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靠在桌边,出了半天神,那边儿林嬷嬷捧着一盘瓜果进来,她兀自并没发觉,眼珠也不动一下。

林嬷嬷见她定定怔怔地,反倒不敢造次,生怕是自个儿先前话说的狠了些,她心里不受用了。

林嬷嬷便走到跟前儿,把果子放下,方道:“这杏子跟甜瓜是昨儿庄客送来的,很是新鲜,先前在井水里湃着,这会儿暑热上来了,正好吃几个解暑。”

云鬟正凝神细想,竟没听见,林嬷嬷又叫了两声,才见她回过神来。

林嬷嬷觑着脸色问道:“是怎么了?我叫这半天不言语?”

云鬟扭头看她一眼:“没什么……”

林嬷嬷见她眼神飘忽,心不在焉,自个儿越发不安,便温声道:“既然无事,且把这书放一放,过来吃果子罢。”说着,便绞了湿帕子要给她擦手。

云鬟待要把那本书收起来,林嬷嬷已经先抽了过去,竟搁在旁边桌上,便握住她的手儿擦了起来,云鬟回头,见那书页已然合上,只书页上四个字,遒劲有力,入木三分似的。

就在此刻,鄜州城的县衙中,知县黄诚振衣整冠,匆匆出迎。

出书房不久,远远地看见两人正自游廊下走近来,左侧是名十四五岁的少年,神采飞扬,果然不俗,可跟他旁边那人一比,却赫然青嫩不足看了。

黄诚定睛只看一眼,那般丰姿伟仪,如玉树春山,却沉默威严,叫人一见便心生敬畏之意——果然是他猜测的那人。

白樘,字衡之,年幼便有神童之称,十四岁高中一甲第一名。

殿试之时,景帝见他其人物出色,品性端庄,竟十分喜欢,便将他的字“衡之”改作“衡直”,为嘉许之意。

如今虽只二十二岁,却已是本朝最年轻威重的刑部侍郎。

廊下有风吹来,倒也凉浸浸的,然黄诚却觉着额头微汗,被风一吹,竟有些寒意陡然。

黄知县暗中吸了口气,此刻竟也无端有些畏怯。

在这一晃神的功夫,彼此间便近了,黄诚忙拱手,低头恭敬道:“下官惶恐,不知是白侍郎来到,有失迎迓,还请恕罪。”

对面那人站定,一时并未开口,黄诚目光微微下移,看见那极整的衣角底下,着玄色云头履,亦是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白四爷望着面前的青年县令,早瞧出对方的不安之意,便道:“白某贸然而至,黄知县不必介意,请。”

黄诚抬头,正对上白樘的目光,斯人的眼色看着平静,却自有一股含而不露的锋芒,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中的五颜六色,甚至点滴龃龉龌龊。

黄知县请了两人入厅中叙话,待白四爷示意,才敢落座。

白四爷不等开口,便先问起素闲庄的案子,道:“听闻黄知县已经结案了,且曾有私审之情,这却不知何故。”

黄诚知道此人目光如炬,心似明镜,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便起身回道:“下官原本也不想破例,然而思前想后,倘若有利于百姓,能救人性命,断定黑白,又何必要拘泥于旧例?故而才如此。”继而,便把夜审青玫老程等经过详述,又叫主簿将三份供词呈了上来,给白樘过目。

四爷将供状都看了一遍,并不言语。

谁知任浮生在后也趁机看了个分明,见青玫所供认的差点儿被谢二强迫,幸而凤哥机智等话……如此惊心动魄,他几乎便叫了起来。

四爷看罢,仍面无表情:“这件案子虽是曲折,难得黄知县竟查了个水落石出。”

黄诚闻听,略有些面红,四爷端详着他,才忽地微微一笑。

身侧任浮生看见了,心底有些发毛——这白四爷素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而他跟随身边这许久,多少摸透了四爷的心性,这样的笑,却并不是好事。

果然,四爷敛笑道:“这件案子水落石出,倒也罢了,只是黄知县来鄜州将两年,据我所知,政绩倒也不算出色。”

