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离见问,回头盯了他半晌,道:“说来,我倒是并没料到这个,差些儿上了当。”

原来按照云鬟所记忆的,在北门桥血案之后,便自然是长安坊,三个案子过后,就轮到她,也正是在她被绑了的危急关头,是白樘及时寻来相求。

可是只因卢离看破了长安坊内的埋伏,因此自然不会铤而走险,他的杀意被阻,恼恨交加之下,本想再选别的人家儿,又恐仓促里反弄巧成拙,因此勉强按捺。

何况最让他不解的是:为什么白樘会未卜先知到让人在长安坊内预伏?

起初卢离发现有刑部高手出没之时,还有些惊心动魄,以为自己露出马脚,是以公差们才要瓮中捉鳖。

可那些差人却并没一拥而上,卢离强自镇定,离开之后,心中细细想了许久,却并没发现有什么破绽。

何况倘若刑部真认定是他,早就将他拿下了。

由此可见,白樘只知道案发地点,不知作案之人。

可不管如何,这一处的伏兵,竟是莫名而来,宛若神兵横来一样当头棒喝。

他自问行事上绝不会留下任何破绽,直到想起了一个名字。

——崔云鬟。

这个他曾经大惑不解,后来却越发“难以忘怀”的名字,当时京城已经传开崔侯爷把女儿送去了家庙的事儿,加上长安坊之事被耽搁下来,卢离开始留意侯府的家庙。

起初因北门桥事后,为防备那“连环杀手”,京兆府的捕快们多半时间都轮班在街上巡逻,他也不得空出城,只偶然一次,因随着其他捕快出城侦讯,略略张望了几眼。

后来因白樘在长安坊布了伏兵,京兆府那边儿压得略松了些,卢离才得了闲,便来城外查探。从外围看,也并没发现异常。

正在心中揣测如何行事,谁知那日,他在街头巡逻,正好儿看见崔承带着几个大汉,嚷嚷着说什么:“我就要去……看姐姐又怎么了?”等话。

卢离听在耳中,便假意对一块儿巡逻的捕快道:“忽然想起来,我娘昨儿说身上不好,今儿要去怀安堂里拿药,迟了怕就耽搁了。”

捕快们自然知道他孝顺,家里又艰难,何况他跟着也多是不言不语,一不留神还以为没这个人呢,当下自然就许了。

卢离绕了个弯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赶上崔承一行人,随着来到家庙。

因京兆府的公差们也是常常出城公干的,偶尔也到各处家庙歇脚喝水,是以门上小道士见了他,还以为是有事,便自接了。

卢离同他说了三两句话,无非是问近来可太平之类,此刻,早已经听见里头崔承嚷嚷什么“姐姐为何不见我”等话。

卢离假意跟小道人道:“听闻侯爷府的大小姐在这儿静修呢?”

那小道人自然答了。卢离又道:“好端端地如何把个尊贵的姑娘弄来这儿呢……对了,我听说这姑娘年纪小,生得却极难得的,只不过毕竟是贵人小姐,在这儿住可妥?”

道人笑说:“生得怎么样,我们哪里能得见呢?姑娘来的时候,我们许多人都回避了,就算在这儿住了这许多日子,尚且没见过人、连个声响儿都没听见呢。”

卢离道:“我本想进内看一眼,既然姑娘再这儿,倒是也要回避了。”

他是公门中人,小道士丝毫戒心都不曾有,便说道:“不妨事,姑娘只住在最里头的院子,距离这儿尚且远着呢,何况哥儿是公差,来转转也自是常事,怕什么呢。”

当下陪着卢离入内,走了两重殿阁,小道士指着最里道:“大小姐就是在那院子了。”

卢离远看一眼,正好儿主持僧匆匆进门。

此刻院门被主持僧跟崔承两人接连推开,便见里头崔承叫嚷着“姐姐”,不停地踹开一间间门扇,可自始至终,崔云鬟却从未露面儿,直到到了最后一间,崔承一跃而入,却没了声响。

