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离挑了挑眉:“天生……好一个天生。”

白清辉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卢离道:“我也是天生如此,曾有个人说过……我是个怪物,就跟他一样,我本来不信,可是……现在看来,他真的说对了。”

清辉不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谁,便道:“这人是谁?”

卢离看一眼白樘,道:“白侍郎可知道?”

白樘冷道:“你本该憎恨他,却偏成了他。如今连此贼的名字都没胆量说出来,怪不得这样快就被我们捉到。”

卢离皱眉,欲言又止。

清辉已知晓:“那人……是鸳鸯杀?”

卢离垂头不答。清辉看看他,又打量这宅子,寻思白樘的话,便道:“你既然被恶人所害,就该有切肤之痛,如何还要把自己变成恶人?”

卢离仍是置若罔闻。

清辉道:“张捕头因为鸳鸯杀而疯癫,张娘子郁郁而终,这一切都是鸳鸯杀所赐,你虽不是他们夫妇亲生,却毕竟是他们养大的,怎么半点他们的秉性都没学到?你知道他们最恨的是鸳鸯杀,你如何还这样做?”

卢离肩头微微发抖,双手微握,想抬起,又停住。

清辉道:“你可知他们死也不会安心……”

卢离忍无可忍,叫道:“够了!”

清辉并不理他,想了一想,继续道:“你方才说是天生……可知我不信如此?人非佛圣,自然皆有兽性,可也皆有自律之心,故而人才之所以为人。而你,你不过是恶欲兽性难以自制罢了,却偏借口天生!”

卢离气有些气促,摇头道:“是他说的,说我是跟他一样……不错,我想他们死,想他们被血淹没……”

清辉道:“分明不是!你该做的是痛恨鸳鸯杀,而不该像是他一样滥杀无辜,想想张捕头,想想张娘子,你如此怯懦卑劣,可对得起他们!”

卢离叫道:“你住……”

尚未说完,清辉盯着他,冷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心里也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可是,你虽然满手血腥,但现在仍可以救两个人的性命,可知道张捕头张娘子的魂灵都在看着你呢?——季陶然跟云鬟到底在哪里?”

卢离听到“他们都在看着你”,却跟云鬟说的一模一样!心底绷着的那根线“嗡”地一声,不由抱头叫道:“现在又怎么样,找到他们难道还能活?”

白樘上前一步,将他手腕握住,沉声喝道:“他们在哪,说!”

这已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最后一击。

卢离慢慢抬头,对上面前这双光明的眸子,他的心已经是黑沉一片,此刻混沌之中,忽地有一抹极弱的微光,似乎魂灵里飘出的垂死一线,卢离喃喃道:“他们……”

第133章

哑巴胡同这宅子,正是十多年前,鸳鸯杀犯过案的一所宅院,因此案惨烈,一家子从上到下,夫妻子孙以及奴仆等,尽数遭了毒手,足有十几口人。

当时也是闹得人人自危,连哑巴胡同里原来的住户都再难安居,匆匆地不知搬走了多少。

自那之后,这宅院便成了凶宅,虽然时过境迁,仍是阴气森森,但凡知道些儿底细的人,宁肯绕路也不愿把这门首经过。

白樘之所以会寻到此地,却正是从卢离的身份上入手的。

先前传了卢离跟京兆府捕快们来至刑部,白樘曾带着问了一句有关他的出身,问他是否知道自己原本是哪家的,卢离只说“记不得”了。

张娘子身子弱,膝下始终无所出,张大继收养了这孩子的事儿,起初刑部众人也不知道,直到半年后,白樘无意中才听闻他收了个义子,只是不得空见。

且张大继对着孩子的来历绝口不提,因此只当他是不知哪儿容了个孤儿罢了。

如今因满城找不到卢离,白樘思来想去,只仍要从卢离身上着手。

当下便先传了朱三郎夫妇过来,只因张娘子死后,身为舅爷的朱三郎便算是最熟悉张家跟卢离的人了。

因问起卢离来,朱三郎夫妇对视一眼,朱三郎便道:“大人怎么问他?是不是他做了什么恶事?”

白樘道:“如何这样问?”

