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青白蛇,法海许仙,各色的水族妖怪等,舞舞打打,吹吹唱唱,重又喧腾热闹起来,引得客人们都落座看戏,方少了许多抱怨。

云鬟看了会儿,耳畔听有人道:“他们演的好么?”

云鬟回头,见是薛君生,她便道:“我不懂这些,只看个热闹罢了。你必然是懂的?”

薛君生笑笑:“其实若认真看,是能瞧出好不好的……只你心不在此,故而不入戏罢了。”

云鬟听这话说的颇玄妙,随口问道:“要如何才算入戏?”

薛君生道:“你只瞧……比如白娘子的手指动作,以及眉眼表情……你便能看出她是不是用心,你的心若能随之而动,就算是入戏,也就算是她演得好了。”

薛君生的声音十分温柔,只听着他说话便让人极受用的了。

云鬟随着他指点看去,心中却想:“他的嗓子无碍,这便极好。”

耳畔是锣鼓胡琴等乐器奏响,是法海头顶僧帽,手持法杖,喝道:“孽畜,还敢胡言!”

那素衣劲装的白素贞手持双剑,便愤愤唱道:“堪笑你秃驴无道,向吾行舌鼓唇摇。却便似悬河泛滥云霄,因此上赶灵山到霄台费牙敲,任你活如来将他板倒……”一头的珠翠绒球乱摇乱滚,白衣挥动,又凄凉又激愤。

正唱得正好儿,门外忽地又来了两个客人投宿,见里头这般热闹,都笑道:“我们在外头被雨浇的厉害,原来是因你们这里唱水漫金山呢!再多唱一会子,白马寺也都淹了!”

另一个也笑说:“快且住,白马寺里可没有法海,让白娘子移驾罢了,只苦了咱们走路的人。”

掌柜的忙招呼,便问两人自何处来,这两人道:“先前白马寺里躲雨,见这雨也没个停歇的时候,索性赶路过来了。”

掌柜呆问:“往白马寺的路不是堵住了?两位如何过来的?”

两人笑道:“我们才走过来,哪里堵住了,你听谁说的,想是耍弄你的。”

掌柜的不免目瞪口呆,这会儿几个客人因听见了,忙过来询问,掌柜的叫苦道:“是早上有个过客在外头嚷了一句,我因听见了才信了的。”

云鬟跟薛君生在上面听了,彼此相看,便奔下楼来。

正沈老爷也听见了,因不看戏,竟跳起来嚷说:“早说不就好了么,老爷便不在这儿耽搁了!”当下叫家丁丫头们搬行李,便要往白马寺去。

云鬟见状抬头,却见楼上人影一晃,是宋先生进了房。

不多时候,两下里竟都收拾妥当,并其他几个要去白马寺的香客,众人吵吵嚷嚷,相继出门。

沈老爷临出门,便对云鬟跟薛君生道:“凤哥儿,薛小哥儿,老爷自去了,改日有缘再见了。”说话间往里一看,笑道:“原来宋贤弟也要上路。”

两人随之回头,果然见宋先生也背了个小小包袱出来,因对沈老爷笑道:“自然了,我也是佛心虔诚,见沈老爷要‘上路’,就也……随着一块儿。”

云鬟在旁察言观色,只觉着他的语气十分不善,不由暗中焦心。

但是如今都找不到尸体,自然也没有法子奈何他,宋先生临出门,却又止步,转身看着云鬟,道:“凤哥儿,后会有期了?”双眸之中是难以掩饰喜色跟放肆嘲弄之意。

云鬟自看的明白,却一言不发,只看着沈老爷的家丁撑着伞,送他上了马车,宋先生跟在后面迈步出门,往外而行。

云鬟咬着唇,不愿再看,因回过身往内而行。

薛君生忙跟上,唤道:“凤哥儿……”

云鬟本是个无波淡漠的性情,可此刻却满心挫败之感,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楼梯口而行。

