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失笑:“我对你果然太纵了,处处拿我打趣。不过,你想要一个倒也好,免得多耽误了人家女孩儿。”

赵黼道:“这可怪了,又说什么耽误?”

静王道:“你这个混脾气,等闲也没有人能消受的起,多要一个人,就多耽搁一个人。”

赵黼叹道:“前一会子还把人夸得天上去,这一会儿却又踩人家,到底是要怎么样?”

薛君生正听两人说话,竟没留意静王酒杯空了,见他示意,才忙起身斟酒。

赵黼见状,就也又吃了一杯,静王才问:“说实话,你果然看中了崔家的女孩儿不成?”

此刻薛君生拿着空了的酒壶去叫小厮来添,闻言便回头看来,却见赵黼手拄着腮,道:“我看中了,可人家看不中我呢。”

静王眯起眼睛:“这是什么意思?谁还敢挑拣你?”

赵黼却摇了摇头,只垂眼喝酒。

两人吃了中饭,赵黼略睡了会儿,因吃了酒,心里燥热,听闻静王还歇中觉,他便出府,自带小厮骑马往回。

站在十字街头徘徊了会儿,想到此刻酒气冲天,倒是不好往别出去,于是仍旧径直回世子府。

谁知才拐过街口,远远地就见有一个人直挺挺地,垂首站在世子府门口上,怀中抱着一样东西,动也不动,宛若雕像。

赵黼歪头打量了会儿,那人头顶戴着一顶破斗笠,只微微露出刮得铁青的下巴,透着几许冷峭,赵黼瞅了半晌,竟没认出此事何人。

门口小厮见了,忙上前来牵马,有几个侍卫怕有不妥,也都靠过来围护。

赵黼下马问道:“这是谁?杵在这儿是做什么?”

小厮们道:“这人来了一个时辰了,赶他不走,说是跟世子认得的……”还没说完,那人听了动静,便一抬斗笠,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赵黼对上此人精光内敛的双眸,酒意顿时退了三分。

原来这会儿站在赵黼跟前儿的,竟是先前跟他在恒王府交手过的雷扬,也正是前世伤了他的人。

然而确切说来,此刻的雷扬才似是前世伤他那“匪首雷扬”。

浓眉锐眼,宛若岩石般的冷峻下颌,虽一身布衣,却有凛然的气度。

又瘦削精练许多,跟先前在恒王府相见时候那一把乱蓬蓬连鬓胡、略有些憨豪之态的模样大相径庭,简直如换了个人似的。

赵黼上下一打量:“你来这儿做什么?”

雷扬右手缩在袖子里,微微垂落,可见仍是废的,只左手抱着一柄长长之物,外头用布包了起来,却是一把剑无疑。

雷扬道:“世子曾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赵黼嗤地一笑:“你是来投我?可是六爷身边儿不要废物。”

雷扬并不恼,只淡淡道:“是不是废物,世子试过便知。”

赵黼眯起双眸,眼底却透过一丝锐色:“哦?”才说一声,一抬手,竟把旁边一名侍卫的腰刀抽了出来,一刀劈向雷扬。

这一刀毫无预兆,似雷霆万钧,众小厮侍卫吓得色变,纷纷后退不迭。

雷扬亦闪身后退,只与此同时,那剑当空而起,外面包着的布跟剑鞘跌落尘埃。

雷扬举手一抄,竟是用左手持剑,剑气如虹,挡住了赵黼的攻势。

赵黼一笑:“好!”脚下连环步再上,竟是步步紧逼,雷扬虽然后退,但手上剑招却行云流水般,甚至比先前跟赵黼过招之时,更多了无限刁钻凌厉!

赵黼只顾一味紧逼,雷扬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身后已经到了墙壁之时,雷扬大喝一声:“世子留神!”手腕轻轻一抖,仍是反手剑的招数,轻灵如蛇,竟从赵黼的剑风中劈破出来,只听“铿”地声响,剑碰刀,赵黼虎口一麻,手中腰刀应声飞了出去!而雷扬剑锋不停,直取他的颈间!

