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荏才要厉声尖叫,林禀正抬手,便将他腰间的汗斤子塞进了他的口中,方荏发不出声,只是双眸瞪得极大,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落下。

云鬟身不由己看了这幕,不由又闭上双眸,心怦怦而跳。

林禀正回头,见她如此,便微笑道:“你怕么?你不该怕才是……对好人如此,自然是不该的,是值得惧怕的,可是对待恶人,这才是最正确的法子……又何须怕呢?惩善罚恶,为什么你们都不懂这道理?”

他慢慢地将匕首拔了出来,方荏不停抽搐,痛得几乎晕厥,闷嚎厉哼,声音噎在喉咙里,就如野兽濒死的咆哮。

林禀正凝眸看那滴血的匕首,像是看着最亲密之人:“这十二年来,我日日不能离身,原先他的刃并不是这样薄的,只是我每次想到你对我做的那些事,便会磨一磨它……渐渐地,就变得这样儿了。”滴血的匕首映着清俊阴柔的笑颜,格外诡异。

他仿佛自言自语,声音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怆苍凉之意,虽是微笑,泪滴却从通红的眸子里悄然坠落。

第99章

且说林禀正含恨带泪地说了缘由,那边儿方荏越发疼得浑身发抖,几乎晕厥。

云鬟早已不敢再看,只紧紧地闭着双眸。

可如此一来,耳中听见的动静却更鲜明清晰起来,是方荏痛极低吼的呼呼声,忽然之间猛咳了几回,原来是林禀正将他口中巾子扯了出来。

方荏顾不得疼,喘着气道:“阿正,咱们毕竟师徒一场,有话、且慢慢地说,先前为师或有不对之处,向你赔礼罢了,你何苦、何苦闹得如此?你且听我的,悬崖勒马……咱们以后仍……好好相处可好?”

林禀正微微歪头看着他,并不言语。

方荏抬头,又道:“你且听话,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就算是、是秋霞……”

林禀正听到这里,方又抬头笑了起来。方荏生怕他不信,便忙又赌咒发誓道:“我并非说谎,一言九鼎,我把秋霞、许配给你!以后咱们、咱们就是一家人了,阿正……”

林禀正默然看他,半晌,竟失声大笑。

云鬟听到这里,方又缓缓睁开眼睛,却见林禀正点了点头,竟回过身来望向她。

昔日的林教习,清冷肃然,从不苟言笑,可此时所见,却如另一个人似的,身上透着一股跟昔日截然不同的超然冷静,却是因极度绝望跟疯狂交织、后退无路所致。

林禀正忽地问道:“那日你也看见了,你觉着我同方小姐如何?”

云鬟只是看着他,无法回答。林禀正道:“我跟她的确是‘青梅竹马’……”说到那个词的时候,满脸嘲弄之色,复冷笑道:“倘若不是因为他……”

方荏颤声道:“阿正,为师已经认错了,秋霞可以给你,你要什么都成,你不要一错再错……”

林禀正冷冷道:“我要的,是十二年来没有你的记忆!你能给我么?”

云鬟微睁双眸,这一句话,仿佛也打在她的心上。

林禀正走近方荏:“你知错的太晚了,且我知道,你不过是口头说说罢了,似你这种人,又怎么会悔改?倘若悔改,宋邰韩敏他们就也不会死了。”

方荏猛然抬头:“你……宋邰韩敏,是你所杀?”

林禀正冷笑看他,

方荏道:“为什么?好端端地你为何……”

林禀正大笑数声,道:“你不知道么?你应该最清楚,是你把他们变成了你的模样,他们迟早都会变成你一样的恶魔,如你一般去祸害他人,你难道不清楚?”

方荏脸色灰败,林禀正笑了笑,看着眼底的匕首,又道:“可知,这是我毕生所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我更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早些动手?若早如此,我的痛苦便早也结束了。”

方荏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之色:“好,他们、他们死了也就罢了,为师不会向外人透露此事,你放心……”

林禀正摇头:“事到如今,你当我还会怕什么?我如今终于什么也不怕了,不再怕你,不再怕人,也不再想该如何活下去……因为……我可以亲手结束我的痛苦,既然无法抹去有你的记忆,那就抹去你这个人如何?”