不妨因客人散去,台上一众戏子四散,云鬟被阻在中间儿,眼前一时之间都是些妖妖怪怪,各种奇形怪状,将她困在其中。

便在此刻,云鬟生生止步,双眸便直了。

房中杀人,夜晚惊魂,宋先生沾水的靴子,以及客栈内外都找不到的尸体……

眼前戏子们仍有条不紊的经过,一个个涂脂抹粉上了严妆,饰演法海的那位甚至把偌大僧帽取了下来拿在手中。

云鬟闭上双眼,僧帽,戏装,盔甲……以及那不翼而飞的尸体……

脑中渐渐地有两幕场景逐渐浮现,看似一般无二,却又有微妙的不同。

而她……终于看破!

薛君生正拉着云鬟,想将她从这些人中间儿带开,不料云鬟回过身来,竟往门口跑去。

薛君生吃了一惊,忙跟上,云鬟跑到门口,叫道:“宋先生!”

不远处,宋先生正在那边儿欲上沈老爷的车,闻言回头。

连正跟他说话的沈老爷也探头看了过来。

云鬟站在客栈门口,眸色沉静,唇角却带着一抹笑意。

雨声之中,是女孩子的声音,如珠玉弹落,清晰说道:“我已经找到了。”

云鬟的声音不大,有心人却自能听明。

宋先生的双眼却蓦地睁大,不信地看着她,沈老爷却有些没听清楚,道:“说什么?”他的一名护卫道:“说是已经找到了。”

沈老爷自言自语道:“找到什么了?等等……莫非是那死尸?”

沈老爷瞪眼看云鬟,宋先生也凝视着她,端看她到底如何。

这会儿薛君生也走到云鬟身边儿,正关切地看着她。

连掌柜跟小二、以及在场的几个客人听了动静,不知在做什么,也纷纷地走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云鬟回头,却看向身后。

就在她的身后,客栈门口正对着,原是一张供桌,如小二所言,顶上吊着红色灯笼,而上头供着的是三幅披挂行头。

正是客栈主人静心搜罗来的,用木头撑子支撑立在桌上——左边一副是武将,铠甲之上顶着头盔,护膝战靴一应俱全;右边一副是旦角,顶着璎珞珍珠装饰的大凤冠,流苏霞帔,裙摆逶迤;中间的一幅却是大蟒袍,着实不凡。

白天黑夜里都有灯笼光照着,显得耀眼威严。

众人见云鬟回头看这些行头,都随着看去,却不解其意,这些行头自开店时候便摆放在此,人人进门出门都能见到,乍见时候虽觉新奇,但见了两次,便已习以为常,并不足为奇。

只有宋先生的眼中惊疑越重,脸色阴沉如墨。

薛君生到底心细,见云鬟如此,他便也仔细一副一副打量过去,终于倒吸一口冷气,一时竟不敢出声。

云鬟道:“薛哥哥。”

薛君生咽了口唾沫,对上云鬟黑白分明的双眸,心才安定,他走到云鬟跟前儿,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来到右边桌旁。

云鬟回头看了一眼宋先生,然后伸手过去,握住那旦角儿凤冠底下垫着的一块儿红绸,用力一扯。

红绸被猛然抽出,当空舞动,凤冠也随之一歪。

没了那绸子的掩护,歪倒的凤冠底下,清楚地露出那被遮掩住之物。

在场众人皆都发出凄惨的惊呼之声,有胆小之人甚至踉跄倒退,继而跌倒在地。

原来在这行头披挂底下,竟是一具死尸,有些发灰的脸,鼓目吐舌,且果然如店小二所说:有两点鼠须。

这样美艳绝伦的凤冠霞帔之下,却是如斯丑陋滑稽的尸体,怎不叫人丧心失魄。

店小二在旁看的仔细,早已经厉声尖叫起来:“是姚三儿!是姚三儿!”

