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也随之起身,抬眼看去,却见徐沉舟竟也陪在旁边,随着应酬招呼,笑的一表人才正人君子似的,目光扫见云鬟时候,便向她微微一笑,单眼一眨。

徐员外团团见了一番,自回上席坐了,满面堆笑,道:“老夫本该早些出来陪饮,只是身子忽然不适,才歪了半晌,还请恕罪,我为迟来,先自罚一杯陪了大伙儿。”举起酒杯来啜了口,于是又饮了一巡。

正寒暄中,徐志清躬身禀告,道:“父亲既然出来了,底下的戏也都备好了,按照先前所选的,第一出是《百花亭》,第二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第三则是《龙虎斗》。父亲若是喜欢,就叫他们开始了。”

徐员外点头:“不错。”

徐志清身边儿的一个小厮忙跑出厅门,便一拍手,声音从水面传过去,对面戏台边儿自有人听见,便转到阁子里去传信。

不多时,便听得锣鼓声响,众班众粉墨登场,唱做起来。

云鬟这一桌上,便有个林书生,因看着台上,满面欢喜说道:“今日所请的这海棠班,也算是本地最出色的了,其中顶梁招牌自然是花解语,素来有‘花贵妃’之称,偏偏他的贵妃醉酒唱得最好,岂不正是应景了?”

另一个接口说:“所以我们底下也都赞他: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只不过他如今年纪渐渐大了,多半唱不了两三年了。唉,最是人间留不住,美人辞镜花辞树,可叹啊可叹。”

林书生道:“那小海棠是他的弟子,倒是颇得他几分真传,以后也不知会是怎样造化,只不过未必能强过花解语了。”

云鬟听如此盛赞,不由留心看去,见台上两个力士打扮的出来说了会子,便退下去,继而几个宫女扮相的迤逦往两边雁翅似的排开,一声袅娜婉转的“摆驾”,中间便走出个盛装打扮的杨贵妃娘娘来。

早在人没出现,先闻其声之时,已经令人心折,又见了这人,越发魂消,只见扮相雍容贵气,玉容花貌,果然有倾国倾城之意,手持一把折扇,行动处颤颤巍巍,回首时眸光流转,竟真真儿是绝色的人物。

众人虽知道这花解语是个男子,但一看这般扮相,行止,又听他的开腔,竟比个最妖娆动人的女子还不换。

云鬟也不禁看的入神,因曾见过薛君生的戏,自然就把天底下其他的戏都看轻了,谁知此刻见了这般,不觉惊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众人正如痴如醉,却忽然听见一声惊叫,竟从水阁背后传来,森然尖利,令人毛骨悚然。

一时就如惊醒好梦似的,在场众宾客一个个呆呆地转头四顾,都不知发生何事。

徐志清早走到厅门口,便打发人去看情形,戏台上却依旧唱做不停,那贵妃娘娘轻移莲步,便折身回首,双眸水盈盈娇滴滴的,腰肢又如柳枝似的柔软,往后倾出一个极娇袅的角度,众人不觉又大声叫好。

正看间,那前去查探的小厮回来,神色竟大不好,跑到徐志清身边,凑耳旁低语了几句,徐志清闻言,脸色大变:“当真的?”

那小厮满脸焦急惶恐,忙忙地点头。

云鬟此刻将目光从台上转开,便看徐志清,却见他眼神竟直了直,仿佛遇到天大的事儿压了顶,往外走了几步,却又愣愣地站住,竟似是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似的模样。

正在这犹豫之间,却忽地又听见一声惊呼,隐隐还有人叫道:“死人了!死人了!”

这一声却清晰了许多,满座众人都呆了,有人已经忍不住站起身来。

那台上的花贵妃也才站住了步子,也凝眸看过来,而锣鼓笙箫等也慢慢止住。

这会儿徐员外也察觉不对,徐沉舟便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徐志清往前一步,低低道:“据说花园假山里死了人。”

徐沉舟变了脸色:“什么?”目光也有些阴晴不定,回头看一眼厅内不知所措的众人,便道:“不宜声张,先带我去看看。”

徐志清方才便想去瞧,只不知是不是要先告知老父一声,听了兄长这般说,忙要跟着去,一步迈出之时,忽然说道:“哥哥稍等。”

竟极快转到云鬟席上,轻轻在她肩头一拍:“贤弟你来。”

云鬟不明所以,便只起身跟随徐志清往外,徐沉舟在门口瞧着,便笑道:“哟,原来是叫着小凤凰啊。”

