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院墙高,前头的厅堂又遮着光,这夹道里格外荫凉。

云鬟贴墙站着,枇杷树的碎荫洒落满头满身,脸上神色,时而明亮灿烂,时而阴翳微冷,小小地淡金色的花朵一簇簇地,因枝头搭下来,有的几乎掠到鬓边,竟如天然的簪花陪衬,倒是相得益彰。

赵黼仰头看看那长叶片,忽然说道:“我曾说过,六爷最喜欢你笑,你可还记得?”

云鬟不知他为何冒出这句,只得点头。

赵黼道:“我从来不曾见你笑得开怀的模样,除了那日。在鄜州河畔,你瞧着那些小孩子嬉水捉鱼……”

当时她只顾看着河面,却不想他在旁边只看着她。

云鬟打断他道:“世子,我不懂你的话。”

赵黼道:“先前不管我如何相待,你只淡淡地,你真正恨上我,是因为季陶然,对么?”

这话听在别人耳中,只怕并不会懂是何意,可在云鬟听来,却如冰河坼开一半,哗啦啦地寒冰倾泻碰撞,袖底的手掌不由微微握紧。

赵黼道:“你怪是我害死了他?”

云鬟仍是垂眸不语——先前揭破此事的是她,只因那时候她跪了一夜祠堂,心力交瘁,已不想跟他假装下去,才索性撕破。

可事到如今,赵黼一边儿说着,她心底一边儿止不住地便想起以前种种。

——当时她听到耳畔异动,心中竟有种奇异不祥之感,慢慢起身回头看去,却见季陶然喉头血流如注,一柄飞刀擦过他的喉间,深深地钉入对面的墙壁上,血滴从上头极缓慢地滴落。

这真是至恐怖的一幕。云鬟一声儿也没出,只是心底耳畔甚至脑中,却分明听见无数尖锐叫声,就仿佛把魂魄扯住,用力撕开时候那种无助而绝望的惨叫。

赵黼蓦地起身,一颗大珠从他掌心滑落,上面竟也沾着血,骨碌碌滚到她的脚边儿。

云鬟灵魂出窍般俯身捡起来,便要去看扶季陶然起来,赵黼却将她一把拉住,不许她靠前儿。

她才有所反应,一边儿竭力挣扎,一边儿回头去看季陶然,泪眼朦胧中,见他动也不动,血泊却渐大,一毫生机也不复存在,她大叫,唤他的名,试图让他醒来,试图到他身边儿,却始终不能够。

她听到自己哑声道:“是你害了他,是你害了他!杀人凶手!”

赵黼闻听此言,眼中虽有刀光剑影,却竟笑起来:“这样为他心痛么?他死的倒也不冤……是我杀了又如何?横竖少了眼中钉肉中刺,这还不算完呢,下一个是……”

不管她如何抵死挣扎,甚至伤了手臂,他依旧不肯放手。

云鬟已不敢再往下想,呼吸都急促起来,几乎无法自控,用尽全力,才令双手紧握,而不曾挥出去。

与此同时,对面赵黼也正盯着她,望着枇杷的碎影在她面上遮来隐去,忽闪忽闪的树枝跟变幻的影像,阴晴交替,似浮生一梦。

——他想不到,季陶然竟会生生地死在他的面前。

他几乎就要知道真相了,偏在这时侯被掐断,这真凶竟如此大胆高明,就在他跟前儿动手,他也并未察觉。

心头本就怒火高炙,无处宣泄,就算生生捏碎珠花扎破手掌痛楚钻心都不能够压制,又听了云鬟那些话,顿时越发激怒起来。

不必他吩咐,府内侍卫立即追踪凶手,江夏王府高手如云,可是却并没找到这人的踪迹。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将枇杷花摇了许多下来,落在那乌发间,仿佛点点金花儿嵌落。

赵黼上前一步,将云鬟发间的一朵小花摘下,他微微俯身,在云鬟耳畔低声说道:“你不该恨我,若不是你想掩饰的那个人,季陶然不会死,你真正该去恨的,是他。”

