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就问是怎么了,清辉说道:“不知怎地,我觉着这个人有些怪。”

蒋勋闻言,面露犹豫之色,便低下头去。

不料阿泽道:“这又有什么怪的呢?看着像是内敛些罢了,你们若知道他的出身,就明白这样一点儿也不怪了。”

清辉见他仿佛知道内情,便忙问:“什么出身?”

原来阿泽昨儿因回刑部,自然便去班房等地跟旧时相识打招呼,因他年少,性子活泛,众人都十分喜欢。

正说笑中,因看见京兆府的人从廊下经过。

阿泽随口说道:“今儿京兆府来的人略多。”

他身边儿有个年长些的书吏,扫了一眼,便对旁边一个说道:“我仿佛看见张捕头的儿子也在其中?你们看见了不曾?”

旁边原本有五六个人,可因多数都是新进的书吏,于是倒有一半儿摇头,还有人问:“张捕头是谁?他的儿子又是谁?”

那知情的,不由叹息苦笑,说不出口。

老书吏见这许多人都不知道,也是苦笑,道:“我倒是忘了,这真是长江后浪催前浪,已经鲜少有人记得张大继啰!”

阿泽是个口快的,便问:“张大继?这名字听来有些耳熟呢。是刑部的捕头?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曾见过?”

老书吏道:“哥儿才多大年纪,你虽跟了侍郎这几年,可张捕头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不做捕头也久矣,何况他两年前就已经故去了,你又如何能知道,如何能见呢?”

阿泽倒吸一口冷气:“死了?”

书吏摇头,满目惋惜之意:“可不是?放在十多年前,又有谁不知道、不认得张捕头呢?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阿泽见他似是个满腹故事的,自然忍不住,忙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您老且别卖关子,赶紧跟我们说说。”

老书吏皱着眉,未开口又叹了声:“这件事儿,我却也不忍心说,只不过提起来你们哪个会不知道呢?正是因为‘鸳鸯杀’那个凶贼,活生生把张捕头克死了。”

当下,便把昔日的事儿略说了一遍,又说:“这张捕头家里还有个娘子,偏又多病,自打捕头故去,虽然刑部里的人多数念旧,时常救济,怎奈张娘子心病难除,竟一直不好,幸而那孩子还算孝顺,一直认真伺候着呢。”

阿泽问道:“那孩子……你说的是张捕头的儿子?”

书吏道:“正是。方才他跟着京兆府的捕快们一块儿来的,他叫什么来着?我却是忘了……他原本姓李、不对……姓鲁?”

正在猜测,阿泽道:“莫非是卢?叫卢离的?”

老书吏想了想,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

阿泽奇道:“既然是张捕头的儿子,如何不姓张?难道是过继的?”

书吏却也不知道内情,只说:“我只知道这是捕头先前收养的孤儿,是什么来历就不知道了。唉,真真儿是个好孩子,若不是他,张娘子只怕早也熬不住了,只怕连捕头也不会多活这数年呢。”

饭桌上,阿泽跟清辉说了这一番后,清辉不觉怔忪:“原来卢离……还是昔年追查鸳鸯杀的张捕头的义子?”

阿泽不以为意,呼啦啦地喝着白粥,道:“自然是了。”

清辉半晌不言语,忽然蒋勋低声道:“你说四爷……知不知道这件儿呢?”

清辉微微一震,想了想,忽地道:“那案发现场问询调查,本来早就妥当了的,如何前儿又巴巴地传了人过去,还是一个一个地询问?”

蒋勋眨巴着眼,自然不解,阿泽把白粥喝光了,又将碗边上一粒米舔了去,随口说道:“四爷行事缜密,时常会叫人再问,有什么可奇异的?”

清辉拧眉,总觉得有些不对,蒋勋在旁看了,筷子轻轻戳着面前的饽饽,一边儿不停地看清辉。

清辉因正出神,并未察觉,倒是阿泽说:“你要吃它,只管吃了就是,做什么只是戳?”