林禀正说着,便走到方荏跟前儿,不知他做了什么,方荏复又厉声叫了起来,旋即声音又被堵住。

云鬟慌忙又闭上双眼,耳畔听到方荏低低地厉嚎嘶吼,以及林禀正不紧不慢地,带笑的说:“是这双手,这张嘴,还有……这儿……”

仿佛是刀刃戳破了什么的响声,方荏呜呜痛叫的声,然后是方荏剧烈挣扎起来,因动的太激烈,整个人带翻了太师椅,哗啦一声跌在地上。

云鬟不敢睁开眼睛,只嗅到鼻端令人难受的血腥气,越来越浓。

或许时间并不长,但对云鬟来说却极漫长的,紧接着,耳畔忽然一阵寂静,静得怪异。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好似接近,云鬟毛骨悚然,却听是林禀正的声儿:“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过来?”

云鬟微微睁开眸子,发现是他走了过来,云鬟摇了摇头,发现自己居然能动了,再定睛,见林禀正脸上沾着几滴血,她不敢去看方荏如何了,又生怕不留神看见,就只低头垂眸。

林禀正端详着她:“你如何不答?”

云鬟道:“教习……是想让我看看他的真面目么?”

林禀正一笑,叹道:“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云鬟问:“可是我并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林禀正点点头:“那日,跟你在丰汇阁前的,是晏王世子赵黼么?”

云鬟定睛看他,林禀正微笑道:“他好像……甚是喜欢你。”

云鬟转开头去,并不答话。

林禀正漠漠叹道:“这个官场,我已经看透了,似方荏这种人,背后牵扯千丝万缕,又有谁敢动他?就连是刑部的白樘,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束手无策?”

云鬟听到这里,便道:“以白四爷的为人,他绝不会坐视,他一定会有法子。”

林禀正笑道:“你毕竟年纪小,不知道方荏背后的何其难缠,你当这十几年来他的所作所为会一点儿风声都不透么?不过是知道的人都讳莫如深罢了。何况白樘虽然是个能人,却绝非完人,你未免对他期望太高。”

云鬟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林禀正又道:“这会儿他们只怕发现你失踪之事了,且看谁会第一个找来此间,我希望不是卫铁骑,也不是白樘,而是晏王世子。”

云鬟见他一再提起赵黼,便问道:“为什么?”

林禀正笑道:“因为……因为只有他会将此事闹出来。”

云鬟仍是不解,林禀正道:“赵黼上京时间虽短,可是名声却已经人尽皆知,连皇上都十分纵容他,他又那样喜欢你,若见你出了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云鬟再忍不住:“他并不是喜欢我。”

林禀正拧眉:“嗯?”

云鬟停口,想了一想,方道:“他并非喜欢我,他只是生性恶劣罢了。”

或许是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类似的话,或许是林禀正方才那句触动了她的心事,云鬟轻声又道:“教习方才说,要的是十二年来没有方荏的记忆,可知对我来说,要的也是没有‘他’的记忆。”

林禀正一愣,眼中渐渐地透出疑惑之色。

云鬟定了定神,低头又道:“林教习……本不该走到这一步,你既然知道他的底细,只把证据递送刑部,我不信白四爷不会理此事,如今……难道绝意不回头了么?”

林禀正淡淡道:“回头?我早就没有以后,也没了退路。”

他望着云鬟,见女孩子眼神清澈干净,虽然身处地狱,神色却仍是平静温和如许,林禀正伸手,仿佛要抚上云鬟的脸,却又生生停住。

“你很干净,”凝视着云鬟,林禀正眼中透出几分伤意,“就这样干干净净的长大了最好,只可惜……”

他垂眸想了会儿,忽然道:“你以后,会不会恨我?”

云鬟并不回答,只是身不由己地看着这个人,前世,她仅仅从一本册子里记住了“林禀正”这个名字,今生,他却活生生地就在眼前,或许……她将见证他的从生,到死。

这一世的确有许多事情改变了,但是这一种改变,她并不乐意见到。

眼睛慢慢地红了。恨他?不……她心里曾有过深恨,最后一切,却都烟消云散,此一生,只想少一些缺憾罢了,从开始走到如今,实在想不到的是,原本不属于生命中的角色,也会出现跟前儿,让她再也不能忘。

她并不恨林禀正,或许因知道他的“身不由己”,也知道他作出那些杀戮举止之后,是十几年的心魔缠痛,如今她看着她,只觉得这真真的是一个可怜人。

林禀正望着她发红的双眸,女孩子的双眼里有淡淡地水色,那是一层泪光。

他定定地看着,自知道她并非因恐惧:“你哭什么?”

