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樘道:“我会尽力而为。”

林禀正眼中透出几分笑意:“我跟那丫头说起你不能的时候,她本不理我,听我这样说,才辩解说你会,说你一定有法子,我尚且笑她天真呢。”

白樘眸色微动:“崔云鬟?”

林禀正一点头:“不知怎地,那小丫头十分信你。”

白樘不言语,林禀正又问道:“她如何了?”

白樘道:“她是个跟别人不同的孩子,并没什么大碍。”

林禀正喃喃道:“是啊,那丫头跟别人不同……不过,这样的孩子,只怕将来也……岂不知,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他低低地叹了一句,因连连说话,牵动伤处,顿时又疼得缄口,眼前一阵模糊,竟身不由己地昏睡过去。

白樘不曾立刻离开,站在窗前看了林禀正半晌。

自从清辉把蒋勋的遭遇告诉他之后,他便命人暗中细查方荏底细,自然并非一无所获。

似林禀正,宋邰,韩敏,以及蒋勋等人,这些孩子都是出自由仪的官宦子弟,但他们的出身,或者是潦倒贫寒,遭逢变故,缺乏依仗,不知应变,或者是生性怯懦软弱,无力反抗……

方荏作恶多年,自然知道哪一种人才是他最适合的下手对象,他所挑的,不是慑于他的威压不敢吱声,就是天长日久便适应了这种“相待”,甚至也如他一般,开始欺压别人。

白樘自林禀正房中出来,本是想去看方荏的,可心中竟觉得十分不适,便转身离开。

先前太医来查看,方荏浑身上下,那些可说不可说的伤,足有十五处之多,尤其是下体,早就毁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可如此他竟还能活着,着实也算是奇迹。

是夜,白樘本欲留在刑部,可想到白日清辉也曾到场,他便破例回了白府。

不料清辉却不在府中,竟仍是歇在蒋府。

白樘本欲再回刑部,怎奈白老夫人又念几句,便只好歇在府内。

如此半夜,外头忽然有人来到,白樘心头莫名惊动,却见来的正是巽风,面有异色,对白樘道:“四爷,方才方荏跟林禀正相继身亡,已经连夜去找了严大人来验尸。”

两人回到刑部,白樘先去看过了方荏跟林禀正的尸身,却见方荏神情略有些扭曲,因脸上带伤,更不似人形。

林禀正却神色如常,若不是探着已没了鼻息,还以为只是睡着。

白樘站了半晌,方缓步回房。

烛火摇曳,他的案上放着许多书册,最上一本,是书吏新送来的今日来探望过方荏的访客名单。

白樘举手翻开,一个个显赫的头衔跟名字跃入眼帘:兵部侍郎熊文斗,驸马都尉沈畋,太子府参事……足有十数人。

夜风自窗外轻吹进来,秋日夜深,凉风之中竟有几许森然寒意。

白樘慢慢地将册子合上,此刻心底忽然想起林禀正白日所说的那句话:“这多少年来,到底还有多少人为他所祸,又有多少人变成了他一样的恶魔,谁又知道?”

死了一个方荏,但被他所害的那些人,还有多少是无辜的,又有多少成了加害者?或许是这册子里的每一个人,或许另有其他。

白樘垂眸,脸色虽平静,眼中却慢慢地有火光,轻轻一声唤,门外有人进来,白樘将那记载的一张纸撕下,递过去道:“交给离火,上面每一个人,都要仔仔细细查明白,不许错过任何一点。”