黄诚才方落座,闻言忙又起身。

四爷静静又道:“你不必太过惶恐,若你清白无瑕,自然无碍。”

黄诚已然色变,素闲庄这件事若非那凤哥儿来到,只怕又要误判,——这两年来他浑浑噩噩,指不定也会做下些类似的错事,今日白四爷亲自登门,自然不是来跟他叙情分的,四爷虽不曾说什么狠话,然而上面这话的意思,却已不言自明了。

四爷见黄诚不言语,复又一笑,起身欲走的当儿,忽然回头问道:“是了,‘永靖九年,二月十六’,究竟是何意思?”

黄诚猛抬头,脸色如冰雪一般——此刻他也清楚了,原来前日,这人也在场。

当时崔云鬟对他说出“永靖九年,二月十六”的时候,两人距离甚近,只有秦晨才听得分明,除此之外,就连跪在旁侧的老程都只是听了个模糊大概。

当时白四爷大概是在堂外听审的百姓当中,相隔这许久,他竟能……

然而毕竟此人并非凡俗一流,自不能以常理测度。

黄知县心中想了一回,涩声道:“下官那日升堂,四爷也在场?”

白四爷微一颔首,黄知县看着他淡然的神情,想到方才他所说的话——自己的前程,到底是要丢掉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黄知县后退两步,跌坐在太师椅上:“永靖九年,二月十六……”他抬手伏在额角上,似哭似笑般道:“那真是……所有万劫不复之初。”

这件事埋在他心底,就如噩梦一般,久而久之,却成了疾患,他本以为自己安然无恙,却是现在才知道,从那之后,他也病了,整整病了这两年多。

或许,是时候该把这丑恶骇人的秘密说出来了。

他已经受够了那如鲠在喉的感觉。

黄诚深吸一口气,道:“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有两个书生,结伴自闽地上京参与春闱……”

他闭了闭双眸,耳畔仿佛能听见狂风怒号的声响,眼前亦浮现两个在雪中蹒跚而行的人影。

那一年初,闽地忽然下了场难得一见的大雪,黄诚跟好友陆本澜两人结伴上京,因错过宿头,又遇风雪,自然苦不堪言。

陆本澜素性乐天,仿佛那寒风大雪反壮了行色一般,因见黄诚冷的瑟瑟发抖之状,他竟突发奇想,因笑道:“黄弟,你瞧我们两人,像不像那左伯桃跟羊角哀?”

黄诚自然知道“羊角哀舍命全交”的故事,听他此刻提起,只觉十分不吉利,便啐了口道:“休要胡说。”

陆本澜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谁知一语成谶。

两人终于跋涉出了雪原,便要翻山过林,因夜间宿在林中,黄诚竟先冻的病倒了,竟无法起身。

次日,陆本澜背着他往前去,怎奈他的身子也不算好,走了半天,反倒跌了好几次。

黄诚尚有些神智,便苦笑道:“或许我的命便是如此,这样下去,怕是谁也走不出去,哥哥还是先去,不用管我。”

陆本澜哪里肯答应,撑着又捱了半天,两个人带的干粮也都尽了,冰天雪地,又没处找吃食,眼见黑夜又临,只怕将要冻饿死在这里。

黄诚苦劝了陆本澜几次,他仍固执不肯,拖拽着黄诚前行之时,反一脚踩空,自己跌得头破血流。

黄诚见状,挣扎着起身,将他抱住,此刻忽地想起前日陆本澜玩笑的话,黄诚因大哭道:“哥哥何必这样?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又何苦再连累哥哥的性命!”

陆本澜把头脸上的血擦了擦,笑道:“这话很好,可知我的心也是一样想法?”