朱三郎看一眼旁边的女人,他的婆娘便道:“我就说那孩子从来不是个好的,整天阴阴森森,看人的时候是瞥着看的,十分不讨喜。”

朱三郎道:“大人,不怪我们这样说,自从姐夫去世之后,我们也时常帮着他们,后来卢离进了京兆府,我们只以为是盼出来了,他好歹出息了,亲戚们自然更好了。谁知虽然出息了,却一点儿也不念旧情,总不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逢年过节,也不知来拜会,因此我们才跟他冷了。”

又问:“大人,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了?”

白樘道:“你只管好生想想,他素日惯去什么地方,跟何人熟识。”

朱三郎拼命想了会子,只是茫然摇头。

白樘见一无所得,才要叫他们起去,却见孙氏面有犹豫之色,白樘便问道:“孙氏,你有何话说?”

孙氏见问,才又忙低下头去,道:“民妇有件事,而已不知该不该说……”

白樘道:“唤你们上堂,自然要把所知所闻尽数说明。”

孙氏闻言,便道:“是这样儿,原本是先前,张姐夫还、还在刑部当捕头的时候,卢离因在我家里玩耍,那时候民妇家里有一只看家的狗儿,每次见了他,都会吠叫,那一日,忽然没了声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民妇找了许久,才在外头的水沟里发现了……”

孙氏说到这里,脸上便透出恐惧之意,有些说不下去。

朱三郎道:“你怎么说起这件事儿来了?”

白樘道:“然后怎么样,说下去。”

孙氏道:“是,大人,”又瞪朱三郎:“我就觉着那孩子不是个好的,就从这件儿岂不看出来了?自要告诉大人。”

因又对白樘道:“原来那只狗儿不知怎地死在了沟渠里,只不过并不是寻常淹死,或者被车马撞死了的,却是被人……被人刻意杀死,开膛破肚,剜眼断爪的,真是惨……当时四邻也都盯着看呢,都觉害怕,民妇只因看见了这个,还连病了好几日呢。”

朱三郎见都说了,无奈,也道:“因素来这狗儿只对卢离吠,可他毕竟是个小孩儿,我仍不大信是他做的,问他,他也不认,还是内人从他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把沾血的小刀,才知道果然是他……”

孙氏道:“我们把此事告诉了张姐夫,又引他去看了那狗儿,姐夫脸色大变,也不说什么,只拉着卢离走了……自那之后不久,听说姐夫就出了事了。”

两夫妻说完,又打听卢离犯了何事,白樘只命人带他们离去。

两人去后,白樘因想着方才的话,心底竟有股不祥疑云挥之不散。

原本刑部众人都以为,张大继当初失心疯,只是为了鸳鸯杀劳神摧心之故……甚至直到如今,也并无其他证据证明他是因为别的。

可是方才朱三郎跟孙氏所描述的那狗儿被虐杀的模样,总让白樘心底有种不好的联想。

尤其是两夫妇说起此事之时,虽然只是一只狗儿并不是个人被杀,可是他们两个脸上的神情、身上透出的恐惧感,种种,都让白樘仿佛……似曾相识。

朱三郎夫妇所表露出来的透骨惧意,竟跟那些看过案发现场的京兆府捕快们回想当时、所流露的那股惊心惧怕之感,如出一辙。

白樘搜心细想,抓住此点,就如暗夜见了一点光。

他复拧眉,循光而行:“莫非张大继之所以神智失常,或许并非只是因为抗不过鸳鸯杀,而是……目睹最亲近的人反而竟是个……”

——张大继是见过那狗儿被虐杀的场景的,作为一个追踪鸳鸯杀数年,深知他作案手法的捕头来说,自然并不陌生。

他的感觉只怕跟白樘此刻的感觉如出一辙。

当知道做下此事的正是卢离之后……

白樘猛地睁开双眼,让人把刑部几个有年岁的老人叫来,问起张大继收养卢离的详细时间。

连同先前跟阿泽说张家端详的老书吏在内,众人竭力回想了一阵,总算对出了一个不错的月份。

白樘早把鸳鸯杀犯案的档册放在手边儿,此刻也正翻到了那一页,手指点在那墨笔勾勒的字迹上,听了此话,目光垂下,看见的是:某年某月,哑巴胡同,鲁家。

白樘是负责侦办鸳鸯杀案件的主事之人,对每一件儿案子都烂熟于心。

鲁家灭门案,如同鸳鸯杀犯下的任何血案一样,同样是人间地狱打开了一般,只是这一件案子里,有个奇异之事,外人并不得而知的。

那便是……这案子之中,有个活口。

活口还只是个半大孩子,乃是鲁家奶母之子,藏在柴房里才躲过一劫,然白樘知道鸳鸯杀为人心狠手辣,更心细如发,常年累月犯案,不出手杀人则已,一出手,便是鸡犬不留。

这样经验老到又凶残之极的贼徒,又怎会忽略一个孩子?