那人躬身,双手接了单子,悄无声息退了。

此刻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候,白樘望着眼前烛光,举手又拿了一本卷册翻开。

哗啦一声,书掀风生,灯火影动。

第101章

风波乍平,这一场惊魂对云鬟来说,自然又是永无法遗忘的一份记忆。然而对崔侯府的人来说,却是一无所知。

在找到她之后,巽风将人裹住了亲送回了蒋府,略整理收拾妥当,便让露珠儿陪着回了府中。

幸而找回来的及时,侯府内尚不曾惊动,对迟归之事,只说因困倦在书院内睡着了,一时忘了时间罢了。

贴身跟随的露珠儿虽知道她曾着实消失不见过,但对于个中详情,自然也是毫不知晓的。

虽在蒋府便将沾血衣裳扔了,又重洗了脸,然而直到回了侯府,乃至夜间,仍嗅到那股血腥气挥之不散,一夜不寐。

因为要瞒着此事,虽然受了这场无妄之灾,次日,却仍是无事人般仍去书院罢了。

此刻,刑部在由仪带走两人之事却已经传遍京城,那些女孩子们自然也得了话题,纷纷议论。

有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有?昨儿有凶徒绑架了由仪的方督学跟咱们的林侍读,还重伤了两人呢!至今人在刑部,不知生死……”

众女孩儿也有听说了的,也有不知道的,此刻听闻林禀正也重伤,不觉都齐齐询问,因担心之故,眼睛都也红了,有那些胆小的,甚至落下泪来,有的则双手合什,喃喃祈祷。

一时,不似往日谈起林禀正般的高兴热闹,一个个都垂头耷脑,恹恹不乐。

云鬟垂头静坐,听着女孩儿们一个个叹息啜泣,自禁不住又想起昨日所经历的种种,林禀正或笑或怒,时伤时哀,一言一行,历历在前。

正心神不属,忽闻到一股暖香飘来,云鬟定睛,见眼前鹅黄帛带飘过,美人环佩摇曳,正歪头抿嘴看她。

云鬟定了定神:“沈姐姐。”

沈舒窈站在窗口边儿上,轻声问道:“你在发什么呆,也是在想林教习不成?”

云鬟默然垂眸,沈舒窈打量她片刻,回头见庭中景色,道:“你也不必感伤,岂不闻‘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林教习素来清冷孤僻,可我们毕竟是局外人,又怎知他到底为人如何,经历如何?就不必坐此为他人徒劳感叹,倒是你……”

云鬟抬眸:“我?”

沈舒窈回身看她,含笑道:“不错,你,好端端地昨儿你去了哪儿了?”

云鬟微怔,不知她何故问起这句:“姐姐说什么?”

沈舒窈才走过来坐下,明眸看着她,低声笑道:“你不用瞒着我了,昨儿你明明早退了,你的丫头却还等着门口找人呢,她还问过我一句……我因想着,你素来跟外头什么小白公子季公子等颇为相熟,或许是他们有事,偷偷地叫了你去了,因此我就并没说破。”

云鬟这才明白,哑然道:“果然瞒不过姐姐。”

沈舒窈见她认了,又点头叹说:“说来也是奇事,都说小白公子年幼古怪,很是不好相处,不过瞧着妹妹倒是跟他甚是熟络,果然还是妹妹为人不同,才得他青眼的么?”

云鬟再不知如何回答,只微微一笑。

谁知次日,便传开了林禀正身亡的消息,那帮女孩子们先前尚且心怀侥幸,如今听了噩耗,几乎不敢相信,惊怔之后,竟有大半儿失声哭了起来。

云鬟虽见过林禀正受伤之态,知道有些凶多吉少,可如今确信他毕竟身亡,竟也是不能信,呆坐了片刻,耳畔听得一片呜咽抽泣的哭声,如潮起伏,她便忍不住起身走出门去。

秋雨淅淅沥沥,迎面一阵浓重的湿凉之气扑来。

云鬟极目远望,却只见灰濛濛的天色,仿佛有一两只飞鸟穿梭在云层雨丝之中,如同孤单失群,又如同自在起舞。

前世,老吴,宋邰,韩敏以及方荏自然是被林禀正所杀,最后林禀正之死又是谁人所为?

