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知县沉吟不语,云鬟心中怦然而跳:谢二跟老程张奎三人来到,如今三个死的死,关的关,伤的伤,哪里还又冒出个党羽来?分明不真……

可赵六为何要这样说?——难道他是故意要保全青玫的名声?然而这人又哪里像是个会为别人着想、甚至想的如此体贴细微的?

此刻,黄知县道:“先前仵作查验过,青玫丫头是被人掐死的,颈间留下青痕,乃是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小,故而杀死青玫的真凶并不是赵六。”

此话一出,众人都恍然大悟,黄知县又道:“而按照赵六所说,此案乃是谢二的同党,想要串联青玫丫头暗害谢凤哥儿,不料青玫丫头乃是忠仆,不肯屈从歹人,故而被那人怀愤杀害。”

底下的百姓们听得明白,又是轰动起来,有人道:“怪道呢,原来是这样……这青玫姑娘,可也算是个忠义烈女了。”

也有素闲庄的庄客道:“青玫姑娘原本就跟小主子情同姊妹的,又怎么肯出卖主子呢?可惜竟如此身死了……”

因谢二的案子前几日才审过,众人多半知道前因后果,因此听了这一场,都十分感慨,均都赞扬青玫忠义节烈。

黄诚又问云鬟跟陈管事:“你们可有何异议?”

云鬟垂着眼皮,微微摇头。

陈叔怀着悲愤,拱手朝上行礼道:“多谢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还请快快将杀人凶犯缉拿归案,给青玫丫头报仇。”底下的众人也都一片鼓噪。

黄知县点头,当下发下海捕签子,又命人绘影图形,四处张贴。

此案倒是审的极为顺利,黄知县判定后,赵六方起身道:“大人若没其他话要问,我便告退了。”

黄诚道:“请自便。”

赵六转过身,往外而行,此刻云鬟站在旁侧,不由抬眼看他,却见赵六旁若无人地自出门去了。

堂上黄知县见云鬟兀自站在地下,便站起身来,似是个想要跟她说话的模样,不料还未来得及开口,云鬟已转过身,竟也跟着走了出去。

且说赵六出了人群,两个随行小兵上前来接着,便引他上轿子,谁知迎面忽地有个青年快步过来,不由分说扑上前,口中厉声叫道:“杀人凶手!”

赵六见他来的凶猛,眼睛微微眯起,身形一闪,脚下却轻轻一勾,用了个“四两拨千斤”,顿时把对方绊了个筋斗,倒在地上。

赵六顺势上前,一脚踩在心口上,脚尖微微用力,沉声道:“别动,不然就废了你。”

这挟怒而来的青年自然正是来福,他因青玫之死,伤怀之情无法言说,虽被老爹打了一顿关在屋内,但他年青气盛,哪里关的住,到底寻机跑了出来。

又听路人说那什么六爷上了县衙,来福便一路而来,先前还拿了一把镰刀想要拼命的,只是看赵六走出县衙,竟是这样身量未足的一个孩子,来福不欲占人便宜,便丢了镰刀,赤手空拳冲了上来。

谁知一照面,便给制服了,此刻被踩中心头,正是个要害地方,竟然挣扎不得。

来福憋得满脸通红,便死死地怒视着赵六,道:“杀人凶手!我、我就算做了鬼也不肯放过你。”

赵六闻言,便笑说:“你做人尚且奈何不了我,做鬼莫非便能反了天?敢冒犯你六爷,我如今就送你去……”脚下又添几分力道,来福吃痛,连喘气都觉困难,脸越发憋得通红,但他竟硬气,一声儿也不肯求饶。

赵六本是故意折磨这莽汉,见他如此倔性,倒也忍不住有些佩服,正在此刻,便听身后有人道:“请放开他。”

赵六听了,便回过头来,正见云鬟站在身后不远处,今日她被林嬷嬷刻意拾掇了一番,正是女孩儿的装扮了,梳着两个吉祥髻,发端各簪朵雪白的栀子花,通体素色,连脸儿也是雪色,不染纤尘,清净灵秀。

赵六睥睨着她:“你说什么?”

