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过了十五,才进了三月,本地却生出一件稀罕事来。

原来只因为韩伯曹辞了捕头一职,又选不上好的来,故而一直到如今,本县捕头尚且空缺,如今过了节,正是迫在眉睫,郑盛世因召集了县丞主簿,巡检,典史等,商议过后,便请了一人暂代捕头之职。

这位却不是别人,竟正是徐府的徐大少爷,徐沉舟。

云鬟听说这消息之后,只觉匪夷所思,想想徐沉舟那模样,万想不出他任职本县捕头到底是何情形。

这一日,因先前约好了,周天水绝早前来,请云鬟同游兰亭。

云鬟乘车,周天水骑马,出城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

却见果然好一派风光,前有崇山峻岭,身侧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带左右,路上又有许多古字题迹,景致怡人,风雅非常。

将近中午,便在骋怀亭内歇息,周天水见她今日着一件玉兰白的缎子衣裳,玄色束发,越发显得清净秀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周天水暗中赞叹,便道:“元宵那夜,我看你终于穿了我送去的衣裳,倒果然是极合身,也甚是好看,如今天气慢慢热了,待我再送两件儿这会子能穿的,必然更佳。”

云鬟忙道:“委实不敢再消受。”

周天水笑道:“哪里的话,我并不把你当外人,你也不必跟我客套,只要你别嫌弃,肯穿上身儿就行了。”

两人说了半晌,那边儿旺儿等滚好了茶,便奉上来。

两个人各自吃了半盏,又吹了会儿风,正欲沿路往回,却见旺儿从竹林后转出来,因说道:“方才我去茅厕,看见那扫亭子的老伯手里提着个包袱,说是不知哪个客人落下的,打开来看,竟是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并些碎银散钱等呢。”

周天水道:“白得了这些钱,这可是他的造化了。”

旺儿道:“造化什么?这老头子憨实的很,说这丢了包袱的人必然着急,竟非要等人来寻呢。”

周天水笑道:“难得,这地方倒也有些忠实之士。”

因他们要走,便也顾不得此事了,当下小厮们收拾了茶具等物,正欲往回,忽地听得嘈杂吵嚷之声,隔着竹林传来。

众人驻足观看,旺儿是个好事的,跑过去探头观望了会子,忙折身回来,摇头道:“主子你看,我说这好人做不得呢,原来是那丢了包袱的客人找回来了,那老伯只当把包袱给他就成,不料他翻了翻,硬说是还少了五两,非要拉着那老伯讨要呢。”

周天水闻言,道:“岂有此理?”先迈步往那处赶去。

还未到跟前,果然就见一个身着灰衣的中年男子,正扯着那花白胡须的老者,叫嚷说:“快把私藏的五两还回来!”

周天水上前拦住:“做什么?”

他虽然身量不算高大,可这般信手一扯,那汉子便动不得,因回头道:“这老东西昧了我五两银子,我叫他还回来,又怎么样?”

周天水啐道:“他若是肯昧心,这二十多两早也飞了,何苦还在这里等着还给你?”

客人叫说:“谁又知道?”

周天水冷笑:“哦,我却知道了,这老伯并没说谎,你也并没说谎,既然如此,这个包袱自然不是你的,这是别人丢的二十两,你自去其他地方找你的三十两吧。”

旺儿听了也笑:“说的很对,这话在理。”又对老伯道:“您只管拿了去,别理会这浑人。”

谁知这老者虽受委屈,却不敢贪图:“不好如此的……将事情说清楚了便是……”

那客人见他们如此强硬,便有些畏缩之意,悻悻道:“罢了罢了,我也不争那一点儿了,只当我别处丢了就是。”扯过包袱,便要离开。

云鬟在后面看到如今,便叫道:“周兄。”

周天水闻言回来:“怎么?”

云鬟低低在他耳畔说了几句,周天水一怔:“果然?”

云鬟点头,周天水冲她一笑,复回来,竟二话不说,把包袱自扯了过去。

那客人叫道:“你这是做什么?”

周天水道:“这果然是你的包袱?”

那客人见他似是个难缠的人物,又听问的如此,便透出心虚之意,偏道:“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自是我的。”

周天水冷笑:“将晌午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一个穿红衫子的客人背着这个包袱,那人还比你高许多,又年轻,难道我看错了?”