两人又捱了一日,黄诚已经支撑不住,陆本澜试着去寻人救命,结果几次发觉自己差些儿迷了路,因此也不敢再乱走。

黄诚昏昏沉沉中,几次疑心自己已到黄泉,又被陆本澜几度唤了回来,他竟一直都守在黄诚身边儿。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黄诚忽地嗅到一股极香的味道,彼时他冻饿交加,早就忘了所以,察觉有东西到了嘴边,且又喷香,便挣扎着张口吃下。

不知是不是有了吃食的缘故,渐渐地,黄诚的病竟好了许多,他只以为陆本澜是打了野兔野鸟等物烤了给自己吃,因此也不以为意。

不过当他精神好转之后,陆本澜把烤好的肉给他吃,自己却并不吃,黄诚相劝之时,他却一脸惨白地挪开,黄诚见他动作不便、袍摆下隐隐可见一片血迹,惊问是不是伤着了,陆本澜却摇头不认。

黄诚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只是死死地瞪大双眸,望着前方地面。

任浮生尚一头雾水,白四爷却微微蹙眉,双眸如墨。

黄诚呐呐道:“我不知道……他竟能做的那样,有一次他没拿烤肉来,我还问他如何没有了,那时他的脸色,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伸出手来,拢在自己嘴边上,仿佛看到了鬼怪。

任浮生疑惑:“这是为何?我怎么……”

白四爷却问:“后来你如何走出来的?”

黄诚道:“我们撑了几日,我的病渐好了,他却消瘦憔悴,甚至动弹不得,我对他说,要去打猎……正那几日雪停,我遇到几个猎户,我高高兴兴回去找他……可他却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了那一行字……”

——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第18章

当时黄诚见了留字,自然想到两人之前戏言,忙求众人帮忙找寻,谁知总未找到人,只见血迹消失在密林之中而已。

有猎户便猜,是不是虎豹之类出来觅食……将人摄了去。

黄诚大喜大悲之余,便晕厥过去。

待醒来之后,人却已被猎户带至家中,黄诚起身仍欲去寻陆本澜,那猎户劝道:“我们众人找了大半日,连个踪迹都不曾有,你又何必再去白忙一场呢,如今你们两人有一个活着,已算是命大的了,若是贸然回去,再遇上虎狼等,又怎么说?”

黄诚痛定思痛,想到羊角哀与左伯桃的故事,便并未再坚持上山,只在临去时候跪地叩拜,说道:“陆兄一片心意,我已经尽知,今日去京城,倘若高中,也不负陆兄情深,改日也定会转回,重寻拜祭。——君既做左伯桃,我当为羊角哀,生死不负,如此而已。”

后来黄诚上京,果然得中二甲第六名,殿试之后,点为鄜州知县,择日上任。

启程之前,各同级的进士们不免彼此应酬寒暄,黄诚勉强随之参了两回宴席,因念着本是两人同行,如今一人得中,不免凄惶,便意兴阑珊而已。

这日恰逢寒食,众人都是青年才俊,吃得兴起之余,便有人来劝黄诚,因见他愀然不乐,便笑说:“黄兄这是为何,莫非酒食不对你的口味?”

黄诚本无此心,因这人的话,触动心事,便勉强笑道:“‘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行者,未足与议也’。然酒食虽佳,怎奈弟平生只爱一味。”

众人便问是何物,黄诚便说是鹿肉,谁知那人大笑,指着席上一味曰:“这不正是?”

黄诚意外,又吃了两筷,只觉疑惑,还当这人是作弄自己的。

原来在山上之时,他因觉得那肉极美,便问陆本澜乃是何肉,又问他如何不吃,追问的急了,陆本澜才勉强说是鹿肉,且说已经在烤的时候吃过了。

此刻黄诚嚼着这肉,总觉得跟昔日那味大不同……

这会儿,那些人酒酣耳热之余,诗兴大发,也做了数首诗词,黄诚恍惚之时,忽然听闻“割肉奉君尽丹心”等字句,自是说的先秦时候公子重耳落难病重,他的臣下介子推割下大腿上的肉,烤了奉给重耳吃,重耳才得清明活转的典故,后来重耳为报恩,却误烧死了介子推,后悔不迭,自此之后,民间才有寒食节之说。

