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来至观荷堂内,林嬷嬷正在廊下喂那两只狸花猫,见他们都出来了,便问:“怎么也不在留个人儿里头伺候着,就都跑出来偷懒了?”

晓晴便把云鬟吩咐的话说了,因道:“我看主子好似有什么正经大事要跟周先生说呢。”

露珠儿道:“先在外头游逛了一上午,难道话还没说完?还要特意回来商量呢?”

说着怼了旺儿一下,问道:“你是在外面跟着的,你说说看,倒是有什么事儿?”

旺儿笑道:“能有什么事儿?”忽然心头一动,就把那红衫男子丢了银子,他们帮找回来的事说了一遍。

林嬷嬷三人听闻又有事故儿,忙留神听,又不禁都赞叹。

晓晴拍掌笑道:“痛快痛快,得亏是你们跟主子在场,才讨回这个公道来。”

露珠儿也道:“我的乖乖,是那许多银子呢,若换做我,丢了的话我也要去寻死了。”

林嬷嬷啐了口:“才出正月多久?就张口就死呀活了的,大吉大利。”

那两只猫儿吃饱了,就在她脚跟上蹭来蹭去,喵喵地叫着撒娇。林嬷嬷笑道:“又蹭我一裙子毛。”

旺儿琢磨了会子,却道:“说起来,咱们主子可真真儿是能耐人,若不是跟着他,我也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顶顶聪明、简直像是神仙似的人呢。“晓晴跟露珠儿对视一眼,便笑问:“又怎么说?”

旺儿掰着手指头,说道:“从起初主子来到这儿,先是几句话就点破了王娘子跟张三郎偷情的事儿,那乌篷船上杨老大之死,你们大概不知道内情,我却是跟着跑来跑去,最知道的,然后就是徐爷家里金器行的事儿,紧接着就是戏班子小海棠被杀,再加上今日,你们瞧瞧,哪一件儿不是主子的能耐?照我看,若不是主子,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跟案子,只怕如今还破不了、世人也还不知道内情呢!”

旺儿因是跟着云鬟出入的,对这些案件自最是清楚,心里已经对云鬟敬若神明,偏偏云鬟又是这个相貌、性情,更是视若天人,一旦说起来,便眉飞色舞,打心底里透出敬服。

晓晴便得意起来:“这话说的在理儿。可不就是的呢?除了我们主子,别人也是不能够的。”

露珠儿笑道:“你们两个一唱一和,竟把主子吹到了天上去似的。”

旺儿道:“那也是真的有能耐,咱们才能吹得起呢。晴姐姐我说的对不对?”

晓晴点头笑说:“对极了。嘴儿真甜,怪不得主子去哪里都带着你。”

旺儿便挠着脑袋笑了起来。

林嬷嬷见他们说的兴起,便也不管,又去看那天井里的荷叶长的如何。

这几个人正在闲话,忽地门上老仆李叔跑进来,见林嬷嬷在,便忙道:“林大娘,外头有个女人拖着两个孩子找上门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我问她,只是哭个不停,也不肯走。”

林嬷嬷道:“哪里来的什么女人?”林嬷嬷因是有心病,听有人寻来,不由有些心跳不安。

李叔摇头道:“哭的怪可怜儿见的,说是要找咱们哥儿呢。”

林嬷嬷心内诧异,便对旺儿道:“你去瞧瞧是怎么了,仔细些。”

旺儿是个腿快心活的,忙便跑出去,身后露珠儿瞅了一眼,捂着嘴笑说:“你们瞧瞧这旺儿小子,跑的颠颠儿的,像不像是那小哈巴狗儿?”

晓晴笑啐道:“好端端地,就你埋汰人!”

露珠儿道:“我这是夸他机灵呢,哪里是埋汰,你就这么护着?”

林嬷嬷却扬首往屋里头看,眼中透出几分忧虑来。

晓晴看了出来,便走到跟前儿问道:“奶娘是不是在担心主子呢?”

林嬷嬷点了点头,道:“这周先生,说来是不是有些跟咱们主子太亲近了些?原先盘下了王家的铺子,就在咱们隔壁,倒也罢了,谁知后来租住的屋子也在咱们家旁边儿……虽然看着是个极稳妥的,可我这心里……”

晓晴见左右无人,便道:“您老人家别担心,管他是什么来头,咱们主子却是个世间最有心的,若有什么企图,自逃不出她的眼去。”

林嬷嬷方笑道:“说的也是,我不过人老了,爱多操心罢了。”又对晓晴道:“我不放心,你偷偷去门上看看,外头来的是什么人?”