——那凶手选在那时候、于他跟前儿铤而走险,分明是不顾一切要杀人灭口。

远远看来,白墙之外,枇杷花下,俊美少年郎俯身低头,在女孩儿耳畔呢喃低语……看着竟是好一副郎情妾意、竹马青梅之态,又哪里想的到,两个人所说,竟是生死相关,深仇大恨呢。

第143章

赵黼说罢,云鬟抬头,此即眼前的少年,并不似素日明眸皓齿、嬉笑无忌的模样,眼底透出了她向来熟悉又不由为之惊惧的浅浅阴鸷。

两人对视之间,风吹枇杷叶摇动,一簇簇的淡金色花儿随之飘落,从两人之间轻扬洒落,如丝丝碎碎的花雨一般。

近在咫尺,赵黼头一次这样毫无掩饰地盯着崔云鬟,他看清她眼中透出的微愠同很淡却从不曾消失的柔韧不驯……他曾深为碍眼曾一度想摧毁的。

纵然如此,她仍是固守她心中坚持,并不为所动。

情不自禁地抬手,将要抚上面前的脸颊,却忽地听身后厅房里有人道:“世子。”

这声音很轻,既清且冷,不必回头就知道来的是谁。

赵黼的手当空轻轻握住,最终负手回头,若无其事笑道:“小白,你几时来的?”

白清辉站在后厅门右侧,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无波:“先前来探过季陶然,因落了一样东西,故回来找一找,世子跟崔姑娘如何也在此?”

赵黼眼波一转,看一眼云鬟:“我是才来,她却是已经探过了的。”又问他:“掉了什么东西,可找到了?”

清辉道:“是蒋勋的一块玉,方才已经找到了。”

自白清辉出现,云鬟始终垂眸不语,听两人说到这儿,云鬟便屈膝行了个礼:“告辞了。”

清辉忽然说道:“崔姑娘稍等,我跟你同路。”

赵黼站在原地,目送两人并肩而去,眼神几变,终究还是进门探季陶然去了。

且说云鬟同白清辉两人穿厅而过,慢慢地将到听雨轩前,清辉说道:“向来也不曾去府上看望,崔姑娘一向可还好?”

云鬟道:“多谢小白公子惦念。我很好。”

清辉道:“只是比先前更清减了好些。”

云鬟低头一笑。清辉望着她,忽然说道:“前两日,父亲问过我一句话。”

既然是两父子的对话,却不知他为何会特意同自己提起。云鬟便忖度着问:“不知……是什么话?”

清辉道:“父亲问我,觉着崔姑娘如何。”

云鬟双眸微睁,复很快明白过来,脸色略雪了些。

清辉本面无表情,此刻,却看着云鬟笑了一笑,道:“我素来敬爱崔姑娘为人,本来不该对你说这话,恐你又多劳神。只是倘若你果然不喜世子,也不必为难,这世间变化万千,不是非要走一条路。”

云鬟心中本隐隐有雷电闪窜,猛然间听了清辉这一句话,又见他一笑之中,大有诸事了然,温和坚定之意,那于她心头骤然盘旋的阴翳便极快散开了。

两个人站在听雨轩前半晌,云鬟轻声道:“四爷的关切之意,小白公子的维护之心,我已经知晓了,我何德何能,让这许多人为我着想,我已再无所求了。”

清辉见她微微一笑,双眸明澈笃然,他两人本都是偏清冷的,此刻相视一笑间,秋日的阳光落在头脸肩上,看着竟透出些许温暖柔和的气息。

就在清辉跟云鬟说话这会儿,赵黼因进内探过了季陶然,见他恢复的甚好,便道:“季呆子,你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六爷的话是极准的,以后你便擎好儿吧。”

季陶然听他来了,本有些惴惴,可偏抵不过他言笑晏晏之态,又听说的这样,心里防备不由顿时松懈了,便说:“六爷还有心来探望我,我自然不敢不好,改日能走动,一定也去世子府里拜望呢。”

