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因雨狂风骤,顿时兜头兜脸的一阵急雨泼洒下来,薛君生忙上前将她拉回来,却见早落了一头脸的雨,他忙将自己的帕子抽出来,便给云鬟擦脸。

云鬟怔怔懵懂,任凭他将脸上的雨水擦去,薛君生细看,却见女孩子的双眼有些泛红。

薛君生心头诧异,然而当着陈叔等人的面儿,倒也不好相问,反说:“必然是方才吓坏了。”

陈叔也正担心,便忙安抚道:“凤哥儿不必怕,贼已经给白四爷捉住了,一定是逃不了的,先前咱们庄上的那贼何等厉害?还不是白四爷出手便将他除掉了?”

云鬟只呐呐说道:“我口渴了。”

露珠儿忙去倒茶,云鬟胡乱喝了口,因见人都围着自己,便又问:“奶娘怎么样了?”

先前这一场轰动,两个丫头虽不敢擅自跑出去,却也知道了大概,程晓晴早跟奶娘说了贼被白四爷和阿风擒住之事,林奶娘听了,方精神一振,算是去了心魔。

晓晴便扶着林奶娘出来,林奶娘道:“我已经好了,果然是那贼杀死了人么?”

薛君生见云鬟仍有些漫不经心,便替她说道:“正是的,那晚上嬷嬷正巧儿撞破他偷运尸首,如今尸首也找到了,这贼必会被交付刑部发落。”

林奶娘闭眸念了一声佛,道:“谢天谢地,不是闹鬼就好了。”

陈叔见无碍,便又下去探看究竟。

正好底下白四爷已经吩咐妥当,店掌柜派了小二去洛阳城报官,只叫洛阳衙门的捕快将宋银钩带去,然后转付刑部即可。

陈叔因见“阿风”去而复返,本甚是喜欢,然而见阿风跟白樘那样,他便才知道巽风原来是白四爷的人,原本还想借机留下巽风,可既然人家是刑部正经的大人,自然便不好开口了。

正观望中,便见巽风走上楼来,陈叔已经不敢似先前般相待,忙行了个礼,有些谨慎道:“大人……”

巽风笑笑:“陈叔不必如此,不知大小姐可好?我有事要见她。”

陈叔忙领着他过去相见,里头薛君生见巽风来到,不敢打扰,借口退了出来。林奶娘跟两个丫头也都回避了。

巽风上前,仍以“大小姐”称呼,云鬟坐在桌边,闻听便看他,道:“巽风不必这样唤我了。”

巽风道:“是因为已经辞了我么?”

云鬟道:“自然不是,是因为巽风身份本就非常,我算是何许人?很不值得巽风如此相称相待。”

巽风便不提此事,只问道:“先前……大小姐为何竟叫我的名?是巽风在哪里露出破绽,让大小姐看出来了么?”

云鬟摇头:“并不是,你一丝儿破绽也没有,我本以为你是去了的。”

巽风便问:“既然如此,为何竟叫我?”

云鬟又喝了口茶,才缓缓道:“是因为那贼泄露了口风,他说有高手跟着我,我身边儿又有什么高手,自然只有巽风了……”

巽风哑然:这一路而来,他果然是暗中跟随云鬟的,因见宋先生不似好人,又对云鬟大有敌意,他自然加倍警觉,那日宋先生擒住了薛君生,偏被云鬟发觉,危急之时,便是巽风在下面儿逼近,宋先生也算高手,自然察觉他身上杀气溢出,才知难而退。

原来竟因此而走漏消息。

云鬟抬眸,想想又道:“另外,我知道你的性情其实高傲,你……虽然离开了山庄,只怕不会就这样离去……毕竟你是四爷差遣来的,其实只是听从四爷安排,并不用听我的话……”

巽风挑了挑眉,眼底带笑。云鬟声音渐渐低,道:“可是,白四爷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是你告诉了他……”声音渐低渐无声了。

巽风停了停:“我虽同四爷说了大小姐的情形,可是四爷此行前来,并不是因为此事。”

云鬟的目光一瞬恍惚,此刻只觉乍雨乍晴,喃喃问:“不知是为何要事?”