世子府的侍卫小厮们吓得大叫,想抢救却已经来不及了,赵黼却面色如常,嘴角甚至有一丝笑意。

生死一线之时,雷扬堪堪停手,剑尖嗡嗡然,微微颤动似灵蛇吐信,却半寸也不再往前。

赵黼看着雷扬,抚掌大笑:“好一个反手剑雷扬,当真精彩。”

此刻的雷扬,才是赵黼所认识的“反手剑匪首雷扬”,不仅是反手剑,而且用的是左手。

前世赵黼因跟他交手吃了大亏,自然不曾忘怀雷扬这个名字,但是在恒王府跟他相遇之时,一来雷扬的面貌身姿浑然不同,二来他是右手持剑,交手剑风跟他所熟悉的更是不同。

赵黼一开始也有些疑心,便只是小心试探,可一个人的剑风绝不会差这许多,更何况前世差点致他死地的那人明明右手残疾。

因此才懈怠下来,被云鬟出声才醒悟。

赵黼这些所知所察,原本是无误的,他只忘了有一点:人是会变的,且有时候还是巨变。

前世雷扬因不会做人,被恒王府同僚设计陷害,残了右手,因要复仇,最后苦心孤诣练成了左手剑,又沦落成匪首。

对赵黼来说,他先入为主的所知所感,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但对云鬟来说,她并未跟雷扬交手,更不懂什么剑风剑招,左手右手,只记得“雷扬”这个名字,她并没有赵黼跟雷扬交手的经验,不认得雷扬的脸,便自然不会被那些经验心得、所知所感所迷惑,只记得名字,反而是最简单明了的。

雷扬收剑,赵黼问道:“你因何这会儿才来找我?”

雷扬这才垂眸,沉声道:“我母亲去世了,多谢世子给的银两,让我母亲在最后这段日子里并未委屈,后事也已妥善安置。”

赵黼点了点头,雷扬道:“请世子容我留在身边儿,报效犬马之劳。”

赵黼抬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有你这样的高手在身边,是我的荣幸。”

雷扬目光中涌出感激之色,垂首道:“多谢世子!”

赵黼因吃多了酒,又动过武,便有些乏累,回府之后饱睡半日,忽然听外头有些乱糟糟地,依稀有人说什么:“出了事……”、“死了”之类。

赵黼心下不耐烦,正欲将人斥退,又听声音窃窃说:“那崔家姑娘……”

当下,就如同分开八片顶梁骨,浇落一桶冰雪水似的,更比世上所有解酒药都好,赵黼一个骨碌爬起来,急出门,却见院子门口,是灵雨在同经过的几个侍女说话。

赵黼忙掠过去:“你们说什么崔家!”

那几个侍女见他神色不对,不免都怕起来,还是灵雨说道:“方才他们说……说什么外头有消息,说崔家出了事,仿佛是没了一个姑娘……”

赵黼浑身汗毛倒立,眼睛有些发直,灵雨道:“世子,你怎么了?”

正要去扶他,赵黼甩手往外奔去,因走得急,又或是没看路,脚下被台阶诳了一下,几乎跌了过去。

众侍女一声惊呼,赵黼却浑然不在意,踉踉跄跄,却疾如风似的离去。

赵黼冲出世子府大门,却因他跑出来的急,府内的马儿还没备好,赵黼急得跺脚,正要徒步而去,忽然见前方来了两个人,得得地骑马来到府门口。

后面一人便跳下地,上前道:“敢问……”

一句话还未说完,赵黼纵身跃起,飞身落在他的马儿上,打马便行!

不料他动作快,有人却比他更快,旁边那马上的人马鞭一抖,那鞭子如灵蛇般,便卷住了赵黼的手腕,微微用力,几乎把他拉下马儿来!

