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又出现那女孩子的模样,尤其是在洛阳龙门,凄风苦雨,万山沉寂,卢舍那大佛之下,是她一人跪着祈祷,那一幕场景……说不出的震撼。

后来往回之时,香山寺下,她提裹着他很大的披风,头脸上俱有雨意,满面彷徨无措之色,宛若一只离群孤处的小小鹌鹑。

他自诩查案无数,阅人无数,一个人是忠是奸,几许深浅,只怕看一眼便心中有数,可是对那个女孩子,却只觉得如那一场龙门风雨,淋漓迷濛,雾蕴云重,令人无法看穿看透。

白樘沉吟片刻,忽地问道:“你方才说她跟世子有些不睦,这又怎么说?”

巽风本想多说几句,碍于云鬟不过是个小女孩子,只怕白樘是不愿听的。

如今见问,忙道:“原本是世子把她从凤仪骗着带了出来的,她也甚是明白,同我说不会招惹世子,不过我看世子那个样儿……竟不知如何了。”

白樘慢慢道:“世子正当年少,又跟凤哥儿是昔日相识,只怕他玩心不退,何况……凤哥儿也是个奇异的女孩子,只怕世子玩心才更重。”

巽风心头略宽:“我也这样觉着,不过这毕竟是在京城,倘若传了出去,对凤哥儿又有什么好?世子若总不收敛,又该怎么样?”

白樘听到这里,方笑了笑,抬眸看向巽风道:“你从来谨慎自处,我所吩咐之外的事儿,你从不沾手,如何对凤哥儿这样上心了?”

巽风不料他竟问出这点儿上,有些意外,便低下头去:“只是觉着……”

白樘却不等他答,就淡然道:“世子虽然爱闹,不过……想他会知道分寸,倘若真的闹出来,自然也有闹出来的解决法子,以世子的心性,既然敢如此胡闹,总不会不想该如何收场。”

巽风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沉。

白樘又轻轻地叹了声,将桌上的卷宗翻了翻,道:“可知如今最棘手的,并不是世子。”

巽风压下心头微澜:“四爷想如何料理此事?”

白樘仍是面无表情,顷刻才沉声道:“这几件案子显然是互相牵连的,只要一件儿破了,其他的不攻自破。然而我只负责凤仪之事,大头尚在由仪那边儿,卫铁骑从来性烈如火,嫉恶如仇,这案子他接手,自是最好不过的,如今他因缺少证供,无法更进一步,未免可惜。”

他慢慢地说了这一番,寻常人自不解其意。然而巽风跟随良久,即刻抬头:“四爷的意思是……”

忽然听他道:“你过来。”

巽风忙上前,白樘低低吩咐了一番,道:“切记的,不可泄露半点行踪。”

巽风因按照白樘吩咐,暗中行事妥当,今日便向白樘回禀。

白樘点头:“甚好,接下来只看卫铁骑的就是了。”

正说到这里,外间有个侍从来到,站在门口儿道:“大人,外头来了个小丫头,说是崔侯府的叫什么露珠儿的,要寻咱们巽风大人呢,问她是什么事,她只是掉泪,也不肯说,只语无伦次地说什么急事。”

巽风吃了一惊:“露珠儿?”

白樘挑了挑眉,巽风已经回身对白樘道:“大人,露珠儿是跟随凤哥儿的贴身丫头,她竟然找来刑部,必然是有要紧事……”

白樘早明白他的意思:“你去吧。”

巽风松了口气,转身疾步往外,白樘瞅着他的背影,面沉沉,却到底并未再说什么。

且说巽风出了明德堂后,便如一阵风似的,反把那侍从撇在身后了。

他急急地出了刑部大门,果然见面前停着崔侯府的马车,露珠儿站在跟前儿,两只眼睛红红地带着泪,一见他,忙跑过来。

巽风道:“怎么竟来这儿了,凤哥儿呢?”扫了两眼那马车,却见寂寂然地,不似有人。

露珠儿低低哭道:“姑娘不见了!”