云鬟对上这双光华同锋芒交织的眼睛,心头仍有些窒息,只得移开目光,口中说道:“六爷,烦请放开我来福哥哥。”

赵六挑了挑眉,道:“来福哥哥?他方才想杀了我呢,我如何能轻易放了他?”

此刻跟随赵六的小兵轻声道:“六爷,你身上的伤要紧……监军吩咐了的,务必要……”

赵六道:“啰嗦,谁要你说话来着?”那小兵满脸苦色,却果然不敢做声。

云鬟静静道:“来福哥哥是因青姐、因青姐之事……故而误会了六爷,六爷本不是凶手,彼此说清楚就是了,我代他向六爷致歉。”

赵六看看来福,又看向云鬟,若有所思想了会儿,才撇嘴道:“致歉不必了,不过,先前我承过你的情,六爷不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如今,就当还你也罢了。”说着,忽地一笑,便撤了脚。

来福兀自眼前发黑,浑身脱力,站也站不起身,恰这会儿陈叔等也赶了出来,忙合力将他扶起来。

云鬟向着赵六道了个万福:“多谢六爷。”

赵六正转身要上轿,闻言回头看她,忽道:“不必谢我,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便是了。”

云鬟不解,却听赵六问:“你跟那姓白的……到底有何干系?”他一抬眸,长睫闪烁,看定云鬟。

一瞬间,竟仿佛是赵黼在耳畔问:那人到底是谁……是王振……还是白……

分明是两个不同的声音,却竟像是要重合似的!

云鬟盯着赵六,生生咽了口唾沫,幸而她原本脸色便不好,此刻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这会子围观的人渐多,口多眼杂,云鬟只当无事般,平静垂眸道:“我并不懂六爷的意思。”

赵六闻言一笑:“也罢。”竟不再多问,自顾自上轿,扬长而去。

赵六去后,素闲庄的车也过来,云鬟同林嬷嬷上车,陈叔扶着来福坐在外头,一并回转。

一路上,车内林嬷嬷因问:“凤哥儿,那个什么六爷,方才问的那句,是何意思?他说的必是白四爷呢?他又怎知四爷来过素闲庄?”

谁知云鬟口中发干,竟不能答,被林嬷嬷连问两次,才低声说道:“这‘六爷’行事古怪的很,我也不明白是怎么样。”

林嬷嬷不以为意,只自顾自道:“倒也罢了,走这一遭儿也不枉费,横竖青玫的事儿真相大白了,——可怜那丫头,原来竟是这样忠心屈死了的,我先前很不该总是责骂她。”赵六的话,林嬷嬷自是全信了。

云鬟听着林嬷嬷感伤自责,也不言语,此刻满心底所思所忖,竟全是赵六。

他也姓“赵”,虽说这并不算什么,可是在林子里跟他相见、那时候尚未见到他长相之时,只闻其声已经心头不快。

方才进衙门,看清楚那张脸,更觉惊魂……虽不能说跟赵黼十足相似,可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附骨之疽,令人难受的紧。

但据云鬟所知,此刻的赵黼,应该是在锦州,于晏王跟王妃跟前儿,逍遥地做他的晏王世子才对……又怎会跑来这鄜州地方,厮混的如此狼狈不羁的模样?

然而既然她并不知道白樘曾经来过鄜州之事,若说对于“赵黼”此人也有不知道的种种,自也有可能。

认真回想“前世”,她自问跟赵黼的缘起——只是在那“大名鼎鼎”的江夏王忽然派人来到崔侯府提亲,莫名地要纳她为侧妃开始。

而她见赵黼的第一面,也不过是在两个人那不堪回首的新婚夜罢了……

云鬟忙止住那如云涌而至的回忆,抬手扶额,强令自己回到现实。

一直到这时她才忽然发现:她对赵黼此人、以及他的过去,竟然知之甚少……

按理说,她本该是极了解他的才是。

第27章

且说先前,赵六乘轿回到了鄜州大营,进门落轿后,他便钻出来,笑叹道:“真真儿闷死人,非要我坐这劳什子。”

随侍小兵道:“这也是为六爷着想,轿子的颠簸自然轻些,如今有伤在身的,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只是骑马呢。”

赵六哼了声,迈步入内,正杜云鹤正从书房内出来,两下遇见,杜云鹤见他脸色如常,知道伤处无碍,因问道:“这一行如何?”