徐志清是知道他这位大哥的,生怕云鬟责怪,看她之时,却见她依旧云淡风轻的,垂眸不语,置若罔闻一般。徐志清方松了口气。

这会儿徐沉舟回头,拱手对厅内众人笑说道:“大家不必惊慌,下人看迷了眼,失惊打怪也是有的,你们且慢慢听着戏,我去看看就来。”

当下锣鼓声才又敲响,花贵妃也仍继续开唱,只是双眼却盯着徐沉舟离开的方向,细致描画的眼眸显得越发幽深了。

那小厮头前领路,带着徐家兄弟跟云鬟往前,徐志清早跟云鬟匆匆交代了一句,说话间,沿着假山径往内,云鬟越走越觉着讶异——原来这正是她方才散步出来、正遇上徐沉舟的那条路。

一路走到先前被徐沉舟拦路的地方,却见前方围着几个小厮,都盯着一处,个个面无人色。

见主子来了,才忙都退后几步。

徐志清最先上前,往内一看,吓得倒退数步。

徐沉舟在后也瞧了一眼,陡然色变,竟失声叫道:“小海棠……”

云鬟在他两兄弟之间,在徐志清闪身而退之时也已经看得明白,却见在假山口处,竟倒着一个人,额头血淋林地,身着水红色的衣裳,冷眼一看,正是先前她见过的那道影子。

此刻徐沉舟已经抢到跟前儿,便将那人扶了起来,云鬟又是微惊,原来她从死者头脸上往下看去,见这人竟是上着妆,十分美貌,然而至颈间之时,竟看见隐隐似有喉结……

先前她听见那声娇笑,又看身段婀娜又着女子的衣裳,自然以为那跑走之人乃是个府内女子,后又因徐沉舟冒了出来,便暗中猜测是徐沉舟跟府内的哪个女子不清不楚罢了。

就连方才惊鸿一瞥,也尚且以为是个女人,谁知这会子细看,才知道谬之大矣,这人虽然眉清目秀,大有女子之风,且描眉涂唇,又身着女装,却不折不扣是个男子。

而徐沉舟显然是认得的,或许只一个“认得”还不够,竟是极熟悉的,故而才不避嫌疑地过去抱住了。

徐沉舟摇了摇,又唤了两声,这“小海棠”却动也不动,显然死的透了。

此刻徐志清才又回过身来,脸色仍有些泛白,便拢着嘴,勉强对云鬟道:“这是、这是海棠班里的唱小旦的……艺名唤作小海棠……如何、如何竟死在这里……”难以忍受,转身欲吐。

云鬟复看向那小海棠身上的水红衣裳,此刻才认出来,原来这竟是一件儿戏服,领口有些微微敞开,看着凌乱。

而从他额上的伤看来,是狠狠地撞在假山石上,故而里面儿有块凸出的石头上也沾着血。

徐沉舟脸色阴沉,慢慢地将小海棠放下。

见他起身,徐志清道:“哥哥,这、这可如何是好?现在报官么?正好县丞在我们家里……我去……”

徐沉舟喝道:“大年下的,请了这许多有头脸的人物吃酒,若这会子闹出人命来,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了么?”

徐志清没了头绪:“那该怎么料理?戏班子的人迟早是要知道的。何况也迟早是要闹出来的。”

周围几个小厮都垂着头,不敢做声。

徐沉舟打量了一眼周围,问道:“是谁第一个看见的?”

其中一个小厮上前道:“是小人、小人打这里经过,无意中看见的。”

不料才问一句,就听见脚步声响,众人忙抬头,竟见是徐员外扶着两个丫头沿路过来,遥遥地看见有个死人,顿时也变了脸色。

徐沉舟正要往下问,见状便停了,徐志清早走上前,道:“父亲如何来了?”

老员外唉声叹气,又面带惊怒之色,道:“我就知道必然是出事了!混账东西,好端端怎么竟死了人!”

徐志清道:“是戏班里的,我才跟哥哥商议,要不要报官……”

徐员外喝道:“胡说,这会子闹出去,我们徐家颜面何存?都是你……请的什么戏班子!龙蛇混杂……果然生事!”

徐志清一声不吭,云鬟见老头劈头便责骂,便说:“这个未必跟戏班子有碍。”

徐家父子均都看向她,徐沉舟眼神微变,却又不做声。

云鬟道:“方才徐大公子问是谁第一个发现尸首的,我却也有个问题——这小海棠活着的时候,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是谁?”