晓晴去了半晌,便同旺儿从外进来,说道:“打听明白了!”

林嬷嬷跟露珠儿忙围上来,便问究竟。

与此同时,就在可园的书房之中,云鬟举手抚来,竟把周天水惊得微微色变,忙站起身来。

手中尚且端着一盏雀舌,却再也喝不下。

周天水看看云鬟,又看看那茶水,急忙将茶杯放下,才勉强笑笑说道:“小谢……你这是?”

云鬟静静看他,双眸之中也隐隐透出几分极淡的笑意。

周天水狐疑莫名,便又道:“罢了,我瞧着你仿佛也没什么正经事儿,不然,我就走了。”

他咳嗽了声,顿顿足,便要往外而去。

谁知云鬟目视他的背影,轻声唤道:“周兄。”

周天水脚步一停,回头看她。

云鬟忽地说道:“周兄,你的胡须歪了。”

周天水一惊,忙举手摸了摸下颌,才笑说:“你、你又玩笑了。”

云鬟啜了口茶,轻描淡写地说道:“是歪了,比上回相见,又高了一毫。”

周天水神色微变,并不做声,只是凝眸打量她。

可园里人手本少,如今又把丫头小厮们打发了,这书房内外越发寂静,外头庭院内,竹筒中水滴跌落的声音都十分清晰。

云鬟将杯子团在掌心,又慢慢道:“其实周兄的易容之术十分高明,就连陈叔久经世故的人,也没看出异样,周兄不必忐忑。”

周天水深吸一口气,扭头要走,却又止步回身,脚下一跺,反而走回桌子旁边。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云鬟看了半晌,才拧眉低声道:“那么,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云鬟道:“我跟别人不同。”垂了眼皮,唇边似是一丝苦笑:“周兄既然知道我,又同我相处这许久,应该猜得出,我跟别人不同吧。”

过目不忘,对她而言,是一种天赋之能,却也似是一种沉重的束缚。

她永远无法摆脱,不管是她喜欢的,不喜欢的,有时候纵然无意,也会看出其中的……破绽。

周天水握了握拳,面上透出几分微愠之色,一按桌子,复又坐下,沉声道:“你且说来我听。”

云鬟笑了笑,薄胎白瓷杯子中,那雀舌浮浮沉沉,仿佛无声诉说。

云鬟道:“最初,是在徐府见面。”

周天水一脸匪夷所思,哭笑不得道:“你说什么?第一次见面你就看破了?”

云鬟道:“并不是,是在外头叫‘杀人了’之时,我看出些不对。”

周天水疑惑端详着她。

云鬟含笑垂眸,目光所见,却正是那日在徐府水阁厅内,当外头下人叫嚷“死人了”之时,她惊而回头,目光无意掠过厅内众人。

也正是在那一刻,这花厅内数十客人,甚至连同戏台上花解语跟其他小戏们,形态各异,种种情形,都在她眼底一览无余。

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看见人群中葛二自顾自吃酒,面色不改。

也看见戏台上花解语神色如常,举止如常,只双眸中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怆之意——当时她回想到此事之时,还有些怀疑花解语,直到明白他身着戏装,无法进山洞杀人才释怀。

但就在那同时,她自也看见了周天水。

当时周天水正举着杯子要喝,听见这一声之时,面上并无寻常客人所有的惊疑不定之色,他只是眉头微扬,唇角斜挑,反而是一种类似“饶有兴趣”般的玩味表情。

而当县丞主簿等回到厅内,宣称外头真的有人被杀了之时,云鬟正全神留意找寻葛二,但当她迈步往葛二方向而行之时,却自也看见了坐在旁侧的周天水。

他也并没有似其他客人一样或跳或叫,却是正盯着她看,双眸之中,微微有光,面上表情似笑非笑。

——他似乎早就知道云鬟会有所行动,而且正期盼地等待着。

从那时开始,云鬟就知道周天水必然不止是一个成衣店掌柜而已。

那他会是什么身份?

