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轻扫他一眼,见他竟自发跟着她而行,便皱眉道:“世子怎么到后院来了?莫非走错了路么?”

赵黼道:“我许久不见你了,自是特意来看你的,你如何不领情?”

云鬟听他又说的这般亲昵,便冷道:“我又算什么?很不劳殿下牵挂。”说话间将走到月门处。

不料赵黼见她如此冷淡,且毫无停留之意,他便脚下一旋跃上前,眨眼之间,便将身子倚靠在月门内侧,一边儿抬起腿来,竟高高地蹬在月门对面儿,不偏不倚拦住了云鬟去路。

云鬟止步,拧眉垂眸。赵黼笑望着她,道:“到底怎么,才能让你见了六爷喜欢些?”

当真是她忌讳听什么,他便会捡什么来说,这些话听着十分刺心。云鬟转开头去,显是个爱理不睬的模样。

赵黼笑道:“好吧,我知道你心里恼恨我呢。”

云鬟听这话说的奇,这才看过来。

赵黼一手搭在膝头,若有所思道:“你必然是知道我给侯爷写信之事了?”

云鬟微有些动容,也有些不信他竟自己说出此事来。

先前因途中病倒,不期被侯府之人找到,不由分说接了回来。云鬟虽听说是因崔印接了她的信云云,只不知道端倪,回到府中之后,因此事有些微妙,崔印并不曾提起,云鬟便也不问,只免得露出破绽。

然而她心中却一直记挂此事,那日趁着崔印不在,云鬟便转去他的书房,果然在书桌抽屉里发现崔印的来往书信,其中一封,却是来自鄜州,且是出自一个熟悉无比的人之手。

那自然便是赵六。

云鬟虽猜到几分,却不敢贸然相信,那一刻眼见了赵六的信,心里一瞬竟涌出恐惧之意,就仿佛担心的情形果然发生。

竭力自持才将书信打开,眼前熟悉的字迹令她一阵儿眼晕。

幸而信并不长,云鬟飞快地扫了一遍,信上的三两句寒暄自不必提,值得一提的,是赵六说“凤哥儿因想念侯爷,便提早上京,只因听闻冀州不大太平又且水患,便劝她绕道自豫州而过”等话,末了又让崔印守着秘密,不要说穿了是他写信通风。

那字里行间的意思,竟好似跟她十分熟络,更且很为她着想。

当时云鬟看着,一来不知赵六为何竟如此做,二来也猜不到,崔印看到这封信后,会如何想法。

直到前日,崔印因在外头偶遇赵黼,才发现竟是在鄜州相见的那少年,一时大喜。

原本崔印就甚是待见赵黼,觉着他年少英武,非池中物,如今见那乡野不羁少年竟然是晏王世子,可见他的眼光果然不错!因此崔印意气洋洋,回来后便对云鬟说了此事。

崔印只当云鬟不知赵六身份,又笑道:“为父的眼光如何?看人果然是极准的罢?”

云鬟只点头而已,崔印又道:“转眼差不多两年了,我看小六……咳,我看世子真真儿的越发出色了,果然是风流出少年,后生可畏呀。”

云鬟见他唠唠叨叨说起赵黼,又加上知道赵黼来京,以后还不知怎么样了,心里难免有一丝烦恼。

崔印见她并无惊喜之色,也不言语,忍不住道:“鬟儿如何不太欢喜似的?世子待你可是极好的,他还问起我你如何了,知道你病了些日子,瞧着他有些忧心。”

云鬟终也按捺不住,便温声道:“父亲,先前本也不知这世子的身份,且大家都还小,就也罢了,如今彼此都长了,人家又是世子,自然不好再拿先前说事儿了,也要避讳些才是。”

崔印有些愕然,看了云鬟片刻,道:“你果然不喜世子?”

