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陶然道:“看见了?”

清辉也不反驳,仍往内去。

季陶然跟上来,笑道:“好端端地什么血腥气呢?其实小卢有些可怜的,是个苦孩子,你大概不知道,他其实是养子,养父亲原来也是刑部的捕头,后来因为一案出了事,前两年又亡故了,家里有个寡母,身子又不好,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平日里吃汤吃药的,全靠他里里外外地照料养活呢,委实的良善孝顺。”

阿泽道:“这样也算是难得的了。”

清辉并不做声。

季陶然聒噪了会子,眼见要到白樘的公房了,才忙噤声。

话说在世子府中,赵黼因勉强装了两日的“伤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其实在季陶然来探望他那日,云鬟便有些猜到他是假装的了,却并不说破,只再不肯来安抚他。赵黼见状,知道露了马脚,才讪讪地爬起身来,云鬟也不曾奚落他,只一切如常而已。

这天,日色晴好,碧空如洗,静王爷忽地派了人来,请赵黼过府饮宴。

云鬟本不肯随他去,谁知赵黼执意如此,只得从命。

吃了中饭,虽然跟静王相处甚欢,但赵黼因怕云鬟不自在,便早早儿地要告辞。

静王爷十分爱惜他,便挽着手送出来,又说:“以后切莫再闹出那种事来了,有多少法子解决不了,非要动刀动枪的呢?圣上虽然喜欢你,可皇族子弟如此……总是不像话的。”

静王只大赵黼七岁,生得姿容秀美,气质高贵,谈吐文雅,正是皇室贵胄风范。

赵黼对他的话倒是很听,便说:“四叔放心,我都记住了。”

静王也并不多言,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云鬟,见她始终安安静静地垂首侍立,便道:“你的书童倒一表斯文,书童既然这样相应,你近来可也有好生看书?”

赵黼哑然,继而笑道:“有,每天挑灯夜读,没瞧我眼圈儿都黑了么?”

静王又拍了他一把,似笑非笑:“行了,你去吧,别紧着胡闹就成。”

当下才出府,乘车返回。

赵黼原本习惯骑马,只因跟云鬟同乘,便宁肯舍弃马儿,只在车上窝着。

如此车行到路口之时,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嬉笑吵嚷,竟是说什么:“什么狗屁高手,我看是一等脓包才是。”

赵黼听到“高手”两个字,有些忍不住,举手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却见在墙角边上,有几个地痞无赖模样的,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地奚落着。

赵黼见只是地痞殴斗,不以为意,才要放下帘子,却听云鬟道:“等等。”歪头往外看去。

赵黼问道:“做什么?你爱看这个?”

云鬟不理他,只盯着墙边那人,忽然道:“是前些日恒王府的雷侍卫。”

赵黼一怔,这才复又看去:却见那被围在中间的人,身影被遮挡的七七八八不说,且头发散乱,又因蹲在地上,抱着头,狼狈的就如一个叫花子般……哪里能认出来?

正疑惑,目光一动,看见那人另一只手却无力地垂在地上,手腕上裹着一条看不出颜色来的布条。

赵黼跟雷扬交手过的,若说不认得他的脸,却也能认出这只手,当下皱皱眉道:“他怎么落得这步田地?”

却又听那几个闲汉笑道:“这会子怎么不似先前一样趾高气扬了?乖的跟龟孙子一样。”

另一个道:“想让我们饶了你,就学那狗儿叫两声。”

雷扬只是委顿着不动,赵黼心里不悦,也不愿再看,便把帘子一撂。

忽然听云鬟道:“世子……”

赵黼闻声便转过头来,盯着云鬟:“做什么?”

云鬟轻声道:“他是因为世子才变成这样儿的。”

赵黼瞪了她半晌,才笑道:“可知我一听你用那种腔调叫我,就必然是有所求的?只是他既然跟了赵涛那个不成器的,如今无用了被扔出来,也是活该他的命,谁又让他不知死活,胆敢对六爷下手呢。”

云鬟垂首,耳畔仿佛仍能听见拳打脚踢的声响,她虽也知道赵黼说的有理,却仍是难以忍心。

赵黼见她虽然不言语,脸上也似木无表情,然而双眉微蹙,却透出一股极淡的伤悒之意来。

赵黼不由喉头一动,便道:“你再叫我一声。”

云鬟抬眸看他,复又垂眸,只当他又故意调笑。

赵黼复道:“你再叫我一声,我就如你所愿。”

云鬟心里微动,长睫轻微抖了抖,终于唤道:“六爷……”

赵黼便笑起来:“停车!”

