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晨听了,便上前来,将一个包袱往地上掷下,道:“看仔细!”

陶氏跟周力垂眸一看,两人均都变了脸色。

原来包袱皮散开,出现在两人眼前的竟是半新不旧的一张薄床单子,血迹斑斑,隐约可见血手印错乱狼藉。

张老儿跟张大娘怔怔看来,张大娘忽然叫道:“这是我儿房中的床单子……那天晚上就随着不见了,如何却在这儿?”

黄诚不慌不忙,道:“本县前去勘查之时,便也发现铺陈的褥单不见,故而叫人仔细搜查,因听地保所述,周力就在案发之后离开小周村,本县便怀疑其中有诈,果然,秦捕头等人从周力家里将此物找出来。”

周力瞪大双眼,半晌方高声叫道:“冤枉,大人!小人、小人家里没有此物!”

黄诚冷笑不语。

周力摇头,满脸不信,喃喃道:“不,不是……这个不是……”直直地看着那床单子,想说又不敢说。

黄诚好整以暇看着他,道:“你原先说你不知张老大被杀,然而家中却藏着案发时候的血床单,这样巧你又跟陶氏同行……”

黄诚停了停,忽地猛然一拍惊堂木,疾言厉色地喝道:“周力!你还敢狡辩!你是如何跟陶氏勾搭成奸,如何密谋杀害张老大两人私逃的,还不从实招来!若迟一步,休怪本县大刑伺候!”

周力一怔,浑身抖个不停,便看陶氏,却见陶氏正也死死地盯着自个儿,两个人的脸色均是难看之极。

而那张家二老如痴如醉,听到这里,总算才明白过来,张老儿因颤声道:“难道、果然是你们两个……杀了我儿?”

张大娘已经又惊又怒,悲怒交加,哭的死去活来,当即扑上前,便拳打脚踢地厮打陶氏,口中叫道:“天杀的,你这淫妇!我儿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竟这么狠心要杀了他!我要你给他偿命!”

陶氏竭力挣扎,一时披头散发,大为狼狈,情知大势已去,她慌乱中便看周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蠢货!不是说已经扔了的么,如何却还留着!”

周力脸色灰败,也气急败坏地道:“我是扔了!我怎知道还会出现在家里……”

这果然是作奸犯科的人,心里没底气,竟自露出马脚来。

原来这周力跟陶氏联手杀害了张老大,因那褥子上留下了些挣扎的血渍印痕等,看着不像是鬼神杀人一样玄秘,故而卷走了褥子想要扔掉。

其实周力本也已将床褥秘密地扔掉了,可因黄诚步步紧逼,又有“证物”赫然在前,他不觉有些恍惚自疑起来,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果然忘了将血褥处置掉……

这也是黄诚的高明之处,他因发现了张老大卧房中没了这单褥,又认定此案不是鬼神杀人,便知道这被褥乃是关键证据,可他虽知道这两人会将证物处置,却不知他们用何种法子,虽令秦晨等日夜找寻,但毕竟人手有限,竟一无所获,故而黄诚才弄了一块儿假的褥单来敲山震虎。

许是张老大死的太过冤屈暗中不平,又或者是城隍小鬼不甘自己被上污名报复促狭,更或许毕竟是这对奸夫淫妇彼此互疑,才让陶氏吐露实情,而周力也不觉失言供认。

真相眼见大白。

第29章

且说黄知县巧施妙计,让陶氏跟奸夫周力一言不合,吐露了实情。

此刻公堂上人人呆若木鸡,连屏风后听审的官员们也都瞠目结舌,万想不到这一场过堂竟是如此的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更想不到黄知县竟有这份才干,竟看破迷雾,抽丝剥茧,最终令水落石出。

当下,陶氏跟周力两人便将案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那凶器血褥等物的抛掷地点一一供认。

果然如黄诚推测,两人杀人之后,因见床褥上沾有挣扎的血迹,不似鬼神杀人般高明,故而才把褥单卷走,谁知这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举止,却成了黄诚破案的关键。