云鬟在旁听着,心里自然有数,方才因见这客人跟扫地老伯纠缠不休,她看着那包袱,心中搜想,果然便想起先前闲游之时,曾见过一个身着红衣的青年人背着这包袱上山,可见此人是冒领。

面上微笑乍现,却又极快僵住了。

云鬟抬头,眼前忽地又闪出一幕:

当时她同周天水且行且说,目光无意中扫过那红衣青年,倒也罢了。

然而此刻回想,双眸远望,却见那红衣青年之后的竹林路口上,有几道影子,疾驰而过。

那真正就是所谓“白驹过隙”的瞬间,对于一万个人来说,甚至绝不会留意曾在那狭窄的路口上,有什么人物经过。

可对云鬟不同。

在她凝神回想的那一刻,时光就仿佛定格儿在那数人纵马而过的瞬间,双眸渐渐睁大,而眼前所见——那个在风中亦万千蕴秀,姿容端方之人,其轮廓身形,也越发清楚起来。

云鬟惊心胆颤,茫然失魂。

此刻周天水跟旺儿正拦着那人质询,那客人听说的如此详细,顿时眉眼乱晃,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旺儿早明白过来,忙上前揪住道:“好囚攮的,原来你这厮是诈领!快点跟我去见官!”

那人听闻“见官”便慌了,再撑不住,便求饶起来。

正在这不可开交之时,忽然那扫地老者指着前方一人:“莫不是那位客人?”

周天水跟旺儿等回头,却见不远处,果然有个身着红色衫子的青年,低着头,边走边四处搜寻打量,满面焦急之色,忽地听见此处吵嚷,才抬起头来,当看见老者手中包袱之时,顿时满眼喜色,忙奔过来。

原来这青年乃是自外地才回来,包袱中是连年经商得来的全部身家,本来统共有三十两的样儿,后来这人把其中五两揣在荷包里,随身带着。

谁知只顾探看兰亭风景,自茅厕出来后便忘了带,路上想起,急忙往回来寻。

这冒领的客人,却是因为见他乱找一气,便问缘故,这青年并未防备,便同他说了端倪,忙中忘记荷包里的银子,只说丢了三十两。

谁知这人听闻便生了邪心,抢在这男子跟前儿找来,因为他又格外贪利,竟不信扫地老者所说的话,非要再讨回那五两。这可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因不耐麻烦,旺儿便打了他一巴掌,喝道:“这样清雅的地方,偏你这种货色现世,别再给兰亭丢脸了,下次若还见你发坏,立刻扭送衙门,还不快滚!”那人连滚带爬而去。

剩下红衫男子很是感激,因红着眼眶道:“我宁肯年下也不回来,无非就是为了攒够银子,家中老小都盼着呢,方才回来找时,已经打定主意,若是找不回来,我便只在这里找个地方吊死罢了,老人家乃是我救命恩人。”便拿了块碎银要给那扫地老者。

老者拒而不受,笑道:“我只图个良心安稳罢了,若要收你这银子,可就超出本意了。何况,多亏了这些先生公子们提点,才没给人冒领了去。”那青年又团团道谢。

周天水见状,心头一块儿大石落地,因含笑回头看向云鬟,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倒退至花坛边儿上,正坐在那一枝子的红梅树下,一手扶着额头,脸如雪色。

周天水忙扶着,又探她脉,却觉着脉息突突乱跳,竟似血不归经,周天水吓道:“方才还好端端地,是怎么?”

云鬟笑了笑:“咱们……回去吧。”

周天水见她如此,便道:“你走不得了。”回头招呼小厮:“往前去招一顶藤轿来。”

那小厮飞快去了,半晌果然有轿夫抬了顶藤轿,便扶了云鬟坐上。

这藤轿云鬟却是头一次坐,只觉得软轻异常,还未反应,整个人便腾空而起,看周遭越发清楚了,她心中更为不适,便抬衣袖遮住眼前。

周天水见状,便将那轿兜转了过来。

云鬟觉着眼前一暗,略睁开眸子,见那遮阳伞挡住了半个身子,外间自然看不到自个儿了……这才缓缓地又吁了口气。

坐了藤轿下山,才又换了马车,周天水却只骑马。

众人往回而行,将到城门之时,旺儿因道:“那不是新任的徐爷徐捕头?这是要做什么,好大的阵仗。”