这会子,在街边上,那些地痞闲汉们因围着雷扬,见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越发得意戏弄。

领头的长脸汉子一把攥住了雷扬的头发,便要生生地将他揪起来,口中道:“倒是怎么,手断了,人也哑巴了?”

众人大声哄笑,不料正在这时,只听得“咔嚓”一声,那长脸汉子只觉得手腕剧痛,再也握不住什么,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手已经软软地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了下去。

长脸汉子看着这一幕,半晌才捂着手惊恐地嚎叫起来,周围众人均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身后竟多了一人。

一时纷纷倒退,就如同群雀见了鹰隼一般。

却见来者竟是个锦衣玉带的少年,面容秀美,气质超群,此刻正掏出一块儿帕子,好整以暇地擦手,那手指也生得甚好,修长干净,很难想象就是这只手,闪电般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同伙的手腕折断了。

赵黼见众人不退,眼睛一横:“都站在这儿等什么?等死?”

众人见他这般做派,如此气势,连挑衅的勇气都没了,当下一哄而散。

地上的雷扬闻声,缓缓抬首。

赵黼低头看着他,忽然一提袍摆,慢慢地蹲下身来,凝视着雷扬的脸。

雷扬自认出正是他的“仇人”,一时牙关紧咬,他头发凌乱满脸是血,更见狰狞了,只是虽然有心,却无力、也不能再跟他斗。

赵黼盯着他看了会子,便道:“你可听说过一句话……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雷扬只狠狠地看着,赵黼点头道:“你既然跟错了人,就该知道迟早会落得这个下场。”说到这里,便举手入怀,掏出一锭银子来,在掌心掂量了一下,扔在雷扬跟前儿:“别在这儿装死了,好好想想去吧。”

赵黼站起,负手转身而行,身后雷扬忽哑声道:“你是特意来羞辱我的么?”

赵黼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你当六爷会有这个闲心?是有人不忍心看孝子落难罢了。”最后一句,却是调侃的语调。

雷扬猛地睁大双眸,这才见他前方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后面,有个影子若隐若现。

雷扬嘴角抽动,双眸重又泛红,他低头盯着地上那锭银子,忽一把攥住,似要扔回赵黼身上,然而手臂几乎挥出去的当儿,却又刹住,反死死地捏在了掌心。

云鬟在车内看着这情形,方又正过身来,靠着车壁坐定。

在恒王府,听赵涛叫“雷扬”的时候,她已经觉着名字熟悉,再看他的形容举止,身手之出色,内心细寻之余,终于想起究竟是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永平三年,河北流寇四起,江夏王奉旨剿灭,为一高手反手剑所伤,几乎丧命。

后江夏王荡平山寨,擒住匪首雷扬。

雷扬,原本京城永安坊人士,初在巡城司任职,因得罪上司罢免,复侍从恒王世子赵涛,被同侪嫉妒挤兑,见弃于恒王府。

同年,家中老母因病就医,雷扬落魄潦倒,家徒四壁,无钱救治。

其母病故后,雷扬不知所踪,后乃为寇。

江夏王亲斩于军前,枭首示众。

赵黼因从军行,一生之中受伤无数,可伤及性命的,却屈指可数。

那一阵子,满天流言,几乎都传赵黼身亡……雷扬的出身名号,也在整个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回到世子府,才入内坐定,晏王妃已经派了侍女来请,道:“王妃听说世子回来了,叫快过去,有事相商。”

赵黼道:“有什么事儿呢?我待会儿就过去请安了。”却不敢怠慢,忙起身整衣,跟着去了。

云鬟自不关心,在他书房内转了一圈,便挑了一本书,正坐定了要看,便见灵雨从外来,先打量了一眼赵黼着实不在书房,才大胆跑进来,问云鬟道:“凤哥儿跟着世子去静王府,可好玩么?”

云鬟把书放下:“也没什么格外好玩的,只世子跟王爷说话,我在旁听着罢了。”

灵雨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王妃把世子叫去是为了什么?”

云鬟自然不知,灵雨便笑道:“明儿王妃要请客呢,只怕是叮嘱世子明儿不许出门的话。”

云鬟随口问道:“是请谁呢?”