云鬟轻声道:“哪里有什么喜不喜?只是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崔印生性风流多情,也是个善感易变之人,见云鬟如斯冷淡,不由得不意外,皱眉想了会子,叹道:“当初小六写信过来,为父才知道你已启程了……才得及时接了你回来,我还当你们相处的极好呢。”

云鬟见他提起此事,才道:“女儿原本并不知此事,也是此人自作主张罢了。”

崔印瞥了她两眼,想到赵六为人,且难得那个性子却对云鬟上心……只可惜云鬟这个冷清模样,倒像是郎有情妾无意了。

崔印笑道:“也罢了,为父不说了就是。”

崔印虽有些许私心,然而原本以为赵黼不过是个军中少年,倒也罢了,大不了可以下嫁无妨。

可如今竟是晏王世子,身份尊贵,竟叫他也不好再多想什么,加上云鬟如此……便不再提及此事。

云鬟知道了崔印之意,却仍摸不透赵黼心思,——他因何知道自己竟不是回京,而是从豫州过境?他知不知道她最终是想去江南?他又因何写信给崔印?种种疑虑,无法解释。

而所有这底下最可怕的一个念头,却让云鬟想也不敢去想,只死死按捺着罢了。

在鄜州之时,她也曾动念,猜会不会赵黼也跟自个儿是“一样”的……尤其是那次他无意叫了声“阿鬟”……

云鬟本想,若跟赵黼有相见之时,须想法子再试一试他,谁知道今日相见,还来不及如何,他竟主动自己供认不讳了,倒是让她心底有些没底儿了。

当下云鬟不急着走开,便说道:“世子既然说起来,我倒是不知……世子为何要这样做,又因何知道……我会从豫州过?”

赵黼见问,目光闪闪笑了两声,道:“你当六爷是谁?在军中这几年难道是白混的不成?我知道冀州地头不太平,怕你有事,所以便派了人追踪,自然便知道你在洛阳呢。”

云鬟听这话风,不似是知道她要去江南的,稍微宽心,又问道:“那你为何给我父亲送信?”

赵黼摸着下颌道:“不给他送,难道你想六爷亲自送你回京?我可是忙着呢,只探听了路线,便八百里加急替你送信上京就是了。”

云鬟道:“我的意思,是六爷未免太过多事了。”

赵黼直了直身子,笑道:“你还嫌六爷多事?我倒是说你忒大胆了,带了几个脓包随从,便要逞强启程,得亏路上不曾遇见强人,若是遇到,这会子你也不会在这儿跟六爷说话了。我不过是怕你出事,才一心一意为你着想,如此费心费力,反落埋怨?”

云鬟再好脾性,也有些焦躁,便道:“既然觉着费心费力,为何不省事些,不插手岂不是两全?”

赵黼嘿嘿笑了声,玩味似的:“两全?”他忽然放下腿,整个人站直了些,又往前一步。

云鬟一怔,不由后退,赵黼双眸盯着她,竟向着她俯身过来。

被他双眸看定,整个人几乎有些窒息,却听赵黼道:“你想知道我为何偏要费心费力,偏要插手?”

云鬟皱眉不语,赵黼靠近她耳畔,低低道:“因为我……”他的声音极轻,温热的气息喷到云鬟脸颊颈间。

赵黼眼底所见,是她眉峰蹙起,难掩恼怒之色,可清冷如雪的肌肤上极快地浮现一丝很淡的薄红。

从季陶然跟白清辉的方向看来,宛若赵六在同云鬟亲昵耳语,亦或者是赵黼在做什么非礼之举。

故而季陶然甚是震惊,呆呆看着,不知所措。

白清辉却仍是面无表情,又看一眼,便拉住季陶然,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崔印书房自去。

一直到转过弯儿,季陶然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方才、方才是怎么样?”

白清辉道:“你觉着是怎么样?”

季陶然见他面色淡然,便盯着他道:“你怎么丝毫也不觉意外?为什么世子爷竟然跟云鬟表妹……”

白清辉道:“只怕是旧时相识罢了。”

季陶然咽了口唾沫:“哪里就旧时相识了,一个在云州才上京,一个在……”忽然一愣,隐隐地仿佛也揣测到了点儿什么。

季陶然停了话头,看了白清辉一会儿,忽地小声道:“可、表妹毕竟年纪还小,世子爷这也……”

谁知白清辉仍若无其事般问道:“他怎么了?”