蒋勋忙停了手,面有些畏怯迟疑之色。

清辉方回头看他,见他神色不对,敛神问:“怎么了?”

蒋勋被他一问,犹豫之心即刻消退,便道:“其实我、我……先前见过卢捕快的……”

阿泽见清辉也不吃那个白煮蛋,便偷偷拿了来,三两口塞着吃了,唔唔道:“有什么稀奇,他是捕快,经常在街上乱走,哪里见不得呢?”

清辉却问:“在哪里见过?”

蒋勋低头道:“是……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林先生还活着,我曾有一次,看见林先生跟他说话。”

阿泽不知是哪个林先生,因忙着吃了鸡蛋,有些噎得慌,便又抄了清辉的粥来喝。

清辉也顾不上他,只盯着蒋勋,脱口道:“你说的是不是林禀正?”

蒋勋道:“是,正是林禀正林先生。”

阿泽不料如此,便瞪大了眼,因腮帮子鼓鼓的,看来就如被噎的一般。

几乎与此同时,在刑部之中,白樘正看着面前放着的一份卷宗。

相比较前日张大继的档册,这一份,却是有些厚了。

白樘垂眸扫去,目光掠过抬头那两个字:卢离。

在白樘桌上,眼前这份,竟正是卢离的档册。自从那一日发现了“朱三郎”的疑点之后,白樘便又传了那地保来,仔细问起朱三郎家诸事,尤其是朱三郎家中亲戚关系。

那保长因资历尚浅,竟有些不大清楚,只道:“历来也不见他们跟什么亲戚多有来往……只因他家娘子是个泼辣刁钻之人,这朱三又是个爱弄心眼算计别人的,这两个正是天聋地瞎的一对,别说亲戚,连四邻都不太喜欢跟他们来往,背后都戳他们的脊梁骨呢。”

白樘见问不出什么来,便自打发去了。

后,便又悄悄地把曾跟张大继相熟的差人请了几个来,问起张娘子之事。

可毕竟时隔多年,虽然这些人也有念旧情的,可对张娘子一介妇人,却自然不好过于留心,因此竟对她有几个兄弟等,也知之甚少。

最后还是查到了朱家原本的住址,把那已经退了的地保请了出来打听,那人已经有些年纪,听问起朱家来,竭力想了想,便道:“那朱家是有两男一女的,听说二姐嫁给了刑部的捕头,当时朱家可风光了呢,老大老三都是横着走的……谁知道后来那捕头出了事,朱老大又死了,那朱老头急怒攻心,不久也死了,只有那老三,听说自在一处过日子,到底如何就不清楚了。”

至此,便把那长安坊“本该遇害”的朱三郎一家儿,跟昔日追查“鸳鸯杀”的张大继联系在了一块儿。

原来这朱三郎,正是张大继的小舅子,也算是卢离的舅舅了。

白樘心中谋划,一来尚未有十分证据,只是一个极渺小的推测,因此这会儿正是步步为营的时候,若是妄动,只怕打草惊蛇。

故而这日,白樘借口要问询那案发现场的情形,便把京兆府的几个到场捕快都传了来,其中自然就有卢离。

白樘先按名册,依次问来,其实先前做的记录已经极详尽了,可白樘这次问的侧重,却并不是记录在册的那些个。

对京兆府的那些捕快来说,这段日子来始终为了此案焦头烂额,每天在街头狂奔似野狗,本就叫苦不迭了,如今还要被拘来回忆那些不堪……自然不甘不愿,只不过因白樘身份不同,故而众人虽然不愿,却丝毫怨言都不敢有。

谁知被传进内之后,却见那名动京城的“白阎王”,面色却是温温和和的,问的却也并不是什么为难人的话,只是说:“当时你看到那现场,是怎么想法?”又带笑似的问:“想必是难以禁受的?当时我看着,心里都有些受不住呢。”