徐志清莫名,徐沉舟闻言,却笑了笑:“小凤凰,你是在说我么?”

徐员外跟徐志清闻听,双双震惊:“什么?”徐志清忙问:“哥哥,你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

徐沉舟道:“应该就是我没错儿了,我原本跟他说话,被小凤凰打扰了,他就跑了……想来,是跑到这里的时候被人拦住了他……大概就是在我走后,他被人杀死了的,不然我也不至于听不见动静。”

徐员外瞪了徐沉舟半晌,却终于没做声,只拧眉想了想:“这件事我们自己压着是不成的,志清,你亲自过去,悄悄地别惊动旁人,只把县丞、主簿两位请来,他们是衙门的人……现在做个见证,以后行事也方便些。”

徐志清忙领命而去。

徐员外回头扫一眼那尸首,见是那般雌雄莫辨的打扮,便才沉声对徐大公子道:“说了多少次,叫你别去招惹这些下九流的东西,如今终于出了事了!”

徐沉舟却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我杀的人。”

云鬟却仍是打量着他,徐沉舟眯起双眼:“莫非你觉着是我杀的人?”

云鬟摇了摇头,又看现场以及那小海棠的尸身,当望着那尸体之时,隐隐觉着哪里不对,便欲回想。

不料徐沉舟见她摇头,便露出笑意,竟问道:“怎么,你觉着不是我?为什么?”

徐员外猛地咳嗽了声,徐大公子方挑眉不语了。

众人原地等候,片刻,便见徐志清陪着县丞、主簿两人而来,两人见了尸首,都是大惊。

徐员外老谋深算,便低低同两人私语几句,县丞道:“此刻按下来,倒是使得的。不过方才我看里头众人已经有些听闻了,还有好些想出来看一看呢。”

主簿也道:“先前韩捕头辞去,一时还没寻到合适之人,偏偏大节里出了这等事,倒是棘手。”

徐员外忙安抚两人,又低低地商议对策。

这边儿云鬟见徐沉舟只顾听,就淡淡道:“大公子,你方才问人的话还没问完呢,何不继续?”

徐沉舟一怔,忽地反应过来,便叫了先前那第一个发现尸首的小厮,道:“是了,你当时可还看见什么别人了?”

小厮面露畏缩之意,犹犹豫豫。

徐沉舟喝道:“人命关天,又当着两位大人的面儿,你还不快说!”

那小厮才道:“仿佛、仿佛是……看见花老板匆匆离开……也或许是小人看错了。”

徐沉舟听了,脸色更是不好。在场众人脸色也是不佳,徐志清惊怔双眼,叫道:“说什么?花老板,这不能吧!”

徐员外却道:“我说什么来着?可见你请的这班子不好,如今怎么说!”又瞪云鬟。

云鬟并不言语。

因听说了有嫌疑人,偏偏这会儿花解语还在台上,一时倒也不好行事,当下徐员外让徐志清带两个家丁守在戏台楼处,等花解语唱完了,便即刻带来询问。

又因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便就近到了假山内一座亭子间等候。

徐沉舟见老父一直跟县衙两位商议,他便看云鬟,却见她站在门外,望着院中,神游物外。

徐沉舟因走到身旁,便问道:“你在想什么?老二着急时还记得把你叫来,可见对你十分倚重,难道你果然会看出什么来?”

云鬟默默地也不回答,徐沉舟见她神情冷淡,真是前所未遇,正欲再说,云鬟忽然道:“大公子,你跟小海棠相会,是为何事?”

徐沉舟闻言,便低笑起来:“你都说相会了,还能是为了何事?自然是……”

尚未说完,云鬟淡然道:“原来大公子有断袖之癖。”

徐沉舟哑然,笑吟吟看她:“什么断袖之癖,看你也似是出身大家儿的,难道你家里的大人们不好养戏子么?还是说你们北边儿不兴这个?在我们这却是常见的。”

云鬟并不看他:“是正人君子,自然不好这些。”

徐沉舟不由笑道:“你是拐着弯骂我呢?”

云鬟皱眉暗想:这徐沉舟这般风流,竟然跟小海棠有私,且听他的口气,却是毫不在乎这些事的,而那花贵妃的风韵姿态,更胜小海棠一筹,想来他自然更不会放过。

云鬟本想多问他几句,奈何此人可厌,因此竟不愿跟他多话。

那小厮又说曾见过花解语出现在此地,难道当真是因为其中莫可名状的恩怨情仇,故而花解语将小海棠杀害了?