立刻有公差前去到所述地点,略费了点周章,便分别从后山洼跟葫芦河里将证物跟凶器找到。

原来周力因卖油之故,常在村落中人家走动,跟张家两兄弟也有些交情,彼此常常在一块儿聚集喝酒,一来二去,自然认得了陶氏。

陶氏此人,也是个水性杨花不甚安分的,因看周力生得眼顺,她便隐约留意,心思活动,在周力来家里的时候,时不时便来走动,有意无意地相看。

而周力也是个不消停的,早窥见此妇对自己有意,他非但不思退避,反而越发心动,此后每每来张家,也都打扮的簇然一新,天长地久,便跟那妇人彼此眉来眼去,烈火干柴,勾搭成奸。

又因陶氏嫌弃夫婿年纪大、体格不如周力,且缺情少趣的,此时得了周力,便一心在周力身上,时常暗暗地把两人比较,自然更比出张老大的种种不好来。

又因两人每每私会不得畅快……故陶氏只恨不得把这正牌夫婿踹掉,日日跟周力相好才是。

两人情热之时,便又忌惮倘若奸情败露,张家势必不会饶恕,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商量了些日子,便想出这毒计来。

其实这计策倒也天衣无缝,毕竟,倘若只是单纯的杀害张老大,张家人告官,官府认真追究之下,兴许会露出破绽……但是若引在鬼神身上……

因此陶氏在自娘家回来之时,在城隍庙里寻了个由头,故意跟张老大吵了起来,又推倒了小鬼儿的供桌,这便是起因。

——她回到张家之后,又每每做出个精神恍惚,被鬼神惩戒的姿态来……张家人自然不安,以为冲撞了鬼神,周围的人一时也都知道了,纷纷也议论是这媳妇不贤惠,惹怒了城隍鬼神,才招致祸患。

有了这一番舆论,接下来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当夜,周力便戴上事先准备好了的小鬼面具,手持利斧潜入张家,在陶氏的相助下,砍死了张老大,因张老大反抗,用了右臂来挡,便先砍断了手臂。

那媳妇也跟着惨叫两声,引得张家人起身之后,她便先悄悄地逃了,接下来便是周力踢翻房门,以城隍鬼之姿态飞奔出了张家。

张家人一则信了这鬼神之说,而来被这骇人场景震慑,又看“小鬼”面目狰狞,斧头血淋淋的,又哪里敢来拦阻?早晕死的晕死,吓呆的吓呆了。

这便是这对奸夫淫妇的精明歹毒之处,把所有的嫌疑都推在鬼神身上,借鬼神之威,让无知百姓们心生畏惧,不敢十分追查,且又借着悠悠众口,舆论之盛,扑朔迷离,迷惑官府中人,让官府也毫无头绪,不敢认真查办。

却想不到,竟遇到黄诚这样“穷途末路”的县官。

其实正如陆本澜所说,黄诚为人实则极聪明冷静,不过这两年为旧事所困,心疾横生,便蒙蒙蔽蔽,不思正事。

然而他先被崔云鬟以言语点拨,后又自省后,便如拨开眼前阴翳一般,早非昔日那般萎靡之气可比。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黄诚亲临张家,三看案发之处,因张家的人自案发之后便不敢进房门,是以这房间内所有都不曾移动过,黄诚仔仔细细,一一查验过,最终发觉被褥不见。

黄诚并未轻易放过这疑点,反而心中推断一番:倘若是鬼神行凶,为何还要卷走被褥?因此便认定是有人借鬼神之名为恶罢了。

如此心头一定,接下来自然容易的很了,黄诚极快思忖妥当,便命秦晨带着三班衙役,一方面追踪自案发后周围三村内消失之人,二来便搜寻周遭,找那失踪的被褥以及凶器等。

秦晨办事倒也利落,加上他跟周围几个县的捕头都各有交情,大家彼此呼应配合,因此秦晨虽不曾找到凶器,却在临县洛川的客栈里,把陶氏跟周力捉了个正着。

黄诚定性此案,仵作判定死因,秦晨捉拿凶嫌……接下来所有又都交给了黄知县,而黄诚果然也未辜负。

主簿提笔飞速记录,又叫凶犯画押。

屏风后知府跟几个州官面面相觑,彼此含笑点头,都有赞赏之意。

有人忍不住叹道:“今日才知道这黄知县如此厉害,真真是……后生可畏呀。”