赵黼本来并没留意此人,身子被拉的一歪,也算是他见机的快,忙生生稳住,反手将马鞭握紧,往自己处一扯。

这才抬眸看向来人,却见他二十左右,生得倒是相貌堂堂,脸微有些黑,浓眉大眼,身着武将常服,身上却有一股威杀之气。

赵黼见他的容貌打扮,不由脱口道:“张振!”

袭远将军张振见赵黼认得自己,唇边露出冷峭笑意:“世子好眼力。”

赵黼来不及同他寒暄,便道:“我有急事,先借马一用,回头再说!”手一松,将马鞭挥开。

他正欲打马再行,又听得“嗖”地一声,马鞭复拦过来,这次却围住了赵黼的腰,张振手上用力,拉的他寸步难行。

赵黼急得双眼发红,怒道:“放开!”

第145章

赵黼本要挣脱,怎奈张振亦非等闲,马鞭缠着他的腰间,用力一收道:“世子最好别挣扎,我可不想伤了你。”

张振本是斥候教官,马鞭自然是用的极为灵活机巧,狠辣老到,看似信手一挥,却掐到好处地缠了两圈儿,一时卡住了无法动弹。

赵黼自也知这一招儿,斥候探路之时,有时候为了要捉对方活口,便用这招儿缠住,将敌人拽下马来,立时生擒活绑。

若不是赵黼方才及时稳住身形,此刻早给张振拽了下去,成了俘虏了。

他竟把自己当做猎物一般对待!赵黼怒极,脱口骂道:“放屁!”说话间俯身弯腰,竟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来,闪电般一挥,把张振的马鞭切断!

张振挑眉,赵黼来不及跟他算账,打马狂奔,张振不慌不忙,拨转马头,眼睁睁看赵黼奔出十几丈远,才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口哨!

只听得“唿哨”一声,赵黼所骑的那匹马儿忽然刹住去世,任凭他怎么呵斥,这马儿竟转过头,又重往回跑来。

赵黼简直不敢相信,望着张振越来越近的眉眼,气的几乎把昔日军中的粗话都骂出来:“你这狗……”

话未说完,张振拍马往前,健马四蹄惊雷似的逼近,竟如雷霆万钧!

赵黼见他来势凶猛,不知如何,张振飞奔上前,举手向他撩来,赵黼抬臂一挡,张振并不闪避,竟硬碰硬,手臂相缠。

赵黼心中一惊!张振体格健壮,这近身格斗的功夫更是一流,两人刚一交手,赵黼便心知不好:原本不能跟他硬碰,若论角力,是必输无疑!

只不过因他方才心浮气躁,一心想离,竟失了计较,这会子虽然想通,却已经迟了。

张振微微一笑:“世子跟我走一趟吧。”说罢,低低哼了声,竟把赵黼生生地拽了过来,便压在马背上。

赵黼自问从未有过这样屈辱的时候,骂道:“姓张的!狗入的贼王八……你当我是什么!”

只可惜双臂被剪反抵在腰间,如此又无法用力,虽竭力挣扎,却如案板上的鱼,挣扎的力道虽极猛,奈何似被人死死压着中脊,竟无法脱身。

张振不理会他的叫骂之声,一手压着他,一边儿快马加鞭,竟如风驰电掣般奔过街头,路上行人见状,纷纷闪避。

一刻多钟,张振策马来到兵部所属教武场,方将赵黼放开。

赵黼被他压得紧,加之挣的厉害,双手臂隐隐作痛,几乎要断了,一跃下地,几乎没站稳脚。

他满面怒色,待要上前跟张振动手,心中却惦记着崔家之事,便只举手,虚虚地用手指点了一下张振,复转身要走。

身后张振却也轻轻跃下地来,道:“这就要走?堂堂地晏王世子,莫非是临阵脱逃的缩头乌龟么?”