巽风自是白樘心腹,白樘亲自出京所为自然非同一般,巽风虽知,却不好对人吐露。便道:“四爷先前在洛阳城内,只是我见这宋先生的行事有些诡秘,便通知了他……”

云鬟自知道其意,便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巽风简略说了一回,因又说道:“其实我……是想同凤哥儿说声,你若是想留我,我便留下,你若仍是如前,我……便同四爷自去了。”巽风本也是个老练周到之人,然而说这几句话,却不由有些难言似的。

云鬟一怔,巽风咳嗽了声,正色道:“毕竟路上有些凶险,凤哥儿……”

云鬟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也不是日日都遇上宋先生这般的凶恶之徒,且以后……我行事自也会更加谨慎些,巽风不必担忧,巽风本就是四爷的左膀右臂,自然不好只碌碌庸庸地跟在我们身边儿……”

巽风听她缓缓说来,不由悄然叹了口气,似如此倔强的性子,倒是少见的很。

忽地想到方才云鬟的反常举止,巽风心头有些犹豫,却终究并不曾问出口。

因巽风跟云鬟说话,薛君生自在外头,低头往下,见白四爷仍坐在桌边儿,那样清逸出尘的姿态,虽不言不动,却自有一股风流自在,尊贵天成之气。

那些住客等,不敢靠近,只都远远儿地坐着,却无一例外偷偷打量。

因此白樘周围的几张桌儿上都不曾有人,然而满场中边角上都坐满了人,且都偷眼望他……从楼上看来,这场景委实有些……既好笑,又叫人觉得无端敬畏。

薛君生心道:“原来是京城刑部的大人,又姓白……如此威严,总不成真个儿是那位传说中的‘白大人’么?”

正思量看着,忽地见白樘抬眸看向此处,不期然中目光相对,薛君生一震,竟不敢怠慢,忙站直了些,向着白樘拱手端然做了个揖。

白樘见状,方微微颔首,转开目光去。

薛君生却仍旧心头警然,方才他拱手行礼,并不是出自自个儿的心意,而是出自本能——竟似是被白四爷淡淡一眼之威驱使。

薛君生竟不敢再偷看,正欲回房,却见云鬟的房门口人影一闪,是巽风低头出来,两下撞见,巽风也并未说什么,转身自走开了。

薛君生目送他下楼,只见巽风走到白樘跟前儿,行礼后便同他回禀什么似的。

遥遥之间,薛君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巽风的唇动,他自小学戏,因悟性高,天赋好,才小小年纪便极当红,但世人却不知道,薛君生还有一样不为人知的能为,便是他能读人的唇语,虽不算十分娴熟,但看个大概却是无碍的。

薛君生盯着看时候,隐约看巽风说的是:“……大小姐的意思,是望我留下。”

正看了这句,便见巽风抬眸看向自己,薛君生便只做若无其事状转身,自行走开,心底却掂量着这句,虽不知前因后果,却也猜到几分了。

且说楼下,巽风说罢,白樘道:“也罢,你便留下,尽量不必插手她的事,只看顾好了就是。”

巽风道:“四爷不打算管此事么?她竟然想……”

白樘沉默,顷刻道:“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很有主意,既然是她所愿,我又如何贸然干涉?何况非亲非故,便由她而已。”

巽风点了点头道:“是。”

白樘道:“此地事已了,我不宜久留,待会儿洛阳府的人来了,你自行料理就是。”

巽风仍答应了,白樘起身欲走,忽然又问道:“是了,小六如何?”

巽风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赵六来,顿了顿,便道:“人倒是极好,只不过……看着对凤哥儿有些太上心了。”

白樘自知道巽风性情稳重,等闲不会说出如此的话,便站定问究竟,巽风只得把赵六大年夜从云州返回、陪着云鬟往宝室寺的一节说明。

白樘听罢,也觉得意外且疑惑,毕竟以赵六这个年纪,若说“情窦初开”,也委实忒早。

他如此亲近崔云鬟,或许只能说两个人之间的缘分格外“深重”而已?

