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嬷嬷却正在别房中,听见动静便走了出来,不期然见这一大一小两人,一站一坐,不言不响地呆看那雨,旁边站着陈管家秦捕头等人,也有些愕然。

林嬷嬷一怔之下,便对陈叔道:“才劝了几回,让凤哥儿回屋,只是不听,病才好了些身子本就弱,再吹会儿风,只怕是要着凉的。不过……咱们家这个呆呆地也就算了,如何连县太爷也是这般了?”

秦晨摸着下巴,琢磨说道:“我怎么看他们两个竟有些相似?”拧眉看着眼前两人,只觉得这场景委实怪异。

陈叔叹了口气,却也不敢擅自上前打扰。

雨从慢转急,不时有电光闪过,天际雷声隆隆,不多时,满院已经瓢泼似的,地上漂起一片白花花地水色。

满耳也都是哗啦啦地水声,雨水从屋檐上滚落,似连成一片水幕。

雨声嘈杂之中,黄诚忽地说道:“我一直不曾问你,你如何知道陆兄跟我的那些事?连我们一块儿吟过的诗竟都一清二楚?”

云鬟一笑,外头的雨丝飞到眼睛里,有些涩涩之意。

黄诚见她不语,便喃喃道:“我原本并不信鬼神之说,可是那日听了你的话,却让我不由得起了疑心了……”如果那些内情是个大人说起来,黄诚或许还可以觉着是“知情人”无意窥听到的,然而面前的,却俨然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女娃儿而已。

云鬟仍是不做声,黄诚自顾自又道:“你可信鬼神之说么?是了,近来小周村的鬼杀人案,你大概也是听说了罢?你既然能通鬼神,那你可不可以再告诉本县,那小鬼儿因何跑到人间犯案?竟叫我怎么审呢?”

云鬟听到这里,方静静说道:“鬼神之说,我也不知信不信,只心存敬畏就是了。至于是不是鬼神犯案,自然得由大人判定。”

黄诚笑笑,叹息说道:“只怕我有心无力。”他回想这两年来所为,恍若一梦未醒,再加上近来事格外多,竟叫人有无所适从之感。

云鬟闻言,却转过头来,凝眸望着黄诚道:“陆本澜舍命相救,大人却说自己有心无力?”

黄诚一怔,瞧出她眼神中的不悦之意,因点头道:“你既然知道我们的旧事,那你可知道,其实我心里,并不想他为我舍弃性命?”

云鬟皱眉:“那他因何如此?可知他大可趁着你昏迷不醒之时,一走了之。”

黄诚停了半晌,方道:“他先前常说,我的学识见解等都在他之上,倘若谋取功名,我必高中,他则不一定。且他那个人,心地赤诚,自然不肯在危难之中舍我而去……”

云鬟眉头皱蹙,黄诚望着那空中阴云变幻形状,又叹息似的道:“可是他哪里会知道,我真真儿的不愿他如此,我……倒是宁肯是我死在那山上。”

云鬟问:“你当真这样想?”

黄诚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便一点头。

云鬟凝视他半晌,便站起身来,自往室内而去。

黄诚很是意外,便唤道:“凤哥儿。”

云鬟走到门口,闻言便又停下,她回过身来,望着黄诚道:“陆本澜舍身救你,他从未对自己的决定跟所做后悔过一丝一毫,甚至至死都坚信他的选择是对的,——他相信大人你是值得他那样做的人,或许换了别的人,他不会做到这种地步,这个,不仅是因他天性赤诚而已,也不仅是什么羊角哀左伯桃的高义,只是因为:他把大人你,当作是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人。”

黄诚睁大双眼,只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却见她脸如雪色,只双眸如晓星一般,冷冷静静地又道:“救人者从未后悔,可被救者却反而悔恨自己还活着,镇日昏昏颓废……这样,陆本澜情何以堪。”

黄诚听到这里,通身微微发抖,脸色极为难看:“可是你、你又怎么知道……”