巽风心里一凉:“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样,莫慌,同我仔细说来。”

露珠儿好歹收了口气,便带着哭腔,同巽风道:“我跟往常一般,等姑娘放学……”

凤仪放学之后,露珠儿自等着接人,不料见人来人去,最后稀稀拉拉剩了几个,却总不见云鬟。

原本素日云鬟也出来的迟,因此露珠儿心里倒并不如何慌张,谁知又等了会子,竟仍是不出来,露珠儿有些着急,禁不住走到门口儿探看。

正沈舒窈要上车,见她伸长脖子张望,便说道:“你如何还在这儿?”

露珠儿忙上前行礼:“我等我们姑娘呢?沈小姐可看见她了?”

沈舒窈道:“她最后一堂课都不曾上,我们只以为她又回府里去了,怎么,难道不曾回?”

露珠儿心头一跳,待要回答,却只说:“想必……想必是回去了,他们忘了跟我说呢。”

沈舒窈打量她一会子,就微微一笑道:“是了,或许是如此也未可知。你也不必着急,只先回去看看也就是了。”点了点头,自上车去了。

露珠儿自知道云鬟不会无缘无故自己就回府了去,然而却不敢跟沈舒窈承认,只因先前经历过赵黼忽然来到,蛮横地把人带走的“前车之鉴”,倘若这次又是如此,她却着急慌张地先在这里张扬起来,以后事情揭露出来,又怎么说?

因此露珠儿多了个心眼,她自己叫了凤仪的门房,陪着入内找了一圈儿,同时派人偷偷地回府打听看有没有人,那小厮跑回去,半晌才回道:“姐姐,府里并没见姑娘回去。”

露珠儿正也在凤仪没找见人,听果然如此,不免便疑心到了赵黼身上。

又因赵黼毕竟是个世子,他若霸道起来,谁人敢说半个“不”字?露珠儿本想去找阿泽,可阿泽年少,竟不如巽风沉稳能干,她又知道巽风是刑部的人,当下便鼓足勇气,跑来刑部搬救兵。

露珠儿哭着说完,道:“我也不知姑娘究竟去了哪里,只先前世子爷每每相扰,昨儿又仿佛得罪了他,故而我怕……我也是没法子了,又不敢立刻跟家里说,只怕立刻要打死我……”

巽风听完,心里暗恼,便先安抚露珠儿:“你做的甚好,此事果然不宜张扬,你放心,我同你去世子府看一看就是了,若人果然在那里,就悄无声息地带回来便是。”

露珠儿听了这话,才微微定了心,当下巽风骑马先行,径直往世子府而来。

可巧这日赵黼跟一干少年子弟在府中饮宴,一边儿吃酒,一边看庭中两个壮汉相扑耍子,那两个汉子都赤裸上身,使尽平生之力相斗,正看的精彩处,外头小幺跑进来,道:“世子爷,有个刑部的大爷来了,说找世子有事。”

赵黼也不起身,举杯笑道:“哪个刑部大爷?”

正说着,就见巽风走了进来,冷眼见十几个少年围着桌子,又是这个热闹的情形,顿时皱眉止步。

赵黼见是他,早笑道:“原来是巽风,是哪阵风把你吹了来?还是说你听见我这里有热闹,故而特意来了?”

巽风见他这里“高朋满座”,便知道多半是找错地方了,且这些贵公子们都是些眼尖嘴利之徒,他哪里还肯泄露半句?当下只道:“原本不知世子这儿有客,并无要紧事,暂且告辞。”

不料赵黼早看出他刚进来的时候面有愠色,当下对那两个相扑大汉道:“给我拦住他!”

那两个汉子听见了,双双跳上前来拦住,巽风不欲动手,便退后一步:“世子!”

赵黼越发拍手大笑:“给我把他撂倒!谁赢了就赏一百两!”