掌柜的也张大了嘴,看着这噩梦似的场景,几乎要晕厥过去。

云鬟在举手扯落红绸之时,双眸所看,却并不是这尸身,而是在门口之外的宋先生。

仔细看着宋先生的脸上也露出溃败颓丧之色,因如此,他眼底的惊慌恼怒便也不算什么了。

——这一刻,心底忽然极为爽快,云鬟好整以暇地看着宋先生,唇边挑着一抹笑意:她终于做到了,不管这恶人再如何奸猾,她也并没有输给他!

忽然听见沈老爷道:“快把他拿下!这人是杀人凶手!”

原来沈老爷探身从车内出来,因见尸体现身,便即刻反应过来。

沈老爷的护卫们听了,忙围了上来。

宋先生把身后的包袱一扔,狠狠地撞在沈老爷胸口,沈老爷“哎哟”一声,人从车上跌了下来,才要叫痛,却从马车底下一眼看见护卫之一跌在地上,口喷鲜血。

沈老爷大惊,爬起来急忙又看,却正好看见宋先生捏住另一名护卫的脖子,只听咔嚓一声,那护卫头一歪……

沈老爷张大了嘴,这会儿已经顾不得叫嚣,见宋先生死死盯着自己,他心知不好,忙拔腿往回跑。

宋先生身形跃起,恶狠狠地急追过来。

薛君生见宋先生如此凶恶,心中暗惊,当下死死地抱住云鬟,掂掇着要退回去,可……又能退到哪里?

这会儿沈老爷其他几个护卫也忙追上来拦阻,现场一片兵荒马乱。

薛君生不知是不是要立刻带云鬟躲开,心慌意乱之时,忽地看到怀中云鬟神色从容,她并未看宋先生跟沈老爷的侍卫恶斗,反而看向别处,目光中透出一抹惘然。

薛君生愣了愣,正无从抉择,忽然听到云鬟叫道:“巽风!”

君生听得分明,却不解其意,而云鬟叫罢,前方宋先生神色微变,动作竟慢了一慢。只不过等了会儿,并没有什么人现身。

宋先生见状狞笑,举手击倒一名护卫,便朝门口走来。

第62章

此刻大雨如注,沈老爷连滚带爬往门口逃来,他的几个护卫被宋先生一一击倒,有的倒飞出去,有的跌落地上,惨呼连连,泥水四溅。

门内,薛君生抱着云鬟,眼见宋先生凶神恶煞般越来越近,不由口干舌焦,心跳加快。

垂头看云鬟时,却见她目光四处流连,略透出几分忧急之色,竟又唤道:“巽风!”

薛君生猜她是在叫一个人,然而眼见宋先生已经到了跟前儿,却仍不见什么“风”现身,只有冷风撩着雨点吹来罢了,越发叫人惶然。

宋先生因见并无煞星出现,面色越发狰狞,阴测测道:“我还当那人是你的人呢,看来倒是我多虑了,让你多活了这半日。”桀桀笑了几声,纵身跃了过来。

门口处本有些看热闹的住客等,猛然见宋先生铁青着脸,自雨中跃起,宛若恶魔欲择人而噬般,顿时惊呼声连连,纷纷倒退闪开不迭。

只沈老爷趴在门口,大叫救命。

薛君生抱着云鬟在前,不由倒退一步,陈叔跟两个小厮本要冲过来,不料被这一拨往后倒退的人拦住,一时竟也近前不得。

薛君生倒吸一口冷气,便把云鬟抱紧了些,正咬牙转身之际,忽地听云鬟提高声音,又叫道:“巽风!巽风快来!”

这一次,声调里带了些祈求之意。

薛君生心头一震,目光一转的瞬间,忽地见一顶灰色的大伞自门边儿陡然飞来!不偏不倚,正撞到在空中的宋先生身上。

虽只是一把极为普通常见的二十八骨油纸伞,却如有万钧之力,竟把本不可一世的宋先生撞得身形晃动,自空中往旁边斜斜坠跌出去!