灵雨道:“你猜一猜。”

云鬟本来毫无头绪,对上灵雨含笑的眸子,不知怎地,竟道:“是沈家……沈家的姑娘?”

第127章

灵雨见云鬟果然猜到,不由笑说:“怎么这样机灵呢?一猜就猜中了。可不正是她们?”

云鬟无法描述方才自个儿心头之感,便只一笑,也不愿意多谈此事。

又因看着灵雨笑得可喜,往日情形不免浮起,越发感慨万千,便道:“你原本是跟着王妃身边儿的,这会子过来,可还使得?”

灵雨仍是含笑:“我虽是王妃身边儿的,但不过是个三等丫头,凑不到王妃跟前儿的,这次调来世子身边,她们都羡慕的很呢。”

云鬟见她如此喜欢,便点了点头,因见无人在跟前儿,就又说:“可世子的性子有些奇异,你、你可……留意些才好。”她本不是个多嘴之人,有话多数只在心里,然而因对灵雨感情跟别的不同,便不禁有些替她担忧罢了。

云鬟含糊说了这句,灵雨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意,便说:“你是不是因为先前世子打了我,故而替我担心着呢?”

云鬟垂眸不语,灵雨打量着她,眼底透出感激之色:“其实不碍事,不过是一巴掌罢了,我受得起。何况外头虽然传世子脾气不好,然而我从小儿跟在王妃身边,从不曾听闻世子打骂过人,这次还是头一遭儿呢,且这次本是我自个儿的错,我烫伤了你,自个儿还恨不得打自个儿几十个耳光呢,这点算什么?已经是极轻的了。”

云鬟听着这番掏自肺腑的话,着实是难以禁受,面上虽还撑得住,眼圈却微微泛红了,只顾低着头罢了。

灵雨见她不应,怕她是烦了,且又怕赵黼这会子要回来,便又笑道:“那我先去了,哥儿有事叫我就成。”云鬟只点了点头。

灵雨去后,云鬟勉强看了两页书,想到灵雨素来的好,心中委实滋味难写,便把书合起,自走出书房,一路沿着廊下缓步而行。

此刻正是午后,世子府中,不比其他王府般人手众多,这院子里的花草,也少去摆弄,因此生得花木葱茏,鸟语蝉鸣不绝。

云鬟且走且看,心境才逐渐平复下来,又见廊下荫凉,有风穿堂而过,索性便靠着那柱子,顺着栏杆边儿上坐了,远远地看着前头湖中莲叶万点,在阳光之下翠色闪闪。

云鬟看了片刻,略觉乏累,便索性倚着柱子,慢慢合眸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云鬟睁开双眸,却见眼前是个不认得的小丫头,因看着她,抿嘴笑说:“真的是凤哥儿,果然没认错人。”

云鬟道:“寻我可是有事?”便振衣起身。

小丫头回头,往那莲池对面儿一指,道:“你瞧……”

云鬟转头看去,却见对面儿湖心的凉亭子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位,盛装打扮,华美高贵,竟正是晏王妃,她身侧的那人,身姿挺拔,醒目的很,正是赵黼无疑。

云鬟微惊,原先她在这儿歇息的时候却并不曾见有人,竟不知王妃是何时去的,心下略微忐忑,便问:“这是怎么?”

小丫头含笑道:“方才王妃在那儿问世子话呢,忽地看见这儿坐着个人,才叫我过来看看的。既果然是哥儿,且随我过去吧。”

原来先前晏王妃传了赵黼前去,因问他今日再静王府如何,赵黼一一回答。

王妃因说:“你四叔也没提你前儿做下的那件事?”

赵黼笑道:“四叔是个好体面有涵养的,他知道是赵涛先挑的事儿,只叮嘱我以后别再跟他起龃龉罢了。”

晏王妃叹道:“得亏静王是个懂你的,可知道恒王越发恨了你呢!他素来又跟太子极好,你别怪母妃啰嗦,以后务必留神些,别再惹事。”

赵黼道:“知道,何况我已经受了教训了,母妃不是打过我了么?”

