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在前面转了一遭,他少年腿快,精神又足,这院子且不大,哪里经得他转,不知不觉中走到内宅,因素闲庄上奴仆不多,也鲜少遇见人。

正走了会儿,忽见前头一所院落,有许多青青修竹栽种门口,显得雅致阴凉,浮生喜欢,便跑过去。

如此进了院中,见廊下趴着一只黄猫,又肥又大,正在酣睡,见了人来,只稍微眯起眼睛瞅了一眼,懒洋洋地,不予理会。

不料浮生少年心性,便伸出手来扯胡须,捏鼻子,那黄猫不堪其扰,便跳起来,回身把半掩的房门中挤了进去。

浮生哈哈笑起来,跟着猫进了室内,见里头布置的也十分简朴,清清爽爽的,四壁许多书架,又有长案上放着文房四宝,像是个书房的模样。

浮生瞅了会儿,书房他自然是见得多了,瞧着没什么意思,正欲离开,却见那肥猫跳上桌子,就趴在彼处,又欲打盹。

浮生偏凑过去,正要再行摩挲它,目光一转,却见桌上放着两本书,他伸手拨了拨,望见底下那本之时,便笑道:“咦,这个岂不是……”

话说浮生正在房内胡闹,便见有个小丫头如风一样跑了来,见浮生靠在桌边,便叫嚷道:“你跑到我们大小姐的房内做什么?快出去!”

浮生吐了吐舌道:“这是凤哥儿的卧房?我不知道……”

小丫头正是露珠儿,便推浮生道:“你这人好无道理,哪里一到人家家里,就跑到小姐房中来的?”又看浮生动了那书册,便斥道:“我们姑娘最宝贝她的书,任谁不敢动的,你真好大的胆子。”

浮生挑了挑眉,偏笑道:“这分明像是个书房,我若知道是凤哥儿的卧房,也不敢就进来的……都是那只猫,是它引我进来的!”

桌上的黄猫似听懂他在非议自己,便微微眯起眼,轻蔑地扫了浮生一眼。

浮生扮了个鬼脸,便退出院子,又怕四爷等的急了,忙抽身回到前厅,也不提自己在后院胡闹之事。

正陈叔搜肠刮肚的、已经想不出要说的话,见浮生回来,陈叔便借故退了出去。

四爷便看浮生道:“你去了哪儿?如何一脸做贼心虚?”

浮生凑到跟前儿,笑道:“哪里有做贼,不过是走错了地方,可错有错的好处,四爷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四爷皱眉看他,浮生摩挲着下巴,思索说道:“这素闲庄的嬷嬷也认得四爷,四爷又认得凤哥儿,可凤哥儿年纪才这样小,到底你们有什么渊源呢?四爷若是肯跟我说,我就告诉你我看见的是什么。”

白四爷听了任浮生这一番话,轻扫他一眼,并未开口,然而心底却不由想起四年前的一桩怪事来。

就在浮生同四爷“讨价还价”之时,陈叔来至门外,便问小幺道:“怎么凤哥儿还没回来,可多多派人去找了么?”

小幺道:“已经有四五个庄客去了。”

陈叔看看天色,又回头看看门内,虽不知白四爷跟浮生两人来此何意,但方才看四爷是那样的谈吐气质,便知道林嬷嬷所言非虚,不管如何,这样难得的人物跟凤哥儿认得,又亲自登门来见,只怕果然有一番渊源,纵然将来凤哥儿回到京城,倘若有这么样儿的一个人……也不至于太过孤立无援。