由此,“城隍鬼杀人案”便告破,从最初传的漫天的各种诡异鬼神传说,到如今原来是人祸的真相,自然是转折通透,大快人心。

鄜州县将结案公文发至京城刑部,刑部的官员们早也听闻此案,见了公文,均都啧啧称奇,互相传阅。

刑部尚书潘正清亲自过目,赞叹之余,便正色道:“诸君听我一言,其实本案并不十分离奇,追根究底,不过是普通的因奸成杀罢了,然只因凶嫌过于奸猾,懂得用鬼神之说唬人,故而令众人都心生忌惮,无法窥知真相。”

刑部众人侧耳倾听,潘正清道:“断案最难的便也是在此,一旦束手束脚,便无从下手。而鄜州知县黄诚最难能可贵的便也在此,他无视那些传的不可一世、骇人听闻的鬼神之说,反一眼看穿迷雾,笃定清明地认定乃是人为,因此才又快又准地将真凶缉拿归案。诸君为官,且记也要心中清明有数,才能令沉冤得雪,才是我等兢兢业业为官、上对天子下对子民之道。”

众官员均都振衣正容,拱手称是。

且不说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内,有人称叹不已,仍在鄜州县衙中,正也有人痛快大笑秦晨摸着胸口,笑道:“唉!今儿才觉着,先前老子被大人打的那些板子并没白挨呢。”

三班衙役想到昔日之情,忍不住都笑。

秦晨得意道:“咱们大人可委实能耐,若非是他,谁能想到杀人的不是城隍庙的小鬼儿,而是那被鬼掳走的小媳妇呢?啧啧,说起来,大人可是脱胎换骨了不成?跟先前竟像是两个人……”

秦晨正口没遮拦地思忖着说话,忽地见围在身边的衙役们咳嗽的咳嗽,使眼色的使眼色,有人忍着笑便后退,竟溜走了。

秦晨知道不好,只还未回头,肩头就搭上了一只手,耳畔听到黄知县的声音道:“在说什么呢?”

秦晨只觉皮紧,忙回头干笑道:“哪里有说什么?我不过在赞扬大人明察秋毫罢了,可知道外头多少人也都这么说呢,大人英明,小人我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之极。”说着便装模作样,拱手行礼。

黄诚却并未恼,含笑扫他一眼,负手道:“休要乱拍马屁,此事并非我一人功劳,若不是你有能耐将两名真凶缉拿回来,我纵然知道真相,也并无用武之地。”

秦晨越发睁圆了眼,打量黄诚,口中虽不敢说,心中却惊疑地想:“大人这果然是转性儿了么?”

黄诚却又轻轻一叹,忽然看见秦晨的双眸滴溜溜乱转,他便又笑道:“你又在想什么?”

秦晨忙闭嘴摇头,黄诚却已经猜到,因看着秦晨,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么……嗯,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对本县说过的一句话?”

秦晨莫名其妙,却道:“不知是哪一句话?如果是不好听的,一定是小人无意……”

黄诚笑着摇头:“不是不好听的,而是你向本县转述的……你曾说,是凤哥儿告诉你,说本县一定能破这城隍鬼杀人案。”

秦晨一哆嗦,猛地想起来,那天他从素闲庄回来,因见黄诚缩在书房内,整个人仍是那样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秦晨不免糟心,又想到黄诚先前在素闲庄内欲寻死之举,便把心一横,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大人又好歹是个官儿,怎么遇上事儿,不思应对,反而像是个妇人一样……”

当时黄诚仿佛失了神魂,也并不计较理睬,秦晨毕竟是个暴脾气,竟跺脚又道:“亏得先前凤哥儿还说大人一定能破这城隍鬼杀人案,我看她这回可是说错了!”

秦晨说完之后,转身要走,身后黄诚却抬起头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秦晨见他终于肯开口,便哼道:“先前我在素闲庄跟凤哥儿说话,我本来说京城内那两个大官儿既然在咱们县,自然可以帮着解决这鬼杀人的案子,谁知凤哥儿说不必,还向我打包票说大人可以解决此案,这、这岂不是胡话么?”