周天水有些气虚:“可……可你是怎么看破我、我的装束的?”

云鬟点了点自己下颌,道:“胡子歪了,几乎我每一次相见,周兄的胡子都跟上次不同。”

对别人而言稀松寻常绝无破绽,但对云鬟而言却简直惊悚——哪有人的胡子一天一个样儿,胡须长的地方都跟上回不同。

周天水大窘,面上露出尴尬之色:“谁会留意到这样的细微之处?何况我已经很仔细粘在原处了。”

他竟然认了,只是神色有些悻悻地,仿佛觉着自己败露的十分可惜。

云鬟忍不住笑了:“另外还有。”

周天水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杯子喝了口清茶:“请说?”

云鬟目光移动,看向他的手,慢慢说道:“周兄的手,细白的很呢。”

周天水一惊,将手往衣袖里缩了缩:“又怎么样?本老爷擅长保养。”

云鬟忍俊不禁,悄声又道:“那……周兄的保养之术可甚是惊人,如何连男子的喉结也都保养的不翼而飞?”

这话一出,周天水面上泛出薄红来,忙举手在颈下按了一按,把那衣领又往上扯了扯。

这一回,却咬了咬牙,并没做声,只是蹙眉盯着云鬟,目光里透出又是恼恨又是不信之色:“你果然……果然都知道了?”

云鬟摇头道:“其实我并不习惯盯着一个男人细看,只不过有时候……会记住一些。原本我也不敢往别处去乱猜测,可是……周兄可还记得元宵那夜放莲花灯?”

周天水闻听,如坐针毡:“放灯又怎么了?”

云鬟张了张口,看着他有些焦虑不安的神情,忽地心头一动,便垂眸道:“并没什么,只是……周兄在那夜十分高兴。”

周天水略松了口气:“高兴又有什么不对?”

云鬟道:“你当时就是太高兴了,所以曾高高地笑了两声。”

周天水一怔,继而色变:“你、你的意思是……”

云鬟微笑道:“我当时不禁疑惑,为什么一个看似稳重的中年男子,竟会有那样奇异的笑声?就类似是……”

周天水面上的红越发重了几分,忍不住又拿了茶杯来,低头看了眼,猛地又灌了一口,口中喃喃嘀咕道:“可恨可恨……竟给个小丫头把什么都看穿了,真真儿是没脸再回去见人了。”

云鬟却不笑了,只淡淡抬眸:“现在……周兄可以跟我说实话了么?”

——周天水出现的时机十分的玄妙。

云鬟本来心无旁骛,更如她自己所说,毕竟对方是个“陌生男子”,就算相处有些亲近,也从来是守礼守矩,哪里好死命盯着人家打量、搜寻什么破绽?

只可惜她不是寻常人。

那些破绽,浮浮沉沉,就如此刻杯中的雀舌,随着水流踊踊跃跃而动。

然后,是那日……从徐府回来,猛然触动的关于巽风的记忆。

她当然没有跟周天水说,年前她带着林嬷嬷等逛街的那天,正是周天水成衣铺子初开那日,她经过店门,从那半掩的门扇里看进去,曾看见过一道挺直的身影。

彼时铺子里光线极暗,那身影就似一道朦胧的剪影。

云鬟也未在意。

但就在想起了雨中那人是巽风之后,一切都迎刃而解。

再然后,却是……在兰亭,望见那红衫男子之后的路口,那惊鸿一瞥白驹过隙的身影。

万千蕴秀,品貌端庄。

那个人是……白樘。

原本她还可以假装对于巽风的记忆错乱不实,但当看见白樘的那一刻,她心底已经透凉。

她自以为死遁离开京城,隐居这偏僻之地,此事做的不露痕迹,无人能知,却怎知道,竟仍是逃不脱有心人的天罗地网,明察秋毫。

周天水犹豫不答。

手中的茶几乎都凉了,云鬟捧起来,又喝了口:“是四爷命你来此的么?周兄……不,或者,我该叫你一声……‘周姐姐’。”

