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辉见他死抱着柱子,忍笑道:“我怕我见血晕了,自然要你帮手。”

季陶然索性抖开他的手,一发用双手抱紧柱子道:“你见血晕了不打紧,我若看了那劳什子,回头晚上做噩梦如何是好?”

白清辉道:“大不了我陪你睡。”

季陶然回头看他一眼:“那更睡不着了。”

行验所的几个人看见这般情形,都嘻嘻哈哈地站远了看热闹,季陶然叫苦连天,嚷道:“你随便叫个验官随你去就是了,何苦只赖我。”

清辉好说歹说,终于劝他放手,到了屋里,战战兢兢把那尸首看了一回。

因死了多日,死者又是干瘦老者,伤口且又狰狞可怖,季陶然看了片刻,几乎窒息晕厥,最后连滚带爬跑了出来,扑在柱子旁边,大吐特吐。

清辉却仍又看了会子,才踱步出门,面上神色如常,就仿佛闲坐厅内喝了一回茶一般。

因毕竟死了甚久,伤口又且处理过,血渍早就干了,是以清辉看了无碍。

清辉又叫了那仵作来,便问起冯贵的伤,那仵作因见了他行事做派,不敢把他当寻常小孩儿看待,便拿了记录册子来,道:“那人因在京兆尹疗伤过,记录的很是清楚,他的双手之上有伤,肋下两处,胸前三处,大腿上也有一处划伤,胸口那两处伤的最重,若不是发觉的早,也就因失血过多救不得了。”

清辉问道:“脖子上呢?”

仵作仔细又看了一回,摇头:“不曾有。”

仵作说罢,便问道:“小公子因何问起这些?”

清辉不答,只问:“昨儿那个粱哥儿的尸首可在行验所么?”

仵作道:“不曾来,此刻还在京兆尹。”

清辉点头,便叫了季陶然要去,季陶然才有些神魂归位,鬼使神差问道:“你又做什么?可别说是要去京兆尹。”说完之后,猛对上清辉的眼神,季陶然立刻握住自己的嘴,暗觉自己真真儿的是一只乌鸦一般,一言中的。

季陶然因绘声绘色地说了被清辉押着去各处“验尸”之事,云鬟听得又是紧张,又觉好笑,可听他两个人如斯相处……又有几分感慨。

然而对季陶然而言,这记忆却早不是一个“不堪回首”可以形容。

他原本以为在刑部行验所那经历已经算是地狱一般,不料来至京兆尹,却更叫他觉着如进了地狱十八层。

只因这小伙计粱哥儿死的不长,伤口开绽,自有些血迹未干,清辉只看一眼,便别过头去。

季陶然被他推了两把,浑身颤抖,硬撑着看了一回,便又狼奔豕突似的跑了出来,就在屋檐下喘息,如自己也死了一回般。

正此刻,忽听得刑部来人,要带走这粱哥儿的尸首。当下里头一番忙碌交接,两人就趁机离开了。

云鬟听了一通,倒是觉着颇为有趣,因见季陶然兀自一脸痛不欲生,她忍着笑,就捡了两颗榛子糖,拨开了给他吃了压惊。

云鬟又问道:“不过,我并不懂,为何要跑这两个地方,看这尸首呢?”

季陶然吃了糖,觉得甚甜,见她非但不怕,反而问得仔细,便道:“清辉觉着,这案子有蹊跷,比如掌柜是一刀断喉,但那冯什么贵的却只伤着身上,他还说……这粱哥儿跟那掌柜的,喉头的伤口是一样的!”

云鬟一愣,季陶然滔滔不绝道:“我说他真是古怪之极,那两道伤口,我一看就已经晕了,哪里还能认得出什么一样还是两样呢?他却认认真真同我说是相同的,妹妹你看,若真个儿一样,那岂不是说,杀死了那掌柜之人,跟杀死小伙计之人是一个?哪里能说得通?”