薛君生唇角微张,不知何故。

而云鬟见状,原本揪起的心才缓缓稳住,知道果然是有“救星”在的。

电光火石间,宋先生踉跄落地,手捂着受伤的肩,抬头看去。

此刻那油纸伞飘飘荡荡欲落下,却又有一道人影如流云般飘然而至,举手当空一握,便将那伞柄握住,依旧潇潇洒洒地擎在头顶,身形轻轻旋转,便迎面对上宋先生。

雨幕密密,薛君生竭力睁大双眸,却只看见那人背对门口而立,身着一袭简单深青色袍子,黑色革带束腰,身形笔直端正。

虽站在雨中,却恍若绝世独立,一尘星一雨丝均不沾身般地。

云鬟凝眸看着这身影,心头忽然“嗖”地一凉:这……不是巽风!

只听那人缓声说道:“宋银钩,好久不见。”

宋先生站在对面,方才还趾高气扬,这会儿却神情颓丧,再加上通身被雨湿透,看着竟似落水狗一般狼狈,他望着对面伞下那人,满面不信,浑身战栗:“是、是你?……”双腿抖动,脚下竟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

那人又轻声道:“逃也无用,束手伏诛,方为上策。”语气淡淡地,仿佛说着天经地义一般的事。

宋先生嘴角一扯,却比哭更难看,二话不说,扭身往外窜出。

伞下那人看着这一幕,却并不动作,只静观其变。

只见宋先生急急而逃,才跑到外头门口,忽然之间身形竟又倒飞回来,狠狠跌在地上,一时爬不起身。

与此同时,另有一道人影从门外闪身进来,跃到宋先生跟前儿,一脚踩在胸口,居高临下俯视过来。

宋先生捂着胸口,嘴角流出血来,望着这来人呵呵笑道:“想不到……竟能惊动刑部的……”话音未落,那来人脚上微微用力,宋先生喘不过气儿来,顿时晕厥过去。

这会儿,门口陈叔因终于挤了过来,定睛仔细看雨中两人,便先认出那从门口现身击倒了宋先生的正是巽风,陈叔大喜过望,不由叫道:“阿风,阿风!”

巽风不应,只揪住宋先生腰带,竟将他提在手中,便踏前几步,微微垂首向那伞下人低语了几句。

那人吩咐了两声,巽风答应,便把人提着进门,扔在地上,道:“拿麻绳绑起来。”

掌柜的清醒过来,忙一叠声地叫小二快些来绑人。

陈叔忙上前拉着巽风,便问道:“阿风,你怎么在这儿呢?”

巽风只得向他笑笑,却不回答,只看云鬟,却见云鬟埋首薛君生怀中,并不看他。

巽风见状,眼神微沉,便转开头去。

这会儿那撑伞的人已经徐步来到门前,薛君生见场面风云突变,然而险情已去,他便想放下云鬟,但不知为何,只觉得云鬟靠自己越发近了些,小手抓着他的衣襟,不敢放开似的。

薛君生端详片刻,却见云鬟脸色有些紧张,她匆匆往外看了一眼,又有些不敢看,垂眸缩首,像是要躲藏起来。

薛君生心下诧异,方才宋先生大开杀戒,性命一线之时,云鬟尚且不曾紧张如斯,现在却又如何?竟仿佛那伞下来人比宋先生更凶险万倍一般。

虽亲眼见着这伞下人一出手便吓退宋先生,知道他并非歹人,但见云鬟如此反应,倒也让薛君生暗中警戒起来,当下举手护着云鬟,凝视那伞下人,想看看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此刻那人擎伞来至门口,油纸伞微微上抬,伞边沿儿上雨珠纷落如水晶帘断,便徐徐露出底下真容。

只见眉如墨画,星眸蕴光,鬓若刀裁,竟是好一张出色的相貌,其清雅端庄,飘逸出尘,令人眼前为之一亮,仿佛这漫天匝地的雨都退避三舍,只余下此人,眉目间写着月华之色,光辉耀耀。

然虽然生得好相貌,却叫人不敢久视,尤其被他目光触及之时,心头竟无端有一股受迫之意,情不自禁想要向他低头。

薛君生心头巨震,暗暗恍惚想道:“这人是谁?好重的威严……”他在江南之地,虽年纪小却身负盛名,自然也应酬见识过不少权贵高官等,却从未见过有这般之人。

莫非云鬟“害怕”,便是因感受到此人身上的气势?

