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目不转睛:“这位是?”

徐沉舟狐疑,还未介绍,桌后那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惧之色,旋即起身笑道:“大公子,这位小兄弟是……”

还未说完,云鬟目光下移,看向那人袖口。

徐沉舟随着她眼神看去,顿时浑身汗毛倒竖。

第161章

且说徐沉舟毛骨悚然,将那人当胸揪住,咬牙切齿道:“居然是你!”

那人慌张道:“哥哥,这是怎么说?”

此刻县丞、主簿、徐员外等人也纷纷围了过来,徐志清也终于来到跟前儿,一眼看见如此,心中一惊,可却居然并不十分意外。

原来这人姓葛,人称葛二郎,祖上其实跟徐府是世交,葛二小的时候,还时常跟徐沉舟等人互相来往玩耍,只是他渐渐长大,性子也歪的不像样,最爱吃喝嫖赌,原本葛家还有些田产钱财,可经过他几年的挥霍,自然便见了底儿了。

倒是徐府,因为经营有道,子孙争气,便屹立不倒。

徐沉舟虽然风流花心,也时常结交些外头的人,偶尔挥霍几个钱,可其实是个有算计的,再加上徐志清也并无那些恶习,且颇为能干,因此徐府倒还是蒸蒸日上。

因小时交情,葛二也时常跟着徐沉舟厮混,徐沉舟对他倒也使得,有时候葛二无法求他救济之时,也还贴补几个钱儿,总不至于让他空手而回罢了,倘若有些场合,有时候忘了去请,葛二不请自来的话,也由得他。

云鬟是初来乍到的人,连葛二叫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他们两家私下里的底细了。

所以徐志清一看云鬟指出了葛二,心中反而一叹:虽不知道此中究竟,却也明白杀人凶手必然是他跑不了的。

此刻徐员外也道:“是怎么说?难道是葛小儿?”

徐沉舟将葛二的手腕往上一擎,徐志清在旁细看,却见他的袖口上竟有两块儿看着还算新鲜的血渍。

葛二原本也没留意,转头一看,才变了脸色。

徐沉舟不由分说,将他按在桌上,伸手于袖口摸了摸,又去胸前一探,双眸眯起,抬手出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枚蝴蝶穿花的珠钗。

前头蝴蝶的两只须子都是先前细碎宝石而成,于他手中颤巍巍地,最令人吃惊的是,一根须子上的宝石跟底下的珍珠已经是赤红色,却是被血染红了的。

葛二早已经面如土色,真个儿皮囊都似泄了气一般,软软委顿。

当下便水落石出,县丞即刻将葛二带回了衙门,细细审问了一番,很快定了案。

原来今儿徐府请客,徐志清安排名单,因念在葛二毕竟曾是他叫过“哥哥”的人,又怜他大年下里,便格外照拂,也请了他来。

谁知这葛二是个贪得无厌的性子,平日里徐沉舟虽时常接济,怎奈于他看来,徐家家大业大,徐沉舟每次却只给些散碎银子,有时候甚至几百钱而已,所以他心里竟生不忿。

但又因知道徐沉舟的性子外热内冷,是个不好招惹的,因此明面上却不敢抱怨什么,生怕得罪了他,以后便无法跟着厮混了。

这一日因来到,听说徐志清请了海棠班,葛二是个有心的,于这“色”字头上,也十分着紧,他又不像是徐沉舟一般有钱,自打落魄之后,不管去哪里,那些青楼妓女,打茶围的小幺儿等,见了他,无不避之唯恐不及,因此葛二心里很不受用。

更因为徐沉舟原本跟花解语极好,每次前去听戏捧场,葛二便也尾随,目睹了多少风流旖旎之事,他因没钱,也不如徐沉舟势大,自然没法子亲近花解语,只是心里却窝着一团火。

而花解语也是个高傲的性情,有时候葛二大着胆子要接近他,总被他冷言冷语打发,葛二求之不得,便转为唾弃诋毁。

后来花解语年纪渐渐大了,徐沉舟便喜新厌旧,又看上了小海棠,葛二心中暗暗痛快,可看着小海棠比花解语更加鲜嫩可爱,心里自然也痒痒的……又因为他每每跟着徐沉舟出入,打扮的也是人五人六的,心想小海棠年纪小,或许不懂事,会从了他也是有的。