季陶然哑然,旋即道:“你方才难道没看见?他对着表妹仿佛甚是亲昵,后来还……难道表妹也……”此处毕竟是内宅,季陶然不敢高声,便把嗓子压得低低的,瞧来有几分鬼祟。

白清辉见他如此,忍不住一笑,才说:“你这副模样,不似是他们如何,反倒是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罢了,你很不必胡思乱想,他们之间并无什么。”

季陶然呆住:“这是何意?”忽然想到白清辉素来能见人所不见,比如上回他便说云鬟不是“刁蛮任性”的脾气,此刻难道也看出什么来了?当下便盯着他急等答案。

果然,白清辉思忖了会儿,道:“你以后……尽量不要跟世子太过亲密。”

季陶然越发不解这话了,却听白清辉道:“方才世子只怕是看见我们两个人在了,他……是故意为之的。”

先前季陶然只顾震惊去了,白清辉冷眼相看,却察觉赵黼靠近云鬟之时,曾有一刻的身子绷直,显然是察觉有人来到故而戒备,他虽不曾回头,但眼角余光微动,自然是看见他们了……

但赵黼虽然发现他两人,却偏不回头,反而作出那种情态来,显然是故意而为。

季陶然张口瞪目,似信非信。

白清辉见他呆愣之态,禁不住又笑了笑,方道:“总之这人不是好相与的,虽不知他到底有何企图,但若不留神得罪了他,只怕下场……”说到这里,便皱皱眉,及时收住了。

两人便去崔印书房,将《慎刑说》原本还给了崔印,辞了崔印留饭,便出了侯府。

白清辉见季陶然有些恍惚,知道他必然是为方才赵黼所为,白清辉便只当不知的,道:“我想去刑部一趟。”

季陶然醒神问道:“去刑部做什么,是找你父亲么?”

白清辉道:“不是,是去找严师傅,你要否同去?”

季陶然知道要去找严大淼,他又知道严大淼是验官,故而有些敬畏之意,若放在先前,一定是要退避三舍的。然而此刻他正心里有些不大受用,恨不得找件大事来做一做,当下便一口应承。

两人便乘车来至刑部,门上报了,便有一名侍从领着两人入内。

还未进门,就见有个中年男子被搀扶着从内走了出来,行走的十分缓慢,仿佛吃痛,不时抬手捂着胸口,抬手之时,又露出手腕手背上两处包着的伤。

白清辉扫了两眼,并未在意,季陶然因见此人打扮的如个普通百姓,不知何故,问道:“这人是谁?”

那侍从道:“正是前日兴隆客栈旁那当铺血案里的人,算是他命大,被刺了七八刀,换其他人早就见阎王去了。”

季陶然精神一振:“先前听闻昏迷着,这是醒了?可招认了?”

侍从点头,便简略同两人说明——原来这伤者姓冯,是当铺的主顾,那日去当东西,不期然正遇见小伙计杀人现场,他惊骇之际,小伙计因见事情败露,便要杀人灭口,将他连刺了数刀,此人便昏死过去了。

末了,侍从道:“若不是那乞儿恰好经过,哪里有这样好运气?”

说话间,已到行验所门口,侍从因缩着手儿笑道:“你们两位来的正好,严大人今日过来看那血案的尸首,不然也不得见呢,就在里头,小人就不陪着了……”说了两句,便立刻悄然遁走。

季陶然伸长脖子看着里头,这会儿才有些后悔。

白清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了,可是怕了?”

季陶然哪里肯认?只哄着道:“倒不是怕,只是觉着……难道咱们非要进去?不如让人把严师傅叫出来就是了。”

白清辉嗤之以鼻,迈步往内。

季陶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行验所内,严大淼正看过尸首,出来见了两人,尤其是看见清辉,便喜欢起来,招呼两个人到厅内暂坐。

季陶然心底发毛,自打进了这个所在,便觉得森森寒冷,鼻端又仿佛总有一股奇异味道挥之不去,然而看清辉,却见他之神色,竟比在侯府之时还要安适三分呢。

季陶然啧啧称奇,一面儿又有些如坐针毡,只盼快些完事儿离去方好。

片刻严大淼清理了,自回来陪这两位小客,正他的侍从送了两盏茶上来,严大淼亲自拿了一杯,先递给季陶然。

季陶然见老者如此大礼,忙不迭站起来,躬身双手接过,又惶恐地连说:“怎受得起?”不料才拿了茶要落座,却见清辉频频打量自己。

季陶然不知如何,便问:“怎么?”