赵六道:“还能如何,自是按照你们吩咐,说的明明白白,如今那糊涂官儿已经定案了,你们可放心了罢。”

杜云鹤瞄他一眼:“不必口口声声‘你们’。”

赵六便探过头来,笑道:“我就知道,既然不是你的主意,你为何要附和那姓白的……定要让我扯个谎儿出来呢,明明是那丫头私会情郎,偏要说什么忠义节烈……”

原来前日赵六将在林子里的经过说罢之后,又闻听鄜州县派人来请过堂……只因赵六伤口才缝好,一时不宜移动,杜云鹤便命他暂且将养两日再说。

只在赵六将上堂之前,杜云鹤又叮嘱他,不许提青玫私会男人一节,也不必提贾校尉的身份,便只说是谢二的同党前来报复等话。

赵六素昔跟着杜云鹤,很知道他的性情为人,他本是个最冷清漠然的性子,哪里会理会别人的死活?因此一听这话,便知道不是杜云鹤的所为,当下便试探着问是不是白四爷的主意。

杜云鹤虽不曾对他明说,却也不曾否认,这自然便等于是默认了。

话未说完,杜云鹤已经咳嗽了声,见左右无人,才皱眉正色道:“你且留神,既然已经定案,以后便把此事忘了,免得有口没遮拦的时候,横生事端。”

赵六便挑了挑眉,杜云鹤又道:“另外还有一件儿,——你对着白四爷,切记不可放肆无礼,须得十分敬重,可记住了?”

赵六转过头来,仔细看杜云鹤,却见对方双眸沉静无波,语气平缓却不容分说,仿佛是在同他说一件天经地义之事。

赵六不由问道:“这是为何?”

杜云鹤却不再看他,只转过身去,望着天际云起,道:“你只需要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就是了,不必问为什么。”

赵六拧眉,却终究没再多言。杜云鹤又道:“你上堂之时,我同四爷一块儿搜检过贾少威的房间,这人十分谨慎,房中竟也妥妥当当,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不过他毕竟并没想到会在林子里遇见你……也没想到他会不再回营,故而到底有些蛛丝马迹。”

赵六眼前一亮:“发现了什么?”

杜云鹤道:“一个骨笛,四爷带走了。”

赵六有些遗憾:“怎么不留下来给我看看,就给他带走了?”

杜云鹤微皱着眉,道:“这花启宗是相爷的心腹大患,给他逃脱了,细算起来,连我也得入罪,这骨笛有些来历,不似是中原之物……四爷拿走此物,便是在想法儿保全我呢。”

赵六拧眉想了会子,自言自语般道:“这也罢了,我不懂的是,这白四爷为何好像对素闲庄格外上心……像是维护素闲庄那小丫头一样,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杜云鹤瞥他一眼:神色有些不快似的,也不答话,只轻哼了声,拂袖转身自去了。

赵六目送他的背影,叹道:“我又戳了什么老虎鼻子眼儿了不成?这话难道也冒犯了他了?姓白到底是有什么了不得……”一句话没说完,杜云鹤已经回过身来,两眼冷冷地瞅着他。

赵六将剩下的话噎在嗓子眼里,翻着眼皮望天,倒果然没再说下去。

话说这日,云鬟正跟跟林嬷嬷,露珠儿两个,在青玫的屋子里,准备拾掇青玫的遗物。

然而云鬟看了半晌,见青玫的旧衣、汗斤、昔日所用等物尽在,睹物思人,心里不免难过。

林嬷嬷早知其意,便故意想支开她,因道:“凤哥儿你不会收拾东西,且自出去花园内逛逛罢了。”

云鬟正看着青玫素日做针线用的簸箩,闻言忽道:“奶娘,别收拾了。”

林嬷嬷一怔,云鬟道:“就把这儿原样留下就是了,左右庄子里也不缺一间房使,如今人都没了,且留着这房间,权当个念想儿……也好。”