晏王妃忍不住笑道:“我怎么打过你了?那板子敲在掌心里,轻轻地打了三两下儿,能有多重?你便叫的杀猪一样,这还不够,回去竟还特意叫人扶着……说是被打伤了,也亏得你做出来。”

赵黼见她都知道,便只是笑。

晏王妃却又道:“其实我是明白的,你这样做,不过是想让外头的人知道罢了,毕竟你们兄弟打架,还动了刀剑,纵然圣上偏袒你,咱们到底要做做样子,别显得恃宠而骄一样,我听丫头们说,外头都传你被打的屁股开花儿呢?”

赵黼撇嘴道:“赵涛知道,只怕高兴的要死过去。”

晏王妃笑着点头:“你让恒王府这样没颜面,做个虚晃,让人高兴高兴,不吃亏。”

说了几句之后,晏王妃因道:“是了,今儿叫你来,实是有件事,明儿我要请两位姑娘来府里,你明儿也别出门儿,等见一见外客。”

赵黼道:“母妃既然请的是姑娘,我又见的哪门子?”

晏王妃道:“我可不能由得你胡闹了,再说你年纪也是不小,是时候该想想那终身之事了,我明儿要请的,便是沈家两位姑娘,你且别跟我支吾,好生看一看,你喜欢哪个。”

赵黼垂头不言语,晏王妃见他如此,便站起身来,自内室往外而行,赵黼少不得起身跟上,那些丫头们却远远地在身后跟随。

渐渐地过了一重院子,前头便是莲池,风从水上来,隐约带些莲花香气。

晏王妃看了会子,因道:“你是好孩子,打小儿懂事,纵然放在外头,受那许多苦楚,也从来不曾低头抱怨过一句,想这京内的皇子皇孙们,又有哪个似你这样出色的?”

赵黼蓦地听王妃说出这番话来,神情不觉微变。

晏王妃道:“你父王从不肯对你说以前的事儿,你可知,他是为何远远地发配似的去了云州的?”

赵黼只是看着王妃,眸光闪烁。王妃又轻声道:“可知当初还未立太子之前,圣上最属意的是何人?”

晏王妃虽未明说,赵黼如何会不知道?果然王妃道:“只是你父王生性慈和,他不愿跟手足相争,才自请去了封地。如今圣上年事已高,大概是想念儿子孙子了,才不停地把你父王跟你召唤回京,可圣上的心意,给那些人看着,不免刺了他们的眼。”

赵黼复低下头去,晏王妃长叹了声:“我们虽不贪图什么,可谁知别人心里怎么想?你父王纵然去了云州,然而那王府里不清不楚的人也不知多少,就不必提隔三岔五在王府门外探头探脑的那些了,云州虽僻远,竟也是处处受制于人……”

晏王妃说到这儿,蓦地停住,皱眉又道:“另外,你在鄜州那几年,虽瞒着天下人,但你不在府内的日子,我每每做梦惊醒,都担心你出了事,不知多少次是哭醒过来的。”

赵黼低低唤道:“母妃……”

晏王妃凝视着他,眸中透出欣慰之意,抬手在他额角轻轻抚过,道:“得亏上天庇佑,让你有惊无险的……你自个儿又争气,不比那些手软脚软不长进的,所以也怨不得圣上多疼你。”

晏王妃说着,挪步沿着水上的九曲回廊,往那湖心的亭子里去,边对身旁赵黼叮嘱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所以母妃这次回京,想替你找一门好人家的女孩儿,至少能在这京中立足稳当一些。沈丞相权倾朝野,连太子都要忌惮他三分,若是跟他家结了亲,他自然会对你多有助力。”

赵黼半垂着头,忽地微微一笑。

晏王妃思忖道:“只不过,我心里喜欢的是舒窈姑娘,可惜她并非沈丞相正统所出,那沈妙英姑娘,虽也是个好的,但却不似舒窈沉静内敛,绵密周到,若是舒窈在内相助,对你是大有裨益的。”

晏王妃说完,就看赵黼,却见他正扬首凝眸地看向别处,恍然未闻。

晏王妃一怔,才要叫他,心头一动,也转头看出去,一看之下,才见莲湖对面儿的廊下,花木扶疏之后,仿佛有个影子若隐若现。

花木掩映,摇摇曳曳,那人身后是雪白的墙,又靠着绛红色的柱子,越发显得耀眼醒目,仙姿曼态,因微微地仰着头,可见那精致蕴秀的眉眼,却透着一股清绝出尘之意。

晏王妃看了会子,觉着这情形既美且好,竟如一副无可挑剔的美人图一般,叫人的心也醉醉软软起来了。

晏王妃不由问道:“那女孩子是谁?”