第166章

白樘身边儿的八卫,是按照五行八卦来排列的,最先成名且资历极深的两位,分别是乾天跟坤地,此刻虽仍在八卫之列,却已经极少露面儿。

后面便是震雷,巽风,坎水,离火,也是如今最常调遣派用的几位,最后入门的,便是似阿泽这般的少年。

当云鬟想通所有之后,周天水这名字,便有了另一层意味。

云鬟并未对周天水提起的是,她得以识破周天水身份的另一个关键之处,是先前在京内,于刑部中无意中听见阿泽所说的一句话。

当时云鬟负伤在刑部调养,巽风时常来照顾,便引发任浮生的调笑。

阿泽偶尔来的时候,听见任浮生“抱怨”,便常常跟他斗口,有一回无意中说起来,因道:“你只管在这里挤兑咱们巽风哥哥,这会子幸亏阿水不在京内,若是她在,看饶不饶得了你。”

任浮生吐吐舌头:“‘风生水起’嘛,谁人不知,当着她的面儿招惹巽风哥哥,我是找死不成?”

两个人正说着,被巽风一记眼刀,双双封口。

云鬟不是个爱多嘴的人,自然并没有问他们说的是什么,只不过早已经默默地记在心里罢了。

那夜放莲花灯,云鬟捧着灯发愣之时,周天水已经迫不及待写好了字,又忙着将那纸上的墨迹吹干,当时河上的风儿吹拂……灯影下那小小地纸片掀动,云鬟无意中瞥了一眼,早已经将上面所写印入眼中。

巽风之所以并没有亲在云鬟身边护卫,一来是因为白樘所命——此中自有原因;二来,巽风却也知道自己留不得。

当初云鬟欲偷偷南下,他一路暗中护佑,也从未现身过,仅仅因为在危急之时低低出了一声,便给她认了出来。

巽风深知以云鬟之能,倘若他硬是留在会稽,只怕不管他如何小心,都是很快就会被她看破。

却想不到的是,纵然有周天水这样一个机智狡黠的人物在,也照样是瞒不过她双眼的。

周天水悚然惊动,早在奉命前来之时,她就已经听说了许多有关崔云鬟的传闻,有些话竟是“神乎其神”。

周天水年纪虽不算大,但出身极有来历,且在白樘手底却也跟了三四年,也算是个极有经验的老江湖了,心想一个小丫头罢了,竟会能耐到哪里去?还让那许多人为之兴师动众的。

却想不到,如今就是这“小丫头”,把她的脸打的啪啪作响。

两人面面相对,神情各异。

正在这会儿,忽地听外头脚步声响,是晓晴来到门口,小心翼翼道:“主子,外头、外头有个女人来了,哭得不成,说要让主子救命呢。我们赶她走,她越发跪在门口上……已经围了许多人看了。”

云鬟闻听,便起身道:“是怎么回事?”

晓晴悄悄说:“方才我跟旺儿出去打听,那女人说,好似是官府里冤枉了她家里的男人,已经逼得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来求主子救命。”

云鬟道:“如何求我?不是该去官府鸣冤的么?”

晓晴道:“我们虽这么说,她只不肯走,跪在地上磕头呢,看着倒是……怪可怜的。”

云鬟回头看了一眼周天水,后者会意,便同云鬟一块儿出了书房,往外而行。

方才进门之时的心境,同此刻离开的滋味,可算是两别。

周天水且行且看云鬟,却见她依旧神色宁静淡然,就仿佛方才那一番话并不曾发生过。

两人还未出大门,就听见嗡嗡嚷嚷的声响,至门边儿往外一扫,果然见门口台阶下跪着一个女人,身边儿一左一右两个四五岁的孩童,外围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团团围的似个扇形。

有那认得这女人的,便说端详,因高声道:“霍娘子,你又跑来这儿闹什么?这是好端端地住家儿,可不是衙门,你若有冤屈,只管去衙门里罢了!”

旁边一个也笑说:“只怕她不敢去,她那汉子做下那种恶事,偏又跑了,官府尚且正找不到人撒气,她哪里有脸再去呢。”

霍娘子缩着肩,瑟瑟发抖,仿佛在哭,她旁边那男孩儿便回头叫道:“我爹爹不是坏人,是官府冤枉了他!”

人群中有人道:“小畜生不要嘴硬,若真是冤枉,如何这半年多都在逃,如何不回衙门说清楚?可见做贼的心虚。”

那男孩子叫道:“是谁瞎说,我爹不是贼!”