两人说罢,巽风见他欲去,便取了伞来,双手递上。

白樘接了过来,往门口去时,见掌柜等已经把那桌上的“尸首”抬了下来,白樘盯着看了会儿,想到云鬟揭秘之时所说,又想起宋银钩说“莫不是你的私生女儿”,他微微一笑摇头,撑开伞走了出去。

白樘踏雨而行,将出客栈门口之时,忽然莫名心动,便擎着伞回头。

濛濛雨丝之中,他抬伞扬首看去,却见客栈的二楼中间儿,窗户上趴着一个人,正探头看着他,不期然目光相对,女孩儿的双眼便慢慢睁大,乌溜溜地露出惊慌之色,仿佛做了亏心事被人捉了正着一样……

白樘正薄有兴趣看着,却见她将头一缩,窗口上便不见了人。

白樘蹙了蹙眉,自认出那是崔云鬟,他凝眸又看了会儿,却始终不见那窗口上再有人出来,白樘想了想,最终无声一笑,便又转身自去了。

白樘去后不多久,果然洛阳府来了人,掌柜的忙迎进来,就说明了案发的经过,沈老爷薛君生等也在旁为人证,一一录了证词。

衙差们听闻刑部的老爷在,自然吃惊不小,忙相见巽风,巽风拿了一块儿刑部腰牌出来,给为首捕头看过,道:“这是重犯,仔细把人押回衙门,然后发急信给刑部,叫刑部即刻来带人。”

那捕头连连点头:“是是。”因又问巽风高姓大名。

巽风道:“你只说是巽风经办。”

捕头仔细记住了,又惊得拱手道:“原来是八卫之一的巽风大人么?早闻大名,失敬失敬!”

巽风一笑:“你我都是为朝廷当差,一样的人,做正经事罢了。”

这捕头才忙抖擞精神,又把宋银钩多上了一层绳索,便带回洛阳衙门。

薛君生因完了事,又看雨小了些,他便上了楼去寻云鬟,谁知却并不在屋内,露珠儿道:“方才我听楼下人说白四爷要走了,才回来说了声儿,便不见了人,也不知是不是下去相送了。”

薛君生因始终在下面,自知道云鬟并未下楼,因心怀疑惑出门,举目四看,忽然见对面的房间开着门。

他毕竟心思精灵,当下便拐过回廊,往那正对着客栈大门的房间而去,走到那房间门口,透过半掩的房门看进去……果然便见里头,云鬟蹲在窗户底下,抱着膝,不知呆呆地在做什么。

薛君生笑了笑,推门而入:“你在这儿做什么?若要相送,怎么不下去送人呢?”

这房间本并没有人入住,忽然听见门口有人说话,云鬟吃了一惊,抬头见是薛君生,才松了口气,又听他如此说,便道:“我、我没想相送什么。”

薛君生走到她跟前儿,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出去,见客栈门口已经空空如也了,他便也蹲下身子,因望着云鬟道:“果然没有?”

云鬟把脸贴在膝头,也不搭腔。

薛君生道:“你做什么怕那白四爷?他不是个好人么?”

云鬟忙抬头,着急道:“四爷自然是个好人。”一句说完,又觉着自己太急切了,便咬了咬唇,把头转开。

薛君生索性靠着她身边儿坐了,含笑斜睨她道:“既然是个好人,你因何怕他呢?”

云鬟低声道:“我何曾怕他了?”

薛君生道:“先前他出现之时,凤哥儿就很紧张起来,我当时抱着你,难道会看不出来么?因你如此,我还当他是个坏人呢。”

云鬟见他看破,便又不说话。

薛君生叹了口气,道:“不过也难怪你怕他,连我也不能看他的双眼呢,这个人实在是极厉害的,怪不得这般年纪,却已经做到刑部侍郎的位子了,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云鬟听闻,才又转过头来看他:“你又知道?”