那些少年们唯恐天下不乱,见如此热闹,都也站起身来,纷纷鼓噪,有人竟趁机加码。两个相扑士闻言,更是红了眼似的,猛虎般冲向巽风。

这些人武功最不及巽风,然而是专门习练的擒抱之术,巽风深知,倘若被他们抱住了,只怕再脱身也就难了,当下使出轻身功夫,纵身而起避开两人攻势。

不料避开了相扑士,眼前却一晃,竟见是赵黼悄无声息跃到了跟前儿,笑吟吟道:“何必忙着走?既然来了,就陪着大家伙儿玩一会儿岂不是好?”

巽风拧眉:“世子,我有要紧急事。”

赵黼玩味说道:“你有要紧急事来找本世子,却一言不发走开,这是什么道理?”

巽风知道他的性情顽劣异常,若是不说,只怕他必然纠缠不放,何况云鬟既然不在此处,只怕事情便棘手起来。

当下巽风握住赵黼手臂,把他往旁边拉了几步,低低在他耳畔说道:“凤哥儿不见了,我只当她在世子这边儿。”

赵黼一怔,敛了笑:“原来你以为是我把她……哼,敢情六爷总是不干好事儿的?有什么就赖在我身上,你如何不去找你们的小少爷?据我所知,他可是在凤仪门口大喇喇地堵过好几回呢,难保这次是不是又故技重施了。”

巽风皱眉道:“我们少爷不会如此不知体统,就算要见,也是光明正大的,绝不会偷偷把人带走。”

赵黼啐道:“你拐弯骂本世子不够光明不成?再说……昨儿她得罪了我,我难道还要犯贱,巴巴地去见她?”

巽风见果然不在此处,不欲跟他多缠:“是我一时想错,得罪世子了。既然不在此处,我去别处寻去罢了。”

巽风转身离去,这回赵黼却并不曾拦着他。

他身后那些少年们见状,大为失望,又有人问巽风来所为何事,赵黼只道:“这个人没趣儿的很,见咱们人多,他就怯了,只不用理会。”众人便不问了。

赵黼回身又落了座,众人便劝酒,又商议去城外打猎之事,赵黼默默听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巽风出了世子府,正露珠儿乘车来到,见他垂头出来,心已经凉了一半。

巽风打起精神来,道:“勿要着急,我再去蒋府看一眼,兴许被我们小少爷找了去。”

露珠儿心里早就慌了,只要跟着同去,巽风知道这会子没了云鬟,露珠儿也不敢就回府去的,就算回去,被人问起来,怕更难以了局,于是便同她一块儿。

如此不多时来至蒋府,里头阿泽早听说他来了,便赶出来相见,巽风劈面问道:“你们今儿找过凤哥儿不曾?”

阿泽呆道:“不曾找过,怎么了?”

巽风听了这句,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从刑部到世子府,再到蒋府,他心中的希望一点点破灭,心也越发惊凉起来,此刻才确信:云鬟必然是出事了。

阿泽见他脸色泛白,心中惊疑。又见露珠儿低着头哭的不成样子,阿泽便忙道:“凤哥儿出事了不成?哥哥倒是说话呀!”

巽风浑身战栗,却又生生自制,飞快在心中想了一回,道:“这件事不能瞒了,你即刻去刑部,告知四爷,就说凤哥儿失踪了。”

阿泽大叫道:“说什么?”

巽风握住他手:“别慌,你只管跟四爷说,四爷自会有安排。我现在去凤仪再细查一遍,但愿凤哥儿只是有事在凤仪耽搁住了,咱们分头行事。”

但话虽如此,以云鬟的性情行事,好端端又怎会耽搁在凤仪之中不出现?何况露珠儿已经先找了一遍。

故而巽风听露珠儿说是赵黼可疑,便立刻来了,只因他也知云鬟不是那做惊做怪的,若然不见,必然是外人外力所为。

这会儿里头白清辉跟蒋勋也闻讯赶出来,见三人这般情形,便问究竟,巽风不愿让他担心,正欲搪塞过去,不料白清辉看着露珠儿,忽地道:“崔姑娘呢?”