霍娘子道:“植儿,别做声。”

正此刻,人群中忽然飞出一块石头,霍娘子见势不妙,忙把男孩儿搂在怀中,那石头正砸在她额角,顿时之间便流出血来。

又有人叫道:“贼又能养出什么来,自然是小贼了,合该打死!”又打飞石。

云鬟见势不妙,正欲喝止,却见周天水跃出门去,袖底一挥,一柄折扇当空掠出,只听“啪”地一声,便将那飞石反打了出去。

人群中一声惨叫。

周天水横扇当空,扬眉冷道:“要打要骂,堂堂正正露头出来,倒也敬你是条汉子,躲在人群中鬼鬼祟祟的,算什么?”

话音刚落,众人面面相觑,果然便见人群中挤出一个半大小子来,看着不过十二三岁,捂着脸颊——正是方才被周天水反击所伤。

少年昂头道:“是我打的,又怎样?”

周天水笑道:“哦,你倒是敢作敢当,你为什么暗中拿石头打人?”

少年转头怒视霍娘子一家三口,道:“我爹就是给霍城害死的!至今还捉不到霍城偿命,他们还有脸到处喊冤?我恨不得、恨不得……”握紧拳头,眼中透着怒火。

霍娘子额头流着血,却只是哭说:“不是,我家相公不会杀人,不是他做的。”

少年骂道:“官府都判了的,他如今又逃了,难道还有假!杀人凶手!你们都也是一窝的!”

霍娘子怀中那男孩子环儿见母亲被打伤了,再也按捺不住,便挣扎出来,扑到那少年身上,厮打道:“我爹不是杀人凶手!”

两人扭在一块儿,少年便将霍植推倒在地上,抬脚乱踢,红着眼嚷道:“你爹杀了我爹,我杀了你偿命!”

旺儿忙赶出来拦住,好不容易才将这少年拽开了,此刻围观的众人指指点点,有说这少年可怜、霍家活该的,有说这其中或许也有内情的……

霍娘子哭喊着将环儿抱住,却向着云鬟跟周天水道:“哪位是谢公子?”

周天水扇子对云鬟一指:“这位。”

霍娘子便俯身磕头,又道:“植儿,良儿,快给谢公子磕头,求他帮忙洗脱你们爹的冤屈。”

云鬟道:“快请起来。霍娘子,我跟你素不相识,你这是为何?”又见她双眼通红,衣衫褴褛,额上血流不止,身旁那女孩儿霍良儿见母亲跟哥哥受伤,便放声大哭,竟哭得气噎昏迷。

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头痛哭,十分凄惨。

云鬟欲言又止,叹道:“罢了,先扶了进去,请大夫来。”

那少年叫道:“不要理会他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周天水见状,便对云鬟悄声道:“你想仔细,接了人进去,只怕就摆不脱了。”

云鬟道:“我并非官府之人,且也算初来乍到,但他们竟然求到这里,自然是因走投无路了,又怎能见死不救?”

周天水似笑非笑道:“好个菩萨心肠,只不过,这个已经是衙门判定了的案子,若是衙门无错,你自然白忙一场,也讨不了好,倘若衙门有错,你更当怎么办?”

云鬟淡淡道:“衙门若无错,我也已经尽力,无愧此心。衙门若有错,黑白不能颠倒,自也要为他们讨个公道。”

周天水闻言敛笑,目光肃然,将云鬟从头到脚又打量一遍,忽道:“你这气质……倒是让我想起……”欲言又止,只一笑说:“既然如此,你我的话,改日再说吧。”