云鬟凝视着他,季陶然对上她的目光,不知如何就想继续往下说,因又道:“我看他坚持这般认为,倒也不好多跟他犟,便想回刑部告诉白大人,不料清辉执拗,竟不肯跟白大人说……”

云鬟忙道:“为何不肯说?这是极重要的线索,自要告诉四爷……”

季陶然眨了眨眼:“只怕是因蒋勋之事,清辉心里暗暗地有些记恨四爷呢。”

云鬟听到“蒋勋”两个字,心中一动,就说:“使不得,这不是该意气用事的时候,毕竟人命关天的大案呢。”

想了想,又笑说:“你不要只听清辉的话,他兴许只是面上下不来,实则不会真记恨了四爷的,毕竟父子无隔夜之仇,你只背着他,把此事跟四爷说知就是了。他必然不会怪你……要知道他如此费心查看尸体,不也是为了破此案么?且四爷毕竟行事方便,心思又更缜密,你告诉他,他会举一反三也说不定的。”

季陶然见她认真如此说,心里有些诧异,又觉着有理,便点头道:“很是,既然如此,待会儿我便去刑部找四爷就是了。”

云鬟莞尔,便催促道:“破案如救火,就别待会儿了,且快去罢。”

季陶然本想再坐会子,见云鬟这样,就有些不好意思,因起身道:“那……我改日再来找妹妹?”

云鬟含笑点了点头,季陶然心花怒放,这才心满意足,自出门去了。

季陶然去后,云鬟倚在门口,想着方才他的话,默默出神。

终究还是遇上,终究也避不过……可是方才季陶然坐在对面,那样言笑晏晏、眉飞色舞的模样,如此相处,竟何其之好?

云鬟平定心绪,转身回屋,先前从蓝府出来,见白樘起轿回刑部,那时候有人来报说“一刀断喉”,必然就是说的此事,只愿季陶然传的信儿于他有助。

不过按照季陶然所说,倒的确是怪异起来:明明众口一词指认粱哥儿是真凶,可真凶忽然身死,据白清辉所言,被害的手法竟跟老掌柜是一模一样的。

难道凶手……竟真的另有其人?

云鬟思来想去,并不明白,正欲抛开这些,去书架上拿一本书,不料刹那间,“一刀断喉”四字,忽然自脑中闪过。

与此同时,竟又有一道旧伤,如此清晰地就在眼前,是那衣衫华美的贵妇,高高领口竭力遮掩……却仍旧掩不住底下那狰狞可怖的伤处。

云鬟扶着书架,才抽出的一本书“啪嗒”落在地上。

第74章

且说云鬟正欲取书来看,因季陶然说了“一刀断喉”的案情,不由令她记起心底那未解之谜——宣平侯夫人颈间那狰狞的伤痕清晰在目,底下究竟掩藏着何等可怖的真相,尚未可知。

云鬟怔了会子,心中疑惑:如何会无端把当铺案情跟蓝夫人之伤连在一块儿?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何况此事既然由白四爷经手,那自然是不必操心的。

当下只勉强按捺住心头惊跳,只俯身捡起书,自看去了。

不提云鬟府中心头不安,只说季陶然因听了云鬟劝说,出了侯府后,便忙忙地往刑部而来,刑部的侍从见了他,忙迎了入内。

季陶然虽跟清辉交好,然而面对白樘,却委实大气儿不敢乱出一声,站在门口往内一看,见白樘端坐案后,低头正看卷宗,他便有些不敢乱动。

那侍从进门禀报了,白樘不答腔,只仍低着头看卷,侍从自知道此刻他多半沉思案情,因不敢打扰,就悄悄儿地退了出来。

门口陪着季陶然略站片刻,白樘才说道:“进来罢。”

季陶然忙才入内,一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白樘抬眸扫他一眼,问道:“是有何事?”

季陶然把心一横,便道:“陶然此次过来,是有话想跟白叔叔说明……先前我跟清辉无意查探过两具尸体,清辉说……说那两个死者的伤……”

当着云鬟的面儿,季陶然还可百无禁忌、畅所欲言,然而此刻在白樘跟前儿,却无端心头发紧,嘴角声涩,竟不敢随意说出口,生怕清辉判断的有错儿……那可如何是好?

白樘见他迟疑,便抬头道:“是不是,那两人的伤有些相似?”