赵黼生生刹住步子,却又深吸一口气,只当没听见的。

张振将断了的马鞭扔在地上,冷笑道:“先前听闻好大的名头,谁知竟是如此胆小气燥的纨绔弟子,想来只会在京城这种花花之地,借用皇室名头仗势欺人罢了,果然令人瞧不上。”

赵黼双手握拳,手指挤压,发出轻响。

张振道:“不服么?来跟我打一架,你若赢了,就认你是个好汉子。”

说话间,张振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抽出两把长刀,竟往赵黼背后掷去。

赵黼原本怀着惊怒,此刻再按捺不住,双眉一扬,蓦地回身,袍摆迎风激荡,他纵身跃起,于空中不偏不倚握住刀柄,摘去刀鞘,宛若鹰击长空似的直搏而下!

张振虽一直在防备,却不想他竟如此,“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原本还当时个毛躁少年,如此出手,居然大有来历。

两刀相击,赵黼自高空而下,借“势”压人,生生地逼得张振后退数步。

张振剑眉微皱,一言不发,抽刀横斩,两人便在场中比斗起来!

然而虽说是比试,却俨然有生死相搏的架势,很快地,教武场中许多操练的将士等均都围了上来,其中更有一道娇小影子,被两个丫头陪着,也夹杂其中,居然正是张家的张可繁。

张可繁瞪大双眼看着眼前刀光剑影,虽然是将门之女,然而却也是头一次见如此精彩绝伦的比试,简直招招惊心,只怕一个不留神,便是血溅三尺,生死立见!

在场的众将士自然也非常人,瞧是如此相争,个个胆颤,有人试图劝解,却又不敢出声。

赵黼因从在世子府听闻消息开始,就一直悬心,憋了一股气在心里,恨不得插翅飞到崔侯府查看究竟,偏偏被张振一再阻拦,终于一触即发。

他不动手则已,这时招招有拼命之意,早不把张振究竟何人、后果如何放在心底。

幸亏跟他对打的是张振,乃是个军中头一号的人物,若是差一点儿的,只怕早就重伤不支。

争斗中,赵黼一刀掠去,张振挥刀自保,不料赵黼乃是虚招,刀锋斜撩,竟迅雷闪电般又斜劈向张振颈间,这数招变化,令人目不暇给,几乎无法喘息。

张振眼神微变,幸而他临阵经验丰富,即刻变招,横刀抵开。

两人刀锋对刀锋,张振咬牙,竟借着胶着之势,挥刀顺着他的刀锋往内袭去,满场只听见锐器相交发出的尖利声响,令人越发心慌意乱,张可繁更忍不住捂住耳朵。

赵黼被他逼出了杀性,哪里还管其他,竟拼一口气,用力将刀锋压过去。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张振眯起双眸,将赵黼眼中的怒杀之意看的清清楚楚,刹那间,向来心志沉稳无坚不摧的斥候教官心中竟生出一种念头:这少年,绝不会输!

只凭这股气势,他已经看清楚!

心头一晃的当儿,赵黼断喝一声,腕间青筋爆出,刀锋下压,直入斜斩,竟从张振胸口划过去,只听“嗤啦”一声,衣裳已经划破,张振倾身后退之时,复踢出一脚,正中赵黼腰间。

与此同时,旁边一片惊呼尖叫之声。

两人各自后退,赵黼起了杀性,提刀还欲再上,张振看着胸口的伤处:“你赢了。”

赵黼微低着头,双眸竟是通红,胸口起伏不定,死死地盯了张振一会儿,竟将刀往地上一扔,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身后,许多将士教官一拥而上,张可繁也在其中,都来看张振是否伤着。张可繁已经叫道:“哥哥怎么样?!”

张振将衣裳一掀,隐隐看到胸口一道红痕,只幸而并不深。

张振一笑:“不碍事。”又对张可繁道:“妹妹眼光不错,他的确很好。”

张可繁松了口气,又想起方才赵黼对阵的身手,张可繁出身将门,自然知道自家二哥的能耐,军中鲜少有能赢过他的人,又想起方才赵黼对阵时候的英姿,不由眉开眼笑,道:“我也这么觉着!”