众人虽不是一块儿入内的,可单独相处,得他如此“平易近人”似的相问,这些捕快便渐渐退去拘束。

有的慢慢大了胆子,便吐苦水道:“不瞒大人,我因不留神看了一眼,差点儿就吐在里头了!幸而跑得快,跑到了屋子外头……不然又要给捕头大骂一顿,饶是如此,还腿软了半日呢。”

白樘只笑了笑,似觉有趣,更并无责难的话,那人见状,自更宽慰多话了。

又有捕快去了戒备,苦着脸说道:“我虽然当场忍着并没有吐,然而回家之后,可是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幸而那一阵子府衙压得狠,整天在街上乱跑,累的不成了,回家后倒头睡一两个时辰,才难得做梦呢。”

白樘又和颜悦色、甚至带些同情地问他们周围众人是何反应,捕快们见状,更是竭力回想,说的绘声绘色,巨细靡遗。

屏风之后,书吏奋笔疾书,一一记录在册。

最后才叫了卢离进来,白樘先散散地问他多大年纪,在京兆府几年,才又问起他是何时去到案发地,现场具体如何,又是如何观感云云。

卢离也都答了,神色虽有局促,却似是见了高官、或者回思现场而有的惶惑感,并非心虚之意。

白樘不动声色,忽然问道:“对了,我如何觉着你的名字有些熟悉呢?”

卢离半垂着头,轻声道:“我也不知猜的对不对……只是,义父原本是在刑部当差的,大概侍郎是听过我的名字呢。”

白樘才若恍然般道:“是了,我记得……曾经张捕头曾有个义子,莫非就是你?”

卢离微微一笑:“大人记得不错,正是我。”

白樘叹道:“我只隐约听闻,张捕头曾收留过一个孤儿……这许多年了,我竟忘了。你向来可好?张娘子可好么?”

卢离谢过,也都答了,白樘又问道:“你却也是个极孝顺的,可惜如今只张娘子一个亲人了,不过你既然是孤儿,可还记得自己的出身?真正并无其他亲人了么?多个依仗也是好的。”

卢离道:“先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如今也只守着娘过日子罢了,不奢望其他的。”

白樘并不追问,略安抚嘉许了他几句,便许他去了。

因此白清辉不知的是,他无意中问过卢离的那几句,其实正也是白樘夹在那许多问话之中,问过卢离的。

倘若是别的什么人,问到此处,只怕也就仅止于此了。

但是白樘自不是他人,只因如今着手查探的重点是长安坊的“朱”姓人家,如今偏又牵扯出跟旧日鸳鸯杀相关的人来。

张大继已死,自不必提,所以由此及彼,现在所要着眼的人,竟成了“卢离”。

白樘看着面前档册记载,不觉又想起白清辉曾说过的:这凶手必然有个极便宜的身份……

白樘一笑:是啊,若说能够肆意观察诸家百姓们出入起居而不被人怀疑的、若说能时时刻刻留意路上行人来往动静的……那些随时随地走在街头的捕快自然是做得到的。

在此之前,白樘疑心的是更夫,更因此暗中查过,只是无果罢了。如今因引出了卢离,想到他的身份,更是疑云重重了。

倘若卢离真的值得怀疑,那么长安坊凶手迟迟不曾露面的原因,仿佛也可解。

卢离是捕快,自然有不错的洞察之能,更加上先前朱明添一家因夫妻反目大闹,也曾惊动过京兆府的捕快们……倘若卢离也在其中,因此看出端倪,更是板上钉钉了。

猎物发现了异常,自然不会再自投罗网。

白樘长叹……如今要做的,就是确认卢离的嫌疑身份。

长指又轻轻地敲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响,白樘思忖半晌,忽然抬头。

曾经那次,崔云鬟同赵黼来到刑部同他密说内情之时,曾提过一句。

她说:“我记得那凶手的声音……”

白樘眸色变幻:那女孩子听过凶手的声音……原本不足为奇,然而她说的是“我记得”三字。

不知为何,白樘觉着这一句话,大有含义。

白樘忽地道:“来人!”门口一名侍者走上前来,拱手领命,只听面前的侍郎说道:“立刻去世子府,务必面见世子,亲对他说……我请世子跟凤哥儿即刻前来,有事相商。”