当时白樘试图从这孩子口中问得端倪,谁知不管用什么法子,这孩子总是三缄其口,也从不跟外人说话,几乎让人以为他是个“哑巴”。

久而久之,白樘只以为他是目睹那灭门惨状吓傻了,故而也不再逼问,只交付张大继带他去安置了。

张大继行事稳重妥当,白樘自然最是放心。

可是偏偏是这最稳重妥当的人,却做了一件儿让白樘最为意外的事。

他暗中收留了这孩子,并改了“鲁”为“卢”,且掩藏他的身份,想让他就这样,抛开过去种种,只作为自个儿的养子活下去。

张大继自然是因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在他以为,若把此事告诉出去,白樘是那样一个铁面无私不肯徇情的人,怎会容他收留灭门血案件里的孩子?故而隐瞒。

白樘马不停蹄地想到此节,心底便冒出一个念头:倘若鸳鸯杀并不是无意中忽略了这个“活口”,那又是怎么样呢?

只是来不及再寻思此事了,白樘即刻命铁卫出动,直奔哑巴胡同。

果然把卢离捉了个正着。

“你是谁,想做什么?”

“放过我!”

“妹妹!妹妹!”

凄厉的叫声跟急切的呼唤,交织在耳畔响起,云鬟猛地一抖,醒了过来。

黑暗里,看不清对面的脸,却听到他的声音,唤道:“妹妹,你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云鬟忙伸手,抖抖索索摸过去,模糊中季陶然的手动了动,便将她抱在怀中:“别怕,我在呢。”

云鬟的泪无声落了下来,却忍着并不哭出来,季陶然察觉她的身子在发抖,便道:“好妹妹,别怕,不会有事的,白叔叔,清辉,还有……世子……都会来救咱们的。”

云鬟“嗯”了声,忽地嗅到一股血腥气,心头一揪:“他伤了你,可要紧么?”

季陶然道:“不打紧,只是蹭破了皮儿而已。”

云鬟道:“表哥,是我害了你,我本来以为,他会停手的。”

季陶然笑道:“你这傻孩子,说的什么话,若不是你把他吓破胆,这会子我哪里还能跟你说话呢,只怕早就魂游地府了。”

云鬟听他语气带笑,才略略心安,不由也笑了声,却又因不见天光,便道:“这儿是哪里呢?”

季陶然道:“不碍事,像是个柜子里。”

云鬟却觉着身上极热,胸口也有些发闷,便道:“表哥,我有些喘不过气,你可好么?”

季陶然安抚道:“好妹妹,你试着慢一些喘气,是你方才太怕了,所以才这般。”

云鬟点了点头,却觉着耳畔寂静非常,竟似听不见一丝尘世的声响,仿佛两个人在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一样,她便道:“怎么这样安静?”

季陶然道:“大概是天黑了,那坏人也走了的原因。”

云鬟道:“我们趁机也逃走可好?”

季陶然握着她的手:“这柜子从外头锁起来了,我方才试了试,打不开,咱们就安安静静等在这儿,等白叔叔清辉跟世子他们来救咱们。”

若不是季陶然在此,说了这许多话,云鬟此刻必然要受不住了。听到这里,心里才安定下来:“我知道四爷一定可以找到咱们的。”顿了顿,又道:“纵然是换了地方,也是可以的。”

季陶然不懂这话,问道:“什么换了地方?”