云鬟记得昨儿他手持匕首时候的眼神,当时他并没有就想杀了她,只是作势给白樘跟赵黼等人看的罢了。

只怕早在他动手杀人开始,就已经收不住手,也停不住脚,一直到方荏,便是终结。

不仅是方荏的终结,更是他自己的。

毕竟,不管老吴宋邰韩敏他们是不是无辜,但他手上沾了血杀了人,却是不争的事实,就算不死,落在刑部,最后也依旧殊途同归。

然而,今时今日他选择借赵黼之手赴死,前世呢?

那飞鸟极快地穿过秋雨,飞得极快,乌黑的一点儿,宛若流星急速坠落,却在无可能之时又戛然转折,仍旧翩然自在地去了。

云鬟仰头,盯着那渐渐高远逝去的飞鸟,就如同看见了林禀正曾留下的痕迹跟最终的归宿。

身后女孩子们的哭声越发大了,幽咽不绝,从敞开的窗户跟门扇透了出来,跟氤氲的水汽交织,仿佛汇成了悲伤的河流,最终在地上潺潺而过。

不知林禀正在天之灵可能看到,有这许多女孩儿在为了他而痛哭流泪,她们一无所知,只心存着对他的喜欢跟崇敬,为他洒落痛惜之泪,或许对他来说……这些纯洁的心意同干净的泪水,已经是他最好的送行了。

因中秋将到,不必去上课,又因沈府邀约,这日云鬟便乘车前往丞相府。

沈相夫人亲自接见云鬟,拉着她的手儿仔细端详了一会子,便赞道:“果然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回头又叮嘱沈妙英和沈舒窈道:“得亏云鬟上京来了,又进了凤仪,她这样的人物品格,放在京内也是难得的,你们姊妹们当好生相处才是。”

两人都起身称是,沈夫人又问了年纪、京内住的如何等话,便放她们自去了。

两位姑娘陪着云鬟,自回她们屋子里去,因坐了吃茶,闲话了些书院内之事,不觉又说起了林禀正,好一番叹息,沈妙英便郁郁寡欢,起身走到一边儿。

沈舒窈小声对云鬟道:“英儿是最敬慕林教习的,那日听说消息,哭的眼都红了,回来后把婶娘吓了一跳,以为是怎么了呢。”

云鬟轻声叹说:“姐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沈妙英在旁听了,回头看她一眼,却并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走出院子。

沈舒窈因转开话题,便道:“是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前几日,我叔父请晏王世子过府饮宴来着。”

云鬟见她忽然提起赵黼来,心中一转,因说:“姐姐觉着世子如何?”

沈舒窈道:“世子自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旁人是不好说什么的……不过世子跟妹妹倒像是有些交情,不知妹妹又觉着他如何?”

云鬟见她终究不肯轻易表明,就说:“其实世子能文能武,听说又深得皇上宠爱,就算是放在皇族子弟之中,也是个很出类拔萃的人物。”

沈舒窈见她满口好话,便嫣然一笑,倒:“怪了。你可知,我叔父也曾这样说过。”

她的叔父自然就是沈丞相了,云鬟微笑道:“丞相大人这样说,可见是没错的。”

沈舒窈凝视着她,想了会儿,便并未再说什么。

两人在屋内说了会儿,沈舒窈便问:“怎么也不见英儿?又跑到哪里去了。”

外头有个小丫头进来道:“方才看见姑娘在花园内掐菊花儿呢。”

沈舒窈道:“罢了,又顽皮去了,且由得她。”

中午沈夫人传了去一块儿吃饭,半晌沈妙英才姗姗来迟,眼睛却又是微红的,沈夫人瞧了眼,便问怎么了,她也只说是风吹了。

吃了中饭,三人便结伴而回,沈舒窈便悄悄地对沈妙英道:“你又做什么了?”