谁知半晌那人回来,却带了一个叫白樘轰然惊心的消息。

同一日,世子府中。

这天日色明丽,正是宴请宾客的黄道吉日。晏王妃一大早儿起身打理收拾,又派侍女过来督促赵黼。

不料赵黼却也早就起身,且已经沐浴过了,着一身绛红色的锦缎袍服,袍摆绣着极华贵的江牙海水纹,金冠玉带,更显得丰神俊朗,威贵天成。

他今儿似乎兴致格外高昂,吃了早饭,就去给晏王妃请安了,晏王妃见他如此打扮,着实是万中无一的出彩,心里自然格外喜欢。

赵黼请安过了,便自回来,因知道这会子云鬟多半在书房,他便直接拐了去,不料却并不见人。

赵黼本要出去找一找,转念一想,倒也罢了,走到书柜前面儿瞧了一会子,便抽出一本来,原来他记得,这正是昨儿晚上云鬟看的那本,本以为是什么好的,垂眸看时,却见是一本《法华经》。

赵黼哑然失笑,翻开来看了几页,却见满眼的“须菩提、迦旃延、大迦叶、目犍连……”竟是一无所知。

又见写得是:“……若有人闻妙法华经乃至一偈一句,一念随喜者,我亦与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记。”他更加不明白了,勉强看了会子,便觉得头晕目眩,只得赶紧合上。

赵黼叹了口气,悻悻道:“这是满口子的是些什么,比之乎者也还难懂呢,她怎么竟能看得下去?如今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而此刻,云鬟却因要远远地避开沈家姐妹,便自躲开了去,因来至偏院,忽地听里头有女孩儿说话的声音。

细闻,乃是伺候赵黼的流苏,有些烦恼似的说:“世子真是越发古怪了,王妃派我来伺候,是什么意思,你们都知道了,怎么偏偏他不知道。”

有丫头笑说:“姐姐这两日怕是辛苦的很了,在世子跟前儿转来转去,又白白地抛了那许多媚眼,怎奈世子都看不见。”

流苏心恼,又抱怨:“你少来……要不怎么说世子怪呢,偏待那书童像是跟对别人不一样。”

丫头道:“其实王妃也察觉了,故而前儿才传他去问,不过看着他对答倒是很妥当的,人物也很好,王妃便才不计较了。”

两个人正说着,隔院忽有人道:“沈家姑娘来了!”

流苏便叹道:“这沈姑娘虽看着极好,谁知道是不是个厉害的,若真成了咱们世子妃,以后也不知怎么样。”

那人道:“王妃看中的人物,只怕错不了,何况两个沈姑娘都是难得的,出身又高贵,只怕世子也是喜欢的。”

两人一边儿说着,一边沿着角门自去看热闹了。

云鬟听到这里,便转身离开。只往后院僻静处去,走了不知多久,估摸着已经入席了,才往前来。

谁知还未进门,就见灵雨满面疑惑走来,手中拿了一封信似的,对云鬟道:“哥儿看看这个是什么?方才门上人送来,说是极要紧、指明了要给凤哥儿的。”

第129章

话说先前,白樘叫人速去世子府上,只为相请赵黼跟云鬟来刑部。

原来因他经过重重侦讯查探,疑心卢离是模仿“鸳鸯杀”的凶嫌,又想起云鬟曾说“记得凶手的声音”,故而想叫云鬟过来,他暗中安排,让她听一听卢离的声音,看是否为真。

谁知那前去请人的侍卫回来后,却道:“大人,事有蹊跷。”

白樘忙问何故,那侍卫便道:“小人前往世子府,按照大人所说要面见世子,谁知世子见了我,劈面便问是不是刑部的人传了凤哥儿去,小人听这话有疑,自把大人的话转述了一遍,世子变了脸色,口中喃喃只说什么‘不好’,当下也不再理会小人,竟径直出门,不知所踪了。”

白樘闻言微惊:“你可仔细打听过到底发生何事了?”