薛君生笑笑:“我自然知道……我在南边儿,经常过堂会的时候,那些官儿们说起他,无不带恨带羡的,恨他的,说他为人太过铁面冷心,纵然有一日落在他的手中,再好的交情也要秉公处置,带羡的,则说他年纪轻轻的,就爬得如此高,不管是皇上还是丞相,都对他另眼相看,问朝中还有哪个似他这般?”

云鬟怔怔听着,也不插嘴。

薛君生一时也没了言语,两人肩并肩静默了会儿,云鬟道:“你当真是要上京去?”

薛君生见她忽地提起自己,才答:“可不是么?偏偏我才从南边儿出来,你就要往南边儿去。”说到最后一句,便似笑非笑的。

云鬟道:“你为何要上京去,南边儿不好么?”

薛君生静了静,才道:“也不是不好,我毕竟是南边儿长大的,自有眷恋之情,然而……然而人都说京城是天底下第一繁华鼎盛的所在,我就想着倒要去见识一番才好。”

云鬟见他满脸期盼之色,不由冲口说道:“不要去!”

薛君生一愣:“怎么了?”

云鬟垂眸,掩住眼底一抹忧色:“我、我是说……你只道京城是第一繁华鼎盛所在,却不知,也是第一凶险可怖的所在呢。”

薛君生怔道:“为何这般说?你好似在京城呆过很长时间似的。”

云鬟被这一句勾起心病,便又不做声,只眉心皱起,忧色越重。

薛君生歪头看着她,两个人又沉默下来,却正在这会儿,听见外头是露珠儿叫道:“凤哥儿?”连唤数声,似是在找云鬟。

云鬟这才想起谁也不知她在此处,当下忙站起身。

薛君生也起身,两人便往门外而来,才出门,就见巽风急急过来,迎面见了云鬟,才蓦地刹住脚。

云鬟见他仍在,便走到跟前儿,因说:“巽风怎么没同四爷一块儿去呢?”

巽风看一眼薛君生,便对云鬟一笑,道:“四爷因不放心你,故而仍留我护着。”

薛君生听了这话,想到他先前在楼下跟白樘所说的,不由眉峰一动。

此刻云鬟不语,仿佛甚是意外,又仿佛发呆,巽风却对云鬟又道:“你也说我只听四爷的命,故而也由不得你我了。”

只听云鬟叹了声,有些无奈:“那好罢。”

薛君生看看云鬟,又看看巽风,最终一语不发。

午后,雨便停了,薛君生因要启程,云鬟送别之时,便道:“薛哥哥务必保重,若觉着京城不惯,便仍回江南可好?或许咱们仍能遇上。”

薛君生笑说:“你这句话,我记住了。”

云鬟见他笑得十分烂漫纯真,不知为何心底竟沉甸甸地,本想再多叮嘱几句话,可是要如何说起?千万言语,只得罢了。

薛君生去后,陈叔便也开始张罗启程赶路之事。

下午,车到了琵琶峰下,本想过山再投宿,不料又是一阵阴云密布,竟又下起雨来。

巽风道:“从这儿上去,便是香山寺,可在那里暂时歇脚,若是雨不能停,便过夜也可。”

当下便往香山寺投宿,寺内自有僧人迎了,妥善安排住处不提。

果然被巽风一语说中,这雨到了晚间,越发大了,只得等明日在行。

是夜,云鬟便跟奶娘等在僧房中歇息,因是在山中,气候越发冷,那雨点打着外头的树叶等,声音更大,再加上香山寺下面便是伊河,哗啦啦之声不绝于耳。

林奶娘已全好了,见山中气候冷,便多拿了一床被子给云鬟盖着。

云鬟因白天里经的事多,便早早儿地要睡,林奶娘“睡”了两日,倒是精神极好,便在外间同露珠儿晓晴三人说话。

露珠儿心头念着薛君生,对他的离开十分惋惜,便提起来,道:“可惜不是一条路,薛公子真真儿是个温柔的。”

林奶娘说道:“这小薛倒是不错的,不过有些儿太女孩儿气了,他这样的到了京城,只怕要给人活吃了去呢。”

露珠儿眨着眼问道:“怎么活吃了去?这样好的哥儿,难道有人忍心欺负他不成?”