云鬟不等他说完,便道:“大人是想问我怎么知道陆本澜至死不曾后悔?就如我知道他已经‘青山有幸埋忠骨’,而大人你却仍是‘只念幽寒坐呜咽’而已,现在的黄大人,不是陆本澜想救的那个黄贤弟,现在的情形,也绝不是他希望看见的。”

云鬟说罢,举步入了内室,黄诚踏前一步,却不知能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想要跟随而已。

云鬟察觉,却并未回头,只是背对着他道:“大人方才问我信不信鬼神之说,我想说,倘若为人光明正大,无私无憾,又何必在意鬼神之说。然而倘若陆本澜果然阴灵犹在,大人你……却想以何种面目来面对他?”

女孩子的声音并不很高,但却极清晰,似冰层下的水,带着碎冰的尖锐,冰冷冷地,将黄诚从头浇到脚底。

远处雷声闷响,却也似炸响在心里,闷燃着一团无名之火。

黄诚死死地盯着云鬟的背影,终于缓缓挪后退了一步,他心神恍惚,神不守舍之际,却一步踏空,直直地跌下台阶,摔在雨水之中。

两人说话之时,旁边的秦晨跟陈管家均如雷惊了的蛤蟆一般,痴痴呆呆,目瞪口张,忽然看见云鬟进了屋内,黄知县却跌入雨中,两个人一惊,忙都跑过来搀扶。

黄诚却垂着头,他的唇角微动,仿佛喃喃说着什么,却听不清。

大雨在瞬间已经将他淋湿,雨水顺着发丝滴落,更多的雨水汇集到下颌,如泪雨交加。

秦晨跟陈叔急着要拉他上去,黄诚却反而推开他们两人,转身往雨中狼狈冲去。

秦晨反应甚快,忙冲上前,将他拉住,不料黄诚竟发疯了一般,叫道:“滚开,都滚开!”

秦晨吓了一跳,道:“大人你且冷静些,是我!”

雨水漫过黄诚的双眼,他望着秦晨,却仿佛看见昔日的陆本澜,笑嘻嘻地正问道:“我们像不像是左伯桃跟羊角哀?”

而他回答:“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雨点打在脸上,啪啪有声,就像是有无数双手,狠命地拍打着他的脸。

双眼很快又模糊了,黄诚忽地大哭:“我不配,我有何面目……纵然死……”一语未了,他竟撇开秦晨,一头往旁边的假山石上撞了过去!

外头雨声仍哗然,县衙来的轿夫们乐得清闲,此刻聚在素闲庄的门房之中,同庄上的小幺跟避雨的庄客们一同吃茶聊天,闲话之语,便猜测县官如何这半天仍不出来。

又有人提到最近连发的人命案,便道:“近来县内可真真儿的不太平,先是走了囚犯,后来又连连出了几个人命官司,居然一桩比一桩离奇,那谢二爷初来乍到,失足淹死倒也罢了,青姑娘那样的好人,竟也不长命……”

除了县衙的人,其他庄客对青玫自然是不陌生的,一时尽数叹息。

忽地一个轿夫说道:“据说青姑娘还是被鄜州大营的军爷害死的呢,我听衙门的差人说,昨儿知县大人派人去军营要人,那什么……六爷的,竟十分狂横地不肯去衙门呢。”

几个人闻听,便说这六爷多半犯案心虚,又议论县官将如何处置此事,是不是会畏惧鄜州大营,不了了之等话。

说来说去,不免又提起小周村那城隍鬼杀人之事,因此事十分的诡异而惊世骇俗,不过这几日,便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一个庄客道:“你们猜如何,我是亲去城隍庙看过了的,果然小鬼爷爷的斧头上是有血的,你们说,果然是鬼杀人的么?”