黄诚不觉心惊肉跳,越想越是骇然,最后竟自席上跳起身来,面色苍白,俯身大吐特吐不止。

原来他又想起同众猎户去找陆本澜之时,并未见过有什么鹿骨等留下。

而被猎户救回来之后,曾有人问他们为何贸然上山,又在山上过了几天等,黄诚一一说了,又说自己吃鹿肉充饥的话,猎户讶异道:“绵山上自来不曾见过有鹿,何来的鹿肉?”当时黄诚还并未在意。

好端端地晴天,忽地拢了一片阴云过来,黄诚说罢之后,窗外的风儿也都凉飒飒地,蝉鸣亦低了好些。

任浮生总算明白过来,亦圆睁双眸叫道:“你说什么,当时他割了自己身上的肉……烤给你吃?”

黄诚双手掩面,浑身颤抖,不能做答。

任浮生只觉得闻所未闻,看看黄诚,又看看白四爷:“四爷,这、这……”

四爷一声不响,仍是面无表情。

黄诚喃喃道:“我还说什么,‘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谁知道他竟然是这样……我得知所有后,本想去绵山再行找寻,然而出京之日已近,我、我……”

任浮生呆呆看着他,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如今尚不知他生死?你就再没回去过?”

黄诚道:“我、我……”恨不得放声大哭。

忽听白四爷默默道:“他不回去,正是因为已经知道陆本澜的生死。”

黄诚猛地抬头,泪痕满脸。

白四爷微微叹了声,看了黄诚半晌,欲言又止,往外而行。

任浮生见他要走,跺跺脚,才要转身追上,却听外头有人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儿做什么?”

说话间,厅门口人影一晃,原来是秦晨来到,猛然看见黄诚跌坐在椅子上,神情颓丧如死,便又抢过来扶住:“大人这是怎么了?”

黄诚摆手,勉强道:“无事……”

秦晨见白四爷那样冷峻威严,又看任浮生腰间带剑,脸上神色也很不善,便喝道:“你们两个站住……”

白四爷理也不理,任浮生倒是回过头来,黄诚见他要惹事,忙拼命按住手:“这两位是京内上差,不得无礼。”

秦晨见任浮生回头,他也正要起身相斗,听了黄诚的话,方哼唧了两声,悻悻地小声道:“是上差又怎么样……了不起么……”

任浮生横他一眼,跃出厅门自去。

黄诚见人已去了,自个儿也觉着身倦力竭,垂着眼皮儿低低问道:“你来做什么?”

秦晨把他扶住了,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道:“大人,有大案子出了,小周村的保长来告,说是他们村里老张头家生了怪案。”

黄诚尚未回神,只怔怔望着秦晨,秦晨道:“这案子很是古怪,张家的人竟然说是城隍庙里的小鬼儿昨晚上进了他们家,将张老大剖腹挖心,还掳走了他家的儿媳妇。”

黄诚呆了呆,才皱眉道:“鬼……杀人?”

秦晨道:“可不正是呢,张家人看的一清二楚。”

且不说县衙里秦晨禀告案情,只说白四爷跟任浮生出了县衙,浮生便道:“这次跟着四爷出京真是太对了,竟见过这么些做梦也想不到的。”

白四爷翻身上马,浮生又道:“四爷,黄知县虽然糊涂,不过素闲庄这案子做的倒也还算不错,毕竟还保全了那青姑娘的一条命呢。”

白四爷才道:“是么?”

浮生见他似不以为然,便道:“四爷觉着他做的不对?”

白四爷轻哼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礼……听来倒是无碍,然而倘若都如此,便极易放纵行事,久而久之,人人自以为是,律法将不知何处。”

任浮生咂了咂嘴,不知如何回答,忽见四爷拨转马头,往城门方向去,浮生便问:“这是去哪里?”

白四爷道:“去素闲庄。”

浮生闻听,喜不自禁:“太好了,我也正想去见见凤哥儿呢!”