不提薛君生心中思忖,那人抬伞之时,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目光亦轻轻掠过云鬟身上,波澜不起。

此刻站在巽风身旁的陈叔也正看来,顿时便认出,忙上前行礼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白四爷!给您请安啦。”

薛君生尚不知“白四爷”究竟是何人,却知道必然是个极有来历的人物,只是他怀中抱着云鬟,竟无法见礼,便只静静相看。

这会儿白四爷正把伞收了起来,水珠在地上轻轻洒落,划出一个极好看的弧度。

白樘见陈叔过来见礼,只一点头道:“不必多礼。”然后便不再理会众人,只迈步到了店内大堂,便在一张桌子前坐了。

陈叔忙又走到薛君生跟前儿,道:“凤哥儿可好呢?”

薛君生看一眼云鬟,见她脸色如雪,却只是低垂着眼皮什么也不看,隔了会儿才低低道:“嗯,薛哥哥放我下来罢。”

薛君生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地下,谁知云鬟双足落地,仿佛有些站立不稳,薛君生忙扶了她一把。

云鬟好歹站定了,可却仍是不抬眸,也无动作,一脸懵懂茫然地看向别处,仿佛心不在焉。

陈叔见状很不放心,只怕是被吓坏了,便问长问短,云鬟也极少答话。

那边儿巽风望着云鬟,目光之中又浮现些许忧色,忽听白四爷道:“沈柏山何在。”

沈老爷死里逃生,正惊魂方定,听见叫自己的名字,不由自主便跑到跟前儿,举手躬身,行礼道:“小人在此。”话一出口便差点儿咬了舌头,沈老爷暗自嘀咕道:“怎么忽然就自称小人了,明明是……”然而扫了一眼眼前之人,那“老爷”两字,竟自称不出口了。

沈老爷讪讪站定,白四爷道:“你所带的佛牙舍利可无恙么?”

沈老爷经他提醒,才想起还有这回事,忙举手入怀中,掏摸了会子才拿出一个锦囊来,松了口气道:“还在还在。”

白四爷才不言语,又看地上的宋先生。

这会儿沈老爷见宋先生晕厥不醒,便上前踢了一脚:“这混账囚攮的,做贼不说,还要杀人呢!真真是好狠毒心!”

巽风咳嗽了声,沈老爷忙住手,扫一眼巽风跟白四爷,他到底是个见多识广的商人,自看出两人大有来历,便壮着胆子,问道:“两位老爷是?”

巽风道:“这是刑部的白大人。”

沈老爷听到“刑部”两个字,遍体酸寒,双腿发软,竟是说不出的滋味,方才被宋先生追杀竟已算不得什么了。

沈柏三忙又低低躬身,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原来是刑部的大人,失礼失礼!多亏两位大人在此,不然小人就被这贼害死了!”

掌柜跟众住客也都惊动,然而惊叹之余,眼见白樘如斯——因他端坐在桌边儿,虽不言不语,却竟给众人一种想要跪地的感觉,于是众人纷纷地低头噤声,大气儿也不敢出。

陈叔正拉着云鬟进来,听了这话,便诧异看巽风。

巽风察觉,便回过头来,却又扫了眼云鬟,却见她仍旧默默然,只是低着头而已。

此刻白四爷道:“你的佛牙舍利自何而来,你且仔细说来。”

沈柏三当下便把这舍利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仔细,又道:“小人不知这佛牙如此烫手,若知道,白送也是不敢收的。”

白四爷方微微一笑:“你尚不算至为贪婪之人,才想着将舍利送去白马寺供奉,倘若你将至宝留在家中,此刻早已遭难。”

沈柏三也不笨,心头一阵后怕。便道:“这、这贼到底是何来历?如何会神不知鬼不觉的盯上小人?”

