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之后,便往可园而去,云鬟掀起车帘往外看。

徐沉舟一眼不眨地看着,见车窗外光线明灭,落在那张清丽的脸上,竟是如此……

正在出神,忽然听见云鬟道:“徐爷可想找到霍城么?”

徐沉舟垂眸道:“想又如何?天下之大,谁知他藏身何处?”

云鬟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徐沉舟猛地抬眸:“你说什么?”

云鬟道:“霍城甚爱他一双儿女,绝不会离乡背井而去。先前他冒险去寻韩捕头,只怕是有话要说,怎奈韩捕头当时心思不属,又当他是杀人越货的真凶,一见他便不由分说动了手,霍城才被迫离去,但是以他的性子,不管如何危险,都不会离开家人。”

徐沉舟道:“又是你的推断?就算他并未离开,可他要藏身,也是容易的。”

云鬟道:“徐爷。”

徐沉舟灵光一动,起身来到她跟前儿,云鬟将车帘子微微掀起,道:“徐爷可看见街角那个头戴斗笠的小贩么?”

徐沉舟顺势瞧去,道:“又怎么……”

云鬟道:“昨儿霍娘子一家跪在我门前的时候,此人也在场。”

当时云鬟因听闻有人跪在门口哭,便同周天水出外查看。

当时围在门口的人也有二三十个,本来有一两个商贩也不足为奇,然而就在范小郎拿石头砸伤霍娘子之时,众人之中,那“商贩”却猛地抬头,双眼中透出悲愤之色。

昨儿云鬟同霍植等回可园,依稀也看见街角有道人影,后来细想,岂非正是这“商贩”。

方才她一路寻思,听得外头霍植跟旺儿说话的声音,便又暗暗留神,果然又看见那“商贩”逗留在可园附近,且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霍植。

——这人不是霍城,还能是何人?

徐沉舟按着腰刀,跃下马车。

街角那商贩正仍是盯着霍植看,猛然察觉有人逼近,挑着担子便要离去。

事不宜迟,徐沉舟拔刀出鞘:“霍城!”

那小贩将担子撂开,疾步而逃,徐沉舟见确凿无疑,喝道:“霍城,站住!”

此刻霍植跟范小郎旺儿等也听了动静,呆站原地片刻,浑身发抖,尖叫道:“爹!”拔腿也追了上去。

云鬟下了车,抬眸看向远处,眼中有些忧虑之意。

而那边儿霍城正急急而逃,忽然身前探出一条手臂,鹅黄缎子衣裳,袖口精致的吉祥纹,掌中握着一把扇子,将他当胸一挡道:“留步,别动。”

霍城才欲闪身,那人笑道:“怎么都不听劝?”

话音未落,霍城只觉胸口发麻,脚步踉跄,往后便倒!

第169章

猝不及防,霍城往后一倒,正欲挣扎,颈间已多了一柄雪亮的刀。

他定睛看去,却见是徐沉舟垂眸盯着,冷道:“动就死。”

霍城哑声道:“不是我杀人劫财。”

徐沉舟道:“是不是,到了衙门自有你说话的时候!”

正在此刻,听到霍植大叫:“爹!”飞奔过来,扑在霍城身上,死死抱着不放。

霍城顾不得颈间的刀,忙把霍植也紧紧抱住:“植儿!”

周围巡街的捕快们闻讯赶来,见捉住的竟是死罪逃犯霍城,顿时一个个惊叹咋舌,又纷纷赞扬徐沉舟:“徐爷能耐!连霍城都能捉到,大功一件!”

当下不由分说,簇簇拥拥,将霍城押回了县衙。

徐沉舟回头看着云鬟,目光相对,终于转身离去。

云鬟叹了口气,却见周天水走了过来,扇子敲在掌心,笑道:“已经拿住人了,如何还叹气呢?”

这会儿霍植因被捕快们推开,在地上嚎哭一阵儿,便发疯似的冲进可园内叫人。

半晌,霍娘子抱着良儿冲了出来,眼神乱晃,扑到云鬟跟前儿:“公子,果然找见我们家相公了么?”

云鬟不知该如何开口,还是旺儿道:“方才已经被带去衙门了。霍娘子别急,还是要再审讯的。”

霍植因见到方才捕快们擒拿霍城,就如群狼攻羊似的,越发泣不成声:“他们把爹爹抓走了!”

