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当在葫芦河畔的柳树下醒来那时候,她兀自有些神志不清,模糊之中,看见柳丝微晃,面前却是青玫担忧的脸容,柳眉杏眼,真切而鲜明。

那温柔的轻唤把云鬟的记忆唤醒,历历在目,一瞬间……过去同现在,猝不及防而天衣无缝地重合。

然而纵看她曾经历过的,一路而来,崔云鬟已经习惯了的,竟只是“失去”二字。

幼时的母亲,陪伴的青玫,再往后……不堪回首的种种。云鬟只是逼着自己去“不想”,竭力去适应罢了。

不然,又能如何?

她尽量避免想起那一层层的伤痛,并尽量不去理会身遭发生的种种,不纠缠,不参与,自然便减少许多不必要的记忆。

季陶然曾说她“人淡如菊”,赵黼曾恨她“波澜无起”。

而云鬟自诩“心若止水”,喜怒哀乐极少外露,落在人眼里,竟似木讷愚拙一般。

只想不到,那一生,竟仍是走至令她忍无可忍的地步。

今夜,在青玫的注视之下,云鬟闭着双眸,看似睡着,实则心中一刻不停。

当在柳树下睁开双眸那刻,自是不免意外,但也仅只是意外。

她任由青玫把自己抱起,任由她领自己回到了素贤山庄……见到了陈叔,乳母……那些逝去的人,一一出现在眼前,就像是一个带着笑意的美梦,可意识之中却隐隐预料到,这梦虽美,却注定短暂。

她早看破老天的伎俩,看似给了她一颗极甜美而诱人的糖,吞下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苦涩。

然而除了面对之外,她并无其他选择。

因此云鬟三分淡然地看着一切重又发生,就如同……如同前世苦闷之时的自个儿,实在受不得之时,便让自己回想昔日那些快活的时刻,因为不忘的天赋,每当回想,便如同“重生”了般,身心皆沉浸在那股永远鲜活的喜悦自在中。

也只有在这种时刻,云鬟才会感激老天给了自己这种天生之能,那些珍贵而短暂的欢喜过往,一幕一幕,如同暗夜微光般,支撑着她,缓步向前。

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当真的“重生”一次。

一直到现在,云鬟才若有所悟。

这样温柔可爱的青玫,如何要遭逢那样不堪惨烈的厄运?而看似腼腆纯良的来福哥哥,当真是十恶不赦的凶手?

她试探过几次,都看不出来福有什么险恶的居心或者企图,若说他极擅长掩饰,那也太过可怕了些。

而且云鬟知道,青玫心中……一定有人了

上回她自“梦魇”中惊醒,乳母跟陈叔相继来看,一墙之隔的青玫却并不见人。

青玫素来勤快警醒,绝不会睡得这样死沉,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并不在素闲庄。

这也正跟前世她遇害之时的情形有些契合了,倘若不是她自己夤夜离开素闲庄,又怎会死在外头?纵然真的是来福动手,来福自也先要把她引诱出去才能行事。

云鬟虽拿不准来福到底是不是真凶,但目前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不能让青玫再私下里出庄子了,只要她晚间不离开山庄,便极大地减少了被人暗害在外的可能。

所以今夜,云鬟才借口害怕,把青玫留在身边儿陪着自个儿。

连日来云鬟思量此事,至此忽然隐隐醒悟:或许老天让她重活一世,意义正是在此。

她闭着双眸思量,察觉青玫探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就宛如……昔日谢氏在世之时的动作。

云鬟禁不住往青玫怀中贴近了些,小手攥着青玫的衣襟:以后如何且不论,只是这次,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话说这日,一大早儿,小狗子捧着个柳条小簸箩,上头放着三块白生生的豆腐,往素闲庄而来。

狗子家中有个不大的豆腐坊,隔三差五,狗子爹做好了豆腐,便会叫他趁新鲜,送几块到素闲庄来,因先前开这豆腐坊之时,多承蒙了素闲庄的恩惠,乡下人淳朴,便用此法儿且表心意罢了。

而小狗子是最爱做这差事的,一路上小心翼翼捧着簸箩,眼看将到了庄门口,不由加快了脚步。

正在满心欢喜之时,忽然身后有三个青年男子快步上来,看小狗儿如此,中间一人笑道:“这小东西捧得什么?”