小道士正眺首好奇张望,却听卢离道:“看了这许久,我也该去了。”转身往外疾走。

小道士只得回身陪着,送到门上,却见崔承的几个随从都在门口坐着,说说笑笑,有人道:“咱们哥儿越发娇纵了,今儿的事大家伙回去可别吵嚷出去,侯爷听了倒也罢了,若给老夫人知道,又是我们的不是了。”

也有人说道:“也是有些怪,咱们大小姐性子那样冷,偏偏哥儿如此热络的,你瞧,在里头叫唤了大半晌儿,硬是没出来见他,可是怎么说呢。”

几个人见了公差,才住了口,卢离并不耽搁,一径去了。

因季陶然问,卢离想起这一幕来。

卢离说罢,季陶然呆了呆:“这又如何?你发现什么了?”

卢离回眸看云鬟,因说:“我正是什么也没发现,才觉着异常。倘若她果然在那房间里,如何竟忍心不露面?那小崽子一间一间房找过去,叫的怪可怜见儿的,我就不信她若在,会狠心不见。”

云鬟只听赵黼说家庙另有安排,实则并不知道详情,见卢离说,便无言。

卢离道:“后来我想通了,既然姓白的能在长安坊里安置伏兵,难道会想不到家庙之事?何况我在尸首上留下了‘崔’字,他们却大张旗鼓地把人送到家庙……这不正是设了一个诱饵,引我入彀么?”

季陶然这才恍然,心中却为此人的狡狯奸恶而咋舌惊心。

卢离笑道:“在若不是那小崽子搅局,只怕我也就完了。”

卢离叹罢,季陶然问道:“所以你知道妹妹不在家庙,可你又如何断定她在世子府?”

卢离又森森然笑了两声儿:“这就要多谢你了,季公子。”

季陶然打了个哆嗦。

季陶然因对卢离并无防备之心,可卢离对他却有深究之意,稍微留心,便把他的底细探听的一清二楚。

上回季陶然跟盖捕头在院中说话,盖捕头曾问他跟赵黼是否深交,又去世子府做什么,当时他虽答说是泛泛之交,但既然交情平常,如何又着急过去?

隔壁的卢离自然听得分明。

何况原先崔云鬟在侯府的时候,他总要隔三岔五地跑上一趟,自打崔云鬟“去了家庙”,他非但少去崔侯府,也从未去过什么家庙,反而对世子府上起心来。

再加上赵黼带人去畅音阁、后又同赵涛大闹一场,名头无两。京城内最爱说晏王世子的八卦,又都传说晏王世子收了个极出色的小书童……名字也叫人想入非非,叫什么“小凤子”。

卢离暗中留意,又跟踪了两次,自然就知道了。

季陶然也并不蠢,想了想自己素日里言语举止里透出的破绽,一时恨不得死了。

眼见卢离又要去逼问云鬟,季陶然只想牵住他,便又道:“你说了这许多,却未曾告诉我,你无缘无故,竟是为什么要做这些十恶不赦禽兽不如的事?杀了那许多无辜之人,犯下这样滔天血案,你可对得起死去的张捕头?”

卢离听到“张捕头”三字,脸色一变:“住口。”

季陶然道:“我说的难道不对?你这样,张捕头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心!”

卢离眼神一利,便上前来,死死地盯着季陶然,似盛怒之中。

半晌却忽地又笑说:“季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就这么想护着她么?”

季陶然对上他的眼神,只觉着这并不是一双人的眼,一时心窒,难以回答。

卢离举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卷着的布包来,慢慢打开,却见布包上有一个一个地小长格子,里头盛放着的,却是形态各异极小巧精致的一些利器,有薄刃,长刺,细钩……种种匪夷所思。

卢离端详了会儿,抽出一个汤勺般的东西,在季陶然眼前比量了一下。

季陶然虽不明白这是何物,他的动作又是何意,却通身打了个激灵,不寒而栗。

卢离自言自语道:“不成……眼睛先没了,就看不到好光景了。”

这一刻,季陶然忽然明白了白清辉那句“他身上有血腥气”是何意。

因为此刻,他已经嗅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嗜血之意!