清辉瞄他一会儿,忽道:“这杯给我罢。”

季陶然不明白,只当他莫非是吃醋严大淼第一杯敬自己么?然而他心地是最宽的,便笑道:“罢了,难道这杯格外好喝?”果然就转递给他。

清辉将茶接过来,却不喝,只轻轻儿放在桌上,垂眸扫那茶盏。

侍从就把剩下那盏茶又给了季陶然,季陶然道谢,才吃了口茶,就见严大淼坐在上位,笑眯眯地看着清辉,笑的有些意味深长。

季陶然正莫名间,忽听得清脆的一声响,仿佛是水晶珠落地般轻微,季陶然顺着看去,却惊见白清辉的那杯茶不知为何,茶杯竟从中裂开,滚烫的茶水流了半桌。

“噗!”季陶然冷不防便喷了一口茶,耳畔却听严大淼笑道:“好,好!”

第71章

那侍者忙将桌上的残杯收拾了去,又重擦干了桌子。季陶然已经无心喝茶,看看严大淼,又看看白清辉,便问道:“方才你莫不是故意把那杯茶讨了去的?”

清辉点了点头,季陶然张了张口:“可……”

严大淼道:“可你不知……他如何就能料到这茶杯会从中裂开对么?”

季陶然点头如鸡啄米,眼巴巴地等明白,严大淼看向清辉,眼底仍带笑意:“小白公子,你是如何知道的呢,可否为我们解说一二?”

白清辉见两个人都看着自己,他便道:“其实并没什么,我只无意看见上面有一道裂纹罢了。”

季陶然道:“这杯子明明是好的,我方才怎么不曾看见有什么裂纹?”

严大淼笑道:“杯子上的确是有一道暗纹,只不过常人无法察觉罢了,须得仔细留意,才能看见。”

严大淼说完,便又看清辉,道:“先前你在蒋府,看出蒋统领之死因时候,我便已经有些猜测,曾跟白侍郎说过此事,想要试一试你,今儿一看,果然如我所料一般。”

这回连白清辉也不解起来,严大淼乃徐徐说道:“你每每能察觉常人无法留意的异状,比如尸身上的伤,比如花苞里的虫子,更比如杯子上的暗纹,若是寻常之人看来,尸体便是尸体,花苞便是花苞,杯子就是杯子罢了,然而你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暗藏的不同之处。”

——或者说,白清辉的目光,便似一把极精准无瑕疵的尺,但凡是天地间超越常态的异样情形,便逃不出他的眼。

严大淼曾听白樘说起那日花园之事,当听闻清辉摘下一朵看似完美的花儿之时,越发验证了心中所想,今日以这杯子一试,自更是无误了。

季陶然似懂非懂,忽然想起白清辉对于先前云鬟的断语、以及今日他对赵黼举止的评判之言,敦实看向清辉。

白清辉不做声,季陶然问道:“严大人,这为何会如此?”

严大淼叹道:“这只是一种天生天赋罢了,此能为万中无一。”

季陶然便呆呆看着白清辉,严大淼忽然又说:“我曾也跟白侍郎叹过,可惜你是白家的子孙,注定荣耀鼎盛,不然,以你之能,又是如此的性情,若行验官一道,必然……”

严大淼又是惋惜,又且赞叹,季陶然明白他所说,忽然道:“这可是不能的了。”

严大淼还当他是说白府的缘故,不料季陶然道:“并不是因为白大人一节,而是清辉他自个儿的原因,严大人你只觉着他天赋过人,殊不知他有一宗毛病也是极过人的。”

白清辉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眼神微暗。

季陶然果然便把清辉晕血之事说了,严大淼听完,也不由地有些目瞪口呆。

半晌,严大淼叹道:“天生造物,果然十分公平,我刚叹小白公子这份才能天下无双,不料,竟又天生晕血,岂不是有得有失?……可惜,当真可惜!”重重地叹了两声,满眼惋惜。

两人又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出了行验所,季陶然见清辉低着头,愀然不乐似的,他便道:“你是怎么了,莫非是被严大人的话说动了?难不成你真的想当验官?”