在场十几个人,倒有一大半儿点头的,又有人说起案发当夜的可怖情形,道:“张老头亲眼看见的,是小鬼爷爷出现在他家的院子里,身子那么大,头有那么高,斧子上还滴着血呢……”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一声雷响,众人正紧张间,顿时都惨叫起来。

而此刻在素闲庄内,秦晨换了一身儿陈叔的衣裳,擦着头脸上的雨水从里屋出来,口中道:“我们县老爷越发的不好了,叫我看,过不几日,只怕要真的发疯了呢。”

原来方才,黄诚不知为何竟一味要寻死,幸亏秦晨在旁拼命拦住,怎奈黄诚发起疯来,力气大了数倍,几次将要挣脱,秦晨见势不妙,索性一记手刀,将黄诚打晕了过去,因此才天下太平。

陈管家往里屋看了一眼,见黄诚直挺挺躺着,便叹道:“大老爷这是怎么了?”

秦晨道:“只怕是近来案子太多,且又棘手,把老爷逼疯了呢。”

秦晨说到这里,便问道:“陈叔,你在这儿替我看着我们老爷,我去看看凤哥儿。”

陈叔待要说话,秦晨却是个急性子,早飞快地跳出门去了。

话说秦晨熟门熟路地来到云鬟卧房,还未进门,就见靠窗下,云鬟正握着一支笔,对着一本书,不知在认认真真地抄写什么。

秦晨索性不入内,便趴在窗户上问道:“凤哥儿,好大精神呢,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云鬟见他来了,才把书合上,秦晨扫了一眼,匆匆之间,只看清封皮上有一个“之”字,便笑道:“这是在抄的什么呢?莫非是佛经?”

云鬟咳嗽了声,道:“没什么。你怎么来了?大人可好些了?”一边说,一边拿起刚写的字纸,看了会儿,也不顾上头墨迹未干,便揉做一团,扔在了字纸篓内。

秦晨正伸长脖子看,虽看不大真切,却也见字迹娟秀之极,他在衙门走动,接递公文,自也曾见过黄知县的字,当朝进士的字,自是极好的,可云鬟的这笔字,竟似不比黄知县的差。

秦晨正要拍马,谁知还未赞叹,就给云鬟扔了,不由在心底暗叫可惜。

因听了云鬟问,秦晨便道:“我正要跟你说呢,大人现在还昏睡着,我只盼他待会儿醒来后,不要再疯了罢了。——是了,你先前跟他说的那些话,听来十分深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秦晨本是想打听打听,看是否有些内情,多多少少也能帮上点儿黄知县,不料云鬟瞥他一眼,却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眼前虽只是个女娃儿,秦晨对着云鬟,却比对上知县还要忌惮几分,见她不答,他便嘿嘿笑了两声,道:“你莫非是生我们大人的气了?你别理他……他最近着实有些苦罢了,先是有两个什么京城来的大官去县衙问罪,又遇上青姑娘这件事跟鄜州大营内有些牵连,昨儿大人已经派人去传那劳什子的六爷了,谁知那小周村的鬼杀人案子,长腿了似的,不过这两天而已,连知府大人那边都知道了,特特派人来责问呢……这一连串下来,是个人都得疯了。”

秦晨碎碎念着,不妨云鬟微蹙双眉,有些迟疑问道:“你说什么京内的大官来问罪?”

秦晨见她望着自己,便得意道:“其中一个,看来跟我差不多年纪,看来冷冷地,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好相与的样儿,身边儿跟着个十五六岁的愣头小子。”

云鬟仍有些犹疑,低低道:“这位大人,可是……姓白?”

秦晨见她神情似有些紧张,他便皱眉思忖道:“这个我可并没留意。”

云鬟闻听,便垂下眼皮。秦晨问道:“怎么了,你问他们做什么?”

云鬟摇了摇头,伸手去摸那本书,手指碰到,却又慢慢地缩了回来。

这会儿雨有些小了,变成刷刷地声响,云鬟定了定神,问道:“青姐……青姐的案子,既然去大营要人,那人可到县衙了么?”

秦晨啐道:“若是乖乖地去了,老子也不至于这样恼呢。”

云鬟道:“不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何况,倘若当真那位大人也在,别说是鄜州大营内的军士,就算是他们的监军犯法,也一样会处置公道的。”

秦晨不由探头道:“你说的那位大人是谁……总不至于是那日去县衙问罪的那个罢?”