季陶然睁大双眸,脱口说道:“可不是么?莫非清辉已经向白叔叔说了?”

白樘见他眼睛骨碌碌地,因一笑,摇头道:“并不是。”

季陶然纳闷,白樘道:“第二具尸首先前从京兆尹那边运了回来,严大人亲自检验过的,说是两个人颈间的刀伤有些七八分相似。”

季陶然张口呆道:“原来清辉说的果然是真!”又想起他跟清辉在京兆尹之时,果然是刑部的人来带了尸首去,原来是为了让严大淼亲验一回。

白樘慢慢问道:“你可还有别的事么?”

季陶然想了一想:“另外,另外清辉说那当铺内的伤者颈间无伤……”

白樘道:“此事我也已留意到了。”

季陶然便应了一声“是”,不再说话,虽心里对此案有无限疑惑,然而对方是正经的刑部官儿,他自然不敢多打扰的。

正欲告退,忽然白樘道:“是了……是清辉叫你来说的?”

季陶然道:“并不是……”话一出口,有些讪讪地。

幸而白樘并未多问,只道:“我听说他十分胡闹,非要拉着你去殓房看尸首,难为你了。”

季陶然脸上微热,忙说:“并没有,是我、是我乐意的。”

白樘也并不说破,只淡淡点头,季陶然见他甚忙,便趁机告退出来,走到门外,才摸摸头,心道:“原来白叔叔都已经知道了……唉,要不怎么是明察秋毫呢?”

季陶然去后,白樘看着手上的尸格,半晌沉吟。

其实白樘也并不是未卜先知,之所以请了严大淼来查验,却正因为底下人向他禀告了清辉跟季陶然去行验所看尸首之事。

白樘又听他们说清辉问起伤者颈间是否有伤……以他的心性,果然就“举一反三”,窥破端倪。

严大淼亲看过了两具尸首,便道:“果然有些异样,据我看来,这两尸上的伤,有七八分相似,且都是这匕首所留。”说着,便指了指放在旁边的那沾血的凶器,——正是在小井胡同粱哥儿身边发现的那把。

白樘问道:“何以见得?”

严大淼道:“尸身上留下的伤痕,同行凶者的身量,力气,手法等息息相关,行凶之人虽不自知,可出手之时,却带有不自觉的相似性,两具尸首,都是从左边入刀,右边斜出,伤口长短、深度均相差无几。”

白樘点头,严大淼又道:“老掌柜跟粱哥儿身材差不多,致命伤都在颈间往上,可见行凶者是比他们高之人,且我已经验过,伤痕都是这把凶器所留无疑,再加上先前所说的手法、痕迹、力道等,十有八九,是被同一个人所杀。”

严大淼说完,便把完整的验尸卷册合起交付。

白樘接在手上:“劳烦老大人了。”

严大淼笑了笑,忽然说道:“我听闻令公子近来正也忙于此事?以他之能,只怕早发现其中端倪了,可是他跟你说了,故而你才有意叫我再查验一遍?”

白樘摇头,严大淼挑了挑眉,他自不知两父子之间的种种,便只叹道:“甚是可惜,令公子竟有晕血之症,不然……”想到叹息无益,便打住了。

此刻,白樘看着有严大淼盖了印章的尸格,复又转神到此案上。

既然连严大淼都如此判断,那么杀死掌柜跟伙计的凶手是一个人无疑了。

但那乞儿跟冯贵都供认说,是伙计粱哥儿杀死的掌柜,且还要对他两人行凶。

难道乞儿跟冯贵都说了谎?

白樘起身走出外间,坐在榻上,小桌几上放着一盘残棋,白樘信手将黑白子拨开,捡出那白子两颗做小伙计跟掌柜,又捡出黑的两颗做冯贵跟乞儿,在棋盘上模仿当日案发之时的情形,一边儿排列演练,一边儿在心底默默寻思。

首先:当乞儿来至当铺之时,掌柜已死,乞儿目睹粱哥儿刺杀冯贵,这一节,冯贵醒来后亦佐证了,因此乞儿并未说谎。

但冯贵说:粱哥儿先杀掌柜,后要杀自己灭口——这一点,却并无其他人目睹。

根据尸格所证,倘若杀死掌柜的跟杀死粱哥儿的凶手是同一人,那么……真相仿佛只能是——冯贵说了谎!