霍娘子惊心动魄,忍着悲怆道:“谢公子,改日再、再来……”慌里慌张地抱着良儿,带着霍植,往县衙方向去了。

云鬟一声不响,忽听又有人问道:“谢公子,霍城、霍城的确是杀了我父亲的凶手吧?”却是范小郎,此刻不再如昨日一样怒火冲天,反而有些忐忑,目光闪烁看着云鬟。

云鬟无法作答。

周天水望着她道:“怎么?不忍心?就如你昨儿对我说的,只问心无愧罢了,倘若霍城果然不是真凶,这样也是还他清白的大好时机。”

云鬟方道:“是啊,但愿……这一次真的黑白分明,水落石出。”

因这一宗“劫镖案”,徐沉舟是从头到尾跟着的,对云鬟所推理的内情等也是最清楚不过,所以纵然霍城被捉拿回县衙,倘若徐沉舟能够主持公道,霍城便应该无碍。

可云鬟心中仍是有些七上八下,竟不能安稳。

云鬟略一思忖,便索性同周天水前来县衙查看究竟。

正霍娘子带着一双儿女苦苦哀求,想要探望霍城。却被几个捕快冷言阻住。

只因明面上看来,毕竟是霍城杀了范捕快,所以众公差自然同仇敌忾,对霍家并没好脸色看。

徐沉舟从衙门里出来之时,正看见云鬟下车,又见霍娘子哭着跪倒在地,徐沉舟略一思忖,便对身边儿一名捕快道:“叫她们进去看看吧,只看好了别出事就成。”

那公差这才应诺,领着霍娘子跟霍植良儿三个入内探监。

云鬟上前一步,问道:“徐爷,不知里头情形如何?”

徐沉舟道:“我已经将内情告知了郑大人,不过看郑大人的意思,并不肯相信。”

云鬟道:“郑大人可要提审霍城么?另外……还有张一阑跟那位镖师,也要重新审讯才是。”

徐沉舟道:“这些我也都提过,然而看郑大人的意思,像是有些不耐烦。只追问那两箱子的东西找回来了不曾,让我拷问霍城呢。”

云鬟听了这几句,心里一沉,徐沉舟笑道:“你不会是第一次知道这衙门的差事不好干吧?不然先前韩伯曹怎么竟走了呢?”

徐沉舟迈步要去,云鬟道:“徐爷!”

徐沉舟回头:“还有事?”

云鬟道:“倘若大人懒怠……徐爷、可不可以……”

她尚未说完,徐沉舟已经会意,因说道:“你想让我当那能死谏的诤臣?你看我从头到脚哪点儿像么?”

云鬟暗中握了握拳:“原来徐爷同我们一块儿去查案,不过闹着玩么?”

徐沉舟笑着走前一步,几乎同她贴身而立。

旁边周天水瞧着,眼神里透出一丝冷意,手掌心的扇子微微捏紧。

徐沉舟视而不见,只望着云鬟道:“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不辞辛劳跟你们去胡闹,我哪里是为了破案,我只是想破……”目光一寸寸下移,不言自明。

周天水一笑扬眉,微微抬手。

云鬟瞥见,便轻轻按住她的手臂。

周天水转头看她,却见云鬟仍是波澜不惊地看着徐沉舟:“好,算是我看错了人。”

徐沉舟眼睛一眨:“是么?那你原本当我是什么样儿的人?”

云鬟道:“我当是再荒唐无忌的人,也该有些未泯良心。”

徐沉舟挑唇笑道:“你果然看错了,我原本说过,我都不知人心是何物,小凤凰,你果然还是太天真了。”低头笑盯了云鬟一眼,迈步自去。

徐沉舟去后,周天水咬牙切齿:“原本我是不能曝露身份的,然而方才,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先打他一顿又能如何?”

云鬟道:“打他一顿事小,若给四爷知道了,对姐姐只怕不好。”

周天水哑然,继而笑道:“你竟这么替我着想?”

云鬟又道:“且别这样笑,给人瞧着甚怪。”

明明是个儒雅中年男子的扮相,一笑却眼睛生辉,十分灿烂……当初就是在元宵夜里,周天水因十分快活,高笑了两声,笑声清脆似二八少女……

周天水咳嗽了声,果然敛了笑:“现如今怎么样,如何像是凶多吉少呢?难道霍城果然逃不脱死罪?不过这死罪也要通过刑部审批……只怕四爷那边儿是会看出破绽来的。”