赵黼道:“好极了,不过不着急,你且安心养好,等你的伤好了,兴许六爷还有件喜事儿请你去吃酒呢。”

季陶然因在家中养伤,外面诸事不知,因此并不明白这话,便问是何喜事。

赵黼道:“此刻说了,怕你高兴太过,对你的伤不好,过几日等定下来,你自然就知道了。”

季陶然便笑呵呵地答应了。

赵黼看着他脸色仍略泛白,不觉想到方才在外头跟云鬟所说……低头思忖道:“季陶然,你觉着崔云鬟跟谁最好?”

季陶然不知他这话的意思,便疑惑看他。

赵黼道:“我就是好奇,她回京这许多日子了,认识的人也并不少,你觉着,她跟谁的交情格外不同?”

季陶然便笑的怡然自得,却不回答。

赵黼会意,啐道:“傻笑什么,除了你之外呢?”

季陶然仔细想了会子,便道:“除了我的话,或许是六爷吧。”

这个答案,却在赵黼意料之外,然而却叫他略有点喜出望外,因问道:“哦?怎么这样说?”

季陶然不欲回答,奈何赵黼一再催问,季陶然终于说道:“六爷时常去骚扰妹妹,上回那大胆把她从我们府里带出去,这还不是格外不同么?”

赵黼有些失望,皱眉看了他半晌,季陶然却又叹道:“我听清辉说了,这次也多亏了六爷及时出城,不然我跟妹妹定然是没救了。不过也多亏了白叔叔坐镇,四爷果然不愧是刑部第一人,这样难寻的蛛丝马迹都给他找到了。”

赵黼也不答话,季陶然眉飞色舞说道:“以后我也要入刑部。若也跟在四爷手底下行事,也算是莫大荣耀了。”

赵黼听了,才懒懒说道:“你不会入刑部。”

季陶然道:“什么?”

赵黼咳嗽了声道:“刑部接触的都是大案,听说你上回去北门桥看现场,都差点儿吐了呢,似这样怎能行事。”

季陶然咂了咂嘴,想反驳,却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只得作罢。

赵黼略坐片刻,起身告辞,季陶然派丫头盯着他前脚出门,立刻迫不及待派人去请云鬟。

话说赵黼离开了建威将军府,便自回世子府去,才回府中,就见小厮上前来道:“世子总算回来了,王妃等了许久了呢。”

赵黼问何事,小厮道:“骠骑将军府的姑娘来了,正在里头跟王妃说话呢。”

赵黼转身要出府,小厮忙拦住,苦笑道:“方才看见世子远远地回来,已经派了人进内禀告王妃了,这样走了又怎么好?”

赵黼气道:“狗入的,偏是嘴快。”

果然里头王妃派了人出来请他进内,赵黼叹了口气,果然进内宅,来至王妃上房,还未进厅门,就见里头有个少女陪在王妃身边儿坐着,十分娇丽可人。

赵黼进内行了礼,那少女目光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赵黼瞥她一眼,她却并不收敛,仍是瞪大眼睛骨碌碌地。

赵黼忍不住撇撇嘴角,少女便嫣然而笑。

晏王妃在旁看着,也笑道:“黼儿,当着妹妹,别这样无礼,还不来见过?”

赵黼上前:“张姑娘好?”

张可繁起身还了个礼,便道:“世子哥哥,隔了两年,终于又见到了。”

赵黼奇道:“两年前我哪里见过你了?”

张可繁道:“有一次我大哥请客,世子哥哥也在,我偷偷去看见过。”

晏王妃听了,不免轻轻咳嗽,赵黼瞧见了,偏笑吟吟对张可繁道:“是么?你倒是挺大胆的,寻常什么高门大户里的姑娘,倒是少见像是可繁妹妹这样儿的……不拘一格呢?”