可是冯贵因何说谎?白樘想起冯贵欲当的那块廉价玉佩,又想起他脖子上无伤的说法,隐隐有个大胆的揣测。

然而这一切,都必定要有个因由才是。

白樘唤道:“来人。”

外头书吏进来听命,白樘道:“通知京兆尹,派人再去当铺,仔细查看在场有无任何可疑物证。”

书吏答应了欲走,白樘心头一动,又道:“等等,另外,把店内的账簿取来。”

将近一个时辰,京兆尹之人才匆匆来到,捕头面色忐忑,道:“属下等奉命再往当铺去,并未察觉其他可疑之物,只找到了账簿。”说着将物证呈上。

白樘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便翻开那账簿,因问道:“可还有其他事?”

捕头满脸苦色,终于道:“属下罪该万死,属下等赶去当铺之时,发现……好似有被人闯入的迹象。”

只因当时勘查过案发现场后,将尸体等运走,便由官府将当铺贴了封条,意思不许任何人出入,也并未安排专人看守,更想不到上头会叫他们再次返回。

今日捕头带人前去之时,才发现封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问起周遭众人,都说不知,如今已经拿了周家几个邻居在京兆尹衙门等审。

白樘手上一停,双眉骤然皱起:“现场可少了什么?”

捕头听他声音沉沉,心慌之际,便跪地下去,低头道:“请大人降罪,属下等并没发觉少了何物……”

白樘扫他一眼,欲言又止,便低头看那账簿,只从最后面的一页往前看,主要便留心那案发之日跟前两日的记录,看了片刻,便问道:“如今可安排人看紧了么?”

捕头道:“是,已经派人看的牢牢的。”

白樘便不再问,只细细地把那账簿上近两日记载通看了一遍,终于发现就在案发前日,曾有个叫做“冯爷”的,来当了一件衣物,老掌柜的记载是:破旧银红色蔷薇纹蜀锦大袖衫襦一件。

看标记,且是尚未取走了的。

白樘眯起双眸,盯着这一行字看了半晌,便叫那捕头靠前,说道:“你且再去当铺,按着这上头记载,把这三日来当铺内交易的一一查证,但凡是上头记载的,务必见到实物,若缺失的,仔细记录明白,不得有误,去罢。”

那捕头见他并未降责,暗松一口气,忙捧了账簿,转身便带人去了。

如此一来,一直到了黄昏掌灯时分,捕头才带人回来,报道:“大人,都已经查证明白了,这上头记载的,有来有去,并无差池,只除了这一件不在。”说着上前,把账簿放下,手指一点。

白樘垂眸,见他所指的正是那件“破旧银红蔷薇纹蜀锦大袖衫襦”。

捕头因不明所以,只等白樘示下,白樘道:“你们今日过去查证,可见过现场有什么可疑人员出现不曾?”

那捕头愣了愣,竭力回想了会儿,便道:“属下又看到小公子跟季公子……”说到这里,忙打住,白樘问的是“可疑人员”,白清辉跟季陶然又哪里可疑了?

捕头讪讪止住,却想不出其他人来。

白樘见他们行事如此糊涂,心中微微愠怒,面上却仍不露,捕头自知道他不悦,却也毫无法子,正不敢出气儿,忽然想到一事,忙道:“属下虽未看见什么,不过曾听小公子说,仿佛看见了那差点儿被刺死的冯贵来过。”

当时盖捕头正忙着在屋里搜寻证物,因听见手下招呼白清辉跟季陶然,他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无意中听白清辉对季陶然说了句:“那个姓冯的也在。”

季陶然回头四处打量,口中问道:“你说差点儿被刺死的冯贵么?在哪里?”