却又怕贸然下手,给徐沉舟知道了是要不依的。

如此左右犹豫,暗暗觊觎了多少日子,不得下手,直到今日。

因葛二近来手头又紧,借着今儿徐志清请了他来,他便暗中忖度:因自小儿在徐府里玩耍,自然对这徐府内各处都十分熟悉,此刻年下,各房内只怕松懈,若是趁机能够耧些东西到手上,岂不一举两得?

因此他饱吃一顿后,趁着桌上众人都乱糟糟地,便偷偷跑了出来,沿着那僻静假山石头间往前摸去。

谁知偏巧看见了小海棠跟徐沉舟两个躲在假山丛中,徐沉舟搂着小海棠,两个人说说笑笑,十分情热亲密。

葛二见状,便把那偷窃的心也都扔了,只顾眼中着火。正好儿云鬟走来,小海棠便跑了,葛二见徐沉舟并未追上,他反而抄近路,躲在那假山洞子里头。

果然小海棠要从假山石洞内穿过,葛二一把抱住,便要求欢,小海棠起初吓了一跳,认出是他之后,自然抵死不从。

葛二口中乱嚷许些好话,怎奈小海棠虽年纪不大,却知道他不过是个贴在徐沉舟身上的吸血虫罢了,便百般辱骂。

他学戏的人,口头何等厉害,便骂得葛二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葛二羞极反成了怒,本来想放他走,此刻反而扑上去,狠狠地按着后颈,将他拉着往山石上一撞,道:“你也不过是个下贱戏子罢了,在大爷跟前儿装什么高贵,老子家里风光的时候,你这种小贱人都跪在脚底下舔呢!”

发狠撞了两下,却没听见小海棠言语,忙扳过身子来一看,却见额头正好碰在那块儿凸出的石头上,已经血流满脸了。

葛二魂不附体,忙松手,转身要逃,因见小海棠鬓边的珠花儿闪烁,他把牙一咬,便摘了塞在怀中,不提防就在那时候袖子上沾了血。

一场天大的祸事,却在转眼之间就已经告破,徐志清原本沉甸甸的心如一团云似的轻,又是惊喜,又是感激,几乎就要扑上前把云鬟抱上一抱。

徐志清拉着她,喜不自禁:“好贤弟,你倒是怎么认出他是凶手的呢?”

此刻也有许多眼睛在看,许多耳朵在听,云鬟便淡淡道:“其实很简单,先前外头叫嚷说杀人了的时候,厅内众人都惊疑,我当时因看了一眼,见只有他坐在角落里无动于衷,因此已经怀疑了。方才县丞大人说外头有人被杀了,众人愈发惶恐,可他还是丝毫不惊……只有凶手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才知道是他。其实哥哥只要略微留心,也就会看见了。”

旁边众人听见,细细想想,都恍然大悟。

在座许多人,因见云鬟轻描淡写说着,他们稍微一听,解除了心头疑惑,自然也觉得此事简单的很了。

但是对有心人而言,只要转念再想想,却就知道并非如此。

徐志清起初也是点头,继而又疑惑道:“可、可厅内这许多人……”

这里头足有几十个人,且参差错落,人多眼杂形色各异,莫说看见人脸上的表情,就算是要找葛二,也要费上好一段时候才能寻见。

“谢凤”为何竟如此“目光如炬”?