偏这会儿凤哥儿不在……陈叔不由忧心如焚。

你当崔云鬟此刻在何处?原来自打先前青玫离去,云鬟回望密林,正觉有些不祥,却有小阿宝发现了她的踪迹,便跑了来,催她去看蜻蜓。

云鬟只得按下心头不安,便同孩童们来到河畔,见那蜻蜓被细草拴着,想飞又飞不了,有些怪可怜的,便劝阿宝放了。

如此闲闲地玩耍了一阵儿,眼见天色渐暗,有些孩子便各自归家。

因青玫说过要来接自个儿的,因此云鬟倒也并不急着走开,只是抱着膝出神。

从此处望出去,葫芦河对岸,和风吹拂,金黄色的麦涛随之阵阵涌动,远处山峦层叠,隐隐可见。

晴空之下,时不时地有白鹭翩翩飞过,白羽挥动,仿佛一朵雪白的莲花自眼前飘动,轻灵曼妙。

云鬟呆呆看了会儿,倒是恨不得记忆只停留在此刻最好。

熏风微暖,云鬟几乎昏昏睡着,心中却记挂着青玫如何还不来。而想到青玫,不由便想起那曾让自己百般猜测的人。

云鬟原本不知青玫的心上人是谁,可毕竟只要细心搜寻,一切皆有踪迹可循,何况是这种男女之事,每每便会流露于眼角眉尖,等闲哪里是藏得住的。

那一次,青玫领着她出去玩耍,是阿宝来说,鄜州大营的人在河畔驻扎。

他们来至河畔,正有一个士兵收拾锅灶,便向阿宝扔过来一个烤熟了的红薯。

云鬟当时并没在意红薯,她只是回眸看向深林中,隐隐觉着那里有什么在盯着自己。

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阴,就是在那一回首的功夫,她已经看见了——

青玫的目光,并不是看着自己,也不是看着阿宝等。

她面上微红,眼底含笑,是那种含羞带喜的笑容,双眸盈盈,望向对面。

云鬟对那种神情并不陌生:但凡是怀春少女,差不多都是如此,被青玫用这种目光注视的人,自是跟她情丝暗系的那人。

刹那间,仿佛这一幕定格在云鬟的面前,如一卷慢慢会动的画。

云鬟则定睛望着回忆中的自己跟青玫,然后,她顺着青玫的目光看了出去。

就在身前不远,树林边上许多兵士在走,军队的锅灶旁边,是那个俯身收拾锅灶的士兵,正举手扔了一个红薯给阿宝等。

可他虽是向着阿宝等顽童扔出红薯,但他的双眸,却赫然……也正含笑看着青玫。

在如一个旁观者的云鬟眼中,她看的清清楚楚,青玫跟那士兵,瞬间竟是四目相对,青玫在笑,而士兵看似对着顽童们的笑,事实上,却是对着青玫。

原来,这个“神秘人”,是他。

云鬟闭着双眸:原来是他。究竟青玫是从什么时候认识这兵士的?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前世,青玫出事之后,她并没听闻有任何关于这士兵的消息……而这一回青玫进衙门,这士兵也从未露面。

何况鄜州大营的军律严格,这人又怎会轻易出营来跟青玫相会?且此人是军中身份,真的能跟青玫两人终成连理?

可云鬟十分期望青玫能够达成所愿,故而竟不想把自己忧心顾虑的种种跟她提起。

于是云鬟只叮嘱青玫,以后不可再擅自行动,只把此事跟陈叔坦明,让陈叔拿主意就是了。

云鬟想了许久,不知不觉竟似睡了一觉,恍惚中仿佛听见一声尖叫,似真似幻。

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暮色淡淡,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青玫竟仍未来,云鬟想起先前自己顾虑的种种,还有方才那一声,心中竟越发不安。她站起身来,腿已经有些麻了。

只撑着拂开柳枝,往树林深处而去。

走了有一刻钟,隐隐听见前方有些动静,云鬟不由叫道:“青姐!青姐!”连唤两声,并无答应。

云鬟握拳,复往前又走了片刻,手剥开垂柳之时,便瞧见前方树下,有一道人影卧在地上,小小地蜷缩着。

云鬟呆了呆,不知要上前还是离去,然见那人不过似是个半大孩童,且仿佛受伤带痛,她便往前欲查看究竟。

谁知才一步,便听见那人喝道:“别动!”声音沙哑,难掩稚嫩之色。

然而云鬟听了这个声音,却轰然雷动似的,双足如钉在地上,果然一动也不能动。

她睁大双眸望着面前那人,见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可乱发遮绕,加上林中光线又暗,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跟发丝之下微有异光的眸色。

第20章

云鬟站在原地,心怦怦乱跳,只顾看那人,此刻心底竟仿佛有许多声音嘈杂乱响,却不能当真。

那人低着头,似是呼了几口气,隐隐地夹杂着忍痛的喘息,顷刻,才语气微弱说道:“你是谁……你叫什么?”

云鬟细听那声音,却又不像,便定了定神:“你又是谁?”

那人听了,嗤地一笑:“小丫头,我先问的,你就该先回答我。”

云鬟只盯着他,默然不语。

那人见她如此,才道:“好罢,我告诉你……你、可以叫我六爷。”

云鬟复又皱眉,此刻她听听看看,心底有了个大概,眼前的,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子罢了,不知为何竟是这般狂的口吻,但……应该不是先前她错觉的那位。

一旦想通此情,她微微地松了口气,心跳也终于正常了些。

赵六说罢,便道:“怎么,六爷已经同你说了,你是不是也该告诉六爷你的名姓?”