卢离低头又似要找器具,忽地听身后云鬟道:“因为我看见了。”

卢离一愣,慢慢地回身抬头看向云鬟:“什么?”

云鬟淡淡道:“你问我为什么知道长安坊会出事……因为,我看见了。”她的神色很是淡然,淡然的让卢离几乎生出错觉,这丫头并不知她面临的将是怎样的折磨。

卢离疑惑问:“什么意思?我还并未去做事,你便看见了?”

他竟把“杀人”说成“做事”。

云鬟微微垂眸:“我说我看见,并不是看见你杀人,而是看见了,之前被你杀死的那些人。”

卢离神色微变:“你说什么?”

云鬟仍垂着眼皮,只唇角微挑:“杨主事夫妇并使女,王商一家……”

卢离喉头动了动,直直地看着云鬟片刻,才笑道:“臭丫头,你是想吓唬我?你以为我会上当?”

云鬟摇了摇头:“除了他们,还有张捕头,以及……张娘子,他们每个人都在你身边儿。”

卢离原本还镇定,听到最后“张娘子”一句,眼神一刻慌乱,竟不由自主往后挪退了一步。

云鬟抬眸:“你还想知道更多吗?”

第132章

且说在那柴房之中,卢离被云鬟一番话说得陡然色变,季陶然却悬着心,不知到底怎样,只暗中祈求云鬟不会激怒这凶徒罢了。

而对卢离而言,其他的倒也罢了,以他狡狯之极的心性,自可以当云鬟是在诈他,可是“张娘子”之事,她又从何知道?

他从未将张娘子的死讯告知于外,就算因为他劫了季陶然跟崔云鬟,白樘等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也会极快派人搜查张家,从而发现那棺木……可是,这都是再绑了他们之后。

卢离瞪了云鬟半晌,才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义母去世了?”

云鬟对上这双眸子——就算心中难免波动,仍然极冷酷镇静的,她原本至惧这双眸子以及他的主人,结果命运仍避无可避。

先前因担忧蓝夫人一家,竟把那发自骨子里的惊悸战栗压了下去,然后……却是季陶然。

季陶然方才竭力同卢离说话,他的意思云鬟如何不知?季陶然只是想把卢离引得朝向他去,别叫卢离为难自个儿罢了。

她虽然仍落入贼手,可今生却不再是一个人了。

云鬟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强逼自己冷静。

她沉默地听他两人说话,渐渐地……记忆里,那满心恐惧惊怕,拼命战栗发抖,泪眼朦胧只是啼哭的女孩子……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此刻,云鬟垂了眼皮儿,道:“我回答你的问题了,你该答我的。”

卢离一怔,旋即挑了挑眉,笑道:“你放心,我自然还未动他们……等我做完了这一次,还有机会的话……”

话音未落,云鬟道:“你没有机会了。”

终于听他亲口说了一句“未动”,先前忐忑的心才慢慢放下,此时此刻,就算是立刻死了,也是无憾了。

卢离皱眉:“你说什么?”恼色一闪而过,捏着云鬟下颌,咬牙切齿道:“该你答我的话了。”

云鬟方道:“张娘子自然已经死了,你害死的那些人,还有张捕头,张娘子,他们都跟在你的身边儿,此刻也正看着你。”

卢离死看了她一会儿,嘶笑起来:“小丫头,差点儿给你唬住了……”

这件事虽难解释,但倘若云鬟是胡猜、却偶然猜中了,也自然是有的,难道她当真有所谓“阴阳眼”,能看见鬼不成?

卢离把那布包放在炕上,慢慢地展开,选来选去,挑出一支极薄的小刀子,在眼前轻轻地一横,目光越过刀锋看向云鬟,道:“你瞧这刀刃,是不是十分精巧,割在肌肤上,绵密无声……如同划开上等帛片。”

季陶然大气儿也不敢出,只觉得眼前所见真真儿如梦一般,听卢离的声音重又阴狠起来,且说的这样,他正欲大叫,却听云鬟又道:“另外,还有一个人。”

卢离似笑非笑,手指在那刀刃上轻轻抚过:“还有谁?别急,你且仔细想,想好了再说。”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仿佛在选择从哪一处动手最好。

连背后季陶然都能察觉那股森森寒意,令人心里抽搐欲吐。

云鬟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卢离的双眸,忽道:“——‘你是个怪物’。”

卢离本好整以暇,猛地听了这句,整个人就如同被瞬间冰冻起来似的,凝滞起来,顷刻,才问道:“你说……什么?”眼底满是骇然,声音也迟慢嘶哑。

云鬟冷冷静静,道:“‘你是个怪物,就跟我一样。’——那个对你说出这句话的人,你不会把他忘了罢?”