云鬟只在他臂上轻轻一拍道:“横竖已经水落石出了,何必再想太多呢。”因见时候不早,便又告辞。

徐志清见状,只得先把那腹中疑窦收了,又同徐员外县丞等告知,亲来送云鬟。

正起身儿,忽然也有个人道:“我跟小谢同路,索性一块儿吧。”

原来正是周天水,云鬟不置可否,当下三个人一块儿去了。

这几个人去后,厅内众人兀自议论不绝,有的说葛二实在凶狠可恶,有的便说小海棠死的可惜,还有的就问云鬟的来历……或辱骂,或叹息,或赞扬。

众口不一之中,徐沉舟走到厅边,却见徐志清跟周天水一左一右,陪着那“少年”远去,眼中神色不定。

忽然听丞道:“原本韩捕头向大人推举这少年的时候,我们都还不以为然呢,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并非浪得虚名,还是韩捕头眼睛毒辣啊。”

主簿也道:“真是不同凡响,只可惜年纪尚小了些,看着又文弱,不然倒是可以入快门呢。定然是一把好手。”

徐员外也心服口服,无言以对,只是跟着附和罢了。

徐沉舟端量了会儿,目光一动,看向对面水阁,当下便迈步出厅,径直来到水阁处。

此刻戏班众人正卸妆的卸妆,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那班头见了徐沉舟,忙迎着。

徐沉舟一抬手,往内而行,果然见花解语坐在里头椅子上,正垂眸看着手上那朵沾血珠花。

徐沉舟思忖了会子,道:“今儿我差点错怪你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花解语已经卸了妆,露出底下一张很清秀的脸来,神情却依旧淡然,道:“徐爷不必如此,那原本也是人之常情。”

徐沉舟眉峰微动,又说道:“我听人说,你要收山不唱了?”

花解语一点头:“今儿算是最后一场了。”

徐沉舟道:“你……可是因为我……对小海棠的原因,才……”

花解语原本面无表情,听到这里,沉思片刻,便道:“既然以后收手了,有些话,说了也无妨。正如班头所说,我对小海棠着实有些严苛了。或许因为我觉着他跟我有些太像了,的确他的嗓子很好,正因如此,我也格外珍爱他,只不过我最恨他的是什么,徐爷可知道?”

徐沉舟并不知,便摇头。

花解语道:“这一门是下九流,没法子的人才会学唱戏,可是对我而言,戏,是最好的营生了,能唱好戏,能好好唱戏,是福分,至于其他,身不由己,倒也没法子。说句得罪的话——我指的,是逢迎似徐爷这样的有钱有势之人。”

徐沉舟眸色微沉,花解语把珠花放下,轻描淡写道:“这话是不是太大逆不道了?但是我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我从来只想清清净净唱戏,只是不能……但是小海棠,他的心思太多,他最不该的,就是一门心思扑在徐爷身上,而不是在戏上。所以我恨他……别人是被迫如此,他却是乐得如此,所以那天我才说他……自甘下贱,不如去死。”

徐沉舟闭了闭双眼。

花解语笑了起来,语中有些嘲弄之意,道:“你们还只当我是嫉妒他,却不知我心里多厌恶那些事……可是现在,一切都罢了,我也不必再为他操心,也不必再为自己操心,从此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度过余生就罢了。”

花解语说着,又低头看看手中珠花:“这是他的遗物,就留给徐爷做个念想吧。”将珠花放下,起身走了出去。

徐沉舟走到桌前,将那珠花拈起来看了眼,忽地一笑,信手往身后一扔,负手自去了。

且说徐志清送了云鬟跟周天水出门,又约了改日再去寻她,目送他两人并肩离开,才自回府。

旺儿因在门上,跟徐府其他小厮听说里头杀了人,都在乱猜一气,因笑着说道:“他们说是姓谢的小公子破的案子,我就猜是主子呢!果然就是,他们纷纷打听,我可是挣了好大的脸面呢!”

云鬟也不言语,周天水在旁打量她,便道:“方才你在厅内说的那话,听着简单,可真要做起来,一百个人当中,只怕也没有一个能做到的。

云鬟道:“大概是我眼尖一些罢了。”

周天水道:“只怕更加心细如发?”