白清辉道:“当验官有何不好?”

季陶然打了个寒战:“亏你说得出,你乐意镇日对着些尸体么?”他只想一想就已经毛骨悚然,受不得了。

白清辉淡淡道:“那又如何?死尸罢了,有何可怕?又不会乱动心思或者手脚害人。”

季陶然皱眉道:“清辉,你越发古怪,这些话别处可不许乱说,不然必被人视作异类。”

白清辉低着头往前而行,季陶然生怕他不快,便又走过去道:“好了,横竖你也是没有选择,谁让你有晕血的毛病呢?罢了,且别想此宗了可好?”

白清辉虽然不答,肩头却沉了沉,竟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季陶然便将他的肩膀抱了一抱,竭力安抚。

两个人因往外去,正走着,季陶然小声道:“你瞧,是你父亲呢?”

清辉忙抬头,果然就见前头白樘自廊下走过,仿佛在凝神想事儿,也没留意他们,清辉便道:“别做声。”心下的意思,是不想白樘见着他们。

忽然有个书吏拿着一份文书走了过来,对白樘道:“大人,这冯贵的供词都已经抄录妥当,并京兆尹送来的文书都在此,乞儿跟冯贵都指认了粱哥儿杀人,要不要再重发一份通缉那粱哥儿的布告?”

白樘翻了翻手上的卷宗,复递给那书吏,微一点头。

那书吏才要走,白樘忽又道:“稍等。”将案卷又拿来,找到一处看了会儿,问道:“冯贵说去当铺典当东西,如何没写明典当何物?”

书吏一怔,他并不记得此事,忙也低头查看了一番,因陪笑说道:“只怕是因此点儿不要紧的缘故,故而遗漏了。”

白樘面色微冷道:“问案之中,没什么是不要紧的。叫人去,问仔细明白,再把证物带回。”

书吏深知他的性情,忙答应了,匆匆退下。

白樘转身欲回房,却见清辉跟季陶然两人正从前头经过,清辉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他一般,季陶然却边走边回头打量,因见白樘看到他了,便忙住脚,遥遥地向着白樘行了个礼,这才又随着清辉自去了。

只说这一日,宣平侯府设宴,早便下帖相请崔印过府饮宴,罗氏素日有些不爱应酬,却因这宣平侯府跟别人不同,故而不可缺席。

原来宣平侯夫人本姓吕,跟崔老夫人一样都是吕家的,按辈分算来,还要叫崔老夫人一声姑奶奶。

先前这宣平侯夫人年少之时,还经常往侯府过来,崔老夫人自也疼惜娘家人……只前几年不知为何,竟少了走动,后来听说她嫁给了宣平侯蓝少绅。

云鬟更是个惫懒的性情,可宣平侯夫人对她来说,也自有不同意义,只因当初谢氏在京内之时,同这位侯夫人甚是交好,那时候侯夫人还未出嫁,性情甚是和蔼温柔,对云鬟也是极爱护疼惜的,是以云鬟也十分惦念她。

故而这天,崔印便同罗氏,带了云鬟跟崔承两个,便往宣平侯府赴宴。

崔印自去交际,有内宅的丫头便把罗氏跟云鬟崔承接往里头去,云鬟留心看宣平侯府内的情形,却见简朴雅致,别有意趣,来往的下人们也自有不凡气象。

这会儿已经有些来赴宴的公侯夫人们在内落座,听报永宁侯夫人到,均都看来,神色各异。

蓝夫人看见罗氏进门,便早站起来相迎,寒暄几句,各自落座。

蓝夫人早留心看云鬟,只把崔承夸了两句后,便拉云鬟到跟前儿,打量着她,嘘寒问暖,眼底透出疼惜之意。

云鬟见蓝夫人仍是记忆中般的模样,如斯温柔貌美,且又真心的疼爱自己,她心中禁不住也有些暖意,因此蓝夫人问她什么,她也只乖乖回答。

蓝夫人见她气质恬淡,应答温和,越发喜欢。

云鬟靠她极近,答话之时,不免抬眼看去一二,却见她并不穿诰命服饰,只着一袭淡鹅黄的广袖缎子衣,上下一色素净,只在领口镶滚吉祥图案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任何花纹点缀,且打扮的也十分素淡,头顶两根凤尾珠钗。