云鬟低低道:“怕就怕在……这批文不是出自四爷之手。”天底下各州各县的死刑公文雪片一样,白樘纵然是天大能耐,也要一份一份细看,又哪里能顾得过来。

周天水欲言又止,原来她忽然想起来,这一阵子白樘并不在京中,只怕果然管不到此事了。而她之所以藏身此处,只负责一件事,其他的,原本不该她插手半点。

次日,郑盛世果然提审了霍城,据霍城招供:原来当日,一行四人围坐青石桌边儿,果然是张一阑取水来喝,霍城虽只喝了一口,片刻却觉得头目森森,便不省人事,等到神智恢复之时,一睁眼,看见的却是范捕快一刀将张一阑“砍死”——当时他自然不知张一阑其实并没有死,只见同行镖师“死”在地上,一时误以为是范捕快想要劫镖,当下拼命提刀相抗。

谁知一个失手,将范捕快杀死。

正当他发呆之时,背后张一阑却又爬起,提刀向他攻来,口中叫道:“有人劫镖!”

几乎同时,那同行镖师也呻吟了声,见状便也操刀加入战团,霍城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了,加上他体内药性未退,方才又同范捕快相斗耗费力气,见张一阑刀刀狠辣,显然当自己是“劫镖杀人”的真凶,想要置人于死地,霍城无法,只得逃走。

谁知很快,便传来他被通缉的消息,又因为杀死了捕快,所以会稽所有的公差都知晓此事,众人无不切齿痛恨,发誓只要捉到霍城,便要为死去的范捕快报仇。

霍城知道自己一旦被捉,便是死罪难逃,甚至可能来不及堂审,就会被愤怒的捕快们杀死,故而霍城一直不敢露面。

只因他知道韩伯曹是个精明的人,故而鼓足勇气,抽空私下见韩伯曹,本想跟他解释清楚——谁知那时候韩伯曹正为春红的事殚精竭虑,哪里还能顾得上别人,又因先入为主以为霍城杀死了范捕快,且知道霍城刀法犀利,因此韩伯曹一言不发,立刻先发制人,要将他拿下或者杀死,竟是一个字儿也不能听他说。

霍城见势不妙,不敢再多发一言,立刻果断逃走。

霍城将这所有都供述了一遍:“范捕快的确是我所杀,只不过是因为我以为他杀了张一阑,起初我以为他是杀人劫镖的凶手,后来想起……反而是张一阑,他明明被范捕快所伤,但醒来后却一口咬定是我劫镖,且张一阑跟范捕快并不像是中了迷药的模样,是以我思来想去,竟觉着他的嫌疑反而最大。”

郑盛世拧眉听完,便问道:“那劫走的两箱子物件儿,你藏在哪里了?”

两边儿捕快们也都冷冷地看着,霍城闻听,越发透心儿凉,倘若这郑县官相信他的话,自然不会问出这句来了。

霍城便道:“大人,箱子不是我劫走的。”

郑盛世道:“哼,刁民,看样子不用刑你是不会招认的了。”

正在此刻,忽然徐沉舟道:“大人,既然霍城已经捉拿归案,我觉着,很该也传张一阑上堂,让他们两个对质,此案或许会另有发现。”

郑盛世果然点头,即刻命人前去传张一阑,谁知那捕快去了半晌,回来时候,脸色大变,竟道:“大人,我们去了张家传人,谁知去了才知道,原来张一阑今儿早上被一匹惊了的马踩死了!”

郑盛世目瞪口呆,徐沉舟也吃了一惊,忙传仵作,带人亲自去查看。

原来张一阑晨起上街,果然看见一匹马儿惊了,不知怎地他似没看见一般,直直便冲了上去,顿时被马儿撞飞,头碰在石板上,当场身亡,此事周围许多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徐沉舟暗中将张家搜了一遍,却也仍没找到当年赃物。

郑盛世闻讯,指着底下的霍城道:“混账,这下你还能诬赖哪个?”

当下竟命先拖了下去打二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几乎昏死过去。

因霍城“供认”不出财物藏在哪里,张一阑又死无对证,但范捕快一条命在霍城手上却十分确凿。

郑盛世便命加速结案,趁着霍城昏厥,按了手印,打入牢房。

不料,竟又因为此案是先前遗留案件,早就定了霍城死罪,请过刑部的,故而如今捉拿到了人犯,案情又无“反复”,是以不必再请,只自行斩诀就是。

霍家听说宣判,一家三口在县衙门口哭的天昏地暗。

此刻因有些百姓听说了内情,都觉着或许此案有疑,因此也不似先前那样痛恨霍家了,也有的终于敢为霍城说几句话,因道:“霍城先前是十分正直之人,所以镖行里的名头也最响亮,他绝不像是会杀人越货的。”

也有的说:“倘若真的是他劫走了财物,他又如何笨的再回来自投罗网,带着宝贝远走高飞岂不是好?”