林奶娘不知如何回答,瞪了会儿眼睛,就转开话锋,只道:“那白四爷倒是极好的。”

露珠儿才笑道:“这倒是。”

谁知晓晴插嘴道:“那个白大人不大好。”

林奶娘跟露珠儿忙问缘故,晓晴撅嘴道:“先前我们在楼上看着,姑娘似很怕白四爷,故而我说他不好。”

两人便都笑,晓晴忽又说:“小六爷是好的。”

露珠儿啐了口:“你又瞎说了?小六爷虽然不错,可他每回见了你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只差动手儿打了,这样你还说他好,你就这么犯贱么?”

晓晴不以为然道:“我哪里就贱了?我不过觉着,小六爷对我自然是不好的,可是他对姑娘好,这就是最好的了,我们不过是下人,难道要小六爷对我好么?他又不犯贱,自然是要对姑娘好才是真。”

林奶娘跟露珠儿都诧异,却也觉着这话有几分道理。

三人唧唧喳喳说着,不觉夜深,正要各自安歇,忽地听得里屋有些异样动静。

林奶娘忙进内看,却见云鬟整个人埋在被子底下,也不知如何,正拼命地张手蹬脚地挣扎,把一张被子弄得跟舞龙一般起伏抖动,林奶娘又惊又笑,忙上前把被子拉起来,又叫云鬟。

连叫了数声,云鬟才醒了来,看了林奶娘一会儿,又摸摸身上,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林奶娘见她额头有些亮晶晶地,心知道她必然又做了噩梦,便掏出帕子给她擦汗,问道:“是做了什么梦了?”

云鬟定了定神,却道:“奶娘,你去叫巽风来。”

林奶娘道:“这半夜,他都睡了,叫他做什么?”

云鬟眼底透出着急之色,催促说:“我有要紧急事,快去叫他来。”

奶娘见她这般着急,不敢跟她犟,只得起身,让露珠儿去外头把巽风叫来。

不多时巽风果然来到,见云鬟已经换了衣裳,呆坐灯下,见他来了,便叫奶娘露珠儿尽数出去。

巽风道:“是有什么事么?”

云鬟神色凝重,道:“四爷这一次到洛阳来,到底是为何事?”

巽风是知道轻重的,哪里会回答这话,云鬟见他垂眸无言,便站起身来,近前一步低声问道:“巽风,你同我说实话,四爷前来,是不是跟周知府有关?”

巽风神色一变,抬眸看向云鬟,心底透过一丝冷气儿:“你……如何知道?”

云鬟见他承认,便抬手握住额头,低吟了声。

巽风忙道:“到底怎么了?”

云鬟摇了摇头,方道:“巽风,你、你即刻……去洛阳,找到四爷……你要对他说,他现在做的这件事……不成!”

巽风愕然:“这又是何意?”

云鬟闭了闭双眸,然而舌尖发僵,竟然无法回答,窗外雨声乱拍,如河流激荡,而在云鬟眼底,也无端涌出滔滔长河,肆意泛滥,推屋倒树,更有许多人影沉浮其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千百个呼救声中,有个人厉声指责道:“是他,都是他!白樘白衡直!若不是他……那些人都不会死!”

第64章

此时的豫州州府姓周名邵章,周家乃是豫州望族,周邵章为人十分精干,治下清明,官声亦佳。

周知府膝下有三女,均已出嫁,只有一名独子,爱如性命,已交十七岁,前年同豫州李总兵家的小姐定了亲,果然是门当户对,已择了今年的好日子,成亲在即。

但凡见过周公子的,无不赞扬翩翩少年,世家风范,又说跟李家小姐才貌相当,佳偶天成。

谁知就在成亲这日,竟出了一桩令人意外的奇事。

当时宾客盈门,锣鼓喧天,周公子领了新人进门,正喜气洋洋拜堂之时,外头却传来哀乐之声,竟然有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到门口。

周知府坐镇豫州,周家又是豫州望族,如今且跟李总兵家结亲,简直便是锦上添花,虽名为“知府”,却如“豫州王”一般,谁又敢在这样的大喜之日上门找不痛快?