又有店掌柜低声自问道:“这个贼……却又为何杀死了姚三儿?”

白四爷不答,只看一眼地上的宋先生,却见他手指动了动,竟是慢慢醒了来。

在场这众人,不过是平头百姓,一多半是不知“宋先生”来历的,然而宋银钩三个字,在六扇门之中却极不陌生。

他本是一名大贼,专爱盗取各种珍奇古玩,因行踪成迷下手隐秘,始终逍遥法外。

且他性子怪癖残忍,倘若宝物易于到手就也罢了,若是偷盗过程有些艰难,或者触动他的性子,便每每大开杀戒,至此他的手上多多少少也捏了十几条的人命,乃是个在逃的棘手罪犯。

这一次他盯上沈老爷,本来想在客栈中下手,不料一再受阻,他的残暴性情发作,本想彻底做一场,先除掉薛君生跟云鬟等,再夺宝杀人。

不料正要害薛君生之时,因察觉客栈之中有高手在,竟令他忌惮不敢下手,只想暂且隐忍,等路上再杀了沈老爷夺宝罢了。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竟会遇到两个克星。

说话的功夫,宋银钩因醒了过来,在地上死蛇般地挣了挣,便抬头看向白四爷,因道:“姓宋的何德何能,竟能劳动白阎王亲自出马……”

话音刚落,便听巽风喝道:“不得放肆。”

白四爷却淡声道:“三年前,普陀山弘法寺丢了一颗佛牙舍利,看守的两名僧人被杀,现场留下银钩图案,你认不认?”

宋银钩冷笑,这自然是他的手笔了。

当时他得手之后,十分得意,谁知他身边有心腹一人趁他兴致高时,假意将他灌醉,便带着所有宝物逃走,宋银钩醒来后,找了数年,但那人却已经得病而死。

虽许多宝贝都找不回了,但独独这佛牙是他急欲拿回来的,宋银钩明察暗访了一阵子,终于给他查到佛牙落在了沈柏三的手中。

他得知此事之时,沈柏三已经启程往白马寺而来,宋银钩又看沈柏三带了许多护卫,他因怕节外生枝,故十分谨慎,便假意接近沈柏三,想要趁机一击得手。

宋银钩打量周遭,忽然叫道:“小丫头!”

众人闻言,都转头看去,却见云鬟不知何时竟走到了楼梯口,看样子正要上楼去,听得宋银钩叫,便停下步子,却并未回头。

宋银钩盯着她的背影,眼中憎恨之意难以掩饰,咬牙道:“我聪明一世,不想最后竟栽在一个小丫头手中,你倒是让我死的明白,你是如何发现破绽的?”

众人都也又是惊奇又是钦佩地望着云鬟,连白樘也抬眸看去。

云鬟虽未回身,却仿佛能察觉身后许多目光……她抬手轻轻握住楼梯扶手,定了定神,才道:“有些事,只要细细想想,总会有迹可循,比如那一夜,你的靴子虽是湿的,但是房门处却并没有水渍,倘若你是从楼下上来,自会有痕迹。如此可见,你并未出门,只是从窗户出入,将尸体料理的。”

在第一次跟沈柏三喝酒、借口去茅厕之时,宋银钩从窗户潜入,本在房中乱找佛牙,谁知姚三儿因手头紧,知道沈柏三是个财主,正也来偷东西,不期然便撞见此事。

小贼见了大盗,自然是要吃亏的,宋银钩见事情败露,当下杀人灭口。

谁知正被外间的林嬷嬷撞见,宋银钩见状,便当机立断,把尸体从窗户转到自己的房间中,——两间房因挨得近,他又有武功,自然容易。

到了夜间,宋银钩因知道尸体在自己房中始终不妥,便想趁着夜色扔了出去,谁知正要搬运之时,又赶上林嬷嬷开窗透气,顿时又闹腾起来。

宋银钩见势不妙,便抱着尸体从窗子跃下,他生性狡诈,自然知道此番闹起来,只怕客栈内外都要搜查一番,只怕头一个要搜的就是他的房间,因此他要妥善解决尸首之事,且极快回去才好。