云鬟不答,季陶然停了停,就又问说:“是了,你先前如何把卢离吓得那样儿,真不愧是妹妹,我若不是亲眼见着,也是不信呢。”

云鬟听他声音温和,半点儿紧张害怕都没有,心越发安了,便道:“其实还是多亏了你。”

原来,那日季陶然因得知林嬷嬷带露珠儿回鄜州,便想去跟云鬟说声,毕竟是他传的口信儿,倒要回复一句。

他见了云鬟,话自然就多起来,正好儿就把白清辉说卢离身上有血腥气,以及卢离的情形跟云鬟当个笑话说了。

清辉等人不在京兆府,自不知卢离的底细,可季陶然因关心卢离孤单可怜,偶然向盖捕头等打听两句,就知道他是张大继的义子,以及张娘子多病等事。

而云鬟之所以用张娘子已死来诈卢离,却跟季陶然无关了。

只因前世,那蒙面凶徒把她绑来之后,曾说过几句话,当时她胆战心惊,魂不附体,本应记不得的。

可是今生,卢离就在眼前,又见他如此穷凶极恶,竟连季陶然也要杀害,她便竭力镇定下来,因回想起前世此刻的种种。

当时她虽然被绑着在卢离跟前儿,眼前是季陶然,可是在她看来,就如同两间柴房,两个崔云鬟,两个卢离,只不过一个蒙面,一个豁出一切似的在他们跟前儿。

两种既有相似,也有不同的场景,般般分明。

面对那蒙面卢离,她慌的无法自制,泪拼命涌出,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凶徒,便拼命垂头抱膝,缩成一团。

忽然头发被人用力一扯,生生将她拽了起来,云鬟禁不住尖叫。

蒙面卢离捏着她的下巴,道:“崔云鬟?”

云鬟道:“你、你如何认得我……”

蒙面卢离笑了两声,道:“我自然认得你,极早就认得你了。”

云鬟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不懂,我从未见过你。”

蒙面卢离不言语,云鬟不敢看他,低头问道:“你、想做什么?”他仍沉默,云鬟道:“你放我回去可好,府里头这会儿定然着急找我……”

蒙面卢离才道:“那府里的人根本不理你死活,你难道不知?”

这句话从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口中说出,却让云鬟心里陡然酸痛:“你懂什么?”

蒙面卢离笑道:“你不信么?可怜的孩子,还做梦呢……”因打量着她,忽然眼神有些变化,仿佛想起了什么,那寒意便不那么浓了,也撤了手。

云鬟因心里又怕又是难过,便复垂头落泪,却听耳畔这人有些叹息似的说道:“说起来,你倒是跟我有些相似……世上真正对你我好的人,都已去了……从此之后谁还会再理会你的死活呢?”

云鬟心里一动,隐隐猜到他口中所指的是自己的母亲谢氏,也许是想到了母亲,便觉着没起初那样害怕了。

云鬟大着胆子问道:“你的母亲也去世了?”

蒙面卢离道:“那贱人早死了!我说的不是她,她也不配。”

他忽然盛怒,那眼神蓦地又变回原来刀锋似的颜色,对云鬟道:“说来你比我幸运些,毕竟你生身的母亲疼你,本来……我也还有她,可现在,我又已是一个人了。”

忽自言自语道:“不过,从此终于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没有人再拦着我,就如那人所说,我也终于可以……当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了。”嘶嘶而笑。

那一刻云鬟不懂,但纵然是蒙着面,她仿佛还能看见这蒙面底下,他笑着呲出獠牙,而那嗜血似的目光,重又看向她,肆意打量过她的眉眼,然后……一寸一寸往下……

云鬟定神,不许自己再想下去,这些前世之事她自然不能跟季陶然说,只道:“我先前听了表哥说他家里的事,又看他那样穷凶极恶的,就猜他的亲人都亡故了,他说起张娘子的时候,用的是‘义母’的称呼,且说到张娘子死讯之时,用的是‘去世’二字,可见他十分尊敬张娘子,表哥,我猜的是不是极准?”

季陶然却一声不响。

云鬟一怔:“表哥?”