说着,目光移动,往卢离身旁看了一眼,又淡淡道:“他好似有些不快。”

只听得“叮”的一声,卢离手中的刀片已经坠在地上,他踉跄后退两步,双眼瞪大到极致看着云鬟,就仿佛看着鬼魅。

天色阴郁,才过中午,日影便昏黄起来,迷迷蒙蒙,朦朦胧胧,天地间似笼了一层烟灰黄的软烟罗纱帐,就如黄昏提前降临。

忽然间,有数道人影飞快地掠过长街,疾如风,迅如雷,身形快的叫人咋舌。

有路边儿行人见了,望着那忠靖冠,紫金刀,以及身上那宝蓝色麒麟纹图案,慌忙倒退避让。

又听得马蹄声如雷奔来,头前一位,竟是身着银白色公服的一位大人,相貌周正,一身正气,他身旁是名俊美少年,着绛红色的海水江崖纹袍子,金冠玉带,一看便知道是皇族中人。

两人身侧身后,又跟着几名英姿勃发之人,似是侍卫,这一行人如同雷霆闪电,便直奔进前头的哑巴胡同。

后面呼拉拉又是一群身着皂衣腰配宝刀的差人,乌压压地,就如一片儿乌云贴地而来,极快地就把胡同口封了起来。

先前赶到的那几个人,都是刑部最顶力的高手,身形虽快,行动起来却无声无息。

数人来至一所院子之外,却见那院门是从外头锁着的,门扇跟门首都是斑驳破旧,门脊上甚至生着些青青杂草,可见是长久无人居住。

那领头之人把门锁打量了一眼,见着锁虽然也有些年头,外头几乎都锈了,可是锁芯却并无锈了的痕迹。

当下一挥手,做了个手势。

顿时之间,他身侧两人对视一眼,然后足踏地面,腾空而起!

两人的身影,就似两片宝蓝色的云片般,一闪便没入了院内,落地无声。

那为首之人侧耳倾听了片刻,又伸出手指一点,复有两人腾身而入,其他众人早顺着这院子门口向两侧包抄过去,将整座宅院围得铁桶一般。

等到白樘跟赵黼来到院门口的时候,那表面破旧的铁锁已经给砸开扔在了地上,院门向着两边大敞开,露出里头一条看着也许久不曾有人常常踩踏过的砖石路,一路通往前头厅堂。

赵黼早忍不住,抢先一步掠了进内,放眼四看,院中空落无人,他生生地把那个名字咽了回去,却见厅内有些人影,忙闪身前去。

白樘看似从容不迫,实则亦行的极快,紧在赵黼身后,眼见他急急忙忙如鹞鹰扑燕儿般,一直转过厅堂,来至后面宅院内。

从那开着的院门往内,两个人都看的极清楚明白——

在屋子里头的八仙桌旁,有一人被刑部的两个铁卫押翻在地上,而他也毫不反抗,大概是因为听见了动静,便微微抬头,往外看来。

赵黼早知道这就是他们找了几乎整天的“卢离”,当下便跃了过去:“人呢?”终于忍不住叫道:“崔云鬟!”

白樘在后,当对上卢离目光的时候,心中却一沉:卢离虽然被擒住,可是面上毫无惊慌惧怕之色,反而极为淡然,而他看向自个儿的一眼,那种眼神,就好像他……已经等了白樘许久。

这种感觉,让白樘心里无端不适。

此刻赵黼因找不到其他人,便生生地把卢离从地上揪了起来:“她人呢?人呢?”