云鬟方慢慢地说道:“我叫凤哥儿。”说到这里,猛一摇头,才想起自己进林子来的目的,便说:“我是来找人的,你可看见我青姐姐了?”

赵六静了静:“不曾见。”

云鬟左右看了看,正要上前再去探,却听赵六喝道:“站住!别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里带一丝不容置疑,云鬟咬了咬唇,便站住脚问:“为什么?”

赵六笑了笑,道:“我身上的伤十分之重,你这丫头见了,一定会吓得痛哭晕厥,六爷可不愿多一个麻烦。”

云鬟知道自己当然绝不至于痛哭晕厥,可毕竟在对方眼里,此刻她不过是个小女娃罢了。

她本想问赵六为何伤着了等话,心念一转,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自己对此人感觉着实不好,因此便道:“那好罢,我去别处找。”

不料赵六见她欲离开,又忙道:“等一等。”

云鬟回头,赵六仍是侧身对着她,大半个身子倒是在暗影里,竟说:“六爷有件事,想拜托你,你去……前头,这林子外有个守夜的小树屋,你去喊那人出来,对他说……”他的手捂在腹部,又喘了两口,才道:“对他说六爷在林子里……”

云鬟总看不清他的脸,心怀犹疑,并不言语。

赵六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却放的温和了些:“好丫头,算六爷求你……你且乖乖地听话,快去罢,日后六爷定会谢你……不然的话,六爷要死在这儿了,死了变成鬼,是会跟着你的。”

云鬟本正琢磨,忽然听了这一声,带糖夹棒,哄小孩儿似的腔调,对别的孩子倒也罢了,然听在她耳中,却只觉毛骨悚然。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且横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云鬟便勉强说道:“好罢……我知道树屋在哪儿,不过人在不在可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便往外走去。

赵六见她转了个方向,瞳仁骤然收缩,问道:“你去哪儿?”

云鬟听他又说,正欲回身,赵六忽然又道:“不要回头!”

急促之下他的声音,锐利且带锋芒,又仿佛金石交击,刺耳的很,更令人心里大不受用,可偏偏令人无法违逆似的。

云鬟心中恼怒,便道:“又怎么了?去那树屋,从这儿走最快,怎么啦?”

赵六见她不曾转身,又是这般说,便略松了口气,才又哄道:“好丫头,真真儿聪明,这样也好……那你快去罢,只是记得一件事,不要回头。”

云鬟不由地问:“为什么?”

赵六道:“林子里黑,你要一心看着前头赶路才好,别三心两意的,若是跌坏了……六爷是会心疼的。”

这话给别的孩子听来,只怕要喜欢,云鬟却大皱其眉,忍不住说:“你不过是怕我不去给你叫人,救不了你就是了。”

赵六蓦地笑了一声,仿佛又扯动伤口,口中“嘶”地一声低呼。

云鬟忽然很想回头看看……因为从这个方向回头,应该能看到他的正脸儿了,不料赵六似看破她的心意:“凤哥儿果然聪明,六爷伤的的确很重……你快去罢,六爷等着你救命呢,记得快去快回,不要回头。”

云鬟咬了咬唇,也觉着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了,又听赵六的声音仍是欺哄小孩儿般的、带着一抹笑意,她便没好气地说道:“那好罢,只是你可别等不及人来就提早儿死了呢!”

赵六哑然,低低念了句:“古怪的小丫头……”

云鬟哼了声,却也知道不可耽误,便迈步急急地往外跑去。

一直等她头也不回地跑远了,身后赵六才慢慢抬起头来,双眸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复微微地吁了口气。

且说云鬟跑出林子,果然往右手边去,她经常在这片地方玩耍,对树屋自不陌生,只听闻是村子看果园子的,却极少看见人。

此刻她跑到树下,仰头叫道:“有人吗?”

叫了数声,并不见人,云鬟着急回庄子,便道:“不管有没有人,我话带到了,有个什么六爷说他在林子里。”

话音刚落,便见有个人自屋内闪了出来,垂眸看一眼云鬟,便翻身下地,道:“你说什么?”