林嬷嬷张了张口,复低头轻叹了声,对露珠儿道:“罢了,就听姑娘的。”

众人才出了房间,将门带上,就见有个小厮从外来到,说:“知县大人来了,要见小主人,陈叔叫我来知会一声儿。”

且说此刻,知县黄诚果然正在客厅之中等候,陈叔有些忐忑地立在旁侧,他心中实则很不愿跟衙门里的人打交道,只因总不知是吉是凶,何况青玫的事儿才了。

顷刻云鬟竟自出来,两人厅上坐了,陈叔跟李嬷嬷便守在门侧。

这一会儿,日影偏斜,暖风轻轻,外头树上的蝉鸣阵阵传来,除此之外,再无人声,更觉清幽寂静。

黄知县原先不觉,然而来了这两次,忽然有种“世外桃源”之感,只觉心头的重负也一点一点散开,随风而去,化于蝉唱日影之中了。

黄知县定了定神,方道:“凤哥儿休怪我来的唐突……”

云鬟垂眸道:“大人何出此言。”

黄知县一笑,看着她恬淡端庄的神情,思忖着说道:“上回我来……因一时心迷意乱,闹得十分不像话,却也知道你不比常人,只怕不会怪我。”

云鬟颔首示意:“大人委实不必介怀。”

黄知县暗中吸了口气,才又说道:“凤哥儿你可知,我方才去何处了?”

云鬟摇头,黄知县道:“我又亲去了小周村,到那小鬼杀人的张家查探过了……幸而不负,已经有了些头绪。”

云鬟闻听此话,才有些惊奇之意,黄知县心头宽安,微笑道:“我也不知为何,经过素闲庄的时候,心中便极想着过来,想跟你先说一声儿。”

云鬟道:“多谢大人心中记挂。”

黄知县凝眸看了她会子,忽然说道:“凤哥儿,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云鬟仍是谦和平静,垂首道:“大人请讲。”

黄知县踌躇片刻,才鼓足勇气似的说:“凤哥儿,倘或我果然将鬼杀人的案子查的水落石出,你可否答应我……将、将你所知道的关于陆兄之事,尽数告诉我?”

这一番话,黄知县说的小心翼翼,又仿佛极艰难,然而却终究说了出口,他说完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鬟,等她回答。

却见云鬟沉默了会子,点头道:“好。”

这柔和的应答传入耳中,黄知县听到自己心中“砰”地一声,不知是释然,还是如何,却蓦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先去了……”

云鬟起身相送,望着黄知县迈步往外,忽问:“大人原先说有心无力,现在如何改了主意?”

黄诚闻言止步,他回头看一眼云鬟,并未立即回答,只又转身望着厅外,眼前一地灿阳,如满地烁金,暖熏安谧的气息扑面而来。

黄诚目光闪烁,道:“原先我一味沉湎过往,无法释怀,亦无法往前一步,前日在此地,被你问了那几句话,我才发觉……我竟是如此、怯懦自私……”

他双眸微红:“陆兄不悔为我,而我再痛心疾首、龟缩不前,却也无法改变过往之事,如今,我想……或许以后我可以、可以……陆兄虽去,但我深明他的志向,他的性情为人,我……想把这条残命,连同他的份儿,一并活出来。”这几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可意思已明。

云鬟微睁双眸,瞪着黄诚的背影,却见他抬起头来,似深吸了一口气,昂首又道:“他总说我处处都比他强些,我虽并不如此狂妄自大,然而毕竟还得这条性命在,或许以后可以……多一分一丝的力气也好,一点萤火微光也好,倘若有一日我泉下同他相见,或许我可以跟他说一声:我毕竟已经尽力而为,……也不至于……无颜以对。”

黄诚说到这儿,泪顺着眼角沁入鬓发,而他一笑拂袖,快步出厅而去。

且说黄诚回到县衙,便叫仵作上前,详细问他查探所得,因看了一遍记录,又想了会儿,便问:“照你所说,这张老大致死之因,是被斩首,那么他的四肢,是在斩首之前被砍掉,还是斩首之后?”