季陶然仍是不答应,云鬟着急,忙伸手探摸过去,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手上却黏黏湿湿的。

第134章

先前云鬟因想通前情今事,又窥知端倪,便以言语镇住卢离,可卢离残忍奸诈,本不信她的话,怎奈她既知道张娘子去世之事,又知道他心底那深埋密藏、从无第二人知晓的绝密。

若说张娘子是她乱猜所得,那鸳鸯杀这件事,以及她所说的那句话,却已经超乎卢离想象。

其实对卢离而言,震住他的并不是所谓“鬼魂”,所谓鬼魂之说,在他看来未免荒唐可笑,似无稽之谈,因为他们的心智早就狠辣凶戾到超乎异常,纵然真有鬼神,他们也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云鬟所说,偏偏击中的是卢离最不能碰触的软肋。

一是张娘子跟张大继,二就是鸳鸯杀。

这两种人,对他而言,就仿佛光明跟黑暗,正道与邪恶。

他向往尊敬张大继的为人,也敬待张娘子为母之责,这正是他人性之中唯一残存的善。

但是对鸳鸯杀,便不是单单一个“恐惧”可以形容的。

鸳鸯杀在鲁家作案之事,卢离曾亲眼目睹。

他有些忘了当时自个儿是什么心情,但是他并未叫出声来,也并未逃走,也许……是吓傻了,也许是从未想到,总而言之,他便呆呆地动也不动。

鸳鸯杀自然看见他了,那一刻卢离以为自己也要死了,他想要逃离,可双腿却不听使唤,眼睁睁地看着鸳鸯杀来至跟前儿。

那人脸上身上,都是血淋淋的,看来就如血池里爬出来的鬼怪。

他注视着卢离,那双因沾血而也变得血红的眸子,如此狰狞,倘若这会他把卢离吃了,卢离也并不觉奇怪。

鸳鸯杀看了卢离半晌,忽然靠近过来,他身上的血腥气跟咻咻吐气的气息令人窒息,而他的声音,在耳畔低语似的:“我不会杀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是一类人,你是个怪物,跟我一样的怪物。”不怀好意的窃笑,又仿佛是一种预言。

那时候卢离并不知道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或者真的已经吓傻了。

直到不管多少年过去,那一幕仍是在他心底毫无褪色,那个残忍的如同恶魔般的鸳鸯杀,在耳畔同他嘶嘶地说着:你是个怪物,跟我一样。

他隐约明白这句意思的开始,是在朱三郎家里,把那只总是冲着他吠叫的小狗肢解了。

当那滚热的血浸蔓过双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那一年在鲁家,他怔怔看着鸳鸯杀杀人,他以为自己心中所有的是恐惧,但是……并不完全是。

张大继的“失心疯”,跟他脱不了干系,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此后,卢离竭力克制体内那股叫嚣躁动的欲望,他不想让张大继彻底“失望”。

因为他知道,他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耳畔鸳鸯杀的呼唤仿佛从未消失过,他在引诱着他,想让卢离也变成跟他一样的怪物。

最初选择当捕快,其实也是想要跟张大继一样,或许可以好一些……

只可惜,事与愿违。

张大继去世之后,他心底的恶之芽重新蠢蠢欲动,也许是……毕竟他心底的“善”太弱小,抵不过那“恶”的强大。

最终,他终于向着耳畔那声音低头。

所以就在云鬟说起他们都在看着你的时候,对卢离而言,他不是怕什么鬼魂,而是他最怕的两种力量,他最不能面对的……光明跟黑暗,让他心生恐惧,无所适从。

“你为什么会知道?”卢离抬头,紧盯着云鬟,“跟我说实话。”

云鬟道:“我说的便是实话。”

卢离咬牙:“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鬼话?你到底从哪里听来的!”

他不信真的有鬼在看着自己,但是就如白樘所说,他怕云鬟所说的这些话,因为无论如何想不通,便更加惧怕。

云鬟道:“你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两个人目光相对,云鬟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选择正面对上这记忆中恶魔似的人。

卢离忽然狞笑:“好,你既然说他们在看着我,那就让他们来阻止我。”

他迈步走到云鬟跟前,俯身捡起地上的薄刃,在云鬟颈间轻轻比了比:“说实话,我就放过你。”

云鬟微微抬头,奇怪的是,虽然紧张,并不惧怕。

卢离眯了眯双眼,却见手底的肌肤如最细腻的羊脂白玉,他几乎按捺不住……忽地听身后季陶然叫道:“有本事冲我来,你这懦夫,可知你死到临头了!妹妹说的话从来都会实现,她就是能看见那些东西,夏家大小姐的案子你知道对么?尸体就是妹妹帮着白四爷找到的!”