云鬟听他这般语气,不觉微微一笑,道:“你何必这样敌视那位大人,只看他肯不肯插手罢了,若他肯插手,就是你们知县大人的福分了。”

秦晨啧啧了两声,问道:“你说的这样神乎其神的,那个究竟是什么人?”

云鬟不答,想了想,抬手抓住毛笔,不知为何又放下了,只是伸出手指,在面前雪白的纸上虚虚提着,凌空划了一番。

秦晨只看见那细嫩如玉的手指当空划动,姿态自是极好看的,他看的呆了,半晌才醒悟云鬟是在比划着写字,只可惜哪里能看得出来是写得什么?

秦晨眼珠一转,便笑道:“好凤哥儿,你又考我呢?我可猜不出来,不过倘若这位大人真有你说的这样神,那何不也请他出面,把小周村的鬼杀人案子也给一并破了?”

云鬟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

秦晨笑问道:“怎么了?难道他也不能?”

云鬟正色道:“并不是不能,这世间也并没有什么案子能难倒这位大人的……我的意思是,小周村的案子,不必别人插手。”

秦晨皱眉:“我怎么越发不明白这话了?”

云鬟垂了眼皮,轻声道:“城隍庙小鬼杀人的案子,不必别人插手,黄知县一个人便能破案。秦捕头,你放心罢了。”

她的声音虽轻,却透着一丝笃定坚决,秦晨倒吸一口冷气:“这话……你……你又怎么知道?”

云鬟唇角一挑,却并未回答。

秦晨半信半疑,有些怀疑云鬟是故意说出来安慰自个的,正好儿陈叔派露珠儿过来请他,说是黄知县醒了,秦晨便来不及缠问云鬟,转身撒腿跑了。

云鬟见秦晨走了,方走近窗边,往外看了一眼。

雨已经停了,只屋檐上偶尔慢慢地飘落下一滴,坠在地上,冥冥中似有乐动。

说黄诚能破鬼杀人一案,却并不是说来安慰秦晨的,这只是一个事实而已。

因为在云鬟的记忆中,——鄜州知县黄诚,原本只是一个庸庸碌碌并无什么大作为的县令而已,他之所以会升为刑部主事,就是因为他破了三镇五县、口耳相传的城隍鬼杀人一案,且断的干净利落,众人称道,连当时的刑部尚书都赞赏有加,故而破格留任。

可随着雨停,人也又清醒了许多,云鬟忽然又想到:记忆中的黄诚,跟此刻的黄诚,分明是在两种状况之下,现在的黄诚为过去之事所困,又加上青玫之事也跟先前不同……

就如黄知县方才所叹“有心无力”的话,他原先判案,只以自己之心为要,亦从未自我怀疑,可因上回云鬟上堂对峙之后,黄知县在青玫一案上一反常态,最终到现在,他的心态际遇种种,跟先前都已不同了。

既然这样,他是不是还能顺利的断破城隍鬼杀人一案?

一念至此,云鬟不由又有些心乱。

至晚间掌灯时分,黄知县早已离去,林嬷嬷跟露珠送了晚饭,云鬟却毫无食欲,只在劝说之下勉强地吃了两筷,就再也不肯动箸。

林嬷嬷知道她心里难过,也怕勉强她吃了,积在心里反而不好,于是只得作罢。

又因担心青玫才去,担心云鬟一个人睡害怕,林嬷嬷便搬了铺盖进来陪床。

是夜,万籁俱寂,云鬟想到昔日青玫拥着自己、低声暖语之时,不觉无声而泪落。

忽听林嬷嬷在外床道:“凤哥儿睡了么?”

云鬟亦不做声,林嬷嬷叹了口气,道:“我已叫陈管家请了个教书先生,明儿来,给京内写一封信……让侯爷不管如何,总要早些派人来接咱们回去才好。”

云鬟听了这句,才抬手抹去眼中泪,道:“奶娘,我不想回去。”

林嬷嬷本就猜她没睡,闻言道:“这话糊涂,你本是来探少奶奶病的,本该早些回去了,难道要在这乡下过一辈子?原本这儿倒也平静安宁,却也罢了,可现在这样……庄里庄外竟都不太平,还是及早回去的好。”

云鬟皱了皱眉,林嬷嬷忽然说道:“是了,昨儿来的那个白四爷,便是从京内来的,他又是那样的显贵身份,我叫人写了信,托他带回京去,保管侯爷看了后,立刻就派人接你回京!”