正在此刻,便见前头徐志清陪着一人往此处走来,那人兀自身着戏装,雍容华贵,提着裙袍拾级而上。

第160章

这来者自然正是海棠班的头牌花解语,人称“花贵妃”的,身后且跟着班头,是个有些年纪的老者,大约也猜到有事发生,面上透着一股惶恐之意。

此刻,徐员外早命人将小海棠的尸首盖了,悄悄地抬到柴房内派人看守住了,县丞也让人秘密地去衙门,将仵作传来查验。

那花解语到了跟前儿,向两位大人并徐员外行了礼,神色却也平静,又大约是上了妆的缘故,看着不显慌张等色。

徐沉舟道:“花老板,可知我们叫你来,是为了何事?”

花解语沉默片刻,方道:“可是为了我徒儿的事?”

众人见他一猜就着,彼此惊疑,徐沉舟上前一步,盯着说道:“你仔细、想好了说话,你如何知道是为了小海棠?”

花解语方抬眸看他一眼,道:“开场之前,因众人都找不到他,我也跟着出来找寻,因此见过了的。”他的语气竟甚是淡然。

徐沉舟皱眉:“你见过了……是何意?”

花解语道:“意思是,见到他已经断了气了。”

众人又是一惊。徐员外已经忍不住道:“花解语,是不是你杀了小海棠的?”

花解语摇头,满头的簪缨珠翠随之摇晃:“并不是我。”

徐员外道:“不是你,却又是谁?”

花解语道:“我并不知是谁。”

旁边县丞跟主簿面面相觑,县丞道:“花老板,你这话可有些说不过去了,你既然自己承认见到小海棠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如何不赶快叫人?反而若无其事地上台开唱?”

花解语垂眸道:“人已经死了,救不回来的,叫嚷也是无用。然而救场如救火,戏是不能被耽搁的。”

众人都是哑然,觉着这话实在偏执不合情理。

就算是寻常人见了死尸,都要厉声尖叫出来、慌张不已的。何况这小海棠是花解语的徒弟,同一个班子里相处的,感情自然更是不同,他却能在看见死尸之后,如无事人一样上场唱做,且如今又平淡冷静说出这番话来。

徐员外目瞪口呆,半晌道:“这、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欲盖弥彰。”

徐沉舟凝视着花解语,目光沉沉,并不做声。

县丞跟主簿两人低低私语。

云鬟站在旁边,此刻细看花解语,见他神色平静异常,也不知是因为头上勒子的原因把脸容绷住了所以没有表情,还是说他天生冷血。

不由又想起方才在台上……恁般艳光四射的美人儿贵妃,当时他初一登场,便活脱脱一个醉酒的杨贵妃,醉眼迷离,巧笑嫣然,种种娇态,天衣无缝,丝毫没有刚见过死人的半点儿慌张,也没有一丝眼见唯一徒弟身亡的悲痛感伤。

倘若他果然是真凶,那这人实在是冷静冷血的太过可怕。

徐志清忍不住也说道:“花老板,你、你这话是有点不近情理的,难道你……你不怕?你不惊么?你若是当时叫嚷出来,兴许、兴许会有人看到凶手呢?”

花解语道:“这不过是他的命罢了,人死了,戏也不能唱了,纵然找到凶手又能怎么样?都已经一了百了了。”语气仍是极漠然。

谁知才说了这句,他身后那戏班班头冲上来,指着花解语道:“你不用假惺惺地说这些话,一定是你杀死了小海棠!”

花解语抬眸,也不出声。

顶上徐员外跟县丞等人却精神一振,县丞忙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快些说来。”

这班头怒道:“回大人,小海棠虽然是他的徒弟,然而戏班里的人都知道,他对待小海棠非打即骂,简直当他是畜生一般,什么寒冬腊月跪天井之类,都是常有的事儿,前日还说他偷懒,狠狠地打了一顿呢,只怕这会子背上的伤都还没好。”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看花解语,却见他仍是端庄亭亭地站在原地,眼皮也不抬一下。

主簿问道:“这却是为何?”

班头又道:“他只说徒弟要严厉些才能教好,然而谁不知道呢?他因年纪大了,越发唱不动,可小海棠比他年轻,嗓子又好,近来好些客人都只点小海棠的戏,不大理会他了,他心里自然就不受用,常常狠罚小海棠,一动起手来,便是往死里打一样,又百般折磨。我前儿还听他打着说什么……你不如去死之类的话,今日小海棠果然死了,不是他做的,又是谁?”

县丞皱眉,便问花解语:“班头说的可是真?”