忽然听得霹雳声响,张振一惊,却见赵黼翻身上马,竟骑的是他的那匹马儿,张振是武将,最爱的除了贴身兵器,便是战马了,当下忙叫道:“等……”

张可繁忙拉住他,笑说:“哥哥,让他去吧,就把照雪玉狮子借给他骑一骑好了。”

张振眉头一蹙,复又苦笑道:“好妹子,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先胳膊肘往外拐了?”

那边儿赵黼置若罔闻,打马急奔,把张振看的心疼,忍不住叫道:“别只顾打它!你喝一声它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赵黼已经狠狠抽了一鞭子,张振紧锁眉头,自觉这一鞭仿佛抽在自个儿身上一般!

城郊十里,太平河畔,数十道人影林立,这样冷的天,太平河中,竟也有影子若隐若现。

远远儿地有行人自官道上过,有人好奇,仔细打量,却见这些人中,多半竟都是公门中人,看着有京兆府的人,而那些蓝衣墨麒麟的,却竟是刑部铁卫。

不由问道:“这儿是怎么了?莫非出了什么大案?”

旁边人说:“听闻是有个什么侯府的小姑娘没了。”

那人惊道:“什么叫‘没了’?”

先前那人答道:“听闻是跳了河,也不知真假。”

众人诧异:“既然是高门小姐,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听着年纪又小,必然也是没有什么愁事儿,真如神仙般日子,好端端地如何要寻短见呢?”

正说着,便见京兆府的人走来,道:“休要乱说,此地也不许围观,快些走开。”

那些行人不敢跟公差辩解,只得埋头赶路去了,然而极快地,这话却也传遍了京城内外。

太平河边上,那负责陪着出来的两个丫头早就哭的如泪人一般,那胡嬷嬷还算是神色镇定,三个都跪在地上,丫头断断续续说道:“姑娘因说心里闷,要出来走走,老夫人就命奴婢陪着……来到这儿……姑娘又说,不要我们跟着……我们只好走开了,谁知道、谁知道过了会儿我回头一看,正好看到姑娘跳进了河里……”

丫头说到这里,忽然又乱颤起来,放声大哭道:“家里肯定是饶不了我们的,会打死我们了!真的跟我们不相干……是姑娘自己跳进河里的。”

白樘面色冷肃,问道:“可知道是为什么跳河?”

小丫头道:“不知道,原本都好好的。实在是不知道是怎么了。”说着又嘤嘤地哭成一团。

其他两人跟车夫小厮也都是如此说法,并无什么出入。

原来,只因晏王妃亲去过崔侯府之后,府内众人对待云鬟,才跟先前有些不同,崔老夫人也不似以前一样一味苛责了。

不料昨儿,云鬟因说心里发闷,想要出城去寺庙散心,若是换在以前,只怕崔老夫人一定要狠骂一顿,说“矫情”或“作妖”等,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这回老夫人却和颜悦色地答应了,又问要不要多带几个人等话。

虽然云鬟说不必,可崔老夫人念在林奶娘不在府内,虽说有先头派的两个小丫头跟着,却不老成,因此仍又指派了胡嬷嬷跟着伺候。

白樘将众人打量了会儿,方转身离开,来到河边儿。

他缓缓地俯身,望着眼前之物,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伤怀落寞。

在白樘面前,却是一双极小巧的绣花鞋,绸缎上绣着两朵将开未开的花骨朵,栩栩如生的,如今却孤零零地在河畔。

白樘抬手,却又蜷起手指,竟不能碰,只过了会儿,才举手拿起来。

不多时,因各处得了消息,白清辉跟蒋勋阿泽三人先来了,白清辉仍还能镇定,蒋勋满脸忧急惊骇,阿泽更是神气儿都变了,撇开两人,急急掠到跟前儿,抓着白樘道:“四爷,怎么我听说凤哥儿……”还未说完,就看见白樘手中握着的鞋子,顿时碰到火似的撒手后退。

任浮生跟震雷是随着白樘来的,巽风却恰好在外头公干,两人见阿泽如此,都上前来安慰。

阿泽不知如何自处,摇头胡乱叫道:“我不信……快叫人去找!”