云鬟转开头去,眼中的泪早已经坠下:“我也不知。”

林禀正却已经知道,他不由地伸手,手指碰上她的脸,忽地发现手上沾血,血渍蹭在她的脸颊上,触目惊心。

林禀正缩手,忙从怀中掏出一块儿帕子,想要将她脸上的血拭去,才擦了一下,便听见外头纷乱的脚步声,有个声音道:“刑部公干,所有人都勿要擅动!”

与此同时,身后的门猛然洞开,林禀正猛然起身回头,便见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身着藏蓝色的公务常服,腰扣玉带,风姿清肃,正是方才说起的白樘。

林禀正见状,左手抬起,掌中握着的匕首探出,作势抵在云鬟颈间。

白樘早将室内看的分明,却见方荏满身是血,几乎不知是死是活,另一侧床头的人是崔云鬟,此刻正也抬头望了过来,毫无瑕疵的脸上有几道血痕,眼睛红红地,似有泪。

白樘皱了皱眉,抬手制止身旁众人,目光一转看向林禀正:“林侍读,你这是做什么?”

林禀正并不慌乱:“正如你所见,我做了你们不肯做,也不能做的事。”

白樘道:“你指的是滥杀无辜?”

林禀正一笑:“是不是无辜,白大人你难道不清楚?令公子在由仪几乎被欺辱,你却仍能不发一言,你是刑部的官儿,尚且如此。”

云鬟听了这句,忽地想到先前自己未曾得解的一个疑问:她再想不通为何由仪的凶杀案会提前一年发生,如今听了林禀正的回答,隐隐似有了答案。

前世因她并未插手,清辉之事闹出来,白樘亲临了由仪,只怕从中不知做了什么事,再往后清辉退学……林禀正竟未曾即刻动手。

但是这一回,因阿泽及时相救,清辉也并未闹,白樘亦不曾出面,一切依然如故,这个……只怕才是林禀正提早杀人的原因。

对清辉而言的变化,对林禀正来说正是“未变”。

而血案的提前发生,不是因为事情的轨迹有了改变,而恰恰是一切并未改变。

这会儿,椅子上的方荏动了一动,便又醒转过来,他微微抬头,因模模糊糊看见了门口有人,便又要挣扎,然而此刻他的力气都已经耗费殆尽,便只虚虚地抬了抬手指。

只是无意又望见身上的伤,方荏才又挣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如破了风箱似的声响:“杀了他……杀了……”虽然微弱,却满满地绝望恨意。

白樘不为所动,只仍看着林禀正:“林侍读,方大人已经被你折磨的如此,你何不放下凶器,同我去刑部细说前情?”

方荏颤抖着吼道:“杀了他!”

林禀正不理,只盯着白樘:“我如何知道,你会不会秉公处置此事?”

白樘略一沉吟,迈步入内,林禀正淡淡道:“白大人,我知道你身手厉害,别往前再走一步。”

白樘皱了皱眉,终于道:“好,但是你别伤了她。”

却见云鬟竟是出奇的安静,直到听了白樘这一句,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想转头看,却又未敢似的。

正在此刻,猛然听见外头有人叫道:“在哪儿!都给我滚开!”

林禀正听了这个声音,微微一笑。

白樘还未回头,就见有个人飞也似的冲到门口,急急张皇地看了进来,目光分别从白樘,方荏,林禀正脸上掠过,最后定在云鬟面上,看见她时候,眼中才露出惊喜交加之意,忽地又见她脸上带血,那神情便陡然又变了,当即就跳了进来。

白樘举手将他拦下:“世子,稍安勿躁。”

赵黼道:“你让开!”