秦晨说完,瞪了黄诚一眼,叹息数声便去了,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谁知黄诚又在书房内憋了半晌,再出来之时,却吩咐备轿,他要亲去小周村。

一切的转变,都从那日开始。

如今秦晨想起这一幕,却仍是有些疑惑:难道黄大人的转变,是因为凤哥儿那句话?可……

秦晨正在发呆,却听黄诚道:“今儿无事,我也是时候该去素闲庄一趟,见见凤哥儿了。”他说了一句,迈步往外。

走了两步,黄诚便回头看秦晨:“怎么,你不一块儿么?”

秦晨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去找凤哥儿么?几日不见她,我倒也想念了,去去去。”收敛思绪,忙跟上。

且不说黄知县往素闲庄而来,只说在庄上,因众人也都听说了鬼杀人的案子被破,不免也议论纷纷。

云鬟却想起那一日黄诚在自己跟前儿所说的话。

他说:虽无法改变过去之事,却只能尽力……连他的那一份儿……也活出来。

云鬟不觉微笑,笑意却带苦涩,她看着眼前的小簸箩,正是青玫昔日所用——里头还有那丫头没做完的针线。

云鬟伸手拈起来,见上头绣的场景十分眼熟:乃是一棵翠翠葳蕤的极大垂柳,底下斜靠着一个小童,似睡非睡,眉眼恬淡,栩栩如生。

云鬟一眼认出,这正是自己。

而就在这小童的对面,是一个乌发垂肩的少女,正要走过来似的姿态,只可惜……这少女只绣了一半儿,脸容处只浅浅勾勒出轮廓,空空白白,竟连个眉眼都没有。

云鬟垂眸看着,长睫一动,丝帕上便多了两抹濡湿深色,她将帕子紧紧地贴在胸口,心底有什么涌动,无法停息。

黄诚已然走出困境,那么……她呢?

云鬟轻轻张口,深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压住那心头颤痛之意,她平复片刻,方将帕子仔细叠好,小心掖入怀中。

正欲起身,目光微转,却看见簸箩底下,似有一抹无瑕皎白,虽被零碎布头遮住大半,只露出极小一块儿圆边儿,却正如那被云遮雾挡住的天上月,微露半面,掩不住的飒飒清辉。

第30章

且说云鬟在青玫房中,无意发现针线簸箩底下有一样东西若隐若现,看着眼生的很。

云鬟将上头层层的零碎布料拨开,却见竟是一枚通体洁白毫无瑕疵的玉佩,皎皎微光,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青玫不过是个丫头,昔日谢氏在世之时,虽也赏过她些首饰物品,但此物,却显然不是谢家所有。

且青玫也从未拿出来过,如今又是藏在这簸箩底下,若不是有心人,自是发现不了。

云鬟盯着那块玉看了会子,才举手拿了起来,玉佩在手,其质地温润细腻,竟连云鬟也觉讶异。

她出身侯府,后来又入了王府为妃,自然见过许许多多的上乘玉饰,有很多甚至是御用赏赐之物,但此刻手中之物,却竟不输于那些大内出品的美玉良品。

云鬟皱了皱眉,将玉佩举起在眼前细看,既然此物并非谢家所有,又为青玫私藏,难道……

正思忖间,门口忽地有露珠儿来回:“大小姐,黄知县跟秦捕头来了,在厅上等候呢。”

云鬟将玉佩扣在掌心,旋即又拢进袖子内,这才迈步出门。

昔日黄诚来素闲庄之时,曾同云鬟有过一个约定,那便是倘若他破了小鬼杀人案,就请云鬟告知他有关陆本澜的所有。

云鬟自知道今日黄诚多半是来要求践约的,她徐步穿过抄手游廊,来至花厅前,隐隐正听见秦晨在里头说道:“陈管家,你们这庄上也该多添几个人手才是,据我所知也并不缺钱银使唤,如今青姑娘又去了,里里外外只几个人,越发显得冷清了。”

陈叔叹道:“虽不缺钱银使唤,但如今要找个可靠顶用的人手也是难得的很呢。”

秦晨道:“别的倒也罢了,凤哥儿身边却要有个得力的人跟着才是,她本来就够冷的了,如今没了人陪着,真怕她闷出病来。”

陈叔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跟小主子说的时候,她都给回绝了,说是不要伺候的人了。”

秦晨道:“牛心古怪,我自来不曾见过年纪这样小,偏偏这样奇异的娃儿……”