云鬟听到这里,便猛地坐起来,皱眉道:“奶娘!”

第25章

且说云鬟听了这话,不由霍然起身,道:“奶娘,万不许你惊动白大人。”

林嬷嬷听她语声肃然,便怔问:“如何不许?莫非是信不过这白四爷么?”

帐子内云鬟沉默了会儿,方又将声调放的缓和了些,因说道:“这位大人的为人,自然是最信得过的,然而人家不过跟咱们是泛泛之交,纵然是跟京城侯府,实则也没什么牵连的,如今人家好不容易登门一趟,咱们且还不知道他的来意,就贸贸然托人办事,却叫他怎么想呢?”

林嬷嬷醒悟过来,思忖着说:“这话也是,白四爷身份毕竟在那,若让他以为咱们是那种一沾便死抱着不放的人家,倒是不好了。”微微一叹,又道:“既然如此,倒是罢了。”

云鬟松了口气,才又缓缓躺倒,片刻,悄声说:“奶娘,我知道你不习惯在庄上,跟着我原本是委屈了你,且如今我在侯府……必然是个不讨喜的,然而对我而言,却也并不想回去碍谁的眼,反觉着这里要好的多……”说至此,不免又想起青玫,心里难过,便不愿再说下去,只低低道:“毕竟清闲……”

室内寂静,林嬷嬷听得分明,便也叹说:“姑娘你不用多心,我平常里虽爱念叨几句,又总说着回京,却并不是我自己着急想回去,不过是替你可惜罢了,我虽是你的奶娘,但从小儿奶大了你,心里实则是真疼你,跟别的人不同……你的心思我又如何不明白?你既然不愿意,就等就是了,我倒要看看府里头忍心到什么地步呢……”

林嬷嬷说着,眼睛也有些湿润,复叹数声:“青玫那丫头是个苦命的,可她虽去了,还有奶娘在呢,我已经跟她念叨过了,且让她放心,我会好生照料姑娘的,让她不要记挂,安安稳稳自去就是了……唉,好小姐,睡罢。”

云鬟听着,便默默地翻了个身,眼睛合了合,却又睁开,眼底又有泪无声滑落,心里却更乱。

那日她在柳林见了青玫的惨状,晕厥过去之后,便人事不知。只隐隐觉着仿佛有人照料着自己,有些稳妥可靠之感。

及至醒来,待她恢复了些神智后,林嬷嬷才对她提起白樘来见的事,云鬟听了,如梦似幻,半晌无言。

先前她记起在鄜州衙门门口看见过那一道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影子,她分明记得,却不敢轻信。

那位大人如何竟会在此时出现在鄜州?

然而林嬷嬷的话岂会有假,倘若别人认不得那位大人也就罢了,林嬷嬷可是侯府出身,毕竟有些眼力见识,何况她先前在京的时候也见过白樘一面,且似白大人那种人物,但凡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再认错。

云鬟心想:果然她并不是全知万能的。

白樘自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来到鄜州,显然他“前世”也是来过,不过她不知道罢了——就如这一次她晕厥过去,跟他错过,细想“前世”,青玫早就遇难,她连病了数日……莫非,就是在那几日里,她便如同今次一般,错过了什么?

可是白樘的出现,却让她心底另一个疑问又翻出来:云鬟曾疑心,前世,明明是谢二害了青玫,嫁祸来福儿,此案已经板上钉钉,可是谢二却不知所踪。

谢二本是为素闲庄的产业而来,满脸志在必得,怎会忽然不见了人?云鬟起初还猜是他杀了青玫,所以做贼心虚而已,可是谢二那人穷凶极恶,似那般丧心病狂的歹人,利字当头,又哪里会为点儿“心虚”而舍手离去?