花解语道:“回大人,是真。”

县丞道:“你为何要这般对待小海棠?”

花解语道:“严师出高徒,我们这一行当,自来都是如此,我从小学戏,也是给师父棍棒底下打出来的,九死一生才到如今,若吃不了这些苦,就不配进这行。”

众人悚然,却无法质疑他的话。县丞道:“话虽如此,又岂知你是否暗藏私心?”

云鬟在旁留心,见花解语听了这句之时,眼睫方一动。

班头在旁听闻,犹犹豫豫地看了徐沉舟一眼,到底没敢开口。

忽地徐沉舟道:“你还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眼睛看着花解语,语气有些冷。

班头闻听,这才忙说:“大少爷既然开口了,那么我、我就越发不敢隐瞒了,其实除了上面这些,还有一件事,只因为先前大少爷很捧场,可是近来却有些疏远了,反而很捧小海棠,所以花老板他大概就更加记恨……今儿进府之前,花老板本还不许小海棠跟着呢……是我一再相求,才许了来的。”

徐沉舟听了,眼神越发阴沉:先前小海棠偷偷跑出来跟他见面,或许花解语看见了,因妒生恨,新仇旧怨,果然杀害了小海棠,也是有的。

这样才能将他见了死人并不声张,反而偷偷走开的反常之举得以解释。

问到如今,众人几乎都认定花解语杀人嫌疑最大。

徐志清虽然不信,但也没有别的嫌疑人,何况花解语的辩解也很是不利,正着急时,忽地听旁边有人说:“花先生看见小海棠尸身之时,现场是怎么样的?”

原来开口的正是云鬟,花解语闻听,也转头看她,想了会子,道:“他在假山里,我起初没看清,将走到假山口上才看见……”

说到这里,人才停了停,放低了声儿:“睁大了双眼,许多血……我见了那样,知道已经是救不回来了。”

云鬟道:“你可进到假山里头过?”

花解语道:“不曾。”

云鬟问道:“为什么?”

花解语愣了愣,凝眸看了云鬟半晌,忽地微微一震,张了张口,竟没有出声。

旁边县丞忍不住道:“方才他不是说过了嘛,他觉着人死了,戏就不能唱了,何必要再进去看呢。——这问的也是多此一举。”

云鬟置若罔闻,只看着花解语:“当时花先生去找小海棠之时,也是穿着这身戏服么?”

花解语不答,只微微地一点头,满头璎珞珍珠随之“飒”地一声,仿佛秋风吹动满地落叶。

那戏班班头也愤愤道:“穿着这戏服是不假,当时我们去找小海棠,他也从假山处下来,还说那处没人,我们才没去找的。”狠狠地瞪了花解语一眼,“何等狠心!”

云鬟道:“这就是了。”

县丞等见她问的古怪,都是莫名,徐员外正忍不住要叫她退下,却听云鬟道:“人并不是花先生所杀。”

众人震惊错愕。只有徐志清眼睛一亮:“贤弟怎么看?”

云鬟走到花解语身旁,道:“众位请看花先生这身戏装。”

花解语所着的这贵妃装,因要显出贵妃娘娘的威仪来,故而重重叠叠,繁复异常,里外足有五层,又有裙撑跟玉带,虽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却足顶的上三个人宽窄,且若有人站在他旁边儿,都要仔细留神,生怕踩到裙摆,或碰到玉带大袖等。

这一干人凝神看着,仍旧不解其意。

云鬟波澜不惊道:“方才众位也都看过那假山口,宽窄只容一个人低头走进去,花先生这般,怎能在假山内杀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

先前徐沉舟又细细再审那发现死尸的小厮,才知他原本偷吃了酒,跑出来就近解手,因影影绰绰看见里头有个人,还当也是小厮在里头睡着躲懒,便笑道:“你倒是会找地方,也不怕这儿冷么?快随我出去应卯了。”醉眼迷离地,将人一架,拖抱着往外。

将到出口觉着不大对,一转头,见满头满脸血,顿时就惨嚎出来。

云鬟说罢,现场顿时一片倒吸冷气之声,从这亭子居高临下看去,正也能看见那杀人的假山洞口,果然狭窄异常,只怕花解语还未进去,就被死死卡住了。

云鬟又道:“我先前见到小海棠衣裳上沾着些青苔湿泥,自是假山洞子里才有的,倘若花先生硬是入内,这戏服之上也不免会沾染些青泥跟血渍之类,然而正如众位所见,这戏服完好无损,更无任何污渍。”

徐志清已经恍然大悟,忍不住道:“贤弟说的很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儿呢?”