白四爷扫他一眼,眼底似有一抹笑意。

浮生最擅察言观色,当即凑过去问道:“四爷,您为什么忽然想去素闲庄了?”想到在酒楼上四爷欲言又止,他便涎皮笑脸地问:“四爷,您究竟跟凤哥儿有什么渊源呢?”。

白四爷眉尖微微一挑:“想知道?”浮生正点头如鸡啄米,白四爷却一笑,竟打马疾行,即刻便甩开他十数步去。

两人出城,行了两刻多钟,便放慢马儿,缓缓地沿葫芦河而行,却见河边杨柳依依,绿荫郁郁,隐约可见河对面,有孩童在树荫中玩耍嬉戏。

四爷远远地看了一眼,他从来都于朝堂上打滚,在各色诡异案件、腥风血雨里穿行,极少有这样怡然心快之时,迎面又有风自田野上徐徐吹来,更觉惬意。

如此行了会子,任浮生左顾右盼,见前头有个小童从草丛里钻出来,手里牵着个用细草捆住了的蜻蜓跑过,浮生便问:“小孩儿,你可知道素闲庄怎么走?”

那孩子忙止步,回头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指了个方向:“过了桥就是了。”也不等浮生答话,便飞快跑了。

浮生跟四爷打马往前,走不多时,果然看见一座桥架在葫芦河上,扬眉看过去,见河那边依旧一片柳荫,绿荫遮蔽中,似有人家。

不说四爷来访素闲庄,只说那给浮生指路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过了桥,沿着河边跑到柳树下,口中叫道:“凤哥儿,凤哥儿!”却并无应答,他便问旁边的孩童:“凤哥儿呢?”

孩童道:“先前青姐姐来叫她,不知道去哪儿了,你找她做什么?”

那孩子叹了口气,捏着那蜻蜓道:“我刚捉了这个,本来给她玩儿的。”两个人因凑着蹲在一起,便看那蜻蜓在手上飞舞。

而先前,在柳荫之中,凤哥儿正跟青玫两人挨着坐在树下,青玫因把在县衙的种种说了一遍,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叫我供认……是被你训斥后才跑出去的?”

云鬟轻声道:“知县大人最厌女子行为逾矩,只有这样说,才能叫他不偏不倚,公正判案。不然又要多疑心姐姐了。”

——休说是县官,就算是别人,倘若知道青玫是出去跟一个人会面,自难免心有微词。

青玫点了点头,垂首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出去见的那个人是……”她尚未说完,云鬟已经道:“姐姐不用说,我已知道了。”

青玫愣怔,云鬟附耳过来,在耳畔低低说了两句。

青玫的脸上由白转红,血色复又散去:“你、你怎会知道。”

云鬟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青玫握了握拳,把心一横道:“凤哥儿心里,是不是……瞧不起我?”

云鬟笑道:“这是为何呢?”

青玫白着脸道:“毕竟、毕竟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云鬟抱着双膝,仰头念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青玫睁大双眸:“这是何意?”

云鬟道:“意思便是,倘若有自个儿心仪之人,而他也恰恰对你有意,两情相悦,已是极难得的了。”她的唇角虽挑着一抹笑意,眼底却是忧云郁雾,朦朦胧胧,却又敛起,只低低道:“我娘昔日在时,就曾常跟我念。”

青玫着急握紧她的小手儿:“凤哥儿……不怪我?”

云鬟道:“我为什么要怪姐姐,只不过,以后我说的话,你可务必要听着才好呢,且无论如何晚间是不许外出的,毕竟危险。另外——你们既然已经两心相许,改日便对陈叔说一声,到底要让他拿个主意,为你做主,你不必怕陈叔为难,毕竟还有我呢。”

青玫听她温温说来,竟不似个六岁的女孩子,反像是个知心知意的姊妹,青玫便用力将她抱住,此刻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心头竟是前所未有的熨帖。

正在这时,便听得不远处有人叫“凤哥儿”,青玫擦擦眼中的泪,笑道:“必然是小宝他们找你呢,天色还早,你便同他们在这儿再玩一会子,我先回庄上,待会儿再来找你。”