云鬟掀起帘子看了眼,果然见城门边儿上,是徐沉舟身着捕头公服,斜斜地靠在一匹马上,身旁十几个公差分两列站着,正不知怎么样。

因深知此人性情,故而见他纵然穿着公服,那浑身上下也都透出一股子风流纨绔之气,云鬟便垂了眼皮儿,不去打量。

不料徐沉舟偏生最是眼尖多心,因瞧见了周天水,便赶过来道:“老周,你这是打哪里来?”

周天水翻身下马:“方才去兰亭游玩,徐爷在此是做什么?敢情有要紧公务?”

徐沉舟道:“可不是么?昨晚上郑大人就派人把我从被窝里掀出来,说是从……什么劳什子京城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叫我带着三班兄弟们仔细迎接,别怠慢了贵客。”

周天水笑问:“哦?不知是什么大人物?”

徐沉舟道:“就是不知道呢,不过,据说是为了先前那连发的金行劫案来的,大概是跟三法司有关……只是我们从早上干站到现在,连个毛儿都没看见。”

说着扫一眼那马车:“里头是谁?”

周天水笑道:“是小谢。今儿便是跟他一块儿去游山的。”

徐沉舟早猜到是“谢凤”,闻言便笑得意味深长,道:“老周,看不出来,你倒是个深藏不露的。”

周天水若无其事,含笑拱手道:“我还是不打扰徐爷的正经差使了,请。”

徐沉舟嘿嘿一笑,瞥着那马车,似笑非笑,只等车子进了城,才总算收回目光,又望着前方那空落落的大路,便伸了个懒腰:“罢了,打道回府吧。”

底下差人问道:“徐爷,这会子不等,倘若上差来了,怪罪下来怎么说?”

徐沉舟笑看那人,点头道:“你这资质,也很可以去当县太爷了。咱们大老爷这官儿当的很妥当,听了人家吹点风儿,就慌的乱转,岂不知等这风吹到他耳中的时候,早就是风尾,只怕人家那该办的事儿都办的差不多了,哪里该在这里迎接,倒是该在这里送神才是。”

底下众人似懂非懂,徐沉舟一挥手,道:“晌午了,咱们去汇翠楼喝了酒再回衙门吧,我请。”

众人听闻,大喜过望,纷纷簇拥着去了。

且说周天水陪着云鬟回到可园,见她下车,才要离开,忽然云鬟回身,道:“周兄,可否进来说话?”

周天水一怔,他们虽也算认识许久,只是云鬟极少主动请他进宅子里,此刻听了,眼珠一动,便叫小厮先把马儿牵回家里去,随着云鬟进了可园。

两个人一路往内,却是谁也并不曾开口说话,此刻陈叔人在店里,林嬷嬷跟两个丫头听见回来了,都迎出来,又见周天水陪同,神色才又拘谨起来。

云鬟道:“晴儿倒茶来。”便领着周天水进了书房。

不多时晓晴送了茶上来,云鬟又吩咐:“不用人伺候了,都退下。”晓晴见她神情不似平常,忙低头退了,露珠儿跟旺儿原本站在门口,晓晴便也将他们招了离去。

当下书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周天水瞅了一眼云鬟,便端起茶盏,吹了吹上头的茶叶,问道:“你身子好了?方才在山上是怎么了?”

云鬟轻声道:“我已经好了,如今……是有句话想请教周兄。”

周天水笑道:“不敢当,你说就是了。”

云鬟并不立刻就问,只是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看了一遍,周天水虽仍是若无其事的样儿,端着茶杯的手却不动了,半晌才笑问:“怎么了?倒是想问什么?”

云鬟这才问道:“周兄,可认得……巽风?”