露珠儿几乎欲死,却不知如何回答,清辉又看巽风,竟问:“是崔姑娘出事了?”

眼前一团黑漆漆地,耳畔仿佛有车轮声。

云鬟无法动弹,连说话也都不能,但脑中仍是清醒的。

蜷缩着身子,因目不能视物,心中满满地恐惧感,想要大叫,偏偏舌头也是麻木的。

直到此刻,云鬟才确信林禀正跟老吴、宋邰韩敏三人的死有关,因此刻用在她身上的毒物,令她浑身麻痹,毫无反抗之力。

她竭力去想些好的记忆,譬如在鄜州时候那段时光,但是眼前晃动,却总是林禀正的脸。

当时在教习室内,他紧紧地按着她的肩头,复将掌心的一颗药丸塞进她的嘴里,云鬟知道挣扎无效,便只静静站着,仰头看着他而已。

林禀正见她竟不反抗,眼神亦清清正正地看着自个儿,面上不由露出诧异之色。

然而很快,云鬟已有些站不住,眼前景物微微模糊。

林禀正将她抱住,云鬟甚是想睡,却竭力睁开眼睛,依稀看他手上一抖,竟仿佛拿了一件儿衣裳过来,耳畔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他给自己穿上了。

接着,头发也有些扯痛……云鬟皱眉,想问他要做什么,却见林禀正望着她,目光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开双眸的时候,云鬟模模糊糊看见面前有一个人,虽没见过几面儿却印象深刻的脸,近在咫尺。

竟是方荏。

第98章

话说先前,巽风跟阿泽说定分头行事,阿泽便去刑部请白樘主理此事。

这边儿巽风才欲去凤仪书院,不料清辉竟看出云鬟出事,便道:“我也同去。”他已有主意,便吩咐蒋勋安置侯府的车辆,同露珠儿在府内等候。

蒋勋向来最听他的话,当下照办不提。

因事不宜迟,也不乘车,巽风抱着清辉,两人同乘一骑,极快地来至凤仪。

谁知远远儿地就见有一匹马正也在凤仪门口停住,马上的人,头戴金冠,长发飞扬,他纵身跃下,手按腰间长剑,仰头看着眼前凤仪门,竟正是赵黼。

这会儿巽风也勒住马儿,抱着清辉翻身下马。

赵黼回过头来,又看白清辉,笑道:“怎么连小白也惊动了呢?”

白清辉行了个礼:“参见世子。”便不言不语地往书院内行去。

赵黼望着他,点头叹道:“很好,这很正大光明。”

巽风在旁听见了,自知道他暗讽自己先前说清辉见云鬟之事,当下只道:“世子如何也来了?”

赵黼道:“自然是来找阿鬟的,难道是来找你们么?”嗤地一声,眼见白清辉已经走得远了,便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巽风摇了摇头,无言跟上。

那凤仪门边儿的当值见忽地来了这几位,不知何故,慌忙出来迎接,又派人进去请院内主事来见。

顷刻书院主事来到,清辉便道:“我们一位朋友今儿不曾回府,我们帮着来找找,兴许是她一时困倦,在书院里睡着了忘了时候,或者躲起来跟我们闹着玩儿呢,只找见了就是,还请不必张扬此事。”

那主事知道他身份非同一般,不敢如何,却仍一头雾水便问:“不知是何人呢?”

清辉道:“是崔侯府的崔云鬟姑娘。”

主事听了,道:“原来是崔小姐,只是先前她家的丫头已经来找过了,如何,还没见人?”脸上就露出惊奇的神情。

赵黼瞥清辉一眼,走前一步,打量着周遭一边儿对那人道:“你认得我么?”

那主事道:“是世子爷,自然认得。”

赵黼拍拍腰间剑:“你认得他么?”