期间不免一番应酬,云鬟除了对蓝夫人有些依顺之外,对其他都只淡淡地,只跟着罗氏身边儿,少言寡语,多半由罗氏代答。

毕竟已历经一事,知道此刻的崔云鬟在这各家的太太奶奶眼中,不过是个没依仗的、甚至生母名声有些不太好的女孩儿罢了,背地里不知有多少口水闲话。

云鬟瞧着那一张张假惺惺的脸孔,早已厌倦。

正午吃了饭,蓝夫人便起身入内,云鬟正欲找个地方偷闲,忽然蓝夫人的丫头来找。

云鬟随着到了卧房内室,正蓝夫人在换衣裳,因叫她稍等。

隔着一扇屏风,云鬟扫了眼,见蓝夫人低着头,白腻的博颈上仿佛有一线异样,她举手便往上拉了拉领口……云鬟自觉不妥,来不及细看,便后退几步,到外间等候。

正两个丫头取了衣裳来,因要往内送,一个年长的女人站在门边儿看着,忽然脸色一变,厉声道:“头上是什么?”

云鬟因闲看屋内光景,已经信步到了隔间,此刻听着声气儿不对,便抬头看去,却见门口处,两个丫头止步,那女人走到后面一个丫头跟前,举手狠狠一个巴掌掴了下去。

云鬟有些受惊,正不知如何,那女人又抬手,竟是将这丫头头上一朵花摘了下来,怒意难遏:“你是不是作死?敢戴这个进来?”

丫头吓得色变:“我、我因先前贪玩儿,一时忘了……嬷嬷饶恕……”

女人将她手中的衣裳拿过来,又把那花摔在她脸上,道:“滚出去,以后别再在这院里出现。”那丫头含羞忍泪,把花儿拿起来,果然便跑了出去。

女人又对剩下的丫头道:“你们不是不知道,夫人看不得这个!都给我长些记性,下回再让我看见谁戴这忌讳东西,只捆起来打死!”众丫头不敢做声。

云鬟看的莫名,因无意目睹这一场,只觉有些尴尬,当即便不肯立刻出去。

如此不多时,便听里头道:“夫人问,崔家的小姐呢?”

云鬟见叫到自己了,忙要出去相见,不料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只听有个男子朗声笑道:“什么崔家的小姐?外头许多客人不去照料,你却在这儿见什么要紧人物不成?”

云鬟忙又匆匆停步,只歪头往外看,却见外头闪过一袭宝蓝色的袍摆,旋即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昂首阔步走了进来,两侧丫头们齐齐道:“侯爷。”

这来人自然正是宣平侯蓝少绅,云鬟见事不凑巧,越发不好出去,只勉强隐忍。

这一刻宣平侯已经到了屋内,只听蓝夫人温声道:“侯爷如何这般说?侯爷还不是撇下那许多宾客,又跑回来做什么?”

宣平侯声音里带了温柔之意,笑道:“自然是惦记夫人了,回来看看夫人如何?若觉着身上不好,就不必硬撑。”

蓝夫人笑道:“好得很呢,偏你多心。”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便有些低,低低切切,那甜蜜缱绻之意难以遮掩。

云鬟在外间,又是气闷,又是诧异,没想到自个儿无意中竟撞见侯爷夫妇秀恩爱,早知道就不该往内躲,很该出去才是。

正托腮发呆,便听宣平侯道:“是了,方才说的那个,可是崔家才回京的那个小女孩子?”