云鬟一笑,因扫他一眼,忽地问道:“我先前在哪里见过周先生不曾?”

周天水诧异道:“这个不能吧?”

云鬟心中略想了想,仿佛只有那次逛街之时,曾经看见他在成衣铺子里站着,仅此而已。于是倒也罢了。

两人沿街而行,忽然迎面来了个醉醺醺的汉子,脚下趔趄,猛地竟撞向云鬟身上,周天水抬手轻轻在那汉子肩头一推道:“留神。”

虽看着并未用力,那汉子却向着另一边儿倒去,堪堪避开了云鬟。

周天水便笑道:“以后看着醉酒的人,倒要远远避开才好。”

不料云鬟看着这一幕,心底竟陡然想起另一场来——

那次在酒馆内听韩伯曹说了春红内情,云鬟被酒气所熏,出门之时,也似这般趔趄欲倒,当时有个人将她扶了一扶。

那时候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是谁,只依稀看见那青绿色麻布衣裳跟靴子,但是现在因有所触动,凝神细想……那支曾扶着她臂膀的手,很大且有力,稳稳地握着,手指腹似乎还有些粗糙……

脸色微变,脚步亦停了,胸口发闷。

周天水见状问道:“怎么了?”

云鬟抬手在额头上扶了扶,喃喃道:“不……不对……不可能。”

周天水忙扶了扶她的胳膊肘:“方才也没看你吃酒呢,是什么不对?”

云鬟定睛看向他的手,却见这支手干净修长,有些过分白皙,跟她记忆中的那支很不一样。

可最要命的是,云鬟所记得的,在雨中扶了她一把的那支手,她之前也曾见过。

她从来不会怀疑她的记忆,但是这一次却恍惚……无法相信。

——那手的主人,曾从鄜州的时候护着她,一路伴随她到了洛阳,然后转至京中。

只要她见过的她都不会忘,且记得清清楚楚,她没有看见那雨中人的相貌,也没听见他出声儿,但她认得他的手。

那支手的主人,是巽风。

第162章

眼前那只手握着她的臂膀,往上轻轻稳稳地一扶,袖底淡青色的麻料衣裳随风一动,几点雨滴从那微弯的肘间淅淅沥沥地洒落,打在脚下湿漉漉水淋淋地青石板上,溅起极小的一簇簇水花。

一旦想起,那些场景便丝丝清晰,就仿佛着魔一般,不停地在眼前心底闪现浮现。

忘不掉,却又不敢信。

周天水见云鬟神情有异,脸色泛白,不由扶着道:“不会是方才在徐家受了惊吓吧?”

云鬟勉强摇头,却无心再应酬。

周天水十分识相,知道她身上不适,便一路安静地陪着她回到可园,又叮嘱说道:“大节下,可要好生保重才是,我改天再来探望。”

云鬟也举手做了个揖,默然无声。

周天水一点头,往前去了,走了不多时候便停下,回头看一眼可园门口,却见云鬟跟旺儿早已经入内去了。

周天水看了半晌,微微一笑,举手推门而入。

也是先前年底的时候云鬟才知道,原来周天水的住所,竟在可园旁边,乃是不大的一栋房子,连他在内,只一个负责茶饭的老妇,并三个随从。

自从十二日在徐府吃酒之后,云鬟再未出门,纵然前来请的竟比先前更多了数倍,都是会稽当地一些有名望的人家,只因在徐府见了云鬟之能,又亲听见县丞主簿等夸赞,因此纷纷想要结交。

反而把陈叔给忙了起来,他因是最早来会稽安家住脚的,但直到住了一年后,才得以认得几个差不多的人,却想不到,云鬟才搬来数月,便有这许多有头脸的士绅争相延请。

陈叔又惊又是喜欢。原来他也听说了徐府的事,知道云鬟又大大地露了脸,可惊喜之余,又有些叹息隐忧。

私底下,陈叔禁不住就跟林嬷嬷说:“我看着凤哥儿这样,真是苦恨她并不真的是个男儿……纵然现在这样,终究不是长法儿,若真的男儿,必然会有一番大事业做出来。”说到这儿,话语中便带了一丝苦恼惋惜。