沈妙英道:“没做什么。”

沈舒窈道:“你别当我不知呢,先前听说你又掐那菊花,必然又偷偷地拜祭林教习了?你若拜祭,只随意供奉一束花一炷香就是了,你的心意冥冥中他自然知晓,别明闹得厉害,夫人知道了是会不喜的。”

沈妙英低了头:“知道了。”

云鬟在旁听见,便又多看了沈妙英两眼,原本只当沈妙英是个活泼爱动的女孩儿,竟想不到会有这份心,因望了她半晌,便转开目光。

因时候不早,云鬟便行告辞,车行半路,忽然马车一顿,车厢门打开,有人跳了进来,不由分说在她对面儿坐了,一边儿问道:“你去哪儿了?”

露珠儿吓了一跳,又看清来人,便说不出话来。

云鬟正闭眸沉思,见是他来了,倒也波澜不惊,便淡淡说道:“去丞相府来着。”

赵黼把袍子一抖坐定了,闻言皱皱眉,道:“你几时这样爱交际了?整天跟那些千金小姐们厮混什么?人家自小儿在大家子府内长大,有一万种心机呢,若真生出点坏心思,怎么吃了你的都不知道。”

云鬟道:“是么?不过是寻常来往罢了,世子如何说的这样。”

赵黼道:“你又什么时候爱跟人来往了?得闲的话,且跟我多来往来往如何?”

云鬟淡扫他一眼,近在咫尺,他的双眸极亮,这种似冰冷似炽热的明亮,让她竟忍不住想到那天里,被他猛然拔了出鞘,后来没入林禀正胸口的那柄剑的颜色。

心底一凛,云鬟垂眸不答,赵黼也不再做声,只听见车轮木讷地骨碌碌声响。

露珠儿坐在云鬟旁边儿角上,鼓足勇气道:“世子爷,你打哪里来?”

赵黼道:“才从宫内出来。”

露珠儿瞪大双眸:“是去见圣上了吗?”

赵黼一笑,却看着云鬟道:“不错,是去见圣上了。”

露珠儿越发好奇了:“圣上是什么样儿的?”

云鬟置若罔闻,赵黼也不再回答,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见不多久就要到崔侯府了,赵黼忽然说道:“过了中秋,我要回云州了。”

露珠儿震惊:“什么?六爷要走?”说完之后,才发现车厢内只有她突兀的惊愕声,露珠儿忙看云鬟,却见她仍是垂眸定神,面不改色,就仿佛没听见。

露珠儿只当她果然没听见,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衣袖:“姑娘,六爷……”

云鬟方道:“既然如此,便先祝愿世子爷一路顺遂。”

赵黼凝视着她,轻轻笑了声:“只有这一句?”

云鬟道:“我笨嘴拙舌,不懂说更多的,抱歉了。”

赵黼眉间微蹙,待要说什么,又看一眼露珠儿,露珠儿倒也机灵,忙往后缩了缩,赵黼仍是瞥着她,露珠儿呆呆看他半晌,才醒悟过来,急忙抬手捂住耳朵,口中呐呐道:“我不听就是了……也、也不看。”说着又扭身面对着车壁。

赵黼这才一笑,便又看云鬟:“我也不知这一去多久,多半是两三年罢了。”

云鬟道:“知道了。”

赵黼目光游弋:“你……这两年里,且好生照料自个儿,别再……”

云鬟始终低着头不看他,赵黼忍无可忍,抬手在她下颌上轻轻一挑。

云鬟皱眉抬眸,赵黼端详着她,沉声道:“别再像是上回一样,把自个儿落入歹人手中了。”

云鬟不答,赵黼手上微微用力:“我说话你到底是听见了没有?”

云鬟道:“听见了,只是不知道世子为何对我说这些。”

赵黼道:“你不知道?”

云鬟对上他的眼神:“譬如上回,很不用惊动世子去寻我。”

赵黼眉头深锁:“不用我去,却要谁去呢?”他眼神闪烁,唇角翕动,想要说更多,却又忍住。

云鬟推开他的手,赵黼却顺势又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手脚灵活,身手自然是旁人不能及的,怎么也推不开,云鬟不能同他拉拉扯扯,便停手道:“世子又做什么?”