蓝夫人笑道:“侯爷也知道了?正是阿鬟……”语气里有些淡淡惆怅之意,“许久不见,她也长大了许多,只是谢姐姐竟那样去了,毕竟叫我心里……”说到这里,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

云鬟不知蓝夫人竟是如此情深,微怔之余,也有些心酸。

宣平侯低声安抚了几句,说道:“你也不必太伤怀了,谢夫人泉下有知,知道她的女孩儿如此出色,必然也欣慰。”

两人低语几句,宣平侯才去了,云鬟见时机尚好,便慢吞吞地从里头绕出去,门口的丫头见了她,忙请了入内。

蓝夫人的眼角兀自有些红,见了云鬟来到,便拉到跟前儿,一把抱入怀中。

云鬟靠在她温暖柔软的怀抱,心头一阵暖意掠过,但她也最怵这般场景,眼角发涩,鼻子微酸,情绪有些无法自控,便只竭力隐忍罢了。

云鬟仰头看着蓝夫人,想劝她几句,谁知目光所及,却见蓝夫人因抱她之故,领口里衣扯得倾了些许,底下竟隐隐地露出一道骇人的疤痕,红色的肉皮儿惊心动魄地外翻。

云鬟不知是否是幻觉,眼睛便直了,蓝夫人察觉,忙抬手在颈间一捂,又拉了衣领细细遮住,她见云鬟呆呆地,便苦笑道:“是不是吓到阿鬟了?”

云鬟肉跳心惊,这般伤痕,若她看的不错,只怕有些年头了,且看似极深,她竟想不到,若有人受了如此重伤,竟还能活下来的……纵然亲眼所见,却也难以相信,这般伤痕竟会出现在温柔如水的蓝夫人身上。

云鬟自是个散散淡淡的性情,可是此刻,竟按捺不住,也无法让自己视而不见,便冲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蓝夫人神色有些慌张,眼底却透出伤惧之意,旋即道:“是……一处旧伤罢了,早已经好了,阿鬟别怕。”

云鬟不怕,只是又惊骇又疼惜罢了,浑身发凉,颤声问:“蓝姨母,这到底是怎么伤着的?”云鬟心底怦怦乱跳,如此的伤,除非是自己拿刀抹了脖子……又或者……

她忽然模模糊糊想起来,数年前的有一天,谢氏匆匆忙忙出府,竟是两日未归,回来之后,眼睛通红,显是伤心欲绝。

此后极长一段时候内,蓝夫人未再登门崔侯府,再往后,就传来她成亲的消息。

云鬟见蓝夫人不肯吐露实情,她情急之下,便咬牙道:“是不是侯爷对姨母不好?”因恨极了,眼底也透出几分锐色。

蓝夫人愣了愣,旋即笑了起来,道:“好孩子,别乱想,侯爷对我是极好的。”这笑却端地是明媚灿烂,提到“侯爷”两字,眼底都泛着满漾的喜悦之色。

云鬟见状,莫名松了口气,方才她才见过宣平侯夫妇鹣鲽情深之状,还替蓝夫人欣慰喜欢,自然万不想这样快就反转过来。

看出云鬟的担忧之意,蓝夫人叹了口气,柔声道:“阿鬟听话,这件事儿……早就过去了,姨母都也忘了,且又怕人的很,阿鬟不听才好呢。”她捧着云鬟的脸,又笑道:“何况现在姨母很好。你方才不也见过侯爷了么?”

云鬟一怔,旋即脸上一红,原来蓝夫人已经知道她方才躲在里头了。

下午时候,宾客四散,门口处云鬟正欲上车,忽然见宣平侯送了一人出来。

此刻日影虽有些西斜,却仍耀眼的很,那人修长挺拔的身形在夕照之中,沈腰潘鬓,丰神俊逸,更是引人注目,门口许多宾客一时都挪不动脚,只齐齐转头看他。

宣平侯笑道:“今儿还以为请不到白侍郎了,虽然迟来,不过已算是给了少绅极大颜面了。”

白樘温声道:“侯爷过谦了,且请留步。”

宣平侯仍是举手送出了门口,云鬟站在马车边儿上只顾看,连车内林奶娘唤她都未听见。

那边白樘正欲上轿,忽回过头来,恰好四目相对,白樘便冲着云鬟一点头,虽看似仍是没什么表情,云鬟却仿佛看见,白樘的眼底透出几分暖色。

夕照落在脸上,有些热辣辣地痒,云鬟情不自禁抓了抓脸,正慌手慌脚地要上车,忽然一匹马飞快而来,看着竟是刑部公差服色。

那人翻身下马,上前向着白樘拱手行礼:“大人,那粱哥儿找到了!”

云鬟依稀听他道:“已是死了,死因是一刀断喉……地方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