亭子旁边儿的侍女闻言,便忙张望,赵黼因听见了,便笑说:“什么女孩子,那是跟着我的凤哥儿呢。”

晏王妃听了一惊,隐隐地有些失望:“是他?”

赵黼打量晏王妃的神情,笑道:“可不是么?母妃如何把他认作女孩子了?想必是忙着给我挑媳妇儿,便把人也错认了。”

晏王妃听他打趣起来,才把先前那有些沉郁的心境扫开了,也笑说:“你既然知道我的这份儿心,可也帮着上心些呢?别让母亲一个人干着急。”

赵黼点头,晏王妃便吩咐侍女道:“你去把那孩子叫来。”

侍女行礼而去,赵黼忙问道:“叫她来做什么?”

晏王妃扫他一眼,道:“你别怕,我自有话问。”

赵黼摸了摸下颌:“我又怕什么?”

晏王妃哼了声,仍是回身坐了。

不多时,果然见侍女领了云鬟过来,晏王妃上次虽见过她,却并未多想,这回又细看,见果然是清逸动人的很,然而想到竟是个男孩子,刹那间心里又有些惋惜之意。

此刻云鬟行了礼,晏王妃便道:“你今儿跟着世子去静王府,是一直伺候身边儿么?”

云鬟道:“回王妃,并没有,多数只在外头守着。”

晏王妃原本要问她静王是如何说话的,闻言道:“那也罢了,世子近来都做了些什么?出门去过什么地方儿?有没有闹事,你且仔细同我说。”

云鬟还未回答,赵黼道:“母妃,是要查我不成?若真心要查,就直接问我罢了。”

晏王妃瞥他一眼:“心虚了?我问你,你未必肯对我说实话,只哄瞒搪塞罢了,比如恒王府那件事。我只问他。”

赵黼只得停口,无奈看向云鬟,云鬟却并无慌张之色,沉静答道:“世子多数只在府内,晨起练拳习射,晚上挑灯夜读,也不曾出外闹事,这段时日只去过静王府跟恒王府两处。”

晏王妃见她语气沉稳,答得淡然自若,挑了挑眉,眼中透出几分满意之色,复问:“黼儿晨起习武,我是知道的,如何他晚上果然读起书来了么?”

赵黼闻言,不由真个儿有些“心虚”,晏王妃便追问:“都读的什么书?”

云鬟道:“近来在读的是《大学》。”

赵黼忍不住咳嗽了声,晏王妃却笑起来:“果然?那究竟是读到哪里了?你且同我仔细说来。”

云鬟想了想,答道:“昨儿听世子念的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她淡淡地一一念来,果然如认真背诵的一般,还未说完,晏王妃已经大笑起来:“好了好了,我是信了。”

云鬟方停口,晏王妃转头看向赵黼,眼中含笑:“先前我还担心你只顾玩乐,原来果然也读起书来,唉……可见你也不是一丝一毫不放在心上的。”

赵黼只得称是,垂头的功夫,便斜睨云鬟,却见她面不改色,又似“目中无人”,只垂眸看着地面而已。

晏王妃也看云鬟,因叹道:“原本我以为你只是挑个好看的孩子跟着罢了,不想他果然是个伶俐得用的,我倒是放心了,罢了,你们去吧。”

赵黼谢过,忙起身,又看云鬟,云鬟也谢了恩,起身后退两步,方跟着他去了。

且说赵黼离了九曲长桥,回到廊下,见左右无人,便止步回身,忍笑问道:“你如何敢当着母妃的面儿,扯这等大谎?”

云鬟后退一步,离他远着些:“我扯什么谎了?”