任浮生道:“你别急,四爷已经调了水军,方才找过了这儿,现是在下游各处找寻。未必、未必会真的出事。”

此刻白清辉来到跟前儿,放眼看去,见太平河前面,果然也有些公差在岸上找寻,河中依稀也有几个水军身影,翻波涌浪地在探寻。

清辉又见白樘手中的绣花鞋,心中忍不住也一紧,便问道:“父亲……”

白樘无话可说,只默默地转开头去,蒋勋的眼睛已经红了,只是强忍着不肯掉泪。

清辉忽地说道:“这不会的,或许是哪里出了错儿,崔姑娘绝不是个会寻短见之人。”

白樘闻言,眉头一蹙,看向清辉。

清辉握了握拳,若有所思道:“父亲,你细想想,以崔姑娘的性子,怎会做这种傻事?她明明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情,何况已经经历过了林教习案以及卢离案,父亲只想想她是怎么熬过的……”

清辉打住,又道:“当时是什么人陪着她?是不是有什么可疑之处?”

一路从鄜州至今,白樘对云鬟本是有一份怜爱之心的,可毕竟那只是个稚龄女孩儿而已,自小儿坎坷,历经困苦,再加上前日又有那许多流言蜚语,倘若果然经受不住、或者以那女孩儿的气性……一时寻了短见,倒也是有的。

白樘办案从来不动私情,就算是面对鸳鸯杀犯案现场,也只是冷静侦查而已,然而这一次,却难得地心里难过之意无法按捺,竟不自觉地有些意乱了。

可听了清辉这一番话,白樘心中一动,便看向那几个跟随云鬟的丫头跟嬷嬷,目光所及,便见那年长的胡嬷嬷有些神色不安,当看见他打量之时,忙不迭地目光躲闪。

白樘正欲过去,忽然听得官道上一阵马蹄声响。

清辉抬头一看,道:“世子来了。”

赵黼早看见这河堤上有许多人,翻身下马,直奔此处而来,见满地公差,白樘,清辉,阿泽等皆在跟前,不远处却是崔侯府的马车跟下人,却独独不见他想见的那个。

赵黼目光有些慌乱,深一脚浅一脚靠前儿:“崔云鬟呢?”

众人默然,赵黼咽了口唾沫,上前抓住白清辉:“小白,崔云鬟呢?”

清辉方才对白樘的时候,还言之凿凿,然而此刻望着赵黼,见他双眼泛红,这种表情竟是前所未见。

清辉本是个洞察细微的人,自察觉那股极浓烈的伤虑忧急之意,扑面而来,刹那心中发窒,竟无法回答。

赵黼团团问了会子,心里脑中早就一团混乱,几乎摇摇欲坠。

他呆站原地,只觉天晕地旋,耳畔听到太平河水哗啦啦的声响,过了会子,猛地拔腿往河畔跑了过去。

清辉见他神色反常,举止有异,忙上前欲拉住,却给赵黼一把推开。

蒋勋忙大胆过来阻拦,任浮生见势不妙,也过来拦他。

正纷乱拉扯中,忽然听得身后有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只有这个,再不敢隐瞒大人的。”

众人忙回头,赵黼也随着看去,却见白樘跟前儿跪着一人,正双手捧着一样东西呈了上来,阳光下,那物金光闪闪,华丽耀眼,射得赵黼双眼都快瞎了。

仿佛是幻觉,可偏这样真实,赵黼不由自主往那边儿走去,一步步就像是踩进了浮着水草的湿地里,胸口却一阵翻涌,不及细想,喉头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第146章