卢离扫过他,最后却只仍看着白樘:“白侍郎,你如果来的这样迟,只怕有人要失望了。”

赵黼恨不得一拳把这人打成肉酱,却听白樘道:“你在等我?”

卢离点头,白樘道:“为什么?你知道我会找来此地?”

卢离微笑:“我原本不知道。”

白樘问道:“何意?”

卢离不答,反而道:“你在长安坊布置密探,在崔家家庙里安排棋子,竟是处处抢得先机,这一次……我想试试看,你会不会仍比我快。”

白樘道:“他们人呢?”

卢离道:“你只管猜一猜。”

赵黼用尽十万分耐性儿,才听他啰嗦这许多,听到这里,再忍不住,一拳先击在脸上,顿时下颌骨便碎裂开了。

那两个铁卫押不住卢离,他往后跌退,身子撞在八仙桌上,还未稳住脚,赵黼红着眼欲再打,抬手之时,腕子却被人牢牢握住,再不能动。

赵黼回头看向白樘:“你拦着我做什么?”

白樘道:“你打死了他,就难再找人了。”

此刻卢离踉跄站住,手在嘴上一拢,血滴顺着手指跌落,闻言笑道:“还是四爷高明,知道要留个活口。”

他们在堂中说话的这功夫,外头的铁卫已经把这院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遍寻了一番,却并未找到人。

忽听有人叫道:“四爷!”

白樘知道有所发现,示意铁卫仍押着卢离,自己迈步出门,却见在有铁卫从旁侧角门转出来,白樘忙随之而去,不多时来至柴房,推门而入,心中难忍惊悸!

这本是盛放杂物的地方,这屋子又经年没有人住,本来该尘埃满布,可如今却是整洁异常,正因为这份整洁,地上那一滩血迹,才显得如此触目惊心。

白樘先扫了一眼整个儿屋内,才迈步而入,此刻赵黼也追了过来,一脚踏进,目光触到那朱红刺目的鲜血,顿时雪了脸。

竟再也无法靠前一步。

白樘已仔仔细细将屋内打量了一遍,回头对赵黼道:“流血虽多,但是不至于当场毙命。另外,这已经是极好的了。”

——这当然是极好的。

在被铁卫叫来之时,他心中做足的准备,——或许会看见跟前两件血案一样令人几乎对这世间生出怀疑来的惨状……

而这一次,连白樘也不确定,倘若自个儿真的看见了那一幕,他会不会还能像是前两次一样,镇定心神,方寸不乱。

他从来都是个一往无前毫无犹豫的果断之人,但是这从前厅到柴房的短短一段路,竟走的如此沉重艰难,而在他心里,前所未有的生出了想要“后退”的念头。

他几乎隐隐地想自己会撑不住……会像是张大继一样。

但他毕竟还是过来了,因为一定要面对。

当看到地上血迹的时候,说实话,用一个“松了口气”都不足以形容,未迈步进内的时候,他以为要迈步进地狱了,幸而……如今还只是在地狱边缘。

所以这真真已经是“极好”的情形了,因为毕竟还有“退路”跟“余地”。

赵黼一言不发,他的脸极白,越发显出眼底的红来。

白樘迈步要回前厅,却又一停,回头看他,缓声说道:“或许这个能让世子暂时安心:据我看来,卢离并未将他们两人杀死。”

若将卢离押回刑部,路上还要时间,白樘决定就地审问。

极快下令,仍叫人把守胡同口跟院门,再派人详细盘问四邻,今儿此地有没有什么异常——尤其是人物出入等。

白樘来到堂上,打量卢离:“他们在哪儿?”

先前白樘问卢离这句话的时候,卢离的回答是“你只管猜一猜”,根据白樘多年的办案经验,这一句话,透着一丝蹊跷跟底气不足,若人已被杀死,卢离的回答绝不会是如此含糊。

白樘觉着卢离的举止处处透着诡异,目前当务之急,就是弄清他到底做了什么,以及人何在。

卢离仍是那种冷冷淡淡、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既然找来此地,就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白樘不答这话,反而道:“张娘子是你害死的?”