林嬷嬷叹道:“可知我先前也曾这么说过?可是说这些也是没用,幸而凤哥儿是个有主张的,凡事倒是不用咱们替她操心,她如今这样儿,看着倒也和泰安乐,索性就由得她去、一切看天罢了。”

十五这日,因街上有花灯会,又是大节,陈叔便叫林嬷嬷领着云鬟上街散散心,毕竟这也是她在本地的第一个元宵,也可见识一番这南边儿的元宵夜热闹情形。

因此当夜,林嬷嬷便同露珠儿,晓晴,旺儿,一并陪着云鬟前去观花灯。

一路迤逦,不觉来到题扇桥上,只见夜风徐徐,两侧街头如天街一般,花灯逶迤不断。

河上也仍有乌篷船夜游,悠然有丝竹之声,船头同也挑着精致花灯,船上不知谁家少女,正俯身往水上放莲花灯,偶尔随水传来一两声娇语呢哝。

流水潺潺,灯火耀耀,同天上明月互相辉映,果然别有一番意趣,眼前街头衣影重重,笑语欢声,不时有孩童挑着灯笼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只留下银铃般笑声喧哗。

云鬟眼看此情此境,当真是前生今世都不曾亲眼目睹过的盛况,目光所至,逐渐地,心头那一丝隐忧稍微散开。

露珠儿跟晓晴两个早已经牵手自去玩耍,旺儿忍不住也跟过去,一边儿指点哪个花灯好,哪个粗一些。

林嬷嬷因看见毯子上的簪花精致,喜上眉梢,便俯身要挑几样儿。

云鬟眼看此情,心里喜欢,更加宽慰了几分,当下负手往前,不料才走数步,忽然转头看向旁侧。

却见在右手边儿,悬着数盏花灯。

当中一个,却是两个雪白圆润的童子,簇拥着一尾肥胖鲤鱼,栩栩如生。

云鬟定睛看了会儿,情不自禁走了过去,抬手轻轻地在那童子抱鱼灯上挑了挑,那灯便随之一动,上头的垂髫童子跟鲤鱼仿佛也活了一样,跟着抖了抖。

云鬟仰头看着,不觉微笑,双眸也透出几分光来。

那铺子老板忙道:“哥儿喜欢这个?我给您摘下来细看看……”说着便果然将灯摘下,递了过去。

云鬟正要接过来,忽然旁边多了一只手,轻轻巧巧地将花灯提了过去,笑说:“咦,这个童子灯做的还不错。”

店老板一愣,原本想说着灯已经有人了,不料一眼看见来人,那话就说不出口了,只是陪笑:“徐爷,您、您也喜欢这个?”

运来这忽然出现之人,竟正是徐沉舟,今夜他穿一件绛红色的绉纱袍,嵌玉乌纱罩冠,手中还握着一把扇子,看着竟有几分不俗气质。

徐沉舟目光一转,从童子灯上转到云鬟面上:“啊……我竟没看见原来是小凤凰。”

他的眼神竟是极亮,云鬟垂眸不看,只道:“徐爷。”

徐沉舟笑道:“怎么,你也喜欢这灯?”

云鬟淡淡道:“徐爷既然喜欢,我不夺人所爱,告辞。”举手作揖,转身便走。

徐沉舟见状,提着灯迈步赶上。

云鬟走开数步,徐沉舟道:“你这孩子如何这样不禁逗呢?我不过是信口说说,我知道你喜欢,就送给你如何?”

云鬟道:“不必费心。我若要,自己会买。”

徐沉舟皱眉道:“可惜这满街上只剩下这一个了,你难道不想要了?”