侍卫道:“我出来后,在门上打听过,听那些小厮们说,原先王妃在宴请沈相家的两位姑娘,后来传世子去见的……便是在那会子,外头有个捕快前来,说是府衙要送一封信给世子身边儿的凤哥儿,那些人不敢怠慢,只得替他送进去了,不多时候凤哥儿就出来,随着那人去了。”

白樘忽地觉着身上微冷:“府衙……的捕快?”

侍卫道:“打听的极明白,的确是府衙的人,至于叫什么就不知道了。”

虽说不知,可白樘心中却隐隐地猜到了那人是谁。

白樘本要吩咐底下行事,复一想,便道:“多带几个人,即刻去府衙,查看凤哥儿是否再那里,再查卢捕快又在何处。”

他自个儿却又起身往外,一边儿叫备马。底下人问道:“侍郎要去哪里?”

白樘道:“去晏王世子府。”

正疾步如飞地往外而行,迎面却见也有人匆匆忙忙地来了,竟正是清辉跟蒋勋阿泽三个。

白樘只当他又是来打听案子的,便道:“我有急事,回头说话。”

不料清辉忙拦住他:“父亲稍等,我也有急事!”

且说此前早些,沈舒窈跟沈妙英两人,乘车前往世子府。

两个人同乘着一辆垂缨翠盖的八宝车,沈妙英因见沈舒窈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衫,也仍只是淡扫蛾眉,轻点朱唇。

那乌云般发端簪着两朵珠钗,腕上一枚水色翡翠手镯,打扮的甚是素净,却越发显得气质温婉,容貌端丽。

沈妙英便啧啧说道:“今儿是王妃相请,姐姐如何越发不事装扮起来了?倒是显得我格外俗气。”

今儿她着一袭银红色的衫裙,从发端到双耳,手指腕上,都是一整套的名贵首饰,衬得容颜娇丽,整个儿明艳照人。

沈舒窈轻摇着一把旧的牡丹团扇,道:“我哪里是越发怎么样,平日里不也是一样的?如何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同了呢。”

沈妙英笑道:“也罢了,横竖姐姐天生丽质,不管穿什么、如何打扮,也掩不住的……何况若人家真喜欢,自然也不会计较别的。”

沈舒窈含笑啐道:“又要开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么?什么喜欢、计较的?”

沈妙英道:“你是真不知,还是跟我装呢?晏王妃这次请我们去,难道只是喝茶吃饭而已?”

沈舒窈点头叹道:“那你说是怎么样,又或者是鸿门宴么?”

沈妙英哼道:“你既然不肯说,我又如何要说出来,我就不信你真儿不知道的,我还偏不说了。”

沈舒窈只是笑着转开头去,果然也不跟她搭茬,十分沉得住气。

沈妙英本有些忍不住,怎奈对方淡淡地,她到底也不好造次,心里只暗暗称奇。

又行了会儿,沈妙英便道:“是了,云鬟去了家庙这好些日子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他们家倒也忍心呢。”

沈舒窈见她说起这个,才微微点头:“必然苦了她了,幸而她素来是那个随遇而安、少喜寡忧的性情。”

沈妙英有些不忿,因道:“她好性儿是她的修养,可崔侯府也实在是看人下菜碟儿的,因云鬟没了亲娘……就这样欺负起来,真真儿叫人看不惯,好端端地女孩儿,哪里说送家庙,就送家庙的呢。”

沈舒窈叹了一声,眉尖皱起,半晌,才冷笑道:“其实仔细想想,世间如此的事儿多着去呢,常常见的是‘锦上添花’,又哪里多几个‘雪中送炭’?”