当时青玫死,陈叔六神无主,林嬷嬷一介妇人、更不是谢家的,全不顶事,且云鬟病重昏沉,对谢二而言,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情形,按他的性情,这时他本该毫不犹豫地彻底侵吞素闲庄。

可他竟不曾。

如今想想,倘若当时白樘也在鄜州,倘若白樘也来过素闲庄……以他的为人,又哪里会容忍谢二伸手?

只怕这才是谢二突然之间不知所踪的最大原因!

毕竟,谢二再穷凶极恶,可一只狺狺恶犬而已,又怎能跟真真正正的狮子老虎匹敌呢?若知机的,早就心胆俱裂,望风而逃为上。

可这些都也罢了。

云鬟按下浮杂的思绪,只是想着青玫,她本不该去想,可却忍不住想,心心念念本以为能重来一次的人生,被青玫之死突如其来,就如同一朵花正欲盈盈绽放,忽然一阵风暴狂飙而至。

本以为重活一次,不至于再重复那些骇人的悲惨记忆,如今旧忆仍在,更添新困。

真真是啼笑皆非,令人心灰意懒的人生。

次日一早,林嬷嬷便去厨下看厨娘们张罗早饭,因云鬟这几日极少进食,原先有些微鼓的包子脸也消瘦下去,林嬷嬷心中着急,只得在饮食上多上心些而已。

一时三刻,早饭准备妥当,林嬷嬷领着露珠儿跟厨娘,便往房中来,将饭菜布置妥当,便叫云鬟。

然不出所料,女孩子仍是恹恹地,竟连双眼也不愿睁开似的,林嬷嬷又气又疼,正想把她硬拉起来,忽地露珠儿在外道:“小狗儿跟阿宝他们来找凤哥儿了。”

林嬷嬷听了诧异,原本她并不喜欢这些小孩子,嫌他们身上土腥气重,且多是小男孩子,自然不能跟凤哥儿常常搅在一块儿,然而此刻听见说来了,却反而松了口气——竟巴不得他们来多哄一哄凤哥儿才好。

当下林嬷嬷站起身来,此刻小狗儿跟阿宝等孩子已经走到门口,猛地看见了她,便不敢进来,一个个怯怯地喊:“林大娘。”

林嬷嬷望着几个泥猴,叹了声,摇摇头,便自己迈步出去了,她前脚才出门,后面小狗儿阿宝等已经迫不及待跑了进内室,口中喊着:“凤哥儿……”

林嬷嬷不由大皱眉头:“成什么体统……”只是并未大声,只是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便命露珠儿在此盯着,自己出了门。

云鬟早也听见说孩子们来到,可她此刻谁也不想见,更无心应付,便只是装睡,想他们自行离去就是了。

不料小童们齐齐地跑到床边,见她背对卧着不动,几个人便停下步子,互相看了会儿,小狗儿道:“凤哥儿还睡着呢,怎么办好?”

阿宝道:“你不是说豆腐是新煎好的,要趁热吃么?我们叫醒她就是了。”

云鬟听了这句,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油香,小狗儿低低道:“我不敢,你叫好了。”

阿宝却叹了一声,嘟囔说道:“我知道凤哥儿一定难过,我哥哥也是这样,这两天总在家里偷偷地掉泪,他虽不肯让我看见,我又怎么不知道呢,他们都想青姐姐,其实……我也是想青姐姐的。”说到最后,已经哽咽。

被阿宝一句话,引得小狗儿跟另外两个女孩子都哭了起来,顿时之间,床边一阵低低地孩子啜泣声响。

云鬟本就难过,却只强忍,自己闷着罢了,忽然听见小孩子们说那些话,又听哭声一片,她哪里还能忍得住,便捂着嘴,只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似的掉了下来。

谁知云鬟偷偷哭泣,身子却也止不住轻颤,阿宝正擦泪,却瞧见了,因轻轻推她一把,道:“凤哥儿,凤哥儿。”

云鬟不好再装睡,拿了帕子把泪擦去,便坐起身来,她回头一看,果然见几个小童都是眼红红地,满眼泪痕,而小狗儿手中捧着一个土瓷大碗,里头放着几块黄澄澄的油煎豆腐,阿宝却也捧着一碗,里头看似是两个白面包子。

云鬟不想再带着他们哭,便道:“这是什么?”