白樘喝道:“世子!”按着赵黼肩头,赵黼挣了挣,居然无法挣脱。

云鬟听着两人争执的声音,如镜花水月,眼前竟又浮现许多熟悉影像。

她身虽在此处,心却如在另一重地狱。

只听林禀正低声道:“你瞧,我说他甚是喜欢你。”

那镜花水月微微波动,云鬟道:“你错了。”

林禀正望着她,见她神情越发冷静淡然,对沾血的刀刃视若无睹,脸上被他所留的血痕尚未来得及拭去,甚是刺眼。

林禀正心头一动:“崔云鬟……”

云鬟抬头看向他,林禀正忽地说道:“这世道十分龌龊艰难,活着必然辛苦,我带你一块儿去好不好?”他甚至微微一笑,笑得竟有几分温柔。

云鬟却看清他满眼的悲伤之色,这种难以言说的眼神令她的心也皱做一团。

林禀正凝视着她,口中冷冷道:“都别动!”手抬高,刀刃逼近她的颈间,沾血的刀尖儿轻轻一抵,血滴沾着肌肤,顺着滑下。

赵黼骇然停手,胸口微微起伏,咬牙道:“你敢伤她,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林禀正并不看他,只仍看着云鬟:“你不该怪我,要怪,就怪方荏,若没有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者,你也该怪所有人,若不是他们都宁肯当瞎子聋子,我也绝不会走到这一步。”

林禀正说到这儿的时候,才看一眼白樘,面带讥诮之色:“四爷,我说的对不对。”

话音刚落,林禀正忽然抬手,握着的匕首抬高,复向着云鬟刺下。

与此同时,赵黼拔剑出鞘。

云鬟叫道:“不要!”

却已晚了,长剑出鞘,如同一道白虹贯穿室内,林禀正的匕首却并未刺下,只是虚虚停在半空,他望着云鬟笑了笑,笑里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究竟是不舍,还是释然,云鬟不知。

几乎只一眨眼的瞬间,长剑自他左边胸口贯入,林禀正踉跄后退,身子一撞,把旁边方荏连人带椅子都撞倒在地。

自他胸口溅出的血洒在云鬟身上,她茫然地睁大双眸,转头要看林禀正。

却有一人及时将她拥住,云鬟正要挣扎,忽觉一只微暖的大手拢过来,遮住她的双眸。

第100章

云鬟入江夏王府半年后,西北有战事,赵黼代天子巡边。

有天云鬟前去请安,沈王妃因道:“王爷既然不在府中,这些繁文缛节,能省则省了,我知道你生性恬淡,可知我也不是那等迂腐拘泥之人?故而你很不必风雨无阻都要过来,以后只想我说话了,便来就是了,何况你身子也未算极好,尤其是赶上天气不好的时候,很不必再动,仔细保养为要。”

云鬟答应,又相谢了王妃,此后半月,果然偶尔三两天才去见一次,其余都只在房中自娱自乐罢了。

这日,因秋高气爽,云鬟同灵雨来至花园闲逛,灵雨掐了两朵白菊,又道:“我摘些小花苞回去,给娘娘泡茶喝最好。”

云鬟道:“好端端地,让它自在开就是了,何必扰它。”

两人且走且看,穿过小桥,才欲从假山穿过去,忽地听见里头有人声道:“如今王爷不在府内,才是个空儿,我估摸着是该过来的……”

另一个笑道:“你倒深情,我也……”

云鬟跟灵雨面面相觑,都有些色变,原来后面一个声儿,竟是男子。

这王府内的事,云鬟从来不肯多理会,横竖沈舒窈是极贤德能为的,诸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更不用她操心了,没想到此刻竟遇到这般尴尬可疑之事,当下拉着灵雨,转身便走。

两人忙忙地自桥上回转,灵雨便道:“怎么听着……像是王妃房内如茗姐姐的声儿?那男人又是从哪里出来的?”

云鬟按住她的手:“别说话,更别对其他人说起此事。”

灵雨听她声儿不对,忙答应了。主仆两人回到房中,晓晴迎了问道:“如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云鬟只说累了,便将此事撇下。

又过半月,府内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这日,因沈丞相夫人做寿,沈王妃回沈府,要住两天方回。

这天将近中午,沈王妃的侍女送来一盘子东西,因道:“是娘娘叫人从相府内特意送来给侧妃的。”