那人咽了口唾沫,不知该如何回答。赵黼也不正面儿看他,只冷冷瞥着,似笑非笑说道:“今儿不管我们把这儿翻个底儿朝天也好,弄得人仰马翻也好,外头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风声泄露出去,我便只当是你说的,我腰间的这个,可是不认人的。”

那人早也听闻世子的“威名”,知道是个凶恶之人,又听这些话,一时脸儿都绿了,只道:“是是。”

赵黼说完,清辉心底早已经盘算妥当,因问起今儿上午教过课的几位,那主事战战兢兢的都说了,清辉便又问道:“林禀正林侍读今儿可来过么?”

主事面露诧异之色,忙点头道:“您如何知道?林教习是来过。”

赵黼跟巽风都看清辉,各自惊异。

清辉面不改色:“不知几时来的,几时走的?”

主事想了想,一一答了,又道:“原本今儿无林教习的课,他是来挪走原先放在教习室的那一箱子书的。”

清辉道:“是什么书?教习室在何处,请带我们去看一眼。”

当下领着来到教习室,那主事指着道:“这儿是林教习歇息之处,原先他的书都搁在桌儿上,今儿不知为何要尽数拿走。”

清辉问道:“那箱子是多大的?”

主事比划了一番,却有一臂之长,半人来高。

此刻赵黼早没了先前来时的轻松,脸色冷肃,双眼也隐隐透出凶戾之色。

巽风岂能看不出?然而他心中也如油煎一样……只想:今日带清辉来,果然是带对了,清辉年纪虽小,心思缜密,却大有白四爷风范,这一句一句问下来,竟句句中的,比他自己来查更事半功倍。

而按照这主事比划的箱子大小,虽不能放下一个大人,但若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却是轻轻易易的。

偏偏这主事的兀自不明,尚且道:“其实也并没多少书,大概是有两块儿砚台重了些,林教习去的时候叫了人来抬箱子,还叮嘱过叫小心别磕碰了,我原本也想帮一把的……”

赵黼几乎忍不住,指着这主事的,便要上前打人。

巽风探臂拦着他,低声道:“世子稍安勿躁,未必会真的出事,且听我们少爷的。”

赵黼连咽了几口唾沫,伸手在额头抓了一把,手按腰间剑转过身去,抬起头来深深呼吸。

只有白清辉兀自面无波澜,仍旧问道:“那不知教习把这一箱子书运到何处去了?他可还有说些什么?”

主事苦思冥想,继而道:“教习素日寡言,今儿也不曾格外说些别的,只说砚台贵重,叫别碰着。至于运到何处,多半是教习在紫藤胡同的家里……要不然便是翰林院……也无非是这两处罢了。”

清辉道:“你可再想想,会不会还有别的地方?”

主事又想了会子:“这个就着实不知了。”

清辉见问不出别的,便谢过,让他退下了。

赵黼深锁眉头道:“现在怎么样?去这两个地方再找?”

清辉垂眸想了会子:“只怕他不会这样简单就让我们找到,不过……世子不必着急,若真的是林教习所为,他不会伤害崔姑娘。”

赵黼怒极反笑,口不择言道:“放屁!偌大的一个箱子都抬出去了,难道崔云鬟会乖乖地任由他塞在箱子里被运出去么?自然是他做了什么!老子一定要宰了他……”

清辉浑然不理他口出粗言,仍是淡淡道:“不错,林禀正明知道崔姑娘失踪会被人很快发现,明知此事会闹出来,他偏如此打眼地弄一口箱子进来……难道他不怕暴露自己么?世子再想想那老吴,若林禀正要杀人,就地弃尸岂不简单隐秘?很不必再多此一举,自露马脚。”

赵黼听他如此分析,心略安,只仍觉得那个“弃尸”有些太刺耳了。

清辉却又道:“其实,你我真正该担心的,是林禀正如此大费周章的把崔姑娘运出去……到底是有何意图。”

赵黼才放下的心忽地又提了起来:“这是何意?”

