼前这小丫头的计谋。

老程自也极为震惊,然而见谢二说不出话,他便对云鬟道:“何必撕破脸呢,纵然二爷先前有什么对不住的,也是因吃了门上冷遇所致,如今大家既然说开了,他又是谢家唯一的子弟了,做的这样绝,对大小姐又有什么好处?”

云鬟仍是面不改色,淡声道:“好处只有一件,谢家的产业不能落在心存不轨的歹人手中,谢家的人纵然都要死绝了,这份污名却留不得。”

云鬟说到这里,便环顾在场庄客们一眼,又道:“我娘亲怜老惜贫了一辈子,虽一生算不得平顺,却也走的心安,她常常对我说一句话——‘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我虽年幼,却也懂得这个道理,但凡行事,自要问心无愧才好。”

众人之中,倒有一半儿羞愧难当,云鬟又看向谢二,冷道:“这人本是心怀狡诈、唯利是图之辈,他本就是为了谢家家业而来,如今求而不得,才假意许给你们重利,当真给他将家产吞并后,他自然会变本加厉进行盘剥,到时候各位只怕再后悔莫及的。”

这一番话,说的明明白白,那些曾被谢二说动的,羞愧悔恨,又想到谢氏先前之恩义,便落下泪来。

此刻陈叔青玫来福等,也在厅门边上,听到这里,陈叔大为动容,又感念云鬟年纪小小,竟是如此……不由抬袖拭泪,连连点头。

独谢二等人,恼羞成怒,谢二拧眉喝道:“你这臭丫头,看不出你竟是这样诡计多端!你当如此二爷就能收手么?如今趁着二爷还有一份怜惜,你最好识相些,惹恼了二爷,管你是什么公侯世家的小姐,只管把你卖到那……”

谢二猖狂说了这句,却惹得在场众怒发作,众庄客本正悔恨被他耍弄,如今见他公然欺辱云鬟,哪里肯依,便呵斥着涌上来。

然而此刻谢二等正是山穷水尽之时,再也顾不得了,又见众人围上来,他们竟不由分说,动起手来。

三人之中,只老程不擅武艺,谢二跟张奎两个却习得些武功的,顿时之间踢翻桌椅,抡起凳子,猝不及防中,竟给他们打倒了几个庄客。

谢二又一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狞笑道:“谁敢上来?”

众庄客虽然盛怒,可见他三人发起疯来,又见谢二动了兵器,自然不敢贸然上前。

谢二见将众人震慑住,又看云鬟被青玫护着,站在不远处,他心头一动,竟向此处扑了过来!

来福先挺身挡住,被谢二将匕首一划,顿时臂上血溅,谢二势若疯虎,又踢翻两个庄客,疑心想要擒住云鬟,好趁机拿捏。

不料青玫见势不妙,百忙中便把云鬟推开,竟不顾性命,张手将谢二拦住。

谢二索性揪住青玫头发,一把扯到跟前儿,将匕首抵在颈间。

此刻云鬟站定回身,见状才微微色变。

谢二嗅着青玫身上淡淡香气,眼睛却看着云鬟:“毛丫头,跟你二爷玩心机,你还嫩的很呢!不想这贱人死,就快些儿把所有的房产地契都拿出来,乖乖交给二爷……”

青玫脸白如纸,睁大双眸,闻言浑身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儿。

云鬟暗中握了握拳,道:“这有何难,只是你别伤了我的人,不然的话,这件事便撕捋不开了。”

青玫想叫云鬟不要理会谢二,只可惜刀锋在喉,她毕竟是个弱女子,早就浑身发僵,喉头哑噎。

却见云鬟转头,轻声唤道:“陈叔……”

陈叔不等她说完,便求道:“小主子,万万使不得!”

众庄客也都同声相劝,谢二见状,正欲再使横要挟,忽然听见有个声音从厅外传来,竟笑道:“哟,这儿好生热闹,是在做什么呢?”

众人不知来者何人,都转头看去,而云鬟听了这个声音,意外之余,却微微一笑,略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