赵黼却又上前一步:“你说什么我挑灯夜读……”

云鬟便转开头道:“原本是世子跟静王爷说的,我不过转述罢了。”

赵黼大笑:“那《大学》呢?我可是没耐心读那劳什子,你不是不知我最烦那之乎者也的,一股酸腐之气。”

云鬟冷道:“我着实不知。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哪里酸腐了?世子先前不读,那从今儿就开始读罢了,这样才不负王妃望子成龙之意。”

赵黼本满心好笑,听了她末尾一句,却慢慢地敛了笑意。

是夜,赵黼果然在书房内,便要真的“挑灯夜读”,灯下看着那本书,翻了两页,便有些昏昏欲睡,哈欠连天,喝了一碗茶竟也无用。

谁知抬眼之时,却见云鬟坐在对面儿靠墙的椅子上,正也在看书,却是一脸的恬静安然。

赵黼看了会儿,只觉着比眼前这本书好看多了,不由道:“你要是这本书就好了。”

云鬟不解,抬眸看他。

赵黼道:“我就看一辈子也不觉厌倦。”

云鬟定睛看了他半晌,仍是波澜不惊道:“一辈子长着呢,这话说的未免太早。岂不闻李太白也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赵黼笑道:“他是没见过你罢了,见了你,自然也不这样说了。”

云鬟皱眉:“世子安生看书罢了。”

赵黼心头乱跳,哪里能安心,便无话找话,竟问道:“对了,你白日跟我说,那雷扬是个孝子,你如何知道?又是如何知道他会反手剑的?”

云鬟静了静,才淡淡道:“先前在侯府,曾听父亲说起来的。”

赵黼“哦”了声,还待再说,云鬟道:“不看书那就安歇吧。”

赵黼忙一叠声道:“看!当然看,说挑灯夜战……咳,挑灯夜读,那就读……”悻悻地翻书,却仍不住眼地偷看。

谁知正看间,却见云鬟冷冷地把书一合,起身径直出去了。

第128章

且说这两日,白清辉因在蒋府之中做客。

清晨还未起身,朦胧之际,便听得外头嚯嚯之声,清辉微睁双眸,却见窗纸上隐隐仍有些暗蓝,天尚未明呢。

清辉知道蒋勋又早起晨练,翻来覆去,因爬起来,披衣出外相看。

开门之时,却见院中,有道影子腾挪跃移,矫健生威,果然是蒋勋着月白劲装,把一柄剑挥舞如风,满目只见剑影如霜,又似雪片烁烁,着实好看非常,让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阿泽站在檐下,正紧紧盯着,时而出声指点。

清辉盯着看了会子,不觉微露出笑意,他因向来怠懒,最厌烦挥刀动枪,因此这几年来武功也毫无长进,只会胡乱挥两拳罢了。

蒋勋却不同,自打两年前那次失声痛哭之后,日日发奋,丝毫也不敢怠慢。

照阿泽说来,蒋勋的资质其实也并非上乘,但他如此勤奋,剑术竟也日渐精进。

原本阿泽还只三招不到便能将他制住,渐渐地便十几招才能压制,再到后来,便需要凝神仔细,过个几十招,才能觑空赢他,这还是因为阿泽毕竟对敌经验丰富,而蒋勋却从未跟人生死相斗过、到底缺上一层之故,但是如此却已经是极难得了。

清辉看在眼里,心中便想:“这就是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罢了。”也为蒋勋高兴。

蒋勋一套剑法舞罢,便收势回来,阿泽竭力挑了两处不足的地方,说了一番。

蒋勋又复练了一会子,总算满意,这才去洗了澡,又复回来,大家坐了吃早饭。

阿泽因问道:“今儿无课,清辉有何安排?”

白清辉想了想:“上回去刑部,父亲果然不肯答应借卷宗给我们看,更不肯透露他所得为何,今日我们去京兆府罢了,季陶然多半会在那边。”

阿泽笑道:“四爷向来如此严谨,你们可别记恨。”

清辉却并不在意这个,道:“这有什么?岂不闻‘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父亲为机密之故,自然不肯向许多人告知,这也是他职责所在,原本我们也不过是去碰碰运气罢了。”

可虽如此,到底是父子天性,清辉又天生洞察细微,前儿去刑部一趟,已经看出白樘必有所得,只是不知所得为何罢了。

清辉说到这儿,忽地想到见过的那“卢离”,一时停下筷子,若有所思。

蒋勋早给他剥了一个鸡蛋,放在跟前儿,问道:“发什么呆呢?快些吃饭吧。”

清辉方回过神来,低头看着面前圆白如玉的白煮鸡蛋,因想了想,便道:“你们可还记得昨儿见过的那京兆府的捕快?”

阿泽道:“哪个?”

蒋勋却道:“是叫‘卢离’的那个?跟陶然哥哥相识的?”

清辉点了点头,阿泽才笑道:“原来是他。我当是哪个捕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