于是满城惊动,里头的宾客们也都又惊又奇,因出来看究竟。

周邵章挟怒带气出来看,却见白幡高举,其中果然是一口棺材,周邵章上前喝道:“是谁人这样大胆?”

话音刚落,就见到棺材旁边一个身着白衣之人,慢慢走了过来。

周邵章一见,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这上门来的,竟然不是别人,正是跟他同地为官的豫州通判程延年。

周邵章又惊又怒,上前喝问:“老程,你是疯了不成?今儿我家的大好日子,你来闹什么?”

程延年年纪比周邵章要大许多,此刻更是头发胡子都斑白了,听周邵章问,便含泪仰头一笑,拍着棺材道:“我自然是来讨一个公道的。”

这会儿里头的宾客同外头看热闹之人越围越多,周邵章只得忍气,上前道:“老程,你我若在官场上有些龃龉,也不至于闹得如此,只免不得日后好生细细商议便是,今儿是我儿子大好之日,你可不要不知分寸,以后大家不好相见。”

程延年盯着周邵章,此刻眼中泪珠滚滚,道:“你有以后,我却已没了以后,你儿子大好之日,却是我女儿葬身之时,你叫我竟如何再跟你好生商议?”

这两句话,说的斩钉截铁,含血带泪,在场众人自是听得清楚明白,一时微微哗然起来,都不知究竟如何。

只有站在周邵章身边儿的周公子,神色有些微变,却仍未出声。

周邵章见程延年望着自己的儿子,又自忖人聚的如此之多,只怕纠缠起来无法收拾,便道:“你到底胡闹什么!莫名其妙,你且跟我来,咱们入内去说。”

周邵章伸手握住程延年手臂,便要拉他入内,不料程延年用力一挣,道:“我便是要在这个时候,在此地同你说清楚,你不必想着徇情藏私,不了了之。”

周邵章被他气得脸色发青:“你、你必然是失心疯了,竟如此荒唐胡闹,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未说完,便听周公子道:“父亲息怒,听程通判方才所说,必然仍是恼程小姐之事,一片父母心倒是可以体谅。”

众人见周公子此刻尚且斯文有礼,且如此体贴,不由都点头盛赞。

又有那些远客,因不知程小姐何事,自然便问起来,便有人极快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程通判膝下只有一女,生得如花似玉,琴棋书画皆都通,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才女,程通判自如珠如宝的爱护。

向来上门求亲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程小姐有些儿心气高傲,竟都看不上,择来选去,竟只挑了程通判手底的一名文书,只说爱其文采风流、人品正直罢了。

本也已经订了亲,谁知去年年初,这文书一日晚归,不知为何竟失足落了水,尸首两日后才找见。

程小姐哭的死去活来,竟立志不愿再嫁,纵然也有些人趁机上门提亲,小姐只是不理,程通判虽然心痛,却也有些无法,只想等着慢慢地劝女儿回心转意罢了。

谁知九月里,程小姐因去寺庙烧香还愿,中途忽然遇到了一伙山贼,打散了随行家丁小厮,把小姐跟丫鬟掳了去。

虽然程通判立刻催衙门四处找寻,却一直到次日才找到那丫头的尸身,竟是已经被糟蹋至死,却没找到程小姐。

程通判见状,丧魂落魄,只顾催着捕快兵丁们四处再找罢了。

一时流言蜚语四起,程通判只是不理,然而从去年一直找到如今,竟都毫无音讯。

那些知情的人说罢,便道:“听闻当初周公子对程小姐的才华也甚是倾慕,还几度派人上门提亲呢……现在想想,倘若程小姐答应了这门亲事,这会儿只怕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了,且看周公子人品、气度,配总兵之女都当的,难道还配不上他家的女孩儿么?”