盖捕头顺着看去,却只看见一个人影正缩出人群,却并没看见正脸。

白樘闻言,便定睛看他,捕头只觉他双眸极亮且锐,叫人无法直视,便惴惴低头。

白樘端详他片刻,终于说道:“你即刻去冯家,只说有事要问冯贵,再请他去京兆尹衙门。”

捕头忙答应了,白樘又道:“另外……”便叫他上前,这般如此吩咐了一通,捕头虽面有疑色,但上司吩咐,便立即答应,也不顾天色已晚,匆匆地带人出门。

盖捕头出了门,便叹道:“好怕人的主儿,亏得我不在他手底下,不然只怕活不了几天。”

又抱怨说:“入夜了,连口饭都来不及吃,偏又要跑……明明都要结案了,又找什么劳什子的蔷薇衫呢?”虽如此,却不敢耽搁,略发泄两句,便忙带人一溜烟去了。

且说是夜,因明儿一早要去宣平侯府,崔印知道了,便来看云鬟,却正好见到薛姨娘也在。

崔印便道:“你们在说什么?”

薛姨娘早已起身,低头含笑道:“只是闲着无事,过来跟大小姐说几句话。”

崔印道:“也好,鬟儿在这府内相识的也还少,你多陪陪她解闷也可。”

薛姨娘见崔印这会子来,知道是找云鬟有事,便道:“我也该去奶奶那边儿了。”行了礼,便自去了。

薛姨娘去后,崔印因落座,便看了云鬟几眼,见她脸上并无喜怒之色,只仍风恬浪静的。

崔印笑了笑,便道:“今儿陶然过来找你了?”

云鬟道:“是。”

崔印道:“先前你回了鄜州后,陶然便时常惦记你,瞧他比府内的人都上心的,如今你回来了,瞧他多喜欢的,来府内都来的勤了。”

云鬟不知要说什么,便只微微一笑。崔印见她不应,便道:“是了,明儿你要去宣平侯府了?”

云鬟方点头,崔印想了会子,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云鬟在旁相看,见崔印面上略有惆怅之意,云鬟便问道:“父亲因何叹气?”

崔印转头看她,欲说不说,只问:“你母亲跟你说了些要避忌的事项了?”

云鬟知道是不得带花以及穿花颜色衣裳的话,便道:“虽是说了,不过女儿不明白,这究竟是何故?”因崔印跟蓝夫人算来也是表兄妹关系,崔印又是这样包打听的性子,若说这京城内有一个人知道内情,这人只怕就是崔印了。

果然云鬟问完,崔印面上露出一丝难为之色,低头说道:“此事你不知道才好。”

云鬟便道:“恕女儿大胆……可是跟姨母的伤有关?”

崔印脸色一变,望着云鬟道:“你连这个都知道了?”

云鬟那句,本来可进可退,倘若崔印不知蓝夫人身上有伤,她便会随口遮掩过去,不料崔印果然知道,云鬟便道:“是女儿无意中看见的。”

崔印拧眉,又叹了声,道:“既然你……此事已经过去数年,为父也不想再提,不过……”

此事的确不堪回首,崔印虽未曾亲眼见过,可听谢氏提过一二,都觉惊心动魄,此刻见云鬟有意探听,他又知道云鬟不是那等心思不稳的孩子,如今既然要去蓝府住几日,若知道了内情越发防备倒也妥当……崔印想了想,便简略同云鬟说了一番。

原来蓝夫人年轻时候,本是个极活泛的性情,也跟侯府常来常往,跟崔印亦玩的极好。只不过,有一次雨天,蓝夫人从侯府坐车而回之时,竟不知怎么,马儿受了惊,一时竟走失了,许多人慌忙找寻,却未曾找到。

幸而当时宣平侯带人自城外回来,路过一处胡同,看到里头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隐隐仿佛有呻吟之声,且地上的雨水之中竟赤红一片。

宣平侯知道事有蹊跷,上前掀起帘子一看,却见蓝夫人躺在里头,喉头大股鲜血涌出。

也亏得宣平侯正巧经过,才及时救了蓝夫人……再往后来,数个月过,便是宣平侯便上门求亲,将人娶了过门。

崔印所知道的,便只有这些,底下详细却是连他也不知的,虽然心底自有疑惑,只不敢探问罢了。

崔印说罢,闭眸道:“那天得知出事,你母亲便赶去瞧,人人都说是没有救了,谁知竟然保了一条命……”说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云鬟虽不曾亲眼所见,但听着崔印所说,竟仿佛能清晰看到那一幕幕场景似的,云鬟眼前又出现蓝夫人颈间那道深痕,便皱眉问道:“那……可找到是谁人动手的了?”