赵黼忽然将她拽了一把,云鬟不由往前一倒,忙低喝道:“放手,究竟想怎么样?”

赵黼索性跪坐起来,上前倾身,一边儿微微用力,竟不由分说地把云鬟拥入怀中。

如今他虽年少,因自小习武,力气却是极大的,身上的气势气息……却也一般熟悉。

云鬟睁大双眼,想挣却又挣不脱,耳畔只听见他低低的呼吸声儿,仿佛近在耳畔,云鬟试着用力挣了挣,赵黼又用力抱的紧了些,总是不让她挣脱。

云鬟只得作罢,面上虽仍冷冷淡淡,心里却忍不住一阵突突乱跳,不敢睁眼细看,然而闭上双眸,眼前虽一团黑,却掩不住昔日记忆蜂拥而至,场场跟他相关。

赵黼抬手,轻轻从她缎子般的发上抚过,半晌才忽地将她松开,自个儿却探手入怀掏摸了会儿,便掣出一根东西来,递到跟前儿说道:“拿着这个。”

经过方才那阵儿,云鬟才有些呼吸不稳,见状问道:“是什么?”

赵黼握着她的手,把此物放在她掌心里:“你好生留着,这一次,不许再弄丢了或给别人,这个……可赔不起的。”

云鬟见他说的郑重,便把那锦缎打开,却见里头竟是一支镶珠嵌宝的花蝶金簪,珠光流溢,宝石艳丽,金光烁烁,精致华丽。

云鬟定睛一看,脱口道:“这是御用……”一语未罢,忙停口。

赵黼笑微微看她:“怎不说下去了?”

云鬟低头,赵黼道:“不错,这是御用之物,是今儿我特意跟皇上讨的。如今给了你,可看你还敢送给别人或者给我扔了呢?”

云鬟暗吸了口气:“我不要。”

赵黼道:“你如今私下里好生给你,你且乖乖收着就是了,若真的不要,那我就派人直接送到你府里去,可看你要不要呢。”

云鬟张了张口,只得作罢,赵黼又靠近了些,打量着她的眉眼儿道:“别只是不上心的搪塞,待我回来,是要查的!”

第102章

话说云鬟才回侯府,里头丫头已迫不及待接了,笑说:“姑娘回来的正好儿,老爷那边儿刚来了客,等着要见姑娘呢。”

云鬟诧异:“什么客人,为何要见我?”

丫头道:“是个什么姓黄的先生,听说是外地进京的,还跟老爷是旧时相识呢。”

云鬟止步,心中登时想起一个人来,当下也不急着去见老夫人,只拐弯往崔印的书房里去。

来至外间,还未进门,就听里头说道:“我近来也正思量着,觉着黄大人是时候该进京来了。”

另一个人道:“其实前两日就回来了,一直在吏部打转,今儿得了闲,便来拜会侯爷。”

云鬟听了这个声音,再无怀疑,便忙来至门口,歪头往内看去,惊喜交加:“黄大人!”

原来这来客,竟然正是前鄜州知县黄诚。

只因黄诚在鄜州任期满了,近来进京述职,在吏部递接公文,且他又早就“盛名”远播,连刑部尚书潘正清都对他另眼相看,故而此番他上京,自然也有好一番的应酬来往。

今日总算得了空闲,他心里因惦记着云鬟,便借口来拜会崔印,趁机要看一看这小女孩子如何了。

两个人隔年相见,十分喜欢,黄诚早也含笑起身。

云鬟先行了个礼,黄诚俯身探臂将她扶住:“不必如此。”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越发如出水芙蓉般,秀美动人,气质也越超逸了。

崔印笑吟吟看着两人,便道:“鬟儿过来坐,陪黄大人说说话。”

云鬟旁边坐了,崔印就问黄诚:“黄贤弟政绩出色,这次回京,只怕是要留在京中任职的吧?先前我早听三法司各位都念叨着呢。”

黄诚含笑道:“承蒙各位老大人看得起,只不过,怕是不能留在京中的。”

此话一出,连云鬟也有些惊疑,前世黄诚明明便留在了刑部任职,这又是怎么说?