仵作一愣,没想到知县竟会如此问,一时并未回答,忙拧眉又细想了会子,才恍然道:“有了,张老大是先断了右臂,然后才被斩首……其他的左臂跟下肢,却是死后才被斩断。”

黄知县抬头看着:“因何知晓?”

仵作道:“张家墙壁上血溅的情形,以及右臂断痕不甚平整,故而推测死者在被砍断右臂之时,定然还活着,所以曾剧烈挣扎……而其他左臂跟下肢,断面齐整,可见那时候凶手、咳,疑凶下手的时候,张老大已死。”

黄知县点了点头,低头翻看记录卷宗,忽地冷笑。

秦晨在旁看的蹊跷,便道:“大人怎么笑?”

黄知县缓缓说道:“都说是城隍庙的小鬼杀人,但倘若是鬼神要取人性命,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也算看过些话本传奇,但凡鬼神索命,或附身令其自寻短见,或吸其精气摄其魂魄,不过易如反掌而已,又何必特意用斧头劈砍,且又先断一臂再斩其首,这法子未免太过拙劣……”

秦晨双眼圆睁,却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

黄知县又道:“何况……”

黄诚欲言又止,心底却想着白日在张家所看案发现场的情形:凶手虽然狡猾,行凶过程却绝非天衣无缝,而他已经找到了,凶手所留下的破绽。

秦晨惊叹之余,忍不住问:“何况什么?大人说这张家的凶案不是鬼杀人……但如果不是鬼怪,那张家儿媳妇又怎么会无故失踪呢?”

黄诚不答反道:“先前张媳跟张老大在城隍庙中争执,是张媳推翻供品,若鬼怪欲追责,如何反杀了张老大?而且,张老大的卧房之中,缺了一样东西,你且过来……”

秦晨忙上前,黄诚附耳,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第28章

话说秦晨领命出了书房,正仵作也随之出来,秦晨将走之时,想到一事,便停了步子。

秦晨回头望着仵作,因笑说:“老陈,你倒是有些真人不露相,竟然这样心细大胆的,连那是怎么死的都能看出来呢?”

仵作笑道:“秦捕头是抬举我了,我哪里有这么心细,不过知道是被砍头死的罢了。可知大人问我的时候,我也捏着一把汗,急得了不得。”

秦晨瞪大双眼,问道:“那你怎么又会知道是先被砍掉了右胳膊才被砍头?莫非是胡说的?”

仵作忙摆手,解释说道:“这却不是胡说,不过是我急的没法儿的时候,忽然想到《疑狱录》里曾写过:凡检验疑难尸首,如是被刀刃等所伤……又说如果脖颈下面皮肉卷凸,两肩并耸,就是生前被杀,如果……”

仵作不觉得意忘情,一时卖弄,洋洋说到这儿,便见秦晨一愣目瞪口呆,显是不明白。

仵作便忙停口,笑说:“秦捕头你原不知道,这是咱们朝第一位验官严大淼所写的有关验尸的书册,前日我因被这案子吓的不知如何是好,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地翻看了几页,倒果然是救了命了。”

秦晨这才明白,便啧啧称奇道:“真真儿的隔行如隔山,这什么书册里都有写的这样明白?”

仵作道:“自然不是全的,不过有些倒的确有用,比如今日,总算在大人跟前儿没丢了这老脸。”

秦晨闻听大笑,拍了拍仵作的肩膀:“你果然是保住了颜面,做的也好,再往下且就看老子的了,只望老子也有个什么……叫什么来着?”

仵作知情,肃然道:“是严大淼严大人,本朝第一的验官。”

秦晨笑道:“是是是,也有个本朝第一的严大人庇佑我,顺风顺水儿地就好了。”说完后,看看天色,便下台阶径自办事去了。

秦晨来到外头,召集了众捕快,分班行事不提。

如此一直忙碌了四五日,衙门忽然发出布告,要开审“城隍小鬼杀人案”。

消息一出,小小的鄜县迎来前所未有的盛况,家家客栈爆满不说,每日县衙前更是人山人海,就近的两条街上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原来自从小周村出了这离奇的案件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不胫而走,三镇五县人尽皆知,故事更远至京城。

众人对鬼神自然是讳莫如深,何况众口悠悠,添油加醋地,原本有一份可怖,口耳相传后,便有十分,何况此案本就极骇人听闻的,因此越发引人注目了。

百姓们本以为如此棘手的案情,鄜州县自然是无能为力的,甚至有人传言说京城刑部已经派了侦讯高手前来,专审此案……

不想鄜州县竟要开审,且据衙门的知情人说:真凶已经缉拿归案!