卢离瞳仁微微收缩,皱眉道:“我并没害义母。”说话间,目光略有些游弋,仿佛往左右扫瞄了会儿。

白樘听一声“义母”,又把这情形看在眼里,便冷笑道:“既然如此,张娘子倒是死的很好,至少不会看见你做这些丑行恶事了,不然只怕死也不能瞑目。”

卢离的眼睛不禁眯起,狠狠地盯着白樘。

白樘道:“她可知道你还怀念这个地方么?”

卢离喉头一动,却又沉默。

白樘道:“张娘子一介妇人,又多病,自不会留心,可是张大继不同,他难道也不曾察觉?”因见卢离不回答,就继续道:“张大继的死,又跟你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他发现了你的狼子贼心,后悔当初收留了你,你怕走漏消息,所以杀了他!”

卢离双手紧握:“不是!你不要……”失口说了这句,便猛然停嘴,看着白樘半晌,笑道:“白侍郎,不愧是白侍郎……你想激怒我?”

白樘面不改色,卢离放松下来:“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查到这个地方,不错,这里是我出身的地方……你若知道了我当时经历了什么,你也是忘怀不了的。”

白樘道:“所以你才把他们两人带来此处?可是现在……他们好像不在。”

卢离道:“他们本来该死在这儿的,不过,我怕,怕果然如那丫头所说的。”

白樘不禁问道:“她说什么?”

卢离笑道:“她?她说你会找来此处,会救出他们,会……杀了我。”

白樘道:“故而你把他们转移了?”

卢离笑而不语。

白樘道:“你把他们送到哪里去了?”

卢离笑里有一丝嘲讽之意:“白侍郎,不必再费心机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告诉你吧?”

卢离是当过公差的,又是个一等狡狯残忍之人,上次在刑部面对白樘的询问,尚能神色如常,滴水不漏。

白樘深知这种罪犯的心性,自是极为棘手,可面上仍平淡如水,只点了点头:“我不明白,似你这样的人,怎会相信一个小丫头的话。”

卢离眼神一变,情不自禁又左右看了会儿。

白樘察言观色:“她还对你说了什么?”

卢离闻听,便又瞪向白樘,嘴唇微动,却不回答。

白樘轻睨着他:“你说不出口?我想,不管她说了什么……都让你害怕了,我说的可对?”

随着白樘说完这句,卢离牙关紧咬,却不料他的下颌被赵黼打裂,如此顿时疼得钻心,脸上表情也陡然狰狞起来。

正在此刻,却见外头有人匆匆前来,在白樘耳畔低语几句,白樘点头:“叫他们进来。”

那人去后,负责前去盘问邻舍的铁卫也掠进来,道:“大人,有发现了。”

白樘瞥一眼卢离:“说。”

铁卫道:“据邻舍供认,这宅子发生过凶案之后,多年不曾有人住,来往的人也少,今儿也只一辆马车来往过,属下已经命人即刻追查。”

卢离在旁听着,神色有几许变化。

那铁卫去后,门口上有两个少年来到,却正是白清辉跟蒋勋。

远远地看到厅内的情形,蒋勋便止步了,只清辉一个走了过来。

清辉方才进门前,已经有刑部的人将情形飞快同他说了一遍,他向着白樘行了礼,才转头看卢离。

正白樘说道:“你要不要猜一猜,刑部的人会多长时间才找到这辆车?”

卢离却不知为何,只看着白清辉,闻言道:“找到又如何,难道他们还会活着?”

白樘还未说话,却见赵黼站在厅门口,闻言重重地急喘了几声,眼中如要滴出血来似的,那手颤抖着抬起来,复又强压下去。

堂内厅外,人虽多,此刻却鸦雀无声,外头天色也越发昏黄了,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色将暗,那时候再找起人来,便更是难上加难。

卢离忽然问白清辉:“白公子,上次你说我身上有血腥气,可是真的?”

清辉道:“是。”

卢离道:“别人都不曾察觉,你如何知道?”

清辉道:“天生的。”答完之后,便看了一眼白樘:毕竟此事非同小可,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在此插嘴。

父子目光相对,白樘眉睫微动,清辉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