晓晴打开来看了会子,见是几样吃食,又有两样玩物。

晓晴便笑道:“王妃如此惦记着娘娘,人在沈家,还不忘送东西给娘娘呢。”当下把那些点心端了出来,又将手串等物给云鬟把玩。

云鬟看了会儿,便撇下了,只将点心等散给丫头们吃了事。

不料到晚间吃了饭,半个时辰不到,忽然腹痛起来。

云鬟因不欲多事,起初只是强忍,心想或许是吃坏了什么,亦或者气血不调,忍一忍就好了,谁知竟越发严重,一时竟疼得闷哼出来,两个丫头才发现不妥。

灯下见她脸无血色,冷汗如雨,当下才慌张起来,忙派人去把大夫叫来。

这王府内原本是有个常用的太医的,可巧这一日竟不在府中,又因天黑了,宫内也进不去,只得叫人快去外头,现忙忙地找了个大夫前来。

那大夫听闻是来江夏王府,先怯了几分,战战兢兢入内,又不敢细看,哪里能诊出什么来?便只胡乱问了几句开了药方便去了。

晓晴忙催人煎药,灵雨在旁眼睁睁地看着,见云鬟手指抓着被褥,那长指因用力而有些弯曲,指节透出一种吓人的惨白。

挣扎中,她忽地抬头,口中竟喷出一口鲜血。

云鬟记得那一场痛。

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在腹部不停地搅动,五脏六腑都成了碎片。

她是最擅长苦熬的,但在那场挣扎中,却几乎恨不得立刻就熬不住死去,因为着实是太痛了。

耳畔起初还能听见两个丫头着急的声响,以及人来人往……后来就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一度她以为自己是死了。

直到模模糊糊中的某一刻,有一只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一把,却又很快离开。

虽只是一瞬,但那种温度,永不会忘。

方荏的这居室是由仪之中最偏僻的所在,此刻又因由仪未曾上课,故而书院内人自然极少。

但因刑部出动这许多人马,加上世子赵黼,清辉巽风等也匆匆来往,是以街头上众人纷纷驻足观望,又见抬了两人出去,虽不得靠近,却难禁纷纷揣测。

原来林禀正虽受重伤,一时倒也未死,白樘命人将方荏跟林禀正都带入刑部之中,请太医来救,却都勉强保住性命。

只不过,消息不知如何竟不胫而走,有许多朝中官员前来刑部,都是为探望方荏问询端倪的,白樘便只叫侍从以方荏伤势未愈不便见客为由拦住,却叫把来访众人的名单都一一记下。

这天,在刑部之中,来了一位稀客,正是大理寺负责侦查由仪案子的卫铁骑。

卫铁骑快步冲进内堂,满面怒色,见了白樘,劈头便道:“你想怎么处置此事?”

白樘道:“怎么了?”

卫铁骑看着他,冷笑道:“你竟问我怎么了?难道四爷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白樘只是低头看卷宗,卫铁骑见他不为所动,便上前一步,伸手按住那些卷册,道:“还看什么?眼前的大事儿都不能了结,又看什么乱七八糟?”

白樘淡淡道:“有话你就直说,如此没头没脑的谁又明白?”

卫铁骑瞪着他,半晌道:“你不用跟我装,我不信你丝毫风声都没听见,何况如今人都在你们刑部,你还在等什么?不错,我说的就是方、方……姓方的!”

白樘道:“方大人么?”

卫铁骑回头,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含糊骂了句,才道:“什么方大人?披着人皮的恶狼,一想起那副嘴脸我便想吐。”

白樘道:“你查到了什么?”

卫铁骑看着他,忍气低声道:“先前我收到密报,说是这方荏最喜欢幼童,在由仪作恶多年,宋邰韩敏等都是他的娈宠。”

磨着牙说到此,又道:“我虽不大敢信,但本来这件案子就蹊跷,便带人去方府搜查,果然在书房内搜到些不堪入目之物,正要带回大理寺,太子府的秦长史忽然来到,说是太子有命,因叫方荏负责整理《国史》,因此他书房中的种种都是机密,不能为外人动,硬是把我拦住了。”

白樘垂眸:“以你的脾气,就这样甘休了?”

卫铁骑含怒失笑道:“那可是太子,不是别的什么官儿,我就算是吃了豹子胆,难道要跟太子对着干不成?回头我立刻成了反叛论罪,你能救我?”