两人对话之时,黄知县始终不曾做声,听到这里才道:“又在胡说。背后论人,非君子所为。”

秦晨不以为然,笑说:“我不过是个粗人,大人说什么君子,也太抬举我了。”

正说到这儿,外头露珠儿陪着云鬟来到,黄知县已起身相迎,抬头时候,见云鬟自门外进来。

因是在家中,本也未打算见外客,便只寻常的宽袖黑绉纱褙子,里头雪色素缎衣裳,仍单单挽着一个独髻,别着半透的白玉云头簪,眉如黛画,目含秋水,十分可喜可敬的模样。

秦晨一看,先笑说:“凤哥儿越发伶俐了,这幅打扮倒也清爽的紧,楞眼一瞧,还以为是哪里的小道童来了呢。”

云鬟一笑上前见礼,黄诚白了秦晨一眼,秦晨方含笑不语。

三人分别落座,云鬟举手请茶,黄诚略啜了口,秦晨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因知道黄诚跟云鬟有“体己话”,便又寻了个借口,自行出了花厅。

当即厅中只剩下两人,云鬟便道:“听闻大人将鬼杀一案断的利落明白,可喜可贺。”

黄诚听她提起,微微一笑:“多谢凤哥儿。”

云鬟道:“想必大人今日来此,是为了昔日之约了?”

黄诚举目看她,此刻,双眸里才透出几许焦灼煎熬之情,道:“还请凤哥儿为我释疑,我……我一直不知陆兄的下落,几乎成了心病,倘若你果然知道……”

云鬟垂眸,点了点头,因先想了一会子,才缓缓说道:“我先前说陆先生临死不悔,并非虚言。当时冰天雪地,他又体力不支,濒死之际,遇到一个山中猎户。”

黄诚微睁双眸:“猎户?”

云鬟道:“不错,陆先生求那猎户将自己带走,秘密掩埋,不许令别人知晓。”

黄诚生生地咽了口唾沫:“这、这却是……为何?”问到最后两个字,猛地一震,隐隐猜到,却又不敢相信。

云鬟点头道:“陆先生苦心孤诣,大人自然也该猜出来,他的身体已然残缺,倘若被大人看见,得知实情,以大人的心性,只怕过不了这一关……陆先生正是料到这点,故而求那猎户从密行事。”

黄诚听到这里,一声不响,只是盯着云鬟,那一双眼睛已然通红。

云鬟说罢,略出了会儿神,才道:“大人若是不信,他日可回去找寻一名叫刘十五的猎户,便知我所言真假。”

黄诚听着,嘴角勉勉强强地一抽,仿佛是想笑来着,然还未开口,泪已经坠下,他再受不了,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扇,背对着厅内云鬟,半低着头,肩头微微颤抖。

果然,陆本澜原本是虔心成全,谁知阴差阳错,黄诚偏仍知道了他割肉救人之举,如此自我沉沦两年,如今真相呈现……竟是情何以堪。

云鬟并不动,她自然知道黄诚此刻的心情:挚友情重如斯,几乎叫人无法承受。

而此刻她望着黄诚的背影,手却碰到袖子里的那块玉佩:诚然,逝者已去,再愁苦也是无用……

且青玫虽死,但真凶尚未落网,不管如何,都要给她一个交代才是。

厅内两人各怀心事,心境却有异曲同工之意。

半晌,黄诚终于敛了心情,他回头看着云鬟,忽地拂了拂两袖衣裳,然后整神肃容,举起手来,向着云鬟深深地做了个揖。

云鬟见他突然行此大礼,不解起身:“大人……”

黄诚躬身行礼,抬头看着她道:“我在鄜州两年,宛若行尸走肉,蒙凤哥儿之恩,才得清醒,以后黄某不管身在何处,但凡有能为凤哥儿效劳之处,生死慨然,绝无二话。”

黄诚说话之时,看着对方明澈的双眸,忽地仿佛又看见那日,——第一次提审青玫程二的时候。

当时他在堂上,远远儿地看见这孩子走上前来,那份冷静超然的气度,令黄诚心底暗惊。

然而那一刻的黄诚却不知道,“谢凤哥”的出现,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听她说出“苟利于民,不必法古”一句,已经让他悄然震动,那么当她忽然直视着他,说出“永靖九年”之时,却仿佛雷霆炸响,令他魂不附体。