向着她一拱手,挥袖而去。

当下将这霍娘子一家三口接了进宅子,顷刻大夫来到,将她额头的伤稍加料理,又因小女孩儿良儿病了两日,那大夫也给看过了,说是因感了风寒,又饮食不调所致。

云鬟见他们三个面黄肌瘦,神情恍惚,知道日子不好过,便对林嬷嬷吩咐了一句。

顷刻,底下厨娘现做了三碗雪菜肉丝面,便端上来。

那男孩子霍植看着香喷喷的面,却不敢乱动,只看霍娘子,见他母亲点头,才上前抱着吃了起来。

当下才知内情:原来这娘子的夫婿霍城,原本是会稽镖行的一名镖师,武功是极好的,尤其一手连环刀,耍起来风雨不透,算得上是本地头一号人物。

去年六月,镖行接了衙门一趟差事,要帮知县郑盛世送一批物件儿回乡下,谁知行到半路后,这霍城忽然见财起意,竟暴起重伤同行的一名镖师。

其他两名随行捕快,一人重伤,一人当场死亡。

霍城把那两箱子的财物劫走,就此逃之夭夭,不见踪影,如今城门口还贴着缉捕公告呢。

先前丢石头打霍植的少年,便是死去的那范捕快之子,叫做范小郎。

霍娘子无心用饭,哀哀哭告:“原本我家相公是不想去送这趟镖的,他私底下对我说,那些东西,都是郑大人收受的富商士绅们所给的私财,他不屑去送,奈何镖行点名要他去,我相公平日嫉恶如仇,连护送都不屑,又哪里会因为见财起意,杀人越货呢?”

这半年多来,霍娘子求告无门,因听闻近来有个姓谢的公子,为人甚是机警明白,最擅侦破疑案,先前的乌篷船案、金器行、以及小海棠之死等,多亏是他从中慧眼如炬,道破天机,连县丞等都赞不绝口。

加上小女孩良儿病重,霍娘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也是绝境之中,索性就“病急乱投医”,来到可园求救。

霍植此刻已经吃光了面,连面汤都喝的精光,见母亲说完了,便也呆呆地含泪听着,说道:“爹爹从来都教导我,要做个正直之人,我不信爹爹会变成坏人。”说着,便流下泪来。

因霍良儿病着,霍娘子也有伤且体弱,云鬟便叫林嬷嬷先将他们留在可园内照看着,她唤了旺儿,叫了霍植,便出了可园。

谁知才出门,就见先前那少年范小郎蹲在门口,跳起来道:“谢公子,你别受他们骗!”

云鬟见他满面愤怒,却也明白这少年的心思,便道:“我不会受人欺骗,然而也不想当一个偏听偏信之人。”

范小郎一愣,云鬟道:“我并没有信他们所说的,其实事实究竟如何,只怕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是相信自己的亲人罢了。如今我要做的,就是去找到此事的真相。”

范小郎道:“官府都定了罪了,还要找什么?何况年前霍城还出现过,想要对韩捕头不利,幸而韩捕头武功高强,虽不曾被他害死,却仍旧给他逃了。”

霍植握着拳,狠狠瞪着范品,却无法反驳。

云鬟道:“你们两个一个相信自己的父亲无罪,一个认定有罪,如今,不如我们一块儿去查一查,自己亲眼所见,才是最真的。你觉着如何?”

范小郎睁大双眼——他毕竟是捕快之子,虽然对霍家存着恨怒之心,然而听云鬟这样说,不禁也有些心动,想了想,便道:“那好,我就亲自捉到霍城,让他认罪!让你知道你父亲是个大大地恶人!”

云鬟因问范小郎,有关那霍城回来“袭击”韩捕头的详细,又叫他带路往事发之地而行。

范小郎道:“韩捕头并没多说此事,只说霍城想杀他,却被他打败逃走了。”

云鬟算了算时间,正好儿是在春红入狱,韩伯曹焦困之时。

他们四人正往韩捕头旧居而去,远远地见到一队人走来,当前一个,虽然身着捕头公服,却偏穿的松松垮垮,身上面上都透出春风荡漾之意,虽看着打扮像是捕头巡街,但这风流姿态,却随时都要去青楼嫖妓一样。

云鬟一看,便欲转一条路而行。

不料那人远远地早看见他们,人虽未曾到跟前儿,竟招呼道:“小凤凰,站着!”

云鬟只得驻足,却见徐沉舟带了人走到跟前儿,左右看看,笑道:“你带着这两个小叫花子去做什么?”

霍植瞪着不语,范小郎怯怯道:“徐爷。我们要去韩捕头……”

徐沉舟挑了挑眉,他是本地人,自然知道这桩案子的纠葛,便哈哈笑起来:“我知道了,必然是霍家娘子求到你门上了?”

云鬟道:“徐爷,若没别的事,我们要去了。”

不料徐沉舟道:“稍等,既然此事事关衙门,我身为捕头,自然也不能视而不见。”当下,便指挥手下众人,让分开继续巡逻,他自己却要跟着同去。

云鬟微微蹙眉,然心中转念,却也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