崔印摇头道:“不曾找见。一来因为蓝家顾忌名声,故而不肯大肆张扬,竟宁肯大事化作无事,对外也只说偶然走失,实则无碍,再加上后来宣平侯求娶,所以此事便渐渐消弭了。”

崔印说到这儿,忽地笑了笑:“然而却也算是因祸得福,虽宣平侯年纪略大些,然而性情温柔,这几年来我冷眼看着,竟是疼你姨母疼得了不得,唉……以前种种,倒也罢了。”

这话虽有欣慰之意,云鬟心底却仍是大不舒服,想了一会儿,忽然又道:“那么,姨母很不喜欢那些花色衣裳之类的,难道是……”

崔印咳嗽了声,他本来掠过此节没有细说,不料云鬟竟留意到了,崔印见避不过,抬手抚了抚眉尖,索性道:“你说的不错,当时……我也是记得甚是清楚,那天妹妹是穿着一件儿大红色的蔷薇云锦衫,甚是好看……经过此事后,那衫子自然再不曾见……多半是因此生了忌讳。”

第75章

就在崔印同云鬟说起蓝夫人“往事”之时,京兆尹府衙,盖捕头将冯贵带到堂上,又奔到京兆尹身旁耳语数句。

京兆尹思忖片刻,便道:“冯贵,你且把案发当日的经过再详细说上一遍。”

冯贵正莫名,闻言道:“大人,小的不是已经说了两回了么?上次还特意被叫到刑部亲又供了一遍,怎地又说?”

京兆尹道:“多话,只因人命关天,自然要谨慎些了,如今正要结案,偏偏涉案两人都已死了,故而传你再说一遍,你只详细说来,不许支吾。”

冯贵无法,只得又把当日如何早起,如何去典当,如何进门看见粱哥儿行凶,如何被他刺伤等一一说来。

京兆尹听得甚是仔细,但凡有稍微模糊之处,便立刻又问,两边公差面面相觑,不知大人今儿怎么犯了唠病了。

众人正昏昏欲睡,忽然听得堂上偏殿一声咳嗽,京兆尹闻听,顿时精神百倍,也坐的更直了些。

不多时,有个书吏上来,递给京兆尹一张纸,京兆尹垂眸看罢,便又问冯贵道:“这么说来,你前往当铺,是为了典当这块儿佩玉?你认清楚了,无误否?”

书吏当即将那证物呈上,冯贵扫了一眼,口称无误。

京兆尹道:“此物并不贵价,最多也不过几百钱,自古当铺擅长压价,给你一二百钱最多了。你一大早儿赶了去,就是为了区区一百钱?”

冯贵顿了顿,方道:“小人……本以为是个贵价货。”

京兆尹道:“你凭什么这样以为?”

冯贵无奈,只道:“这是小人的娘所给,是主子所赐之物,故而觉着名贵。”

京兆尹不由问道:“你家主子是何人?”

冯贵低低道:“是吕翰林家里。”

京兆尹皱眉琢磨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翰林吕家。你是他家的仆人?”

冯贵道:“小人的娘曾在翰林家做过奶娘。是以曾赐了些东西,小人却不在他家里当差。”

京兆尹点点头,不言语,此刻那书吏又走回来,同放了一张纸在桌上。京兆尹垂眸看了眼,才问道:“你既然急着用钱,可是家里有事?”

冯贵沉默了会儿,道:“小人……小人近来有些爱赌,故而缺钱。”

京兆尹笑了两声:“知道了,这个毛病儿可很不好呢,那么……你先前可还在这当铺内当过东西不曾?”

冯贵咽了口唾沫,方道:“并不曾了,这是头一遭,没想到就遇到这种事,以后便也再不敢了的。”

京兆尹道:“那你家里人可在这店内当过什么不曾?”