晏王妃又低低咳嗽了声,张可繁望着赵黼:“我因听闻世子哥哥名字极大,心里好奇,就偷偷跑去看了,谁耐烦那些破规矩呢,我娘因此说过我多少次,我只不听。”她喜气洋洋地笑了起来,仿佛十分得意。

赵黼也越发笑起来,道:“那你可也偷偷地看过别人不曾?”

他本是故意引张可繁说话,偏张可繁竟认真想了会子,道:“其他的就没别人了,除了有一次,听说静王爷带了一个什么乌兹国的勇士,我便偷偷也去看了眼,世子哥哥你大概是没见过的,那勇士生得……”

两人说了这几句,晏王妃终于忍不住发声,便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倒是一见如故似的呢?还不快坐了说话?”

赵黼才回身落座,晏王妃看看两人,赵黼玉树临风,张可繁却也是烂漫娇艳,虽然有些太过外向……少了些稳重,大概还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除去这点,倒也算是璧人一对儿。

晏王妃打量期间,张可繁却也不停地打量赵黼,赵黼原本也算是个“厚颜”非常之人了,被这小姑娘频频打量,如此肆无忌惮,却也忍不住有些心里发毛,便道:“可繁妹妹,你只顾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儿不成?”

张可繁笑道:“并没有花儿,只不过我先前听闻世子哥哥许多传闻,今日终于见着了,自然要多看一会子才好。”

赵黼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晏王妃却笑道:“你们两个既然如此投契,以后相处的机缘尚多着呢。”

张可繁拍掌道:“太好了!”又对赵黼道:“我听说世子哥哥的箭术是一流的,能不能带我见识见识?”

赵黼忍不住汗毛倒竖,便扫晏王妃,幸而晏王妃道:“可繁,女孩儿家,不好舞刀弄枪的。好生同你哥哥说几句话是要紧……不如,让他带你去花园子里逛逛可好?”

张可繁是将门之后,又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儿,果然是从小儿被宠坏了的,又好这些刀枪功夫,只不过因她一见赵黼便心生喜欢,因此不愿忤逆晏王妃的话,当下只道:“那也好,横竖日久天长的,就以后再见识也好,世子哥哥,你可答应我呢?”

赵黼偷眼看晏王妃,果然见王妃面上的笑僵了一僵,赵黼就点头道:“好,答应你就是了。”

当下赵黼起身,果然带了张可繁去花园内,晏王妃目送两人,禁不住叹息:“这世间,如何就没有两全的呢?”

沈舒窈出身跟性情皆中她的意,奈何心底竟存贬低赵黼之心,因此晏王妃心中恶之,虽然前日沈舒窈亲自上门致歉,以沈舒窈的为人,也倒是说的合情合理,十分动听。

她只道:“是舒窈无知,听信了那些传言,便信了世子是那等无状之人,其实在私底下说过那些话之后,渐渐地却明白过来了,心里也暗自后悔曾失言……谁知不合竟偏给世子知道,舒窈无地自容,本无颜再到王妃跟前儿,只是若是此事不说开,王妃还以为舒窈一直存着大胆鄙薄之心,是以才大胆上门向王妃请罪,求王妃念在是舒窈一时无知,宽恕舒窈。”声泪俱下说罢,盈盈跪地磕头。

晏王妃见状,自也不好如何,心中对她的恶感虽不似之前一样重,却也仍难以释怀。

而张可繁,是个出身极佳的女孩儿,相貌也好,只可惜这性子实在为王妃不喜。

至于赵黼看中的崔云鬟,虽然样貌极好,性子似乎也恬和,怎奈是那个出身……

晏王妃思来想去,只恨不得有张可繁的出身,沈舒窈的性情,崔云鬟的容貌……大概只有这样,才能既和自己的意,也如赵黼的心罢了。

不提晏王妃暗中劳神,只说赵黼带着张可繁来到花园,站在门口上,望东边一指道:“那儿有牡丹,只是过了花期。”又往西边一指,道:“那儿各种花都有,这会子,大概开了些秋菊,你自去看吧。”

他说完之后,转身要走,张可繁忙扯住他袖子:“世子哥哥陪我去看。”

赵黼将袖子拽了出来:“我的衣裳可娇贵呢,你别给我扯坏了。”

张可繁“噗嗤”一笑,偏又过来拉住:“我不管,你答应带我去看的,王妃也说过……不然,不然你射箭给我看也使得!”