云鬟答应了,青玫起身,看着眼前女孩儿稚嫩的脸容,偏这般通人心意的可爱可敬的,她竟不舍得离开,终究俯身,在那吹弹得破的脸颊上亲了口,这才提着裙子迈步往前,走了两步,便又回头看向云鬟,嫣然一笑。

河畔风轻云淡,密林里有蝉唱,不远处有孩童的欢喜叫声,云鬟无法形容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一幕有何其惊艳,——杨柳如丝,丝缕成幕,旁侧有流水潺潺,而少女站在柳荫之中,身段窈窕婀娜,如此回头一笑,明眸皓齿。

云鬟自问从未见过这样天然美好的场景,更未见过这样美极无言的女孩子。

——就如同一朵年华正好的花儿,用尽所有的力气,在最好的春日里绽放了她最好的明媚花颜。

云鬟只顾看,竟然无言,可与此同时,心底竟浮现一丝脆弱的不安,这一幕实在太过完美,然而于她而言,世间最完美之物,往往是十分短暂、不会长久的……

就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青玫已蹁跹而去,云鬟只得起身,拨开柳丝,往小宝他们说话声音传来的地方去,不料才走几步,忽地心头莫名一跳,她回过身,看向青玫离去的方向。

绿荫深处,扑啦啦一连声响,是林中的雀鸟,仿佛受了惊恐,纷纷地振翼飞离。

第19章

且说素闲庄门口,小幺入内通报,陈管家不知何事,忙迎出来。

却见门口站着两人,一眼望去,当真有蓬荜生辉、眼前一亮之感,却不知是何来头。

陈叔上前迎了,还未开口,浮生已笑道:“老先生,我姓任,这是我们家四爷,先前庄上大小姐在京内的时候是曾认得的,故今日特来相见。”

陈叔一怔,迟疑着问道:“敢问两位,是跟侯府相识的?”

任浮生道:“崔侯爷是我们四爷的相交。”

陈叔闻听,却并无欢喜之色,反微微皱眉,又打量了会儿白四爷,因见是这样器宇轩昂仪表不俗的人物,才勉强道:“既如此,二位请到庄内稍憩。”

当下引了两人往内,白四爷且走且看,却见这庄子虽不算阔大,倒也干净雅致,别有一番意趣。

不多时来到花厅之上,陈叔揣着手儿道:“我们小主人先前出门去了,如今且不在家,两位暂坐喝茶,老仆叫人去找一找。”当下便退了出去。

谁知他倒是去了,四爷跟浮生两个坐了半晌,却也不见有个人来倒茶。

四爷端坐椅上,仍是神色不变,只见厅内地上,砖地洗的很净,斜阳从窗口照进来,窗口一盆兰草随风摆动,影子在地上,闪烁浮动,不觉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

一念所动,不由又看浮生,却见他如个猴儿似的,竟坐不住,在椅子上簌簌移动了会儿,便跳起身来,走到厅门口观看。

四爷暗中一笑,浮生却见庭院静寂,哪里有个人来伺候,浮生便有些耐不住:“这老儿是怎么了?方才在庄外神色就不大好,如今又把我们晾在这儿,连口茶也不曾有。”

白四爷倒是知道些端倪,便道:“这老管事是谢家的人,他肯让我们进来,已是好的。”

浮生被他一提点,顿时有些领悟,因回身道:“四爷是说……因为崔家休妻的事儿做的很不地道,故而这管事的听见我说跟崔侯府有旧交,才对我们冷脸?”

四爷不再答话,却是默认了。浮生气来得快,退得也快,便笑说:“原来也是个谢家的忠仆,倒是罢了。”

四爷见他忽怒忽笑,不由微微摇头。

两个坐了片刻,忽见外头廊下有两个女子经过,其中一个远远地往这儿瞧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脚步匆匆地便去了。

四爷早看的分明,浮生却正在厅内来回走动着看光景儿,并没留意。

正陈叔去而复返,身后一个小厮跟着,捧着茶盘送上,却是两盏糙茶。

陈叔道:“老奴方才已经派人去找小主子了,只不知何时才回来,两位且先吃茶。”