左边一个大笑道:“奎爷竟是不食人间烟火了不成?如何连豆腐都不认得了?”

张奎笑道:“老程你懂什么,我哪里是不认得,不过是看这小东西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故意问他罢了。”

小狗儿见这三个面生,又听他们粗声大气地调笑,不免胆怯,低头便欲走,不妨谢奎将他拦住,道:“小家伙,你急急地往哪里去?爷一路走来正有些肚饥了,这豆腐给我吃一块儿。”

小狗儿吓了一跳,忙道:“不成。”

谁知张奎口中问时,手早就伸了出去,小狗儿话音未落,他已经三根手指扠了一块嫩豆腐,低头便吃了一嘴。

小狗儿万万料不到竟有人这样蛮横无礼,不由呆了,谢奎风卷残云似的,那豆腐且又软甜,顷刻就被吃了个精光。

小狗儿才反应过来,登时叫道:“你干什么?!”

张奎还欲说笑,却见他的同伴们早已经走出几步去,其中一个方正大脸儿的,回头唤道:“别跟孩子纠缠,还有正经事呢。”

张奎方抹抹嘴,迈步欲行,小狗儿忙上前一步,想拦住他,谁知张奎走得急,两人一撞,小狗儿身不由己,往后跌倒,手中的簸箩早就翻了,剩下的两块豆腐跌在地上,沾草带土,显是不能要了。

小狗儿见状,又气又恨,便放声大哭起来,谢奎虽意外,却也不当回事,反嗤笑了声,便赶到那两个同伴跟前。

张奎老程等正欲往前,便听后面有人叫道:“站住!”

三人驻足回头,便见一个青年从后面赶上前来,先把小狗儿拉起来,劝了两句,方来至跟前,怒道:“你们做什么欺负孩子?”

张奎为人蛮横,又见这青年衣衫简陋,乡民打扮,自然不放在眼里,道:“谁欺负他了,是他自个儿不长眼,来撞爷们儿。”

小狗儿哭道:“来福哥哥,他吃了一块豆腐,还把剩下的都撞翻了。”

来福横眉怒目,道:“这还不是欺负人?”

张奎还要理论,他身后那人皱皱眉,对张奎道:“不过是几块豆腐罢了,给他几文钱就是了。”

张奎闻听,暂时忍气,叽咕道:“看在谢二爷的面儿上!”从怀中掏摸了会儿,摸出两枚铜钱,竟往地上一扔,转身又要走。

来福见他如此轻蔑,一把拉住:“不许走!”

张奎回头道:“好泥腿,给脸不要脸呢?”挥手便打向来福。

来福只想跟他们理论,毫无防备,顿时脸上吃了一拳,踉跄后退。

张奎大笑,他的两个同伴见状,似笑非笑,也不言语。

来福毕竟年轻气盛,吃了亏,便要上前厮打。

正在这时,忽然前头素闲庄的门口走出一个人来,远远看见这一幕,便拔腿跑了过来。

原来是青玫清早出门,见状急急跑到跟前儿,又见狗儿哭的不成模样,来福脸上有青,便叫道:“怎么了?”

谢二爷等正也直直地打量青玫,见她虽一身布衣,然而身段袅娜,容貌秀丽,顿时都看呆了。

张奎死性不改,正欲调笑,却听有人咳嗽了声,竟是那谢二爷发话:“没什么,不过是有些误会罢了,姑娘是?”一改方才的倨傲冷淡,竟是斯斯文文之态。

青玫虽未目睹来龙去脉,但看这架势,也猜出几分来,便拧眉道:“问我做什么!你们又是什么人?跑到素闲庄来撒野么?”

狗儿趁机又把他们抢吃豆腐,又撞倒他、且打人的事儿说了一回,青玫听了,气得脸上微红。

谢二爷却面不改色,反而笑说:“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说的也不明白,实在是我这位奎兄弟原本饥饿,才吃了一块豆腐,也并不是吃白食,都要把钱给他了……是这位小兄弟非要拦着我们不许走,奎兄弟又性急,才动起手来的。”

这些言语,挑出任何一句来都并没有大错儿,只是连在一起,意味却大不同了,倒仿佛于他们身上没有干系,只是来福的不是似的。

来福急忙道:“明明是你们……”

谢二爷不等他说完,便拱手行了个礼,竟认真正色道:“原本是我们挑起来的,我替奎兄弟向这位小兄弟赔礼了。”说着,亲自捡起地上的铜钱,双手送上。

张奎老程看了,互相对视一眼,使了个眼色,均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果然来福越发怒了,脸皮紫涨:“谁要你的臭钱?”