赵黼又将她的手推开,后退一步道:“好好儿说话,别总动手动脚。”

张可繁拽不住他,便捏着自个儿的衣角,又撅着嘴,抬眼瞪他,一副不能遂心如意的模样。

赵黼没想到她丝毫女孩儿家的内敛羞涩都没有,倘若这会子硬撇开她,只怕她真敢回去告诉晏王妃,当下只得道:“那好,去看菊花吧。”又道:“别撅那嘴,都能上面跑马了,丑的很。”

张可繁不以为忤,反而觉着有趣,便咯咯地笑起来:“世子哥哥,你说话真真儿有趣。我最爱听你说话了。”

此刻晏王妃派的侍女跟张可繁跟着的几个丫头都在后面,有的便也偷笑起来。

两人来至花园,果然见秋菊开的正好,因王妃是个爱花之人,因此种类亦多,什么雪海,羞女,墨牡丹,玉翎管,瑶台玉凤,绿水秋波,争奇斗妍,目不暇给。

张可繁便跑到花丛当中,左顾右盼,十分喜欢。

赵黼负手站在外头,本是懒懒散散看着,忽然瞧见张可繁从花丛中探出头来,竟是满面娇憨笑意,赵黼本不以为意,谁知刹那间目光一恍,却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也是这样人在花丛中,回旋蹁跹,翩若惊鸿,笑意更是前所未见的明灿动人。

当时他也是如现在这样冷冷地站在旁侧,可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在那之前,他自问从未见过她这样笑,也从未想过她会笑的这样……没见过她竟会有如此自在喜欢的时候。

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那道人影,在花海之中流连起伏,刹那间,眼前虽是百花绽放,美不胜收,却都不及这张笑脸能够撼动人心。

正出神中,耳畔忽地听到有人唤道:“世子哥哥,世子哥哥?”接着,是有什么蹭着他的脸颊。

赵黼一惊,几乎没出手把人拍开,转头之时,却见是张可繁在身旁,手中竟擎着一枝瑶台玉凤,正在拿花儿轻轻怼他。

赵黼目光微变,张可繁笑道:“世子哥哥,这花儿好看么?”

赵黼狐疑地看了会儿,“嗯”了声。

张可繁道:“是不是很衬我?”说着,便在鬓边比来比去,“你给我簪上。”

眼中越发多了几分冷意,赵黼道:“这是母妃最爱的花儿,你竟敢乱摘,留神她不高兴。何况,一点儿也不衬你。”冷然转身而去。

张可繁呆了呆,连叫数声,他只是头也不回,气得赌气把花儿扔在地上,道:“回府了!”

赵黼置若罔闻,一路回房,心中竟难禁冷意。

当时他因见崔云鬟在花丛之中流连,笑得那样开怀,他禁不住便摘了一朵花儿,趁着她不留意,便悄无声地拦在跟前儿。

谁知她见了他,脸上笑陡然收敛,就仿佛明明从春日烂漫忽然来至十月寒冬,赵黼本想将花儿给她簪上,她却忙后退出去,竟似避若蛇蝎。

很久之后赵黼才明白,那日,崔云鬟那样开心,其实是有原因的,但是让她如此开怀忘情的人,并不是他。

恰恰相反,他是毁了所有的人。

一念至此,恨不得要将满院子的花都毁之殆尽。

第144章

次日,赵黼应静王之邀,前往王府做客。

先前因白樘夜见静王,求了御赐金牌开城门之事,被御史参奏了一本,幸而静王当夜虽借了金牌,却也连夜往宫中值夜处禀奏明白,记录在册,因此皇帝才并未追究此事。

赵黼知情,自然越发敬重这位四叔,毕竟不是任何人敢担这干系的。

静王迎了赵黼进厅内,寒暄几句,便笑说:“你昨儿因何把张可繁给得罪了?听说张振近日回京,他可是最宠那女孩子的,受不得她有一点委屈,留神他找你麻烦。”