这消息一传开,顿时如一个惊雷似的,人群轰然震惊,更有好事之徒又跑到城隍庙中,想看看那“犯案”的小鬼是不是仍在,疑心鄜州知县果然把那小鬼“缉拿归案”了。

然而那城隍庙的小鬼儿却依旧矗立在城隍爷身旁,凛凛威风,斧头之上,干涸的血渍宛然。

民心沸然不说,连知府大人等许多州官都纷纷亲临鄜县,想要看个究竟。

这一日,简直比逢年过节的鄜县大集都要热闹,一大早儿县衙门口已经被人群挤的水泄不通,不多时,三班衙役排列,知县黄诚升堂,鄜州知府跟州官们均都在堂侧坐着听审。

秦晨瞧着这样轰动场面,不由笑道:“老子在衙门里当差这许多年,从来也不曾见过这样……”又想到知府大人等亲临,便又对身旁的差人道:“今儿咱们大人这场戏若是演不好,只怕立刻就没了以后了。”

一声惊堂木响,两边衙役喝道:“威武!”堂上堂下,一片肃静。

黄诚道:“将苦主带上。”

差人们便把张老儿夫妇带上堂来,两人跪在堂下,黄诚便命两人将案发当夜的情形详述一回,张老儿果然又仔仔细细,含惊带怕地说了明白。

黄诚听罢,因问道:“案发之时是夜晚,你且是这把年纪了,会不会是你老眼昏花,看错了?”

张老儿道:“小人起初是看的窗户上的影子,后来他从房内出来,当时是十五,月亮极大,小老儿又点了灯,哪里会看错,何况我老婆子也同样看见是城隍庙的小鬼爷爷……”

黄诚点了点头,忽然说道:“带上来。”一语说罢,就见两名衙差,抬着一面绉纱屏风上前,就挡在知县长案跟前儿。

众人不知知县弄什么玄虚,都纷纷伸长脖子细看,张老儿两口子也不明所以,只顾盯着看,谁知正看之间,猛然见那屏风之后,影影绰绰地出现一道影子——那样的黄发青眉,依稀可见獠牙外翻,暴眼环凸,手中且还持两把斧头,不是那城隍庙的小鬼,又是何物?

堂上堂下齐声惊呼,乍惊之余以为小鬼现身,有人禁不住开始往后退。

那张老儿一见,大叫“救命”,翻身便要逃,老婆子却吓得翻了个白眼,晕将过去。

屏风后响起黄诚镇静的声音,道:“不必惊慌,撤去屏风。”

衙役依言把屏风抬下,屏风后那“小鬼”却清清楚楚,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立在众人跟前儿。

张老儿被一个公差扶着,战战兢兢,眯缝着眼看那小鬼儿,堂下亦有不明真相者鼓噪叫道:“大人果然拿住那小鬼儿了!果然是真凶!”

谁知张老儿定睛仔细再看之时,却看出端倪,原来这所谓的小鬼儿,看着骇人,——可没有那绉纱屏风遮挡,认真细瞧,便看出这不过是个头上戴着小鬼儿面具,脚上踩着厚底高木屐的装扮者罢了!那面具上涂的颜色尚且十分鲜亮。

张老儿呆呆怔怔:“咦……这个……大人……”

黄诚道:“当时夜间,便如同被这屏风挡住一样,自然真假难辨。”一挥手,那扮小鬼儿的公差将面具除下,立在旁边。

张老儿隐约有些反应过来,迟迟疑疑地问道:“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说有人假扮小鬼儿?可、可……我家儿媳妇也是被掳走了……”

黄诚不动声色,只吩咐道:“要掳走一个活人谈何容易。带上来。”

又有差人押着一人上堂,却是个女子,低垂着头,踉踉跄跄,可虽如此,张老儿不等那女子近前,却已经认了出来——这竟正是他家儿媳妇!