清辉道:“我的意思是,他这份所图,才是最可怕的。”

林禀正分明跟老吴之死,以及由仪那两宗血案都有瓜葛,何况此后还牵扯一个方荏,清辉心思通透,又不似赵黼跟巽风两个关心则乱,早在来的路上就怀疑了林禀正,如今确认了,极快之间便将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遍。

如今林禀正光天化日下如此行径,分明是一个不怕暴露自己之意,这般行事,竟隐隐透着“鱼死网破”的气息,这才是清辉最担心的。

清辉又道:“可是为何要对崔姑娘下手呢?想来多半是林教习颈间有伤之事所起,这件事,是崔姑娘记得,同阿泽说明后……我父亲才请林教习去刑部的,或许他猜到了崔姑娘跟这个有关么?”

不料赵黼听了,通身一震,双眸微睁。

巽风心中也想到了一事,就看赵黼。

赵黼察觉他的目光,回头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巽风不答,赵黼喉头又是一动,冷冷道:“你是否是想说,姓林的对崔云鬟如此,是因为我硬拉着她去方府之故,那姓林的格外狡猾,必然是无意中发现一二了,对不对?”

巽风垂眸,虽然不语,却已经是无声默认。

清辉却并不知此事,一怔问道:“你几时带了崔姑娘去方府的?如何进去的?又是做什么?”

赵黼不回答,胸口起伏,最终用力揉了一把额角,大步走到窗口,默然站了会儿,忽然猛地举手一拳击去,只听得喀喇喇一声,竟把一扇窗户打得粉碎。

室内三人一时谁都不曾说话,顷刻,清辉思忖道:“不要自乱阵脚,凡事都脱不出一个‘因’去,只要找出林教习为何这样做,便会找到线索。我想……或许还是跟方督学有关……”

赵黼猛地抬头,盯着窗外瞪了片刻,便一语不发,旋风般转身冲出门去。

几乎与此同时,暗室之中,云鬟眨了眨眼,再度将面前之人看的清楚。

见此人生得倒是不错的样貌,气质亦佳,果然正是由仪的督学方荏无疑。

若不知他曾做过的那些事,云鬟只怕也会觉着他是个和蔼可敬的饱学长者,然而此刻望着方荏,身心却忍不住阵阵战栗。

方荏望着她,眼中也透出几分惊疑,默默地盯着云鬟看了片刻,便问道:“你是何人,如何竟在这儿?”

云鬟自不能回答,方荏又凝眸看了她片刻,见她只是睁着双眸静看自个儿,他便又道:“是谁带你来的?”

他的声音温和,毫无恶意,云鬟几乎疑惑起来:这人到底是否如她所知的一般。

方荏却忽地跟想起什么来似的,忙起身往外,打开门看了眼,见门外空无一人,才又关上门复回来。

方荏原地来回踱步,走了几趟,见她始终不语,便走了回来,望着笑道:“可怜见儿的,莫非是吓坏了?你放心就是了,我不会害你。”他的声音也并不难听,让人忍不住想要听他的话似的。

云鬟张了张口,却仍是说不出一个字。

方荏见她唇角微张,目光在彼处停了停,复又一笑:“好孩子,你到底是哪家的?”说话中,便抬起手来,在云鬟额角轻轻抚过。

他的手抚过肌肤,就仿佛毒虫爬过一般,云鬟猛地闭上双眸。

方荏紧盯着她,半晌道:“你、莫非是口渴了?”

他回身到桌边儿倒了杯茶,握在手中,仰脖先自个儿喝了大半,转头看一眼云鬟,才又回来,便要喂给她。

云鬟毛骨悚然,本能地闭紧双唇,水便沿着下颌滑入颈间。

方荏看了会儿,眼神变化,忽地把杯子一扔,伸手要将她拥入怀中。

正在此刻,便听见有人道:“老师在做什么?”