张振正是骠骑将军张瑞宁的次子,也是张可繁的二哥,如今人在军中当差,年纪虽轻,却名头响亮,先前在辽东一战大捷,被封为“袭远将军”。

品级其实并不高,但却无人敢小觑半分,只因军中半数以上的精锐斥候,都是他一手训练调教出来的,地位自然举重若轻。

赵黼不以为意:“多大点儿事,怎么连四叔也知道了?”

静王笑道:“你难道不知?你那府中一举一动,外头都能掀起滔天波澜?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那日嫂子前往崔侯府……外头就传的风雨交加呢,你这小子……”

正说到这儿,忽然外头报说:“薛公子来了。”

静王忙停口,命叫传进来,不多时,果然见一道淡黄衫子的人影缓步而来,生得眉目如画,气质温柔,身段风流。

赵黼拧眉一看,冷笑不语。

原来这来者,竟正是薛君生,当下向着静王跟赵黼行了礼,便垂手立在旁边伺候。

静王道:“君生不必拘束,且过来坐罢了。”

因静王最喜薛君生的戏,这些日子来更甚是宠爱,薛君生时常出入静王府邸,有时候甚至还住上几日,自然是极熟稔的。

只不过如今当着赵黼的面儿,薛君生哪里敢坐,便道:“小人只站着伺候罢了。”

赵黼已经忍不住大皱其眉,便看静王道:“自在说话罢了,如何又叫人来?”

静王含笑道:“君生并不是外人。”

赵黼道:“对四叔来说自然不是外人,只怕还是内人呢。可是对我就不一样了。”

薛君生闻言,面上薄红,却垂头不言语。

静王扫他一眼,对赵黼道:“怪不得嫂子提起你时候,常是又爱又恨的,你什么都好,就这张嘴也着实该有人管管了。”

赵黼笑道:“我不过是是说实话罢了,奈何多半人不爱听。”

静王到底叫了薛君生过来,就让在他旁边儿坐了,君生忙举手给两人倒酒。

赵黼瞥了他半晌,见他安安静静地,倒也并未再说什么。

当下静王又接口说道:“是了,倒是该说说正经事,嫂子为你的事儿忙的焦头烂额,你却是想好了没有?到底是沈家的姑娘好呢?还是骠骑将军的小女儿……亦或者是崔侯家的那位小姐?”

薛君生本正专心倒酒,听了末尾一句,手微微一颤,动作是极细微的,静王便没留意。

赵黼却又瞥他一眼,便说道:“四叔觉着哪个好?”

静王皱皱眉:“是你自个儿选世子妃,又不是我选,如何让我说呢?”

赵黼笑的不怀好意:“横竖四叔也没妻室,不如从中选一个最好的,我让给四叔就是了。”

静王也朗声大笑,又屈起手指在他眉心轻轻弹了一下:“没正经的,这话给嫂子听见了,不知气成什么样儿呢!我当叔叔的,跟你抢女人不成?再说,这几个女孩子年纪都太小了,最小的是……”

赵黼道:“崔云鬟。”

静王了然,又点头道:“那沈家的两位姑娘,我是隐约见过的,都是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自不必说,张家的女孩儿年纪小些,有些爱闹,但也不失活泼有趣,至于崔侯家的这位姑娘……倒是奇了,我虽不曾见过她,可是有关她的传闻,却是听了不少,有一日倒要亲眼见见才好。”

赵黼道:“见她又做什么?”

这厅内自无闲杂,静王微笑道:“你大概不知道,我隐约听说,白樘曾有意给小公子……呵呵,连白侍郎那样的人物都格外青眼的,必然是个奇女子,自是要见一见的。对了,如何嫂子却往崔侯府上去,到底是从何处看中了这位姑娘的?”