云鬟见他身手干净利落,显然是个高手,却并不说破,只呆呆道:“方才我在林子里,有个什么六爷受了伤,叫我传信来的。”说着,回手指了来路的方向。

那人听了,二话不说,竟翻身跃上树屋,从屋里掏出一物,高高擎向空中。

只听“啪”地一声,一道亮光冲天而起,而这人放罢烟花,便转身进屋内,出来之时,手中已经提了一柄剑,他跃下树屋,因见林子密密,便道:“劳烦哥儿再给我指个路。”

云鬟只得带着他,跑回先前入林子的地方,一指里头:“直着去就是了。”

那人答应,如飞鸟投林,便跃了入内。

云鬟见事情已了,便欲回庄,不料正在此刻,已有庄客寻来,见她在此,都道:“大小姐怎么还在这儿呢,庄上已经找翻天了。先前我们来这儿找过一次,怎么不见人?”

云鬟知道那时候自己大概是在林子里,故而这些人没找见罢了。她便道:“没什么,我们回去罢,是了,青姐可在庄内么?”

庄客道:“应该不曾。”

云鬟正要回去,闻言猛然止步:“你说什么?”

那人道:“从下午时候陈管事便叫我们四处找大小姐跟青姑娘呢,她自然是不在庄上的。”

云鬟愣了愣,忽然心头冰凉,拔腿往林子里跑去,一名庄客眼疾手快,忙将她拦住道:“这样黑漆漆地,怎么往里头去呢?”

此刻皓月当空,加上火把的光,闪闪烁烁,映出些人影树影交织错杂,在眼前晃动。

云鬟忽地又听到林中赵六喝道:“别动。”

那虽然是个半大孩子的声音,可当时,却无端让她想起了赵黼。

可是又怎么可能?赵黼怎会在这个地方?而且看那小子衣衫破烂模样狼狈,又怎会是赵黼那种金玉其外、精致到眉角的打扮?

云鬟思忖的当儿,众庄客着急要带她回庄子,谁知尚未动弹,就听得纷乱的脚步声飞速而至,竟见许多手带兵刃的黑衣人从路上而来,当前一人扫了一眼他们,并不理会,只留了数人在原地守着,其他的都黑旋风似的卷进了林子。

庄客们何尝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战战兢兢,不知发生何事,只惶恐地簇拥着云鬟,一时不敢乱动。

却不多时,就听见林子里微微嘈杂,接着,黑衣人围着一顶软轿自林中出来。

这一幕简直诡异之极,庄客们均如泥胎木塑,只是眼珠子随着动而已。

云鬟站在跟前,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灯火光下已经看得分明,那软轿上的人正是赵六。

软轿经过她身边儿的时候,云鬟忽然大声叫道:“我青姐姐呢?”

夜晚河畔,女孩儿的声音极为清亮,软轿上慢慢探出一只手来,轻轻一摆,轿子便停下了。

云鬟欲上前,却被庄客们拉住,云鬟只得望着赵六,心中竟空落落地,叫道:“你骗我的,是不是?”

赵六身陷在软轿中,身上又被裹着披风,大半个脸越发被遮住了,只看到帽兜底下的唇动了动,说道:“我哪里骗你了?”

云鬟盯着那翕动的唇,眼前却出现在林子里的情形,赵六靠在树下,起初黑暗一片,渐渐地有月光透了进来,在他身上跟周遭,树枝影动,纷乱仿佛如魔爪轻摇。

然而……就在所有的影子里,有一道影子是不同的,那是一道,令人心悸欲死的影子。

云鬟看看赵六,胸口起伏,并不再问他,只用力挣脱庄客们的手,往林子里跑去,庄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来不及反应,只听赵六喝道:“拦住她!”

一个黑衣人领命,闪身而至,将云鬟阻住。

却正在这时,却听见一个有些阴沉的声音道:“既然受了伤,如何不快些回去,又在这儿闹什么?”

说话间,有一个身形颀长面目寡淡的文士自路上走近了来,正是鄜州大营的监军杜云鹤。

众人都看向杜云鹤,拦住云鬟的黑衣人不由地手上一松,云鬟趁机闪身,撒腿便跑进了林子。

赵六忍痛回头,皱眉道:“蠢材,还不追回来……”

一句话未完,杜云鹤已经喝道:“追什么,跟你有什么相干?”