云鬟道:“已经归了徐爷,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徐沉舟道:“你既然不要,那我只好扔了它了。”

说着,徐沉舟竟果然将那灯往旁边路上一丢,烛心倾斜,顿时便冒出火光来。

云鬟吃了一惊,眼睁睁看着那童子鲤鱼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竟禁不住色变,略带怒意地看向徐沉舟。

徐沉舟笑道:“又怎么了,不是说你不要的么?你若是要,就不用烧了了。”

云鬟无话可说,扭身欲走,不防徐沉舟将她的手握住,道:“怎么,你恼了?罕见……先前在我家里,经过那件大事,都不曾看你恼过半分,如何就为了一个纸糊的灯笼恼了?”

他的手极大,几乎将她的手团在掌心,也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如何,十分灼热。

云鬟仰头看向徐沉舟,眼中已经透出几分冷恼之意:“徐爷请放手。”

徐沉舟垂眸看着她,忽然说道:“若我不放,又如何?”

云鬟还未回答,忽地见两个四五岁的小娃儿,一手提着灯笼,从人群中跑了出来,竟不偏不倚撞在徐沉舟身上。

徐沉舟一愣,低头一看,不禁恼怒:“混账东西们!”

原来这两个小孩儿另一只手还各自握着些糖串子、臭干子之类的吃食,尤其是那豆腐干,似是新炸出来的,上头还淋着各色酱汁,一顿扑在徐沉舟身上,顿时便把好端端一件上乘的袍子给污了。

两个小孩儿往后一退,见闯了祸,忙提着灯又乱窜着跑了。

徐沉舟提起袍子看了眼,“臭”味扑鼻,他是最爱干净整洁的,如何能不恼?且是这样花好月圆的大好光景,简直……

才要说话,忽然心头一动,忙抬头望旁边一看,却见早没有了云鬟的影子。

徐沉舟呆了呆,看看身上那污渍,又看看地上烧毁了的鲤鱼灯,半晌,方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且说就在那两个小孩子直直地撞到徐沉舟身上之时,云鬟也愣了愣,且喜徐沉舟松了手,她便顺势往后一退,正要看究竟之时,身后却有人将她轻轻拉了一把。

云鬟何其聪明,顿时便反应过来,见徐沉舟正垂头看衣裳,她便悄然后退,转身没入人群中了。

略走了一会儿,觉着徐沉舟已经找不到自己了,正左右打量,忽然听见一个笑微微地声音道:“你是在找什么呢?”

云鬟转头看去,却见竟是周天水,双手抱臂,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云鬟回头看看徐沉舟处,又看周天水,道:“莫非……”

周天水却一把拽住她的衣袖,悄声道:“咱们离这儿远些说话,这徐家大爷,不是个好相与的。”

云鬟还来不及开口,早已经被他拽着往前,又过了一座小桥才站定。

周天水放开云鬟,靠在栏杆边上,自顾自低头便看桥下流水,见送了几朵莲花灯过来,便道:“我从来只听流觞曲水,今日这般流水浮灯,还是第一次见呢。小谢你呢?”

云鬟见他这般说,便也回身看着河上,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双眸凝视那一盏盏莲花灯,朦朦胧胧,不知想起什么。

周天水抬头,见面前的“少年”,真真儿是清隽如画,加之气质微冷,不苟言笑,越发飘然出尘,恍若谪仙一般。

云鬟见他忽然不言语,只是望着自己的眼神略有些怪异,便道:“周先生?”

周天水方咳嗽了声,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云鬟道:“什么?”

周天水笑道:“我是说这南边儿的景致。这还是会稽小城,却不知如苏杭,淮扬几个地方,更是何等的销魂呢。”

云鬟淡淡一笑,周天水见她双眸仍是凝望那随波而行的莲花灯,不由眉开眼笑,道:“她们弄得怪有趣的,小谢,我们也去玩一玩可好?”