卢离生生地停住步子,回头看向季陶然。

季陶然生怕他不怒似的:“冲我来啊,我倒要看看你这白眼狼是不是敢对我动手。”

卢离听到“白眼狼”三个字,牙关紧咬,果然折返回他的身边儿。

漠然的眼神看着季陶然,卢离轻声道:“季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口中虽然这么说,手上却丝毫也不迟疑,薄刃准确地没入季陶然右侧胸前。

顿时之间,鲜血便顺着涌了出来。

他下手太过意外,季陶然感觉一股无法忍受的锐痛传来,不由叫了出声。然而只短促地叫了一声,他便紧咬牙关,不肯再让自己发出声响。

卢离好整以暇地打量他的脸色,慢慢将刀柄掣出,这样做伤害自然加倍,然而季陶然的脸色雪白,冷汗如雨,却仍是不肯发出惨叫。

卢离大为意外,正要再选一处下手,忽然听见身后云鬟道:“他们都在看着你,在看着你呢!张大继,张娘子,还有那个你口中的‘贱人’!”

卢离正要一刀再扎进去,刀锋划破了衣裳,却无法再往前一寸,方才激起的怒逆之心再也撑不住,卢离扬手将刀子远远扔开,张口呼呼喘了几下儿,抬手紧紧地抱住头,崩溃似的嚎叫出声。

他转过身,快步来到云鬟身边儿,揪着她语无伦次地叫道:“你怎么知道,说!你到底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再也没有先前的冷静淡漠,此刻的卢离,俨然将来崩溃似的,把云鬟揪得跌在地上,兀自抓着不放,仿佛要将她活活地撕碎了一般。

季陶然痛的几乎晕厥过去,见状厉声大喝:“放开她,放开她!”拼命挣扎,绳索都被血染透了,因挣动的太过激烈,连人带椅子,往旁边倾倒过去。

只听云鬟道:“我就是知道,我知道你做下的这些事,我知道他们都在看着你……你不要再错了!你是人不是畜生!”

——你是人不是畜生。

卢离揪着她,待要撕开她的衣服,听了这句,狠狠一个耳光掴了下来。

云鬟猝不及防,被打得往后跌飞,额头碰在地上,顿时晕了过去。

季陶然叫道:“妹妹!”此刻更不知身上痛多一些,还是心上的痛多些。

半晌他回来,神色冷静下来,只拖了一个极大的箱子,便把云鬟抱起来,放在里面。

季陶然不知他要做什么,然而身上血流不住,整个人有些发晕,竟无法问出声。

卢离走过来,歪头仔细又看了他一会儿,才恳切般说:“季公子,你真是个好人。”话音未落,一拳挥过去。

季陶然本就撑不住,如此一来,便一声未出,晕了过去。

季陶然是比云鬟更早醒来的,且早已经查看过。

他并没有对云鬟扯谎,他们的确是在一个“柜子”里,只不过他没告诉云鬟的是,如今这个“柜子”在何处。

倘若是放在外头,不管如何,都会听见些许声响,可是如今这个柜子,却透着憋闷沉重之气,连任何轻微的声响都没有。

季陶然伸手轻巧板壁,并不似敲击木板发出的“咚咚”声,反而一股沉闷声响,仿佛敲在泥地上。

他身上的伤口不知流了多久的血,整个人晕晕沉沉的,却只竭力抱着身边的人,探着她的微弱鼻息,知道她还好,就觉心安。

安抚了云鬟那几句后,季陶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耳畔听着她的声音,心魂儿却仿佛幽幽然飘荡离体了一样。

云鬟听不到他回应,浑身发冷:“表哥?”

季陶然朦胧中听见这声,却无法回答,只听云鬟骇然大叫:“季陶然,季陶然!你答话,跟我说话!”

这既闷又黑的“柜子”里,女孩子的声音听来格外惊魂,季陶然察觉她拥住自己,声里渐渐带了哭腔:“季陶然,别死!求你别死!”

她如此慌张,从来都是那样安静冷淡的一个人,此刻却为了他这般失神。

倘若他死了,留她一个人……可怎么是好?若给她知道了如今他们身在何处,又该怎么慌张害怕呢?

已经有些缓慢的心跳,慢慢复苏过来,季陶然咳嗽了声:“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