赵六一愣,杜云鹤吩咐黑衣人道:“把他抬回去。”

赵六看杜云鹤一眼,又扭头看向林子里,还欲说话,杜云鹤走到近前,忽然抬手,闪电般点了他几处穴道。

赵六万想不到会如此,身子重跌回软轿中,只死死地瞪着杜云鹤而已。

杜云鹤垂眸淡看他一眼,指挥黑衣人匆匆撤去。

一行人去后,素闲庄的庄客们才都反应过来,忙也随着追入林中,众人闹腾腾地找了好久,才见前方不远处,是云鬟站在那里,不知为何动也不动。

庄客们兀自不知发生何事,只齐齐地涌上跟前儿,便七嘴八舌劝道:“大小姐,不可乱跑,若是跌坏了可怎么说呢?”

忽然有人因看云鬟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也随着看去,果然发现异状:“那是什么?”

有几个庄客举高了火把,大家仔细看去,待看清眼前所见,林中一片此起彼伏的惊恐惨叫声响起。

原来就在众人跟前,那棵大槐树的旁侧,靠树坐着一个人,手足无力垂在地上,头也低垂,散发在夜风中微微飘拂……

有个胆大的庄客摸到跟前儿,举着火把看了会儿,骇然失声道:“是青姑娘!她、她已经死了!”

云鬟定定看着,脑中回想方才在林中跟赵六的一言一行,起初他不许她靠前,自然不是因为怕她看见伤口害怕晕厥,而是云鬟倘若走到他跟前儿,必会看到他对面的青玫。

当她答应给他送信,另转了个方向去的时候,他厉声吩咐“不许回头”,自是因为她转的这个方向,一回头,正好儿就看到原先被树挡住的青玫。

——当时青玫还活着么?还是已经死了?

然而……她千辛万苦,费尽心机要保住青玫的性命,谁知道却仍是一场空。

眼前火光逐渐蔓延,仿佛把青玫的身子亦裹在其中,烈焰熊熊,灼热炙痛,云鬟再站不住,往后便晕跌出去。

就在这一刻,有一人上前,恰接住云鬟,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第21章

原来这及时出现将云鬟抱起的,却正是白樘白四爷。

先前白樘跟任浮生在素闲庄上等候,不料左右不见人,陈叔跟林嬷嬷两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蚰蜒,却也无法,知道这位爷自有要事在身,劳他下降一趟已经是极难得的,可惜毕竟没缘法儿,留不住活神。

白樘跟任浮生出了素闲庄,往回而返,却不是去鄜州县城,而是往军营去的。

只因为鄜州大营镇在此,故而间壁州牢之中,关押的并不止是鄜州县的要犯而已,更有一些来自临近敷城,洛川、直罗等各地各县的囚犯,甚至有远自京城发配过来的囚徒们,有些年轻力壮的便拨入军中,做为苦役或者军汉使唤。

这些囚犯只有在军中才安宁,极少有重大事故出现,故而朝廷才对此次越狱事件如此重视。

幸而如今,逃走的囚犯捉回了大半,只剩下两个棘手的在逃。

白樘来至大营辕门外,翻身下马,因前日早已来过,故而门口的士兵是认得的,便请了进去,里头杜云鹤迎了出来,入内落座。

杜云鹤因问道:“四爷如何一去这半日?”

白樘道:“只在周遭走了一走罢了。”

杜云鹤笑了一笑,唇边横出几道纹来。白樘见浮生站在身旁,便使了个眼色,浮生会意,便对杜云鹤道:“杜监军,我想在营里逛一逛,可使得么?”

杜云鹤便叫了个小军来,吩咐领着浮生而去。

当下堂上只剩下两人,白樘因道:“那往上的文书,你可想好怎么写了?”

杜云鹤摇了摇头,道:“严审了缉拿回来的囚犯,我越发疑心是有人里应外合。”

白樘道:“什么人竟这样大胆?”

杜云鹤道:“目下猜测,多半是花启宗昔日的党羽……”

白樘听了,眉头一蹙,杜云鹤便停了口,道:“莫非不妥么?”

白樘垂着眼皮,轻声道:“花启宗从来都是相爷的心头之患,先前听说是他逃了,已发了雷霆之怒,倘若再说是他的党羽所为,只怕无法善了。”

杜云鹤低头想了会儿,道:“是,现在尚未查清,只怕另有人从中作乱也是有的。”

白樘并未搭腔,只沉默了会子,才说道:“不管如何,且记得避开相爷顾忌之处,上奏的时候圆的妥当些,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杜云鹤点头,道:“衡之,我这里多谢了。”

白樘看他一眼,眼底微澜乍起,却又垂眸道:“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公事公办罢了。”

杜云鹤又一笑道:“我知道,这回相爷单派你过来查办,只怕也想看你的言行罢了,我不会让你再落嫌疑,毕竟十年前已经欠了你一条命了……”

白樘皱了皱眉,杜云鹤便缄口不语。

白樘吃了口茶,才道:“小六还未回来?”