果然,崔印便问何故,黄诚不疾不徐道:“先前我在鄜州之时,浑浑噩噩了许久,多亏了……”说到这里,就看了一眼云鬟,又继续说道:“也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虽说这次回京,有诸位大人青眼想留我京中,然而我因想着,先前我做的并不如何,竟还要更多多历练自个儿才好,故而我先前向吏部递书,已经请求外放了,今日也终究下了批示,将去漳州为知府了。”

崔印凝神听着,面色也越发惊疑,听到最后一句,更不知该如何说——虽然不能留在京中任职,可升任知府,也算是极大的提拔了。

但偏偏漳州又是僻远之地……因此就算是擢升,也未算是个好差事。

云鬟却已道:“原来黄大人是高升了,恭喜了。”

黄诚回头望着她,微微一笑。

当下崔印又略说了几句,便对云鬟道:“黄大人亲自前来,他又从来当你是个小小知己,你却要请他去你屋里坐一坐才好呢。”

黄诚也正有此意,当下站起来且先告退了。

黄诚同云鬟两人自书房出来,便自往院子而行,云鬟便问道:“大人是主动要请去闽地的么?”

黄诚见她果然精灵,便道:“你已经猜到了呢?不错……我原本跟陆兄就是从彼处出身,陆兄却终究没走出来,我跟他分别多年,如今,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云鬟轻轻一叹:“大人,陆先生在天之灵,若看见您是如今这般出色,必然也是欣慰的。”

黄诚垂头笑道:“我知道,故而我更加想回去,想在漳州也做出一番事业来,那儿毕竟离他也近,就当也是……陪着他。”

黄诚一顿,抬头看向云鬟:“我如此选择,你觉着是对是错?他们……都纷纷地在劝我,还有人说我是自毁前程。”

云鬟摇头道:“大人重情重义,利国利民,哪里有错?有人眼中的前程只是飞黄腾达,可是大人的前程,跟他们不同,只要心里踏实,又管别人说什么?”

黄诚止步,笑看云鬟半晌:“你还是这么着……先前没见你之时,可知我心里还担忧?毕竟你回京有段时日了,京城虽是天底下最繁华之地,却也是天底下最大之染缸,如今听你这番话,竟比先前更加光明豁达,我便放心了。”

云鬟道:“我从不对别人说这些,只因别人也不懂,或许还会觉着是歪理邪说,难以入耳,当着大人能说出来,且大人还懂这些,可知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两个人相识一笑,虽年纪有差,可是心思却宛然相通,四目相对,都有些遇到知己的喜悦之感。

黄诚来拜访过后,不日便出京去漳州赴任了。

又几日来至中秋,崔侯府自然也张灯结彩,欢庆佳节。

晚上,众人都随着老太太庭前坐着,吃瓜果听曲子,一边儿赏月,渐渐地月到中天,云鬟仰头望月,虽见圆满皎洁,然而却总禁不住有股孤冷凄清之意,她越看,越觉心里空旷,当下左右打量,见老太太抱着崔承,崔新蓉等跟在罗氏身边儿,她便悄悄地起身自回房自歇息去了。

如此,冬去春来,眼见便是两载过了。

又是一年开春儿,在凤仪书院内,下课时候,依旧是欢声笑语,随着时间流逝,昔日林禀正留下的伤痛已经逐渐淡去。

且先前在那之后,依稀有些流言蜚语传了出来,说是林禀正并非被歹人所伤,却是他绑架了方荏,且伤了方荏的……这话在别人听来,自然是极大八卦新闻,可是对这些敬仰林禀正的女孩儿来说,却是令人愤怒的无稽之谈。

因有个女孩儿无意传了句这般流言,竟惹怒了许多人,其中便包括沈妙英,几个人都是牙尖嘴利的,一通抢白之下,那女孩子被说的哭了起来,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说林禀正的不是。

不管在外间他的名声传的如何不堪,在凤仪书院,他却依旧是那个有些冷清孤傲的林教习,从不曾变过。

云鬟仍是拄着手坐在窗户边儿,转头漠漠然地看着外头热闹场景,忽然听身旁有人叫道:“我的荷包不见了!”