阿宝抽了抽鼻子,把碗举高:“我娘叫我送包子来给凤哥儿吃。”

小狗儿忙也停了哭,道:“这也是娘叫我送来的,我娘说青姐去了,凤哥儿心里一定难受,又听说你不肯吃饭,就叫我送了来,我并没有偷吃,你尝一尝。”

云鬟才忍住的泪,又被这极为简单稚气的一句话招了出来。

阿宝也又把碗捧近了些,道:“凤哥儿,你快吃,可也别像是我哥哥一样。”

云鬟深吸一口气,问道:“像你哥哥怎么样?”

阿宝道:“哥哥也是不肯吃饭,还要去鄜州大营里找那个什么赵、赵六爷报仇……我爹气得打了他一顿,把他绑起来关在房里头。”

云鬟本忧闷欲死,此刻听了阿宝的话,忽然有些警醒,前世因青玫之死,赔上一个无辜的来福儿,来福家里因此差点家破人亡,然而这一回,来福儿却并不是什么“杀人凶犯”。

一念所至,崔云鬟忽地想到:或许……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至少,来福儿跟阿宝一家不再是上一世的命运。

她呆呆地有些出神。

小孩子们不懂她在想什么,仍是七嘴八舌地劝她,云鬟望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眸,眼中虽仍有泪,最终却含泪而笑了。

吃了孩子们送来的早饭,不觉将要晌午,忽地有个县衙的公差来到,请云鬟跟陈管家去衙门一趟。

陈叔自是不愿云鬟再受什么波折惊吓等,那公差见他有为难之意,便偷偷说道:“秦捕头交代的……叫告诉凤哥儿,说是那六爷已经去了衙门,看似是个要供认的意思,故而我们大人叫你们庄上去一个能主事的。”

陈叔自知道云鬟不是那寻常孩童,且跟青玫的感情又非一般,把心一横,便进来告诉了。

里头云鬟早听闻县衙来人,正叫露珠儿出来打听是为何而来,听陈叔一说,即刻道:“我要去。”

林嬷嬷本想阻拦,然而看着云鬟决然的神情,话到嘴边,又把那满腹的忌讳体统等尽数吞了回去,只坚持要相陪罢了。

当下陈叔叫门上备车,林嬷嬷陪着云鬟,一块儿同公差来到县衙。

且说三人下车,便往内而去,此刻县衙外零零散散有些围观百姓,那公差前头引路,陈叔在左,林嬷嬷在右,陪着云鬟一块儿上堂。

云鬟远远地望见堂上黄诚端然坐着,神色安静端肃,比先前那雨中癫狂的黄知县,判若两人。

不料,就在迈步越过门槛之时,身前的公差上前躬身回禀,云鬟目光一动,便望见了坐在大堂左侧的那人。

他正也转过头来,轮廓五官从模糊转为鲜明,尤其是那剑眉凤眸之间,锋芒似隐若现,带着一抹令人刺心的眼熟之意。

四目相对的刹那,云鬟脑中“嗡”地轰响,不及反应,左脚磕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前踉跄栽了过去!

第26章

话说云鬟不期看见坐在公堂上那人,心神动荡之际,竟被门槛绊了一跤,顿时便往前跌了过去。

林嬷嬷跟陈叔虽在身侧,却也没提防如此,要去抢扶已是迟了,当即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天昏地旋一般,动弹不得。

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除了林嬷嬷跟陈叔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人抢上前来,眼疾手快地握住肩头,将人半扶半抱着起身。

云鬟膝头剧痛,手掌也有些蹭破,得亏并未碰坏了脸额等要害处,却听跟前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道:“大小姐怎么样了?”

“姑娘如何这般不小心?”