青玫皱眉看着,见谢二爷苦笑一声,倒仿佛受了委屈,叹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强人所难。”复转头对青玫道:“请问姑娘是素闲庄之人么?”

青玫不悦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二爷笑道:“如果是的话,那便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青玫警惕道:“这话从哪里说起?谁跟你是一家人?”

老程在旁道:“素闲庄不是谢家的产业么?我们二爷,便是谢家的人,论理说起来,谢大小姐还是我们二爷的姑母呢。”

青玫大惊,把谢二从头到脚看了一眼,半信半疑,皱眉道:“我伺候了奶奶几年,也不曾听说她有什么侄子,哪里又冒出个你来?”

张奎听到“伺候”,便喝道:“你这毛丫头,且识相点儿,别这样无礼,二爷可是你以后的主子呢!”

青玫哪里肯依这句?便瞪向张奎,啐道:“呸!好个张口就来,我还说你是个贼呢!莫非你当真就是贼了?”

张奎愠怒,谢二使了个眼色,复对青玫道:“姐姐年纪小,没听说也是有的,我也是小的时候才见过姑母一面儿,记得谢家有个老仆人,叫做陈叔的,如今可在庄上?他大概认得我,且领我去一见便知。”

青玫见这三人来历可疑,举止粗鲁,本不愿理会,然而谢二又说的颇有根底似的,倒是不好不睬,心中犹豫片刻,便道:“我们庄园不许外人出入,谁又知道你们是不是招摇撞骗来的,我且先回去通报一声儿,你们等着罢。”

青玫说完,便拉着小狗儿,又冲来福使了个眼色,领着两人返回山庄,进门之后,“啪”地把大门关上了。

进了庄子,小狗儿便自跑去见云鬟,青玫同来福两个匆匆去寻陈叔,将外头来人之事说了一遍。

陈叔听罢,道:“奶奶果然有这么个侄子,不过多年不曾见面,连奶奶去世,他都不曾露面,如何这会子竟又来了?”

来福兀自有些气愤愤地,道:“陈叔,这三个不像是好人。”

陈叔思来想去,道:“话虽如此说,到底是亲戚,如今他既然来了,倒是不好拒之门外。”因忖度了会儿,便让青玫去把此事禀告云鬟。

与此同时,那三人等在庄门口,见这庄园颇大,门口两个石头狮子镇守,墙边一溜儿栽种许多垂柳,随风婆娑,透着清净雅致之意。

张奎啧了两声,眼中透出急切之色,竟对谢二爷道:“二哥,还在这里干等什么,不是说这庄子内顶用的人不多?咱们直接进去就是了!”

谢二闻言,便哼道:“行了,你也太躁了些,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且留神,别坏了我的好事。”

老程也道:“奎爷就是这样急吼吼的,不太像样,咱们既然来了,慢慢地摆布……还怕这谢家的上下产业飞了不成?”说到这里,忽地猥猥'琐琐地笑道:“方才那丫头倒是有些动人之处。”

谢二微微眯起眼睛,笑而不语,老程又咂嘴咋舌地说道:“花儿虽好,就是有刺儿,只怕扎手……”

谢二听到这里,才冷笑着瞥了素闲庄门首一眼,慢慢道:“他日我成了这儿的主子,还愁那丫头不落在我的手中?到时候……只怕她还上赶着呢……”

老程跟张奎闻言,两人面面相觑,仿佛想到什么好的,均都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第6章

且说小狗儿飞跑进内院,见云鬟坐在窗下,手中擎着一本书,正看得入神。

听见脚步声响,云鬟抬头,见小狗儿脸红带汗而来,便笑问:“跑什么呢?”轻轻将书放在桌上。

小狗儿一腔气恼,进了屋内,便把方才的遭遇又说了一遍,云鬟听罢,并不觉惊愕,点了点头,只问:“你跌了一跤,可伤着了么?”