浮生才要说话,四爷已然起身,长指拂衣,温声说道:“既然一时难寻,我们改日再来就是了。”

陈管事略有些意外,正在此刻,忽地厅门口有个小丫头来到,说:“陈叔,林大娘叫你。”

陈管事回头:“我正待客呢。”

小丫头道:“知道,大娘让你快去。”

陈管事不知如何,只得先道:“请两位自便,我去去就来。”

陈叔跟着那丫头出门,往旁走了会子,却见侧房之中,果然林嬷嬷站在那里,绞着手儿,满脸忧急。

林氏见他来了,便着急问道:“厅内那两个是什么人?”

陈叔不以为意:“两个闲人罢了。”

林嬷嬷喝道:“你这老儿,还在说瞎话?你且跟我说,其中那位大人,是不是姓白?”

陈叔道:“正是姓白,你如何知道了?”

林嬷嬷听了,伸手指着陈叔,急道:“我如何不知道呢?我可不是见过他的?……你又知道他是谁?凡人请也请不来的人,请来了都要诚惶诚恐、生怕有丝毫伺候不到之处……你却敢把人晾在厅内干坐?你这般大的脸!”

林嬷嬷因是侯府出身,来鄜州自然是“屈尊降贵”,何况她素来行事规矩等跟陈叔又是大不同,因此两人虽都是在庄上,素来却有些互相看不惯。

陈叔便冷笑:“不就是跟你们崔侯府相识的么?他们家里若是要请凤哥儿回去,也没有个叫陌生男子来的道理,什么侯府,连个规矩也……”

林嬷嬷啐了口,不等他说完便道:“什么‘相识’,快罢了!人家肯说句相识,也是抬举了我们了。不是我自打嘴巴——认真说起来,崔府竟还不配跟人家相识的呢。”

陈叔原本不懂,听了这话,才问道:“这怎么说?”

林嬷嬷鄙夷瞧了陈叔一眼:“这位白爷,乃是刑部的白大人,你这乡野鄙夫,大概也不知道‘刑部’是个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全天下的大官司,都是他管着的,我虽不懂,却也听闻这位大人的名号,着实是人人敬畏的,别说是侯府,就连京内的皇亲贵戚们,又哪个不敬他三分?他先前曾去过府内两回,只因是这个好相貌气度,我虽见了一次,却也记住了。实则他跟府里没什么格外交际,如何今儿却来了?”

陈叔听了这一番话,方才认真起来,目瞪口呆说:“他们说,是跟凤哥儿认得的,我还当是幌子而已,怕他们是崔府里……”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林嬷嬷并不计较他的话,却也想不通白四爷因何而来,只得说道:“罢了,横竖人家肯来,就是天大的脸面,且快去好生招呼,再叫人把凤哥儿叫回来,唉!青玫那丫头真是死性不改,又陪着出去疯跑,真是丫头大了,心也越发野了!回来看不打她!”

陈叔匆匆答应,便忙抽身出去,此刻却见白四爷跟浮生出了厅,正在门口张望。

林嬷嬷正也出门,见状欲躲已经来不及了,眼见白四爷竟走过来几步,林嬷嬷只得低了头,忐忐忑忑地行礼道:“奴婢见过白大人。”

四爷仍温和道:“不必多礼,你是先前跟着姑娘的乳母嬷嬷?我曾在侯府见过你一次。”

林嬷嬷见他竟记得自己,不由越发惶恐起来,红着脸,涩口涩舌说道:“四爷好记性,正是奴婢。”

四爷道:“你们姑娘不在家?”

陈叔忙插口道:“已经派人去找了,眼见天也不早,只怕正是回来的路上了。”

陈叔因得了林嬷嬷一番话,方去掉敌意,小心相待起来,而四爷见时候不早,便欲告辞,陈叔忙苦苦挽留,林嬷嬷也在旁相劝。

浮生因好歹来了一遭,没见着真神又怎舍得离开?便也竭力撺掇,又道:“这院子我觉着甚好,我去转一转看看。”竟不等四爷开口,便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