那日素闲庄大雨,他颓然之极,被她斥言一番,就如下了一剂猛药,将垂死挣扎的他彻底击溃。

而此后,秦晨不期然的一句“凤哥儿说你可以破案”,却像是一点星光,将崩溃绝望中的他复又唤醒。

不管是前生今世,黄诚破案的关键所在,正如刑部尚书潘正清所说:正是他心定,清明有数。

前世他沉湎往事,却偏执绝然而一意孤行,接了城隍案,自仍是我行我素,全不把鬼神之说放在眼里,故而能够利落破案。

今世他本失去心神,却因秦晨转述的那句,最终令所有的痛苦跟迟疑都尘埃落定:他知道自己错了两年,他也已经忏悔自省;他知道自己必会破案,故而仍须慨然前行!

黄诚相信自己不会辜负陆本澜,他一定可以破案。

只因黄诚相信凤哥儿,相信她说的话一定会成真。

如此信念,终于又令他找回最初,那个不傲慢偏执,却清明坚决的黄诚……

也是那个……陆本澜认识的黄贤弟。

当初在绵山上,陆本澜救了他的命,然而他却丢了自己的魂,一直到现在……是凤哥儿,令他宛若重生!

云鬟乍听这话,自然震惊且意外,可不容她开口,黄诚复又行了个礼,这才转过身,竟自出厅而去。

云鬟呆了呆,举步走到厅门处,却见黄诚沿着廊下往外走去,此刻秦晨在另一侧,正逗引小丫头露珠儿说话,猛地见黄诚去了,忙鸡飞狗跳地赶上来,经过云鬟身边儿时候,便笑道:“凤哥儿,改日我再来……”话未说完,便追着黄诚去了。

不觉又过了半月,已经入伏,天越发热了起来。

这日,因狗儿阿宝等来寻云鬟,众顽童便呼朋携友地来到葫芦河边,仍是嬉水的嬉水,玩闹的玩闹。

云鬟起初还握着一本书看,渐渐地有些困倦,便把书枕在脑后,在柳树下依稀出神。

手不知不觉探入袖中,摸到那枚在青玫房中发现的玉佩——云鬟觉着,这玉佩必然是青玫的“心上人”所留,若她猜的不错,杀害青玫的,只怕也是此人。

只可惜至今为止她仍不知真相,而知道真相的那个人,却是……

一想到赵六,难免又想起赵黼,可一想到江夏王,便令人忍不住蹙眉不悦。

云鬟闭上眼睛,竭力喝令自己不去想起,但那人恁般强势,竟自行冲破她的拦阻,自她记忆中跳脱出来。

那日她在书房内看见关于黄诚的秘录,正瞧见关于刘十五的口述记录,便见赵黼披衣而至。

她从来不喜江夏王,故而竭力回避有关他的一切,他的容貌性情,习惯经历等等,尽量忽略,只因看的听得越多,便是抹不去了,而她不要在记忆中有更多的赵黼存在。

且云鬟至今不明白,当初赵黼为何竟忽然要纳她为妃,尤其是在她出了那件事之后。

虽说侯府掩盖的好,但以赵黼的能耐,不会不知,可是……直到她入王府为妃,他竟绝口不提。

本是不愿去想他,却仍是不可回避。

而一想到此人,就如头顶有阴云密布一样,虽闭着眼,都觉着眼前陡然暗了下来。

云鬟微皱眉心:如今的关键在于,赵六此人是不是就是赵黼。——虽说赵六年纪尚小,面孔也不算十分相似,但总给人一种很不讨喜之感,却跟赵黼类似。

是以云鬟很不愿意同他有任何交集。

可偏偏赵六是知道青玫之死真相的唯一一人。

云鬟摩挲着袖子里的玉佩,无奈地想:或许……该找个机会跟他见上一面儿。

眼前的暗影越发浓了,几乎不像只是错觉而已。

云鬟不由睁开双眸,谁知却正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睛,他正俯身低头,一眼不眨地望着她,见她睁眼,便带笑说:“小丫头,在想什么呢?六爷还以为你死过去了!”