小狗儿摇摇头,嘟着嘴说:“并没伤着,只是可惜豆腐都给他们弄坏了,还有来福哥哥的脸被打的紫了一块。”

云鬟把自个儿面前的金丝卷推到小狗儿跟前,劝他吃一个。

小狗儿同她说完之后,心里方好过了些,见状便拿了一个金丝卷咬着吃,又看见云鬟跟前的那本书,上头虽有几个字,他却一个都不认得。

小狗儿便睁大双眼,问道:“这是什么书?凤哥儿你认得字了么?”

云鬟笑着摇头,从旁边的针线筐内拿了一块儿帕子出来,把书皮盖了,垂眸浅笑道:“认不得几个,我也只是乱看罢了。”

小狗儿吃东西的当儿,云鬟便在心底回想今日这来的三人,她的确是记得有这样一件事,只是不上心罢了,何况很快……青玫出了意外后,她因那日不合正看见青玫惨死之态,当场晕厥,此后昏昏沉沉地病了多日。

等她病愈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谢二张奎等,曾随口问起过乳母,乳母也只说他们自行去了,如此而已。

然而那时的崔云鬟,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罢了,懵懵懂懂,又怎会明白谢二几人忽然来至庄园的用意?无非当他们是并不熟悉的“远亲”。

可此刻的云鬟,历经侯府王府那样虎穴龙潭似的地方,见识过多少形形色色的人物,下到狡奴,上至权臣,眼光心思早就非同昔日可比。

如今回头再想这三人,哪里还够看呢?不觉哑然失笑。

云鬟思量之时,早把谢二老程张奎三人的形容举止在心中想的明白,此刻虽不曾碰面,却已经跟碰面没什么两样了。

柔嫩的指腹无意识地抚过帕子底下的书册,云鬟心道:“谢二那人,浮言假笑,目光闪烁,显然是个内怀狡诈之徒,并非善类,他忽然来到庄上,且赖留多日,自然意有所图,为何后来竟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呢,难道……”

正小狗儿吃好了,云鬟便同他一块儿出门,往前而去。

此刻陈叔已叫人请了谢二等进来,正在厅内叙话。

起初落座,提及谢氏去世之事,谢二先假意哭了两声,道:“因山水相隔,竟不知姑母亡故,并未及时赶来尽孝,实在惭愧。”

陈叔见他落泪,想到谢氏故去,也觉怆然。

谢二趁机道:“此番前来,便要一尽子侄之心,必要为姑母守上三月的灵,让她老人家在泉下也觉安慰,知道谢家尚且还有人在呢。”说着又拭泪。

陈叔闻言愕然,便道:“这个却是不必了,二爷有此心便好,不必真的在这种偏僻乡下地方耽搁,免得误了您的大事。”

谢二摇头道:“为姑母尽孝,自然是我眼下最大之事,何况……如今这庄园内,都没有个正经主事的谢家人,我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陈叔听这话越发意有所指,心里不安起来,因说:“二爷且不必操心了,这会子小主人在庄内,何况奶奶临去早就将各种事宜交代清楚,我们都会尽心竭力伺候小主人的。”

三人闻言,脸色各异,老程笑道:“听闻夫人原本嫁的是京内的人家,我们到底不知道底细……不知究竟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呢?”

陈叔因谢二毕竟是谢家子弟,他身为奴仆,自然恭敬三分,老程张奎毕竟是外人,便差了一层了,如今听老程话问的唐突,陈叔便沉了脸色不答。

谢二狡狯,察言观色,立刻明白其意,故意道:“这两位都是我的生死之交,陈叔但说无妨。”

陈叔皱眉,昂首冷道:“主子的事,很轮不到我们奴才在背后说三道四。”

老程跟张奎顿时大皱其眉,有些按捺不住。谢二见陈叔如此不识做,亦有不愉之色,正欲出声,陈叔却又躬身低头,说道:“虽然二爷有这份儿孝心,然而素闲庄人手短缺,老奴便只代主子多谢二爷来探之心,却委实不敢留二爷在庄上,一来未免招待不周,二来,因小主子如今在庄上,自然不便留这许多人在此。”

三人听了,均在心底暗骂,张奎已忍不住,便起身来,指着陈叔喝道:“你这老杂毛,是什么意思!什么小主子老主子,如今谢家人差不多都死绝了,你所说的小主子,不过也是个外姓之人!哪里有资格掌管家私?咱们二爷却是真真正正的谢家人,这份儿家产,自然得是归在二爷手上,你的主子便只二爷一个!”