云鬟诧异,周天水却不等她回答,便握着她的手腕,引着走到桥边。

竟买了两盏莲花灯,便递了一盏给云鬟手上。

那卖灯的老妇人打量两人,慈眉善目笑道:“只要对这灯许愿,便会心愿达成,这灯随着水走的越远,便越见心愿真切呢。”

又指着不远处一堆少年道:“那些哥儿们,都是识字懂文的,若是把心愿写在纸上,放在莲花里,水里天上的神都是看着的,就更见灵验了。”

周天水喜道:“有趣。”便捧了一盏,也去旁边摊子上讨了纸笔,便低头写了起来。

云鬟见他明明看着斯文稳重,又是个生意人,不料竟是这样“童心未泯”,这些传说等话,连她都不信,周天水却一本正经去行。

云鬟捧着那盏灯,愣愣发怔之时,那边儿周天水已经写好了,便把纸团起来,放在莲花灯里,回头看云鬟不动,便推她道:“我好了,小谢快去写呀。”

云鬟啼笑皆非,见他不住催促,似还要等自己一起放灯,便只好也走过去,提了笔,略思忖了会儿,果然也写了两行字,便也放在那莲花里,回来道:“我也好了。”

周天水笑道:“你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云鬟眼睛眨动,忙捧着灯往旁边一避,周天水笑说:“哄你呢,倒是写了什么了不得的?怕我看见?”

也不知如何,虽然周天水的举止谈吐都有些亲昵、又似“自来熟”,可大概是他言行之中全是自在自然,并不似徐沉舟一般内怀阴郁而咄咄逼人,反让云鬟觉得自在,就如对着一个故友一般。

云鬟笑道:“那周兄你写了什么?可否给我看看?”

周天水闻言,眼神一晃,继而笑道:“罢了罢了,咱们还是放灯罢。”

说着,便又领着她到了河边儿,找了个空隙,又叮嘱:“留神地滑,这样冷天,掉进去可不是玩的。”

两个人挨着蹲下,周天水捧着那莲花灯,竟不舍得放似的,兀自闭眸嘀咕了几句,才小心翼翼地放下,又道:“可万万要飘的远一些。”

谁知话音未落,旁边不知是哪个顽童一竿子打过来,正正打在周天水那莲花灯上,顿时便“嘶”地一声,灯熄莲花翻倒。

周天水大怒,站起来要找那罪魁祸首,不料那顽童见势不妙,早扔了杆子逃了。

此刻云鬟也缓缓地将灯放下,那莲花灯在水里打了个转儿,便往远处飘去。

起初还见它随波逐流,自由自在,慢慢地有些远了,云鬟不由站起身来目送,却见那灯悠悠然地滑过桥下,竟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之中。

也许……真的有所谓“心愿达成”?

云鬟双手合什,垂眸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莲花灯晃晃悠悠过了石桥,随着水波荡漾慢慢地搁浅在岸边儿,岸上有个人俯身,宝蓝色嵌暗纹的衣袖一敛,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一拈,便将那盏灯取了起来。

幽幽浮灯,仿佛心火一簇,近在眼前。也映出那人如星般明,如渊般深的双眸。

第163章

云鬟回身,却见周天水兀自恼恨地盯着水上那盏将要沉了的莲花灯,她心中越发诧异,便说:“不如再买一盏?”

周天水甩手道:“罢了,不过是个玩意儿。”话虽如此,神情却有些失落。

因离了原地,不见了旺儿林嬷嬷等,云鬟生怕他们担心,又见周天水如此,便道:“我该回去了。”

周天水闻言:“怕什么?莫非还怕徐沉舟追来么?”又笑道:“横竖已经出来了,且放开胸怀,好生游乐罢了。”

当下便丢了那花灯不理,只陪着云鬟又走了一段,因又说起本地胜景来,便约云鬟改日同游兰亭、曹娥庙、戒珠寺等地。

正走间,便见旺儿露珠儿等正东张西望地找人呢,见了周天水陪着而来,才欢天喜地上来接着,道:“林嬷嬷见没了人,着急的了不得,快随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