周天水闻言,手禁不住一抖,却又极快止住,脸上虽仍带着笑,那笑里却依稀透出了几分警惕之意。

云鬟的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开,又看向他颈间,最后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周天水被她一眼一眼看着,忍不住竟转开头去,拢着口咳嗽了声:“我不认得,好生疏的名字。”

云鬟望着他笑了笑,忽地抬手,竟轻轻地抚上了周天水的脸。

第164章

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万家灯火,共度佳节之时,远在云州的晏王府,却并非如意团圆,相反,却更似提心吊胆。

晏王赵庄站在檐下,仰头望着天际那轮圆月,澈然的双眸中有掩不住的忧虑痛楚。

他的背后,厅内灯火通明,使女内侍穿梭其中,纵然站在门口,亦能嗅到那股令人心悸的血腥气跟熏人欲倒的药气。

赵黼是在年初七那日带兵回云州的,他出城之时,带的是三千兵马,然而这一次回城,身边儿所有伤兵残部加起来,也不过二百余人。

可这一场战役,他却仍是赢了。

只可惜是不折不扣的惨胜。

而这个,也是最让赵黼无法忍受的。

他原本不至于用这种近乎惨烈的打法来取胜。

拜先前的记忆所赐,赵黼很清楚这场战役的来龙去脉、以及这战之中,他的那位劲敌素来的打法儿。

因为冬季,正是辽人物资短缺的时候,又值年下,因此先是小股士兵在边境骚扰不断,然后便是大队人马集结而来。

而这一次因为有花启宗统领,这位花将军,昔日是本朝大名鼎鼎的龙武尉教官统领,因为跟沈相爷有仇,自鄜州大营逃脱之后,便投奔了辽国。

因他生得一表人才,且又文韬武略,是个难得的人才,辽国皇帝十分器重,竟把金吉公主许配给他。

这一次边境之战,便由花启宗亲自率兵而来。

前世这一场战役,是晏王赵庄领兵迎战,却因花启宗诡计多端,设下圈套,将晏王围困。

当时赵黼人在京中,得到消息之后快马加鞭赶回,只不过那时候要救援已经来不及了,出了云州之后,茫茫原野,山峦起伏,甚至不知道晏王此刻被困在何处。

何况赵庄出战之时,调动了大部分的云州守军前往,就算赵黼赶回,云州能调动的士兵也已经有限。

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赵黼想出一道“围魏救赵”的法子。

他虽然不知晏王被围困何地,却知道辽人正如饿狼似的要吞掉晏王以及他所率领的云州军。

故而赵黼将云州最后的守军分出三分之一,又紧急把府兵调了三百,将所有精健马匹调出,临时组了八百军,每人身边儿携一支云州王旗,夤夜出城,不去别处,径直从雄县霸州旁边而过,直奔幽谷关。

天尚未明,幽谷关的辽军守卫忽地发现从城墙下爬上来数道影子,待有人发现异样示警之时,晏王府的府兵早已经占了半个城头。

赵黼一马当先,头系白色布条跃下城楼,杀过蜂拥而来的辽国士兵,硬是从里头将幽谷关的大门打开!

只因当时辽国精锐都被花启宗带了前去围攻晏王,且近来又传来将要大捷的消息,故而幽谷关的守军十分松懈,又哪里知道,会不知从哪里冒出这样一支可怕的云州死士呢?

府兵们在赵黼的代领之下,怀着必死之心也要救主,一百多人死在了幽谷关内外,却也顺利地将幽谷关大门打开。

外面的云州军一拥而入,满城行事,只将幽谷关所存的火药、粮草等仓库点燃!

与此同时,所有的云州士兵跟府兵都大喊:“花将军假意投降,里应外合,杀进辽都,活捉辽国狗皇帝萧西佐!”

那些本来顽抗的辽国士兵闻言,顿时都胆战心惊,不知真假,士气自然低落。

而云州军一鼓作气,大杀一通。

天将要明时,幽谷关爆炸的声音几乎传到了辽国都城,点燃的草料场等浓烟滚滚,方圆数百里可见。

天崩地裂的声响,将皇宫之中的辽国皇帝萧西佐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在得到翼州关的紧急军情之后,萧西佐狐疑起来。