他越说越是尽情,竟横眉竖目地又道:“咱们好言好语跟你说,你就该感恩戴德!要知道你若恭敬,二爷大发慈悲,便留你养老,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便只一顿棍棒打出去,一个奴才罢了!”

这一回,谢二却并没着实喝止,假惺惺说道:“张兄弟,不可这样无礼。”

陈叔本来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免得大家面上不好看,不想张奎竟嚷嚷出来,看谢二的意思,自也是跟张奎一路的。

陈叔气滞,料不到对方“图穷匕见”的如此之快。

偏谢二装模作样道:“陈叔不必惊慌,我这位兄弟是有名的心直口快,你别介意才好。”

陈叔冷眼相看,已经了然他的用意,现在素闲庄上,所有的不过是“老弱”而已,除了他跟林嬷嬷、青玫,底下只还有两个小厮跟小丫头罢了,只怕谢二他们就是看准了这点儿,故而软硬兼施,想要侵吞谢家家业。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此刻陈叔暗暗后悔,方才不该念在礼数情分等,把这三个煞神请进门来,如今他们三人摆明了是不肯轻易离去……倘若动起粗来,素闲庄也未必能占得了上风。

谢二自然也是吃定了如此,故而越发有恃无恐起来。

陈叔忧心如焚之时,忽见门口上有人来到,却是青玫丫头,站在厅边,敛着手道:“陈叔,小主子交代,说二少爷远道而来给夫人尽孝,不能怠慢了贵客,已经传了厨房做中饭。”

陈叔大为意外,回头看看这无赖几人,当下迈步出厅,把青玫拉到旁边,低声问:“真是凤哥儿交代的?”

青玫道:“千真万确的,您老人家照办就是了。”说罢,自去了。

陈叔目送青玫离开,越发忧心忡忡,他以为云鬟年幼无知,自然不知谢二等人的狼子野心,然而如今骑虎难下,只能见机行事了。

谢程张闻言,却得意起来,原来他们先前来时,已经打听清楚。

这谢家本是鄜州城首富之一,只因子嗣单薄,到谢氏这一辈,竟只谢氏一女而已。

偏偏谢氏远嫁京城……后来谢家二老相继离世,谢氏自京内回来守孝,因鄜州城内多有些流言蜚语,谢氏便把城内宅邸变卖,奴仆等多半也都发付了,只带着陈叔青玫等几个心腹奴仆,迁来这僻静的素闲庄内。

谢二此人,跟谢家的确沾些亲戚关系,他们举家本在别州,因谢二为人浪荡,且又好赌好色,便把家产挥霍一空。

穷极无路之时,不由想到谢氏这一脉,他知道谢氏本是外嫁女,近来且又过世了……偌大家私落入谁手?难不成是那个别姓的小崽子?且又不过是个女流……思来想去,自然起了歹心。

如今听青玫来说留饭,他们便自忖是稚子无知,而老仆也不足为据,必然要遂心事成了!

及至中午,素闲庄果然奉上好菜好饭,三人厅中落座,尽情吃喝,正高兴处,忽然听见外头有些喧哗之声,三人趁兴而起,来到厅门处,往外看去,忽然都是一惊!

原来,此刻满院之中,竟有十几个农人聚集,都是些黝黑精壮的汉子,一个个挽着衣袖,掳起裤脚,仿佛才从田间干活儿而来,手中还提着各种家什:或锄头,或铁锹,或镰刀等……不知何故。

而陆陆续续,仍有许多农人从外而来,顷刻间人数又翻了一倍。

最可怖的是,有不少农人低低交谈之后,便看向他们三人……目光之中,大有恼恨忌惮之意。

只因谢二等心虚,猛然见此阵仗,心头不免有些掂掇,三人挤在一处,都有些色变,不敢吱声。

正心怀鬼胎观望之中,见陈叔从廊下而来,谢二自恃身份,便皱眉叱问道:“陈叔,这是何意!”