——原来那片阴影果然不是她的幻觉。

小少年顽劣带笑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云鬟本能地抓住书册,想把书砸在这张令人惊心刺目的脸上。

第31章

说云鬟本正在柳树之下,斜倚假寐,心思浮动。因她欲追查杀害青玫真凶系何人,便心中盘算,须觑得机会见一见那“赵六”。

谁知白日不可说人,夜晚不可说鬼,她这边儿还在思量,睁开双眼之时,赫然却见赵六已就在眼前。

云鬟竟不知他是几时来到的,又这般肆无忌惮地看了她多久,她原本就对这少年有些心结,猝不及防见了,骇然意外,手紧紧抓着书册,差些儿便掷向他的脸上。

赵六却笑吟吟地,上下又瞧了云鬟一眼,竟道:“这个地方倒是好耍的很,你怎么不跟那些小子们一块儿玩呢?莫非你不会水,怕掉进河里爬不上来么?”

云鬟已经坐起身来,微有些戒备地望着他,一声不响。

赵六见她不答,便转过身来,一撩袍摆,竟挨着云鬟身边儿坐了下来。

他的肩臂几乎贴着她的手臂,衣料相蹭,发出极轻微的“沙”地声响,也如同是云鬟毛发倒竖的声音。

她竭力自抑,才不曾让自己跳起来躲开,只皱眉转头,不悦地望着他。

赵六却浑然不在意似的,反而以肩头轻撞了她一下,竟饶有兴趣般问道:“你认得字?在看的是什么书?”

云鬟被他撞得身子一晃,又见他目光乱转,竟看向自己手中的书册,一脸蠢蠢欲动地仿佛要来拿,她便忙将书转到身侧,以帕子遮住道:“跟你不相干。”

话一出口,自觉口吻略有些僵硬,且她原本还打算见他一见,正因没个机缘,如今这人竟鬼使神差地就在跟前儿了,倒是不好就拂袖离去。

赵六见她把书藏起来,便道:“什么宝贝……难道怕我抢了不成?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歪书呢?”

云鬟不由皱眉,只当听不出他的话中有话,静静问说:“赵六爷如何竟在这里?”

赵六挑了挑眉:“我在营里闷了数日,今儿出来透风,远远地听到这儿聒噪的有趣,便过来瞧瞧是有何热闹,不想却正遇见了你,可见我们是有缘法的。”

云鬟闻听“缘法”二字,啼笑皆非,竟不知是善缘,还是孽缘罢了。因垂眸定了会儿神,便道:“果然有缘,我正巧有些话想请教赵六爷呢。”

赵六又笑:“原来你也正想着我呢?不知是什么话,且说来听听。”

云鬟听他口吻恁般轻佻,不由又看他一眼,然毕竟彼此的年纪还是这般小,只怕赵六不过是性情顽劣、口没遮拦之故罢了。

这会子小孩子们仍玩玩闹闹,笑语喧哗,透着绿荫传来。

云鬟且不忙问,只仔细看了看周遭儿,见无人近前,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前日在公堂上,六爷说起我青姐……被害之事,可是真的?”

赵六眼中透出几分惊奇,道:“如何不真?县太爷且都定案了,你这样问又是何意?”

云鬟不答,只是盯着他,两人目光相对,赵六笑道:“你这样看着我又如何?莫非你觉着我在公堂之上扯了谎?”

云鬟见他只是逼问,心中越发不自在,便默默道:“你不说倒也罢了。”

云鬟心头一叹,正欲起身离开,忽然赵六伸出手来,竟将她拉了一把,道:“如何就要走呢?”。

猝不及防,云鬟自是站立不住,身子一晃,便跌了回去。

正意乱神迷,不防赵六抬手,又将她扶了一扶,仍是笑道:“你急什么,跟那些小子们相处的倒也自在,如何跟六爷只说一句话,就急着要走呢?再陪着我坐会儿如何?”

云鬟被他拉拉扯扯住,又听了这些言语,心中忍不住动怒,便想也不想,挥起手中的书册打了过去。

不料赵六也没想到她会如此,竟不曾躲避,只听得“啪”地一声,书已经不偏不倚地打在了赵六的脸上,竟打的他微微侧了脸,脸上也极快地红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