原本他对花启宗并无疑虑之心,怎奈赵黼这一支军队神出鬼没,竟旋风似的拿下了幽谷关,倘若花启宗果然跟他们里应外合,把辽国精锐拖在外头,那下一个关卡便是翼州。

而过了翼州,便是辽都了。

辽国朝中本就有一半儿的大臣不满重用花启宗,顺势便更加吵嚷起来,萧西佐本甚精明,奈何云州军“气势如虹”,眼看就要兵临城下。

且根据翼州关所呈报的消息——云州军只是军旗就有近千,何况又雷霆般拿下了幽谷关,只怕精锐不下五千甚至万余,而并不是先前如花启宗所说的云州精锐都在晏王身边儿。

如此,不由让人疑心是不是花启宗跟晏王两人合演了一场戏。

萧西佐再也坐不住了,当下命人发金牌,紧急召回花启宗,以“回转护驾”之名。

如此一来,赵黼的“围魏救赵”跟“声东击西”果然生效。

花启宗几乎就要给晏王致命一击之时,被辽国金牌使者下令撤回,花启宗自不敢抗命,只得放弃围死晏王之计,功亏一篑。

但虽然救回了晏王赵庄,可赵庄毕竟受了重伤,正在云州仔细调养的时候……京城却又传来消息,说是晏王妃因病而逝。

赵庄本就生死一线,猛地听见了这消息,哪里还能撑得住,内忧外患,便也随之故去了。

对赵黼而言,这一场战役,痛心彻骨,也铭心刻骨。

早在之前从云州陪同晏王妃上京之时,赵黼便叮嘱过晏王,让他在将入秋之时,派人送信上京,无非是透露他患病的消息。

晏王虽不知如何,却也答应了。

更加上晏王妃挑选“世子妃”不力,且赵黼又被张振打的“受伤呕血”,故而京城对于晏王妃而言,留着也是没有意趣,何况她最是担心赵黼,再加上晏王“病了”,这种种之下,晏王妃自要陪着儿子回云州探望晏王。

在赵黼看来,晏王妃只要不留在京内,不跟他们分开,自然也不至于无故而亡。

至于花启宗,他当然不会让晏王来应付。

赵黼的用意有两个,第一是保全晏王。第二则是打败花启宗。

只是他想不到的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且……世间往往并无双全法。

赵黼因知道前世晏王是如何进了花启宗圈套的,便想出一条险计,他想要将计就计。

他亲率兵当诱饵,另一方面,却联络云州之后的齐州守军,要合齐州军之力,对花启宗的精锐大部进行合围,如此里应外合,必然给其致命一击。

——倘若此计可成,辽国只怕三年内不敢再犯边境。

谁知赵黼算来算去,算错了一件事……或者说,是算漏了一个人。

齐州军的监军褚天文,其实是太子的心腹。

太子本就安排了棋子眼线在云州,褚天文当然不会坐看晏王立大功。

就在赵黼同花启宗对峙,准备生死交战之时,本该负责从外包抄、里应外合的齐州军,却极诡异的按兵不动了。

赵黼想不到的是,原本天衣无缝的计策,因为朝廷之中的势力倾轧,轻而易举地不攻自破,从而也让他陷入了前世晏王所身处的绝境之中。

有一点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一个“自己”再去“围魏救赵”“声东击西”地救援了。

当除夕夜,云鬟站在窗口看着外头青瓦上的霜冻之时,在北边儿冷到极致的寒雪地里,赵黼将手拢在唇边——尚不知他将面临人生之中最凶险的一次决战。

但是他的心跳的很急……北方的野地里极冷,但是他的心跟身上的血都却炙热,仿佛按捺不住什么似的在奔腾跳跃。

等待第一声喊杀响起、准备第一发利箭射出之时,赵黼看了一眼天上。

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地上雪色反射着冷冷地莹光。

但是就在这一刻,他却仿佛又能看到……

多年之前,也曾是这样一个除夕夜,他快马加鞭从云州一路赶回鄜州,那时候……那时候的少年,也是似现在这样心急火燎,身体内的血液在咆哮沸腾,但是那时候他心里所有的,是一个很“坏”的想法。

此刻,他甚至都依旧能看清那马上少年,嘴角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

在慢慢地将腰间刀抽出鞘之时,赵黼忽然想:当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绝不能给那个人知道,不然的话,那可真真是雪上加霜了。

可是转念间,却又苦笑:就算他不说,难道她会不知道?

只怕……在看穿他的时候,她早就对所有都一清二楚了。

刀光划破黎明之色的时候,他心底的所有念想总算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个字:杀!杀!杀!