徐员外县丞三人都呆呆地,竟不知要说什么。

徐沉舟目光转动:“若不是他,又是谁人?”

云鬟并不回答,只又出神。

徐志清小声道:“贤弟……”

云鬟抬头看他,又看向徐沉舟:“先前大公子跟小海棠见面儿,他头上是不是戴了一朵珠花?”

徐沉舟一怔,继而说道:“我并未留意。”他原本跟小海棠也早有私,每次相见,只是贪色罢了,哪里还会留意他穿戴的什么?

云鬟便看花解语,花解语正也看她,闻言便道:“是有一朵彩蝶穿花儿的压鬓,原本是我的,先前赏了他,他十分喜欢,每次上场都要戴着。”

云鬟道:“今儿也戴着么?”

花解语道:“他出去的时候偷偷摸摸,我并没留意,假山里仓促看了眼,也没见着。”

那班头插嘴道:“那珠花是原先在苏州唱的时候,一位盐商老爷所给,价值不少银两,先前因找不到小海棠,我查过他的箱子,没见着那花儿,自然是戴了出去的。”又说道:“虽给了他,却还是戏班子里的东西,求老爷赏还。”

不料徐沉舟是个有心的,听云鬟只顾这样问,便道:“且等会儿,我先前虽没留意,可方才抱着小海棠的时候,记得并没见到什么珠花。”说着,又叫徐志清道:“老二,你去看一眼。”

徐志清为求确凿,忙带人去了,顷刻回来说道:“果然并没有,假山里各处都也没有。”

一时这几个人又都看向云鬟。

可云鬟眼前所见,却是在听见那一声娇笑后,小海棠转身离去的身影,那水红色的衣裙之上,发鬓边上,是两根蝴蝶翼翅似的钻花,随着他奔跑之态,轻轻抖动。

可是现在,已经没了,先前徐沉舟也详细又问过那几个小厮,自然并没有被他们私藏去了的可能。

唯一的解释是,珠花儿被杀人凶手拿了去。

瞬间沉默,徐员外道:“我府内这许多人,要找一朵珠花,岂不是如大海捞针?何况就算是杀人凶手将珠花拿走,他倘若信手扔了,更加无从寻找了。”

云鬟道:“不必大海捞针,我大约知道是谁了。”

这一句,不仅县丞主簿,徐家父子震惊,就连花解语眼中也透出惊讶之意。

就在众人于后院内疑神疑鬼、紧锣密鼓地找寻凶手之时,前厅里的众位宾客却仍在看戏,此刻正演得热闹处,那孙悟空连番两次被白骨夫人所偏,第三回上,正欲奋起金箍棒……

这自然是紧张之时,众宾客先前虽被那句“杀人了”惊得不轻,然而此刻却忍不住被戏所引,有些忘情。

正此刻,就见门口上县丞主簿徐员外等一行人复又回来,有几个人便站起来迎接,又问是不是出了何事。

那班头一挥手,孙悟空便收了金箍棒,同白骨夫人站在戏台上,不知如何。

满厅客人见他们神色肃然,当下也渐渐噤声,瞬间偌大客厅里鸦默雀静。

县丞看一眼云鬟,便道:“各位,不瞒各位说,方才徐府花园内出了事了。”

顿时之间,许多人脸色各异,面面相觑,都不知怎么样。

县丞高声道:“稍安勿躁,都坐着别动!听我说——乃是有个人被杀了。”

“嗡”地一声,又嘈乱起来,有人甚至跳起来道:“杀了人?是什么人死了?杀人的是谁?”乱作一团。

徐沉舟跟徐志清两个,一左一右站在云鬟身旁,各怀心思。

却见她神色淡淡地扫着满厅客人,看了半晌,便举步往前而行。

两兄弟对视一眼,忙跟上,厅中客人们因为听了这样骇人的消息,一时也顾不得理会徐家的人,只纷纷议论,又有的按捺不住,便起身围过来向着徐员外县丞等打听,急得县丞大叫:“肃静,噤声!”

也有的看见徐家兄弟走过来,便拦着问,徐志清一心盯着云鬟,只顾随意两句便将人推开,徐沉舟阴沉着脸,那些人见他神色凝重,却不敢来相扰。

在一片沸腾混乱之中,云鬟走到靠墙的一面桌前,双眸看定桌后坐着的一人。

徐志清被人绊住,徐沉舟先跟着她走了过来,看看那人,又看云鬟道:“小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