赵黼因先前怄着一口气,又跟张振比武,体内血气翻涌,此刻竟有些气息紊乱,无法自制。

双眼死盯着白樘手中所握的那一团儿金光灿烂,却生生压了下去。

此刻白樘也看着手中之物,却见是一支极华贵的簪子,以他的眼力,自认出这是宫内御用,心里有些狐疑。

原来先前他听了清辉的话,又因看出胡嬷嬷仿佛有些胆虚,便复来质问,却不问别的,只质问是否有所隐瞒,是不是下手暗害。

胡嬷嬷不过是一介刁奴而已,哪里经得起白樘的质询,果然抗不住,便战战兢兢地承认她私拿了一样物件儿,便是此刻的这枚金簪。

胡嬷嬷因生怕落嫌疑,便道:“奴婢因见姑娘落水,心慌意乱,又见鞋子在,拿起来看时,才见鞋底下压着这物……奴婢、奴婢觉着这不是府里的东西,怕是对姑娘面上有碍,才私藏起来的,并不是故意隐瞒,也绝无其他意思。”

白樘见她虽如此说,但眼珠子乱转,自然并非真的,只怕她见这簪子价值不菲,故而想偷偷拿走。只不过,既然是宫中的东西,怎么会落在崔云鬟手中,莫非另有内情?

白樘只道:“方才我问的时候,你竟敢隐瞒不说,除此之外,只怕还有其他内情,怎肯轻饶了你。”当下也不管这嬷嬷大声叫苦,只命人把她跟两个丫头先押回刑部。

此刻赵黼已经走到身旁,白樘回头看他一眼,却见他只顾盯着手中的金簪,白樘心头一动,道:“世子认得此物?”

赵黼望着那金簪:“自然认得,她总归是要跟我分得两清。”一笑之下,再也忍不住,嘴角便漫出一道鲜血来。

白樘闻听此言,又见他这般情形,不觉惊心:“这……是世子的?”

赵黼伸手,将那簪子拿了过来,并不回答,双眸如刀盯着那金簪,就仿佛看着其人在前,口中一字一顿道:“我赵黼在此对天起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后悔……今日这般相待!”

话音刚落,那血顺着嘴角纷纷落下,有的便打在紧握的手掌上,将那金簪子也都染红了,看着就如同在谁身上戳了一下儿才沾了血似的。

赵黼说完,转身一路狂奔,回到那踏雪玉狮子前,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

清辉走到白樘身边儿,问道:“父亲,世子怎么了?”

白樘却不答,只叹了声:“不管崔云鬟是否自寻短见,她一定是坠水了无疑,你觉着她生机几何?”

清辉回头看一眼那太平河,此刻秋风掠过,河水生波,站在河畔都有些凉意森然,这水中自然更冷几分,崔云鬟身子本弱,先前跪祠堂等,又不免伤了元气,这般坠水,只怕……

清辉向来是最理智清醒的,心中估算到后果,却不肯说出口。

白樘见他不语,心里自然早也明白,望着那长河滔滔,心底不由又浮现香山寺下,那披着大氅瑟瑟发抖的女孩子。

半晌,白樘才叹息般道:“她为何竟会如此,难道真有人暗害么?”

清辉心中,却想起在季陶然府内,听雨轩前两人相视一笑的情形,那时候她分明笑得明澈干净,笑颜里有些淡淡温暖之意,怎能想象,那样玉琢般洁净通透的女孩儿,竟会葬身这样冷冷长河?

转念间,忽地又想起季陶然……季陶然如今虽在府内静养,极少知道外头的事,但是这种大事,他自然迟早会知道。

清辉的心又有些涩涩缩缩,他此刻仿佛能面对崔云鬟投水这件事,然而,却叫他如何去面对季陶然知道此事的反应?

让清辉意外的是,季陶然果然很快就知道了此事——毕竟罗氏甚是疼惜崔云鬟,季夫人几乎也是第一时间知道此事的,云鬟又在将军府常来常往,底下的奴仆们岂有个不议论纷纷的?

清辉也最怕此点,午后,便同蒋勋来到将军府,心底本想——与其让季陶然从别人口中得知,倒不如他来说明。

季陶然正靠在榻上看书,见清辉来了,便忙招呼落座,又说:“吃了饭不曾?”又忙不迭地叫丫头来倒茶。

清辉本要提此事的,可见季陶然如此,竟觉出一丝异样来。

清辉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