白樘叹道:“你也算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卫铁骑道:“不必寒碜我。你到底是如何把这方荏捉拿回来的,有无将他定罪的铁证?看看太子是不是还会找什么借口来救人。”

白樘道:“林禀正能开口了,明儿便审他。或有所得。”

卫铁骑眼睛一亮,凑近了道:“四爷,你果然敢……敢揭了这件事?这可是个烂疮疤……要不然怎么我才一动他,连太子都觉着疼了呢?”

白樘长长地吁了口气,无奈:“本来指望着卫大人揭的,谁知你这样识时务,我便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卫铁骑冲他笑道:“此事棘手又且重大,自然是得您亲自出马,我还是难当此大任。”

白樘不理会他,卫铁骑又道:“如何我听闻那日,连晏王世子也去了,另外还有一个小孩子在?是不是方荏又……到底是哪家的公子这样倒霉?”

白樘遂沉了脸,卫铁骑察言观色,不等他开口,立刻举手道:“我不问了,我尚且有事,明儿再来听审,四爷,我告退了。”弯腰行了个礼,飞快地去了。

不料,还未等到次日审讯,这日午后,刑部尚书潘正清来见白樘,因道:“昨儿闹那一场,如何把方大人也带回来了呢,既然伤着了,便让他在府内好生将养就是了,可知从昨儿开始,来找我问询的便络绎不绝?”

白樘道:“大人,此事并无这样简单,虽表面看来是林侍读欲行凶,然而追其究竟,跟方大人也脱不了干系。”

潘正清道:“不是这样说,你只查问是不是林侍读杀了人就是了,何必牵连方大人呢,方大人向来官声甚佳,何况我又听说他伤的委实……总之如今他这般,已经是极惨的了,大可不必再行别的。”

白樘面无表情道:“就是因方大人伤的十分之重,才更要将此事问个水落石出,也好还方大人一个公道。”

潘正清见他总不松口,又看左右无人,便拉拉白樘,小声儿道:“衡直,你休要固执,岂不闻太子亲派人阻止了卫铁骑行事?自然是维护方荏之意,如今方荏又伤的如此,若是护理不好,便会一命呜呼了,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放他去吧,太子那边儿也好交代。”

白樘道:“这件事我原本不想沾手,可是事到如今,却已经撇不了了,何况还未问明,何必就先认定了方荏有罪?大人放心,若太子怪罪下来,横竖都担在我肩上,我会亲自向皇上禀明此案。”

潘正清哑然,半晌道:“你何苦如此?你……唉!”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也是九牛不回的,当下只得唉声叹气去了,又怕有人来找,便称病早退。

将晚间,白樘思谋再三,便亲来见林禀正。

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林禀正至今不能起身,躺在榻上,脸色雪白,里头两个侍从守护,门口也有两名侍卫看守着。

白樘入内,正林禀正因伤口过于疼痛,才自昏迷中醒了过来,看见白樘,便笑了笑。

白樘俯视着他:“你何苦如此……”忽然想到这一句是方才潘正清说自个儿的,便淡淡住口。

林禀正凝视白樘片刻,忽然道:“我只问四爷,你们这些人……竟有哪一个是敢动他的?”

白樘道:“我已经接手此案。”

林禀正笑着点了点头:“可知我、闹得如此,便是想将此事张扬出去,我纵然是死,也不想就看他道貌岸然地得了善终,我要让……世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白樘道:“为何要杀宋邰跟韩敏,他们尚小。”

林禀正缓缓吁了口气,道:“他们虽小,却已经长歪了,从根子里……就已经烂透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剪除……”

白樘冷道:“那凤仪的老吴呢?”

林禀正又笑了一笑:“他也是一样的。”

白樘挑眉:“一样?”

林禀正道:“他们那种人,根本就是禽兽,我只一眼便能看出来是与不是……他也是一样的。”

白樘暂且按下此事不提,又问道:“那方荏,是何时……”就算如他,一时也竟问不出那一句话。

林禀正却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道:“那把用来惩治他的刀子,是我七岁的时候无意中捡到的,那时候,我已经跟了他三年了。”

白樘一震,负在腰后的手微微握紧。

“然而这多少年来,到底还有多少人为他所祸,又有多少人变成了他一样的恶魔,谁又知道?”林禀正的笑就如同在黄莲之中泡过一般,他凝视白樘,忽地又问道:“四爷,你当真敢揭破此事,公告天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