陈叔见问,不慌不忙道:“二爷别急,这些都是庄上的佃农,今儿是照例过来听小主子吩咐话的。”

谢二道:“又吩咐什么话?”

陈叔微笑道:“这个老奴却也还不明白,得等小主子开口了才知道。”话虽如此说,双眼却盯着谢二,缓缓道:“二爷若是吃好了,我送二爷出去如何?免得这院子内拥挤,这些乡下人又粗手笨脚的,若是有个失手,惊了二爷便不好了。”

谢二心头倒吸一口冷气,回头看看张奎老程,两个人的脸色也都不大好,老程凑过来,低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之亏……不如暂避风头。”

谢二正有此意,冷笑了声,望着陈叔道:“好……既然如此,我今儿便先去就是了,陈叔也不必送,横竖我知道路。”

陈叔敛了笑,一言不发,谢二抬腿要走,忽地回头道:“是了,今儿来了一趟,还不曾跟我那妹妹见面儿呢?那就改日再会罢,横竖来日方长的。”

陈叔听了这话,双手握拳,眼中透出怒色来。

原来先前陈叔跟谢二等在厅内说话之时,云鬟拉着小狗子,在外头听得分明。

她本就疑心谢二的来意,如今更是确凿了,眼见陈叔落了下风,云鬟便悄然退出,却把青玫跟来福叫到跟前,先吩咐青玫去厅上传话——此乃缓兵之计,稳住了谢二等人。

云鬟却又对来福说明,让他即刻出庄,把庄上的佃农们都聚集来,只说东家有要事要宣布。

果然,见来了这许多人,又都手持“兵器”,谢二亦怕闹出事来反吃了亏,因此便“逃之夭夭”了。

这三人去后,佃农们兀自不知发生何事,正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其中一个说道:“我听来福说,好像是有外人想要夺素闲庄的家产,倘若真的换了东家,可不知道还会不会像是谢夫人那样慈悲心肠的好人了。”

原来这些农户租种谢家的田地,但凡遇上旱涝,时气不好、处境艰难的地步,谢氏经常会减免他们的租子,且对些贫苦过甚、老弱病残的家户,还每每接济救助,因此这周围的佃农们都十分敬重谢家。

而来福去传话之时,却也按照云鬟嘱咐的,故意说是有人不怀好意,欺负谢家小主子,意图要侵夺谢家宅地等话,故而先前一些知晓风声的佃户,才对谢张三人怒目相视。

众人议论了会子,毫无头绪,便忐忑地催问陈叔。

方才陈叔回后院,早也得了云鬟的话,当下来至厅前,便对众人说道:“今日唤了你们前来,是小主人有一番话,叫我转达。”

偌大的庭院内,几十号农人,尽都屏息静气,鸦雀无声。

陈叔道:“方才你们也都看见了,那三人前来,的确是不安好心。”

顿时之间,众人不安鼓噪起来,陈叔抬手,示意大家伙儿安静,才复说道:“谢家是如何对你们的,你们也都清楚,倘或换了一个东家,未必会是这般宽厚了。然而你们放心,小主人是个有主见的,何况先夫人是那样的性情,更不会容许谢家的田产落到狠毒之人的手中,做出些刻薄克扣、欺压乡里的恶事,也坏了谢家的名头。”

陈叔说明其中利害之后,见众人都点头称是,便顺势定了计策,自此之后,众人齐心协力,分出些踏实可靠的青壮年等,每日六人,轮班在素闲庄外巡逻,以壮声势,兼护卫之责,免得给谢二等乘虚而入。

如此过了几日,平安无事。

这一天,是鄜州城大集,青玫林嬷嬷两人便带了云鬟,乘车进城玩耍。

对女子而言,最爱者无非是精巧珠花、新美衣裙等,青玫跟林嬷嬷便是如此,独云鬟毫无兴趣,只漫漫地跟着,看两人时不时地盯着一匹缎子双眼放光,或对着一串珠链爱不释手,她心底只是暗笑。

不觉来至十字路口,人来人往中,有队衙差从旁巡逻而过,其中一人忽然叹说:“唉!这次老子说什么也不去了,要再摸骰子一次,就干脆剁了这手!”

引得其他衙差们哄然大笑,有人回说:“前头就是赌馆,且看秦爷今儿的手还在不在,只怕已经痒的先飞进去了!”