那听了的人道:“原来如此,那这程通判选在这会儿上门来闹,莫非也是因为这点儿?然而当初是他们家拒婚的,又怪得了谁呢?如今看周公子跟总兵家里结亲,如此和美,他大概是有些气不忿了罢。”

几个人窃窃私语,妄自揣测了一番,一时都有些同情这周家,反觉着程通判很无道理。

周知府自然也听了几句,见理果然在自个儿这边儿,且儿子又这般劝,他便叹道:“罢了,难道我要认真同他动怒?你且去罢。”

周知府挥了挥手,示意程延年识趣些离开。

谁知程通判听了,竟又大笑,道:“好个贼子,你如今却在老夫跟前儿装好人?你这杀人的囚犯,丧尽天良的禽兽,老夫今日前来,便就是拼着这身家性命都不要,也要让你以命抵命!”

程通判说完,不等周知府发作,便扑到棺材跟前儿,伸手将那棺材盖用力掀起!

顿时之间,围观的众人吓得倒退几步,避让不迭,而棺材盖跌在地上,顿时便露出里头的一具尸体来。

现场发出连声惊呼,场外的人因看不见,便拼命往内挤,众人所见,却见里头躺着的,竟是个相貌秀美的年轻女子,通身是一袭如雪的白衣,若非颈上一道深深勒进去的红痕,看起来就宛如睡着了般。

有那认得的便大叫道:“这是程小姐!这、这是怎么了?”

周知府也被这情形惊呆了,程通判厉声道:“众人都看的仔细,这里的确是我的爱女,她本该也如今日周家一般,有大好日子,能成亲生子,可都是因为这禽兽,只因他求亲未遂,他竟生出歹心,杀我贤婿在前,掳劫小女在后,这还罢了……”

程通判说到这里,须发戟张,目眦欲裂,竟踉跄欲倒。

程家一名家丁上前牢牢扶住,程通判靠在棺材上,一扭头看见里头的爱女,哪里还能说得下去,只放声大哭起来。

此刻在场众人,见情形竟是如此急转直下,虽然程通判所言竟不知真假,然而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如此凄厉惨烈场景,忍不住均都动容,有几个妇人,竟不由落下泪来。

周知府脸色大变,先看了一眼周公子,又喝道:“一派胡说,程小姐自是被贼掳走,一年来不知去向,如何今日出来,就硬说是我儿所为?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痛失爱女,我自体谅,然而你不可这般红口白牙,胡乱赖人!”

程通判泣不成声,无法说话,那老家丁便道:“我家主人,官儿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只想给我们家小姐讨一个公道。前天我们小姐忽然逃回到家中,把这一年来的经历都同主人说了……我们才知道原本都被蒙在鼓里……小姐说完之后,便自尽而死,小姐亲口说是这、这禽兽所为……难道还能有假?”指着周公子,说了两句,也大哭起来。

凡听见看见的人,都禁不住半信半疑起来,虽然周公子一表斯文,不似能作恶之人。

然而程家的人在此,且连棺材也抬到跟前儿了,程通判好歹也是有头脸的人物,如今如此破釜沉舟的行为,果然也是身家性命都不要了,只想讨个公道,正如这家丁所说:难道这还能有假?

周知府见眼前众人骚动,脸色几度变化,终于回头看向周公子道:“逆子,此事可跟你相关么?”

周公子忙道:“父亲,儿子冤枉!”

周知府挥手,便狠狠地先掴了一个耳光,疾言厉色道:“如今既然有了原告,自然便不是你一句话就可抵消的!”

周知府说罢,便对程通判道:“通判,你有冤屈,只可上堂公告就是了,何必闹得如此难看,还叫小姐……死后也不得安宁的,你我同事多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倘若果然是这逆子作恶,难道我身为父母官,会轻饶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