云鬟扭头看了眼,不以为意。

那女孩儿又各处翻找了会儿,总找不见,便急得哭道:“是姐姐亲手做给我的,就这样一件念想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众女孩儿听说的如此,便安抚她不要急,便跟着在室内翻找了一番,却哪里能找的见?又有人道:“你先前不是在外头玩耍来么?且再去看看,是不是落在外面了?”

那女孩儿忙抽身出去,有几个同伴陪着她,各处找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

众人便道:“罢了,横竖一个荷包而已,里头没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了。”

那丢了荷包的女孩儿姓夏名秀妍,乃是监察院夏御史的亲妹,竟抽噎着说道:“这是姐姐留给我的最后一件儿东西了,我日夜不离身儿的。”

众女孩儿闻言,都不做声了。

原来夏御史本有两个妹子,夏秀妍的姐姐夏秀珠嫁给了同为御史的曹墨,不料半年前,秀珠忽然失踪。

后经查证,种种迹象表明,秀珠是卷了珠宝首饰,跟曹墨的庶出弟弟私奔了。

夏御史听闻之后,虽不肯相信,但毕竟人已经不见了,加上夏府众人都说秀珠跟曹白的确是极亲近的,既然出了这种事,只能哀叹家门不幸。

曹墨却并未十分的怨天尤人,反而时常规劝夏御史,只说是曹白不成器罢了,对秀珠却绝少怨念,也并未就把此事往外张扬开去,也算是保全夏家跟曹家的颜面。

当初夏御史就是因看重曹墨为人,才把妹子许配的,如今适得其反,仿佛害了人家一样,他却反而以德报怨似的,夏御史见他如此人品,心中自然越发愧疚,也更敬重曹墨。

是以外头的人,都只知道夏秀珠是无故失踪了而已,虽说也报了京兆尹,却大海捞针,无处找寻。

一直到此,有不知情的人,只说是出了意外已经死了,但有那知道些内情的,却碍于夏御史面上,不敢乱说,只暗地偷笑罢了。

众女孩子因多半都知道秀妍的姐姐失了踪,见状均默然,都不知如何劝说。

夏秀妍红着眼道:“好姐姐妹妹们,若是有发现或者无意捡着的,且还给我。”却无人应声,夏秀妍满面泪痕,便又俯身四处找寻。

云鬟看了她几眼,又看满室默然,她因回过头来,望着窗外,便回想方才女孩子们在外头玩耍的情形。

认真想来,在场的十几个女孩儿,每个人当时作何动作,是什么表情,在哪一处位置,她都了若指掌,目光扫过全场,慢慢地找到了夏秀妍所站的方向。

却见她正从廊下来,低着头慢慢地走,忽然迎面两个女孩儿跑过来,撞了她一下。

夏秀妍后退一步,才又站住了,那两人你追我赶,渐渐跑远了。

云鬟皱眉,眯起眼睛又重看仔细,却见在夏秀妍低着头往前而行的时候,她腰间明明还挂着一个鲤鱼跃龙门的小荷包,可是就在那两个女孩子撞过来之后,她的腰间却已经空空如也了。

此刻,云鬟虽然在室内拄着手不动,可人却仿佛回到了事发时的那一刻,她站在懵懂的夏秀妍身旁,看着那两人撞过来,又看她们嘻嘻哈哈离开。

夏秀妍自然不知她的荷包就是在这一刻丢掉的,但是云鬟却看得明白,她自然也认得那两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