赵黼不欲父母担心,起初尚隐瞒着自己的伤情,只是私底下命军医官疗治罢了。

仗着他年少体健,精神强悍,所以自打回城后,陆陆续续又撑了三天。

晏王妃见他脸色苍白,也不爱动,还只当时这一场战打的吃力,所以耗损了元气,故而只命人每日多多炖熬些人参、鹿茸等补品罢了。

一直到了正月十一日,赵黼雪着脸喝下半碗参汤后,精神力终于撑到了极限,手一抖,那汤碗落地,而他一声不响倒下。

晏王妃还以为他是哪里不适当,忙叫太医来看,谁知太医将脉一诊,吓得倒退数步,几乎倒地。

原来此刻赵黼,竟已经没有气息了。

因王妃在跟前儿,太医不敢叫嚷,生恐是自己诊错了,忙又爬起来再探,终于战栗着收手。

但凡是病症,总有个起因,但是这数日赵黼并未让府中太医近身儿,因此苏太医打量了会儿,忽然道:“王妃,冒犯了,要请世子宽衣看看。”

晏王妃兀自不知怎地,道:“到底如何?好端端地怎么晕了?”又皱眉叹息:“早先在京内的时候,因为张家那个浑小子不知轻重,跟他打了一架,又从马上跌下来伤了元气,也晕过了一次,从那以后,我就觉着世子有些不对劲儿了。”

苏太医见她自顾自念叨,苦笑着上前,便将赵黼的腰带解开,又轻轻地将那玄色袍子系带解了。

才将这头一层衣裳解开,晏王妃就哑声无语地惊呆了。

苏太医是个经验老到的,方才诊脉的时候就看出端倪,如今瞧着,更加明白。

原来赵黼这外裳底下,是一层白色中衣,但是不知为何,这中衣之上,竟然血迹斑斑。

晏王妃咽了口唾沫:“这个孩子……是、是自打回城来就没换过中衣么?”

然而这般话不过是短暂的自欺欺人罢了,因此刻,那中衣上的血渍还是新鲜的。

晏王妃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衣裳上一探,指尖立刻便也殷红了,似乎还带一点温热。

晏王妃尖叫起来,因太过惊恐,那厉声尖叫却更似呜咽一般,她跳起来后退:“这是怎么了?”

此刻苏太医的手也有些发抖,好不容易将赵黼的中衣解开,却见底下,整个儿腰间缠着数层白色纱布,但血仍是从里头殷了出来,通红的一团,看着触目惊心,就仿佛这纱布底下的身子,被人剖腹剜心了一样。

晏王妃双手死死地捂着脸:“黼儿!黼儿!”想上前,却又因为极度的恐惧不敢,乱嚷了几声,又叫道:“去叫王爷,快去!王爷!”双腿都软麻了,直往地上委顿,身后的使女忙上前来死死搀扶着。

节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喜气洋洋的日子。但是对晏王府来说,却不仅是一个“愁云惨雾”能形容的。

赵黼命悬一线,每天换纱布擦身子,经常都是半盆血水。

跟这相比,先前在京内吐的那一口血,简直都瞧不进眼里。

圆月无声,皎洁柔和的月光普照世间,似有慈悯之意。

晏王出神,默默祷祝之中,忽听晏王妃连声叫道:“黼儿,黼儿!”带着哭腔。

赵庄心头一紧,忙抽身回到室内,却见王妃俯身床边儿,周围侍女跟太医都呆呆怔怔,战战兢兢。

晏王妃见他来到,忙抓住手儿:“王爷!黼儿醒了,方才我听他说了句什么!”

赵庄将她的手握了把,暗中深吸一口气,轻声唤道:“黼儿?”

刹那间,万籁俱寂,偌大的卧室中,只听见赵黼急促的喘息声。

半晌,方低低道:“崔……云鬟!”一个名字,念得咬牙切齿。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骂出什么来之时,赵黼又呜噜了声儿:“阿……鬟……”

这两个字,却仿佛幽咽叹息,竟是百转千折,有万种滋味,令人闻之禁不住鼻酸。

赵庄竟不知何意,回头看晏王妃,却见王妃满脸惊疑,顷刻,却又红着眼睛落下泪来。

第165章

话说可园之中,晓晴送了茶之后,便同露珠儿跟旺儿一块儿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