但是又不能将尸体随便扔在院子中,正两难之时,看见客栈门内那供奉的三幅行头,乍然一看,就如三个人一般,便叫他心头一动。

此刻因听了动静,楼下的小二、掌柜等已经纷纷上楼去看究竟了,正是大好时机,因此宋银钩便将尸体搬到供桌上,用那花旦的行头披挂起来,那行头颇宽大,自遮掩的极好,凤冠往下一扣,用红绸遮着脸,加上头顶灯笼光照濛濛,两旁幔帐半垂,天衣无缝,正是绝佳的藏尸所在。

宋银钩极快做好这些,便又回到后院,纵身上了楼,才关上窗户,就已经有人来叩门了。

他怕人看出自己才从外回来,便忙忙地把外裳等尽数脱下,又看靴子已经湿了,就也脱下来扔在床下,仓促拿帕子擦擦头脸,只作出一个才醒的模样来开门。

谁知,云鬟竟偏又看出他曾经外出过,宋银钩只得又编造出去过茅厕的谎话。

然而他的湿脚印却只在窗口跟房间里侧,却不曾来至门口。

云鬟起初也想不到他把尸体藏在那个显眼的地方,——其他店小二跟掌柜每天来回十几次,却因为视若无睹,一次也不会细看,那些外来的客人因看过了,也不足为奇,加上下雨天,光线越发阴暗,更加叫人不留心了。

第一,让云鬟起疑的,是沈柏三说饭菜有股怪味,可是当时吃饭的人也不少,并不曾听其他人这般说过此话。这自是因为那尸体摆在门口,偶尔风吹过,不免有些怪味道飘过来,这还是仗着时间不长,且又天冷,若是再热些,自然便藏不住的。

其次,却是在宋先生要随着沈柏三离开之时,云鬟因气恼要回房,无意撞到那些才下戏的“白蛇”“法海”等,见法海把僧帽托在手中,空落落地,便自引发她先前所见。

在入住客栈之时,一进门云鬟便跟奶娘等看见过那三幅行头,以她过目不忘的本能,自记得真真儿的。

然而在先前她转身赌气欲回房之时,不免也瞥了一眼,那时候心底便似有些异样,如今细细想想,那武生跟蟒袍的行头一如平常未动,但是那花旦……

她自记得清清楚楚,凤冠的位置,霞帔的褶皱,流苏倾斜的角度……一切都不对!明明从头到脚都被人动过了。

如此,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店内外都找不到尸体,只因尸体就在每个人的眼前,但是所有人却都不觉着那是尸体而已!

众人听云鬟说完,鸦雀无声。

只掌柜的跟小二心中疑惑难解:“我们一天也几十次的见到这三幅行头,都看的烂熟了,今儿也是见过十几次,怎么都没看出来有人动过花旦呢?”

顷刻,宋银钩干笑了两声,转头看向白樘,道:“先前你派了人护着这丫头,她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费心,又是如此明察入微,倒很有你的风范,难道是你的私生女儿不成?”

白樘不言语,巽风喝道:“住口!”

忽然听到一阵错乱的脚步声,众人抬头看去,却见是云鬟,不知为何竟拼命地往楼上跑去,因跑的太快,几次趔趄,几乎跌倒,她却全不在意,复又爬起来往前。

薛君生见状心惊,忙跟陈叔一块儿赶了上去。

楼下,宋银钩不依不饶又问道:“那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白樘冷道:“你只须记得,她是送你下黄泉之人便罢。”说话间方一抬眸,清冷的眸中所见,是那女孩子已经跑进房内去了。

第63章

且说云鬟跑回房中,陈叔跟薛君生两个因担心,便也跟着上楼,却见云鬟跑到窗户旁,将窗扇打开,便踮脚趴在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