围观人群中也有人认了出来,顿时叫嚷道:“大人果然如神,竟把那被小鬼摄去的张嫂子找了回来!”

人头攒动,人潮如涌,纷纷想凑前细看,守在门边的公差只好横住水火棍挡住。

张老儿惊喜交加,叫道:“儿媳妇……”正欲上前,又被公差拦住。

此刻那媳妇子到了堂上,跪在底下,脸色发白,眼睛扫来扫去,不敢看人。

黄诚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那媳妇垂着头,竟一言不发,黄诚冷道:“陶氏,事到如今,竟还想瞒天过海不成?”

陶氏颤了颤,却仍不做声,张老儿急了,才要催促儿媳妇说话,黄诚却又道:“把周力带上来。”

说话间,早有公差推搡着一人上堂,却是个眉目有些周正的青年,这人看一眼陶氏,同跪倒地上。

黄诚道:“张老儿,你可认得此人?”

张老儿莫名其妙,哆嗦着道:“这是村西卖油的周小哥,为人甚好,和老大老二也有些交情,且隔三岔五地,也跟我家常来常往,自然认得。”

黄诚道:“你家出事之后,可曾见过他?”

张老儿摇了摇头:“再不曾见……”想了想,道:“不知大人……带他上堂做什么?”

黄诚不答,却只看向周力,恰周力正也偷眼看他,目光相对,却忙又深深低头。

黄诚不动声色,问道:“周力,据小周村地保的话——在张家案发之后,你便离开了小周村,不知为了什么?”

周力道:“小人,本是想搬去外地的,不过赶巧罢了。”

黄诚道:“是么?果然赶巧的很。那你倒不如说说,如何秦捕头带人找到你的时候,你又正好跟陶氏一路?”

此话一出,满堂轰然。

张老儿更是直了眼,周力虽神色有些慌张,却仍是狡辩道:“小人……路上恰好遇见了她……小人因走的急,也不知道张老大出事,还以为……陶氏又跟他犯了口角,所以才一路。”

黄诚挑眉道:“这样说来,你也不过是见色起意……并未伙同杀人了?”

周力忙点头道:“小人并不知情。”

黄诚忽道:“那陶氏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她是如何杀害亲夫的?”

陶氏听到这里,猛然抬头:“大人!”

张老儿也吃了一惊,正张大娘醒来,闻言几乎又晕厥过去。

周力迟疑,就看陶氏,此刻陶氏却正也转头看着他,眼中透出惊愕之色。

周力咽了口唾沫,低头吞吞吐吐道:“小人、小人不知……她、她并未说过……”

人群中唧唧喳喳,议论纷纷,却又拼力竖起耳朵听着堂上审讯。

张老儿痴痴呆呆,一会儿看看周力,一会儿看看陶氏,这幅神情,却也着实地如见鬼怪了。

周力说罢,黄诚便对陶氏道:“陶氏,你可想清楚了再说,你夫君已死,你非但不报官喊冤,反而逃之夭夭,且跟周力坐实奸情,如今周力说明不知杀人之事,这所有,便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众目睽睽之下,陶氏却反而镇定下来,只听她道:“民妇不知大人这话何意,委实是因为……那夜民妇也糊里糊涂,不知发生何事,只见夫君被鬼杀害,民妇整个人昏昏沉沉,醒来后已经在路边,民妇因害怕故而不敢回家……遇见周力,便暂且当个依靠罢了……除此之外,一概不知……民妇是清白的,还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说到最后,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众人听了这番说辞,半信半疑。

有人觉着这妇人说的真切,或许真有其事,有人却道:“哪里竟有这样巧的事?偏他两人遇见,又是旧识,又在一起同行?”

也有人道:“这陶氏有些姿色,倘若是周力因色起意,自然也是有的。”

正在各种猜测之际,忽然听黄知县道:“既然你们都说跟杀人无关,那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