沈妙英见她忽然发此感叹,细想了想,便点点头道:“幸而咱们府内这样的事儿少见。至少不似崔家做的这样打眼呢。”

沈舒窈嘴角一挑,又是一抹淡淡地冷笑。

沈妙英却并未看见,自顾自问道:“姐姐,横竖这儿没别人,你何不跟我说句实话?我瞧着晏王妃很是喜欢你,倘若她真的看上了你,你可要当世子妃了,你可愿意?”

沈舒窈微微有些脸红,却冷道:“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整天‘看上’长,‘看上’短的,你若爱当世子妃,你且当去。”

沈妙英心里有些不受用,赌气笑道:“这又是怎么了,难道世子妃不好么?若世子看上我,我当这世子妃又怎么样?难道世子会配不上我么?”

沈舒窈见状,方笑道:“好妹妹,我同你玩笑呢,你何必真恼起来。何况,前儿还是你跟我说的,世子为了个戏子,跟恒王世子打闹,几乎出了人命……”说到这里,便停了口。

沈妙英目光一亮,道:“活该!打得好,我若是个男儿,也早跟恒王世子动了手了!竟那样欺辱人,薛小生唱戏唱得那样好,却差点儿被他们糟践了,我真恨不得我也在场,还要给晏王世子拍手呢!真真儿叫人痛快。”

沈舒窈本是警示之意,忽地见她反而如此雀跃:当真是“夏虫不能语冰”,只得苦笑停口。

不多时来至世子府,两人下了车,入内相见了晏王世子。

她们姊妹两个,自然如两朵最娇艳的花儿一般,冉冉而来,似美玉明珠。

晏王妃很是欢喜,少不得盛情款待。

加上沈舒窈谈吐文雅,令人如沐春风,沈妙英却是个嘴快的,又时常说出些令人发噱之语,因此在她们两个的陪伴下,晏王妃竟十足开怀。

将到中午,因安排了饭食,晏王妃亲自坐陪,同她两人吃过饭,侍女上来献茶。

王妃才吩咐道:“世子呢?去告诉一声儿,说沈家的两个妹妹在此,叫他来见见妹妹们。”

侍女领命而去,沈妙英忍笑,便要同沈舒窈使眼色,奈何沈舒窈目不斜视,倒是让她白兴头了一会儿。

少顷,外头果然报说世子来到,沈妙英早留神看去,见那边儿门帘一动,有人走了进来,真真儿好个人物,一身绛红团花袍子,越发衬得少年美哉,如画中人物,虽生得貌美,偏偏英武俊朗,令人心折。

沈妙英一时看的怔了,竟目不转睛,沈舒窈却仍是静静垂眸,一副恭谨自敛之态。

晏王妃见赵黼来了,早暗中留意两位姑娘如何反应,见是如此,便含笑点头。

赵黼上前来行了礼,王妃含笑道:“见见你两位妹妹,舒窈,妙英。”

赵黼回过身来,也一一见过,只略点头而起,她两人站起来,分别道了万福,才又重坐了。

赵黼因坐在晏王妃的右手边上,沈妙英跟沈舒窈却坐在晏王妃左手旁边,王妃看看赵黼,又打量一眼沈舒窈,真真儿觉着郎才女貌,相映生辉,简直是不可多得。

众人说了会儿话,不过是你问我答,面上倒也融洽。

沈妙英因甚是待见赵黼,又知道他为了薛小生痛打赵涛,恨不得立刻问他其中详细,怎奈晏王妃在前,自不敢贸然,便只忍着。

赵黼却对她道:“听说两位妹妹都是在凤仪书院的?”

沈妙英道:“是,世子可念书么?”

赵黼笑道:“我不喜……”猛然想到云鬟给他扯的那谎,便生生转了个弯道:“不喜在外头读书,只在家里随意看看罢了。”

沈妙英却仿佛知晓他的意思,竟道:“听说世子行伍出身,行的都是豪杰英雄之事,自然是不耐烦那些文绉绉的了。”

旁边沈舒窈皱了皱眉,生怕沈妙英这话说的唐突,王妃心里难免不喜,便带笑道:“读书原本也是正经事,古来多少名将,也多是博览群书才能运筹帷幄的,何况世子性子通达聪明,只怕私底下也是个读书破万卷的,只不过谦逊罢了,咱们又哪里知道呢?”