“这手跌破了,要不要先上些药……”

三个声音,却分别是陈叔,林嬷嬷跟秦捕头。原来方才是秦晨见她往前跌倒,便急忙过来要拉着她,谁知到底迟了一步。

这会子两边衙差们都望着她,有惊诧的,有暗笑的,也有觉着女孩儿跌坏了可惜而担忧的,连上面儿的黄知县也惊得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鬟:不知她伤的如何。

可云鬟却并未在意自个儿身上的伤,她只是抬头,略有些慌乱地看了出去。

终于在杂乱的人影之中,看见了那个人——他仍坐在椅上,面上有些许意外之色,四目相对瞬间,便微微含笑地向着她略一挑眉。

这个动作,越发有些神似了。

被他这般注视着,云鬟竟有种艰于呼吸之感,此刻秦晨三人兀自围着嘘寒问暖,云鬟只得垂眸,小声道:“我无事,很不必惊慌。”

依照林嬷嬷的意思,是立刻带她回去敷药,连秦晨也是不忍:这样雪团儿似的孩子,极娇嫩的手掌上透出些血丝来,看着像是揉碎了花瓣洒出了红汁子似的。

云鬟咬着唇,微微摇头,这会儿黄知县反应过来,便重又落座。

待众人安定,黄知县道:“今日因素闲庄青玫身死一案,传请了鄜州大营的赵六来问话,赵六,你且将那日的情形向着众人通说一遍。”

赵六仍是坐着未起,闻言朝上拱手道:“大人有命,我自然不敢隐瞒。那日,我追踪一名囚犯,因跟他交手,便受了伤,他自逃后,我沿路欲回营中,谁知来到了那柳槐树林子里,忽然间听见男女说话的声响……”

此刻他的声音仍是偏带些稚气的,且这容貌身段也只是个小小少年罢了,但偏偏流露出十足老成的神情态度,众衙差看着,想笑,却又知道这“小少年”是不能小觑的,于是均又不敢笑。

众人都凝神听着,唯独云鬟心中七上八下的,一方面忧疑于“赵六”其人,另一方,因听到他说什么“男女说话声响”,云鬟心头震动,便想到青玫的那“心上人”。

倘若赵六所说是真,多半就是他正撞见两人相会这一幕了,难道青玫纵然身死,也终究不得保全声名?

云鬟听到这里,便抬眸又看向赵六,眸中难免略有忧虑之意。

谁知赵六竟正也看向她,那几明澈的眼底闪闪烁烁,似乎在琢磨什么……云鬟见状,那微张的唇便又紧闭起来,只蹙眉看他。

堂上黄诚便问:“你听见了男女说话声响,是说的什么?”

云鬟眉尖一动,咬了咬唇,纵然有心要拦阻,然而这毕竟是在大堂上,何况这“赵六”的性情,纵然她拦阻,难道他就能被乖乖地拦下?

云鬟不由闭了双眸,心头轻轻一叹:果然,该来的终究要来,昔日青玫在这大堂上时,云鬟曾教导她仔细瞒住这一节,谁知道她终究又丧在这上头,终究要揭露出来……果然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成?

云鬟心底无奈喟叹之时,却听赵六道:“因隔得有些远,我听见那男子说什么谢二、素闲庄、报仇之类的言语……”

云鬟大为意外,复抬头看向赵六,赵六此刻已经转头看向黄知县,道:“那丫头好像是个不肯听从的模样,那男子便说什么‘你若是不肯帮我害了那小主子,今日便难跑出这林子’等话,显是要挟之意……不料那丫头闻听就跑,那人赶上一步……当时我因有伤在身,那人动手又快,竟然拦阻不及,被他杀了那丫头。”

此刻堂内堂外,自然听得分明,堂下那些百姓嗡地一声,议论纷纷。

陈叔也忍不住惊怒交加,嚷道:“难道又是谢二爷一伙儿的人过来报复?”

黄知县一拍惊堂木道:“肃静。”又问赵六:“你且继续说,后来如何?”

赵六道:“后来我因现了身,那人看见我,心虚便跑了。”说完之后,轻轻地扫了云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