赵黼心中暗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是我看中的。”

静王惊问:“这是从何说起?快同我细细说来。”

赵黼冷不防抬眸看向薛君生,果然见他也有些怔怔地望着自个儿。赵黼便似笑非笑道:“四叔,你如何舍近求远,薛先生可也是认得崔云鬟的,你何不问问他们的因缘从何而起?”

静王果然不知此情,果然忙问起来。

薛君生知道赵黼的脾气,若是掩藏,只怕他越发会起逆反之意,当下便果然把在洛阳客栈内的遭遇一一说来。

薛君生是唱戏出身,让他描述起这件事的过往,自然更是非同一般,只怕比唱戏更引人入胜,连赵黼也不禁听得入了神,竟连酒都忘了吃。

半晌薛君生才说完了,静王跟赵黼面面相觑,静王便问薛君生:“这果然是真?君生不会是虚言呢?”

薛君生含笑道:“哪里敢,刑部的白侍郎也曾到场的,半点虚言都不曾有。”

赵黼原本瞧他总有几分不顺眼,如今听他将此事说的详细,又如此堪入耳,因此再看薛君生的时候,眼神略正常了几分。

静王久久回味,忽然说道:“这崔姑娘倒果然是个非凡之人,可惜了……竟生在崔侯府。”

赵黼跟薛君生不约而同问道:“为什么可惜?”

静王看看两人,才笑道:“岂不闻前日飞扬漫天的那些流言?因为这个,崔老夫人一怒之下,罚这女孩子跪了一夜祠堂,差点儿病弱不起呢。再者说……她生母被休,又被祖母见弃,此事京中人尽皆知,那些高门望族,哪个不是拜高踩低的,将来的终身可怎么好呢?”

赵黼吃了一筷子胭脂鹅脯,道:“怎么不好了,这不是还有我么?”

静王摇头:“你不成。”

赵黼差点儿被呛到:“为什么不成?”

静王道:“虽然我不曾打听嫂子,可是我看她的意思,自然是要从沈家跟张家里选人,怎么也轮不到崔家的。”

赵黼冷哼道:“我乐意不就成了?”

静王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然嫂子从来娇惯你,但毕竟要为你以后着想,难道这也要依从你乱来?不过听你的口气,倒好象果然喜欢哪个女孩子似的……不过呢……倒也有个两全的法子,可叫你跟王妃都心满意足。”

赵黼忙问道:“什么两全法子?”

静王笑道:“你便从沈家或者张家里,不拘哪个挑个正室,然后再选那崔家的女孩子当侧室,不就成了?以那崔家的作风,只怕不会为了她挑剔。”

赵黼脸上阴云密布,连方才吃的那块鹅脯也有些不安静,在胸口乱跳似的。

薛君生在旁,也为之色变。

赵黼还未来得及开口,薛君生陪笑说道:“王爷所说倒是有道理,只不过如今世子连正妃都没选好,哪里就能立刻急着选侧妃的?传出去也不像。”

静王一想,温声解释道:“自然不必着急,那崔家的女孩子不是还小么?先通风叫定下,以后再过门不就完了?只要世子定了,她在那侯府里,只怕也能好过些。”

薛君生暗暗握紧了手掌,只不便再多言。

静王看向赵黼道:“如何,你可感激四叔给你出的这个主意不呢?”

赵黼点头笑道:“真是一个……馊主意。”

静王正要饮酒,闻言喷了一口出来:“臭小子,我处心积虑为了你谋划,让你享尽齐人之美呢,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当我不敢打你不成?”

赵黼忙笑道:“我当然是知道四叔的心意,只不过我身子单弱,太多的美人儿,怕消受不起。如今只要一个就够了。”

静王呸了口,晃眼看他道:“你哄谁呢?莫说是皇室子弟,就算是整个京城里的少年,论这体格、身手比你好的,只怕挑不出一两个来。莫说二三个,二三十个也消受得起”

赵黼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四叔不就处处比我强么?四叔且又风流,比我懂那些,什么二三十个还是四叔留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