一番话说得极为动听,晏王妃听得心旷神怡,暗中合眸念佛不已。

沈妙英嘟了嘟嘴,倒也罢了。

忽然赵黼懒懒地说道:“这倒是未必,我其实素来惫懒,只近来多得了个好书童,故而才略看了几页书,什么读书破万卷,根本不沾边儿的,也不必往我身上强摁。”

这一下,晏王妃收了笑,惊地看他。

沈舒窈脸上也飞红了,她从来自负谈吐,谁知如今竟似“马屁拍到马腿上”,又似被人当面打了一记耳光。

只有沈妙英“噗嗤”笑了出来,愈发觉着赵黼的性子很对自己脾气了,只是怕损了沈舒窈颜面,故而强忍着不敢接口。

晏王妃也生恐沈舒窈过不去,便含笑斥赵黼道:“当着妹妹的面儿,又瞎说了呢?”

又安抚沈舒窈:“他年纪虽然不小了,只因先前总在军中,我也不曾多约束他,竟惯出这样口没遮拦的毛病儿来,以后若是……总归是要改得。”

晏王妃又转头,特意还说赵黼:“前儿小凤子说你读了大学,又说‘修身齐家治国’等话,今儿你却偏来这样说,是要气我么?快向你妹妹赔礼!”

晏王妃本是要竭力安抚拉拢两个人,赵黼听了,慢吞吞地站起身。

沈舒窈瞥见如此,又听王妃一片维护之意,便带笑轻声道:“不碍事,世子不过心直口快罢了,我并未放在心上,王妃不必如此,我怎么担当得起。”

晏王妃见她果然识大体,才要夸赞。

不料赵黼笑看过去,因望着沈舒窈道:“妹妹自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呢。”

沈舒窈见他仿佛有弦外之音,不由也有些疑惑。

四目相对,赵黼忽然沉声说道:“世子的性子差,涵养亦不佳,在外为戏子争风,内蓄娈童,何况晏王始终被太子不喜,若跟了他,竟是百害无一利的。”

沈舒窈听了这几句,通身巨震,如被雷击一般,脸上更是红透,有些骇然地望着赵黼,任凭她再如何擅谈吐应对,此刻竟说不出话来,只顾发抖。

赵黼说罢,淡淡负手,眼底透出几分冷意来,道:“这些,才是沈姑娘放在心上的吧。”

晏王妃本以为两个人要互相致歉,自然更好,不想赵黼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因怔怔问:“黼儿,你在说什么?”

忽然沈舒窈站起身来,涩声道:“还请王妃恕罪,我忽然有些不适,告退了。”说着,便退后两步,竟自出门去了!

王妃急得起身,连叫了两声,沈舒窈却头也不回地,径直去了。

身后沈妙英也不知所措,虽然隐隐有些猜到赵黼那两句话从何而来,但又不敢相信,见沈舒窈去了,她总算醒过神儿,忙也起身:“王妃,我也告退了。”行了礼,也匆匆追了出去。

晏王妃拉不住这个,也拦不住那个,好端端一场欢天喜地的宴会,竟忽然风流云散似的。

晏王妃起身凝望,忽地反应过来,便回头瞪向赵黼:“你方才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呢?”

赵黼垂了眼皮,却笑道:“母妃别着急了,也更加不必为此生恼。”

晏王妃顿足道:“我如何能不着急?明明好端端地……你、你为何竟胡说起来,惹恼了沈姑娘……”

赵黼见她果然急得这样,才叹了口气,道:“母妃,你如何还不明白?人家看不上我呢。”

晏王妃愣了愣:“你、你说什么?”

只说赵黼离开晏王妃上房,一路往外而行,此刻沈家姊妹早就出府去了,赵黼在庭院里站了会儿,仰头看着天际流云,变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