杜云鹤闻听,才也面有愠色,道:“是我教导无方,竟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怕又出了事,已经派了人各处去找。”

白樘道:“他年纪虽小,人却机警敏锐,且后生可畏,多历练历练些是好的。”

杜云鹤叹道:“上回已死过一次,毕竟是年幼,全不知畏惧为何物,真当自个儿是那有九条命的猫不成?”

白樘一笑,两人又说了会子,见任浮生从外跳了进来,道:“这鄜州大营果然气派,我又开了眼界了。”

此刻天色已黑,杜云鹤正命人备饭,忽地见一名随官从外急急跑了进来,报说道:“大人,有烟火信号。”

正是葫芦河畔那守夜人发出的消息,杜云鹤见状,忙先明先锋精锐轻装简从,快马赶到,自己随后而行。

白樘跟浮生便留在营中用饭,浮生吃了两口,抬头说道:“今晚四爷为何不答应留在素闲庄呢?人家那样苦苦挽留了,何况我还没见到凤哥儿呢。”

白樘默默道:“食不言,寝不语。”

浮生吐了吐舌,飞快地吃过了饭,才又说:“凤哥儿倒真真是个独特的女娃儿,不像是女孩儿般装扮也就罢了,性子更比世人都古怪,只是咱们等了那半日她竟不回去,倒是让我有些担心呢。”

白樘正漱了口,闻言道:“担心?”

浮生反着跨坐在椅子上,又扒着椅背,思忖说道:“叫我看,他们庄上可不太平呢。左一左二的事儿……对了四爷,你如何不好奇我在她房内看见了什么呢?”

不料白樘听到这里,在室内来回踱步,忽然转身往外而去,浮生早习惯他雷厉风行之举,顿时便一跃而起,笑道:“又是去哪里?若是回素闲庄我可就喜欢了。”

只想不到,并不是回素闲庄,而是来到了葫芦河畔,正也眼见了这骇人的一幕。

白樘见云鬟往后倒下,便及时探手将人拥住,轻轻易易抱在怀中,往外而行,他一边吩咐浮生:“让他们留人手将此处看起来,不许人乱入,再去衙门请公差仵作前来。”

浮生答应,忙吩咐诸人行事,庄客们才纷纷地又行动起来。

白樘出了林子,恰遇见陈管家带了几个人赶来,忽然见状,便忙跑过来:“我们大小姐怎么了?”

白樘道:“不妨事,受了惊吓一时厥过去了。”此刻几个庄客也纷纷乱乱地都跑出来,见了陈叔,便又七嘴八舌、颠三倒四地将青玫之事说了。

陈叔乍然听闻,如晴天霹雳,几乎放声大哭起来。

青玫打小儿在谢家长大,后来跟随伺候谢氏,陈叔是从小看着的,也如女儿一般看待,此刻听说噩耗,自然悲痛的老泪纵横,难以自禁。

白樘本想把云鬟交给他,见他哭的如此悲伤,只好仍自己抱着,又因此地渐人多眼杂,不宜久留,白樘翻身上马,便先往素闲庄赶回。

而在庄子里,林嬷嬷因见入夜人都未归,正又恨得牙痒,只想等青玫带云鬟回来后就狠狠地打一顿,忽地看白樘抱了云鬟进来,她一怔之下,自然不敢说什么,只陪着小心道:“白大人,您怎么……”

话犹未完,猛然看见云鬟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林嬷嬷便直了双眼,忙抢到跟前儿:“凤哥儿是怎么了?”

白樘道:“她先前受了惊吓,晕了过去。”

林嬷嬷见云鬟这样情形,手足俱乱,泪先涌了出来,哆嗦着吩咐露珠儿快些去请大夫,又欲抱云鬟过来。

白樘见她浑身乱颤,便道:“勿惊,我抱姑娘回房罢了。”

林嬷嬷急急地把白樘引到房中,又哽咽哭道:“这半夜不回来,我便知道有事,近来总是如此兵荒马乱……到底是怎么了?我就说乡野地方,不能住的……”

白樘见她慌得如此,显然不中用,便不言语,只把云鬟放平后,便从怀中掏了个小瓷瓶出来,倒了一颗丸药,对林嬷嬷道:“用水调开给姑娘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