那秦爷啐道:“这小狗头讨打……”

云鬟心头一动,此刻她虽然尚未记起来说话之人是谁,却笃定自己曾听过这个声音。

云鬟回身,遥遥望见身后不远,有一道懒散身影,歪歪地正要拐弯。

刹那间,云鬟想起自己曾在何地见过此人、听过这声儿,却因为这份“想起”,不由叫她脸色微微发白。

这会子林嬷嬷跟青玫两人,正对着一匹好缎子同店家讨价还价,如火如荼,竟都未留意她。

云鬟踌躇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迈步追了过去。

第7章

鄜州城的县衙捕头秦晨,其实为人不错,只天生有些爱赌的毛病,改了几次未果,今日同众捕快巡逻至赌坊跟前儿,不免触动旧痒。

捕快们早知其意,有的便拉他欲走,有的却故意起哄,秦晨听到里头骰子盅响,里头赌徒们高呼大小,便果然如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自个儿一般,顿时魂魄也飞了,待醒悟过来之时,人已身不由己地站在了赌桌跟前儿。

哗啦啦,耳畔是骰子在盅内滚动碰撞,声声催人,那荷官看见秦晨,眉开眼笑,便带笑催促道:“秦捕头如何只管看,好下注了!”

秦晨闻言,手也不由自主地去摸钱……正掂掇着要押大小,忽地听见有个人道:“押大。”

在一片鼓噪不堪的大呼小叫里,这沉沉静静又有些稚嫩的嗓音,惹得秦晨一怔,忙低头看去,目光所及,竟见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好孩子,不过五六岁模样,不知何时亦不知何故竟立在自己身边,正凝眸看着自个儿,目光相对的瞬间,竟又道:“这遭儿开大。”

秦晨哑然失笑,见这孩子挽着个乌油油地髽鬏,如此粉面朱唇天生可喜,本该天真烂漫的模样,此刻却有些肃然认真地,催促自己开大……秦晨便笑道:“好啊,人人都说我是个赌鬼,不料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是谁家的孩子?竟比你秦爷更出息呢。”

周围的人闻听,有人凑趣笑道:“这孩子生得倒好,又如此爱赌,莫不是秦爷你的种?”

秦晨笑骂道:“好狗头,正是老子跟你娘生的。”

斗了几句嘴,秦晨举起手来,却道:“押小!”

这孩子自然正是崔云鬟,闻听秦晨偏偏押小,云鬟便微一蹙眉,然也并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瞟了秦晨一眼罢了……秦晨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扫过来,隐隐似有不虞之色,便哈哈大笑。

谁知还未笑罢,就听见骰盅落定之声,秦晨忙低头看去,荷官定睛一看,已经叫起来:“四五六,是个大!”

剩下的笑噎在嗓子眼里,秦晨目瞪口呆。

眼看钱又被拿走,秦晨心痛如绞,正欲收手不赌了,衣襟一角却被人握住,却是崔云鬟道:“别走,再押,这次还是开大。”

秦晨不由诧异,周围两个赌徒听见,便又打趣道:“秦捕头,你儿子催你呢,怎好意思就走?不如再赌一把。”

众人起哄之下,加上秦晨本就二心摇摆,便咬牙伸手入怀,又掏了一块儿碎银出来。

那荷官笑问:“秦捕头,这次可要押什么?”

秦晨犹豫不决,崔云鬟静静道:“押大。”

秦晨挑眉,对上她笃定的眼神,不知为何竟心头一动,只觉得这孩子的话竟有十分可信之意,秦晨心头哭笑不得,想:“他娘的,难道真是老子的种,怎么竟认真信他呢?”

然而来不及让他多想,眼见又要揭盅了,秦晨便对云鬟道:“这次老子听你的,若是还输了,老子就把你典押在这儿!”

寻常孩子听了这话,只怕是要面露惧色的,不料云鬟面不改色,反又说道:“押大。”

秦晨啼笑皆非:“我今儿真是开了眼了。”抬手把钱拍下,叫道:“就听我儿子的,大!”

众人哄堂大笑之中,荷官揭盅,却是四六九,果真是个大!

秦晨虽然爱赌,但赌运很不佳,竟是十赌九输,这次本也是任意胡为罢了,本做足了又输的准备,谁知竟偏押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