方荏一惊,猛地放开手,云鬟跌了回去,这会儿已经知道来人是林禀正了。

林禀正推开门,微微歪头看着方荏:“老师不是说已经不会了么?”

方荏早站起身来,最初惊疑过后,望着林禀正一笑:“你……说什么?因这孩子不知何故出现在此,我又问不出她姓甚名谁,正要抱他出去呢。”

林禀正似笑非笑看着他:“是么?抱他出去而已?对宋邰,韩敏,蒋勋他们……老师也是这样想法儿?”

方荏脸色微微变了变,继而道:“这孩子,是你带来的?”

林禀正面上的笑里泛出几分微凉的涩苦,笑道:“我告诉这孩子,要带她来看看真正的地狱,其实我也是想告诉我自个儿,你一直、一直都是真正的地狱。”

方荏微微眯起双眸,此刻已经恢复了昔日那种严肃神情,便正气凛然,冷冷地说:“你究竟是在瞎说什么?是疯了不成?”

林禀正凝视着眼前之人,他从小尊敬之人,从无法抗拒他的威严,然而偏是这样的人,却把无耻残忍地他拽入那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林禀正喃喃道:“没有用了,可知我再也不会被你哄骗了?”

方荏正欲呵斥,却忽地觉得眼前发晕,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忙伸手按着桌子,却不料连桌子也带翻了,桌上的茶壶杯盏跌落地上,发出脆响,水流遍地。

方荏伸手按着颈间,透出不可思议之色:“你……”

林禀正仰头大笑,慢慢地走到跟前儿,俯身看了方荏一眼,又回到床边儿,便把云鬟扶起来,却见她的双眸里透出厌恶慌乱之色。

林禀正点点头,望着云鬟轻声道:“你瞧,老师对你可好么?老师可不是那些禽兽不如之人。”

云鬟张了张口,发出的声音却只是沙哑着,也不能成句。

林禀正不再理会她,回身将方荏拖了起来,放在太师椅上,又拿绳索绑的十分结实,做完这些后,才将银盆端起来,把里头的水用力泼了方荏满头满身。

冰凉的水浇落,方荏一个激灵,慢慢地有些恢复神智,他晃了晃,抬起头来,当看清林禀正之时,满面怒色,厉声斥道:“你是想如何?莫非要欺师灭祖不成!”

林禀正后腿一步,把地上翻了一张椅子扶起来,便斜斜落座,轻描淡写道:“你说错了,我不是欺师,而是要……弑师。”

方荏睁大双眼,低头才见手脚都被捆的十分解释,身上也缠满了绳索,竟是丝毫也动弹不得。

方荏倒吸一口冷气,扫一眼云鬟靠在床边儿,正睁着眼睛看着他,他便一咬牙,对林禀正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有话为何不能好生说……你快解开为师……”

林禀正淡笑道:“你算是什么老师?你也配?!”说话间,他探臂入怀,竟掏出一把极小的刀子来,这刀子看来有些年头,刀柄磨得很是光滑了,刀刃窄而雪亮。

方荏乍见此物,眼底透出恐惧之意,却仍勉强镇定:“你,阿正……不要再玩儿了。”

林禀正道:“玩儿?你当我是跟你一样的么?”他望着方荏,忽地笑了起来,林禀正起身走到方荏跟前儿,道:“你可认得这把刀么?”

方荏垂眸扫了眼,摇头。

林禀正举起那小刀子,道:“这个,是我七岁时候无意中捡到的。你可知道……从捡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就很想、很想用它做一件事……”

方荏嘴唇微微发抖:“你想做……”

话还没有问完,林禀正举手,用力往下一扎,方荏张了张口,突如其来的巨大刺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忘了要叫出声来。

对面的云鬟却将一切看得格外清楚,林禀正垂手往下,锋利的刀刃没入方荏的大腿,血冒出来,小股泉眼似的奔流,很快地那薄刃都被血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