冯贵的脸色已然变化,迟疑不言。京兆尹自然看的明白,当下又追问道:“本官问你话呢,你如何不答?”

冯贵才勉强道:“这个……应是不曾有。”

京兆尹道:“既然如此,那么这银红蔷薇纹蜀锦大袖衫襦,不是你家所当?”

冯贵猛然一震,却死死垂着头,断然道:“回大人,我、从未听过……我家里也绝无此物。”

京兆尹看一眼那送上的纸条儿,忽然高声道:“传莫氏!”

冯贵听了这声,面如土色,却仍撑得住,忙回头,却见大堂门口果然走进一人,正是妻室莫氏,扶着贴身侍女走了进来,脸上难掩慌张之色。

莫氏跪地,京兆尹便问道:“莫氏,你且把你先前所供,再详细说一遍。”

冯贵转头看着妻室,意图让她噤声。不料莫氏哆哆嗦嗦,道:“你干的好事,却叫老爷们来问我一个妇道人家,这样抛头露面,都是给你带累,你还看着我做什么?”

冯贵如热锅上的蚰蜒,立即喝道:“住口!”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喝止两人,道:“冯贵,本官不曾问你,你若敢插嘴,立刻拖出去打!莫氏,你好生将实情一一说来,若有隐瞒,本官也即刻不饶!”

冯贵因才不言语了,莫氏头一次过堂,心底掂掇张皇,低了头道:“小妇人不敢隐瞒,先前大人问小妇人是不是去那兴隆当铺典当过东西,小妇人的确是有的,乃是一件儿红色的蔷薇纹蜀锦衫……正是小妇人的使女银儿去典当的。”

银儿当即把当票呈上,自有文吏拿了去,冯贵在旁看着,咬牙切齿,却不能做声。

京兆尹道:“这衣裳从何而来,你又为何典当了它?”

莫氏听了,脸上露出恼色,道:“还不是这个杀千刀的?我跟他成亲这许久,他一直都暗藏着这衣裳,是前几日我无意中翻了出来,便问他是哪里来的,他竟只是不说,这分明是年轻女子的衣物,又保存的如此之好,可见他上心,小妇人便想必然是他在外头的姘头的,一怒之下,本想把这衣裳铰烂了的,后来因见这衣裳料子名贵,便想索性当了,还可多得些钱用,因此才叫使女包了去当掉。”

京兆尹点头,又问道:“然后呢?”

莫氏恼道:“然后,当夜这杀千刀的回来,发现衣裳不见了,甚是恼怒,骂了我一顿不说,还打了小妇人一巴掌。次日他便早早儿地就出了门,也不知做什么,谁知是去当铺,正又遇上凶杀……若不是他有外心,也不至于受这场惊恼,这便是事情所有了,小妇人绝无虚言,请大人明鉴。”

旁边主簿早笔走龙蛇,记录分明。

京兆尹听罢,就道:“后来,你丈夫有没有再把衫子拿回去?”

莫氏擦泪道:“这如何还能拿回来?命拿回来就已经极好的了。”

冯贵听了这句,才略松了口气。

京兆尹便问冯贵:“你娘子所说可是属实?”

冯贵见无可抵赖,便道:“是。”

京兆尹冷笑道:“那方才本官问你,你如何信誓旦旦说家中并无此衫?”

冯贵沉默,继而道:“只因小人觉着……觉着家丑不可外扬,故而大胆隐瞒。”

京兆尹见他如此铁齿,微微皱眉,莫氏在旁道:“出事了你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呢?迟早晚给外头的狐媚子勾了命去!”

京兆尹见她愤愤地,忽然灵机一动,便笑道:“莫氏,男人在外风流也是有的,不过你也太鲁钝了,这许多年,你竟不知这狐媚子到底是谁?”

莫氏被他如此一说,便叫苦道:“他藏得甚好,小妇人才没发觉的……不过,必然是个媚功了得的,一件衣裳才叫他在珍藏这许久,对了,那日他死里逃生回到家中……不知怎地,夜间竟又不见了人,天将明才慌里慌张回来,小妇人觉着,必然又是去找那狐狸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