范小郎因也听那些捕快说了霍城供认的“胡话”,虽绝不肯相信,但是因为那天云鬟带着他们四个在兰渚山下“案发现场重演”,他已经察觉不对了,心里滋味异样,没了先前翻江倒海似的愤怒,反而隐隐地十分难过,不知是为了自己跟死去的父亲,还是为了霍家。

这一天,日影有些奇异地昏黄。

徐沉舟来至可园,一路打量院中景色,果然清新动人,便啧啧说道:“当初我怎么不知有这好去处,不然早买下来了。”

旺儿笑道:“这可不成,咱们会稽,整个儿都是徐爷的也无妨,唯独这一块儿,得留给我们主子呢,没有这样相衬的去处,也留不住我们主子这样的人物。”

徐沉舟笑道:“哈哈,说的是,栽得梧桐,好引凤凰呐。”

说着来到书房,进内,见满室书香,云鬟坐在书桌前。

因近来天色转暖,身上着一件淡天青的绉纱鹤氅,散散松松地,里面是乳白色绢丝袍子,肩头绣着一枝横斜的含苞雪梅,乌发用天青色缎带束着,越发显得人如美玉,秀雅脱俗,通身简直挑不出一丝儿瑕疵。

徐沉舟道:“几日不见,凤儿越发好看了。”

云鬟起身相迎,置若罔闻:“徐爷是聪明人,大概猜到我为何请徐爷前来了?”

徐沉舟一撩袍摆,这会子,竟忽然觉着自己这捕头衣裳实在粗糙不堪,没来由竟生出些自惭形秽之意,便道:“知道,不过是为了霍城的事,他不日就要被处斩,地方儿都选好了。”

云鬟道:“不知如何才能有转圜?”

徐沉舟手指弹过膝头一丝尘烬:“你想救他?”

云鬟道:“他若有罪,我自然一声不出。”

徐沉舟道:“可惜这世道便是如此,并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大白于世的。”

云鬟道:“徐爷明明可以帮得上。”

徐沉舟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帮?对我并无任何好处。”

沉默片刻,云鬟道:“那徐爷如何才肯?”

徐沉舟眯起双眸,忽然道:“很简单……”一句话正要出口,望着对方清澈的几乎映出自己倒影的明眸,徐沉舟喉头一梗,终于说道:“你入公门吧,似你这样爱多管闲事的性情,入了公门,自能说话,就不必再求别人了。”

云鬟并无丝毫犹豫:“好,我答应徐爷,这样就可以救得了霍城么?”

徐沉舟愕然,上次在韩伯曹门口他曾这样提议过,当时云鬟一口拒绝,如今却……徐沉舟问道:“为何你这次竟这样痛快答应?”

云鬟垂眸:“不过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徐沉舟蹙眉看了她半晌,忽然笑道:“我真是越来越对你刮目相看了,小凤凰。”

云鬟起身道:“霍城的性命,就拜托徐爷了。”她拱手垂头,端端正正,深深作揖。

徐沉舟起身之时,似笑非笑地说:“你放心就是了,这次我必不负你。索性多告诉你一句:郑老爷只怕留不久了,我已得了机密消息,咱们这地方将得一名新官儿,听说来头不小,就是不知是黑是白。”

第170章

当天,徐沉舟带了三班衙役,出城直奔兰渚山下,又派四五个水兵,潜入照鉴湖,沿着湖畔摸索搜寻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有所得。

两个金丝楠乌木箱子升出水面,岸上众捕快慌忙接手搬了上来,徐沉舟试着踢了一脚,十分沉重。

旁边捕快笑道:“捕头真是神了,这也能找到?是怎么知道他们把赃物藏在这儿的?”

徐沉舟笑而不答:“留神干活儿罢了。”

捕快们大拍马屁:“可是的,什么能逃得过咱们徐爷的眼?那霍城逃了半年,无人知道他在哪儿,还不是撞在徐爷手里?”

徐沉舟笑道:“别耍嘴,快些把东西运回衙门是要紧的。”

又有人好奇箱子里的物件儿,便撺掇问道:“要不要打开看看到底是不是赃物?”

徐沉舟似笑非笑道:“这是大人所有的物件儿,你敢打开?”众人一想,方回味过来,不敢再提。

当下将箱笼带回了县衙,郑盛世听闻,忙赶出来。

等箱子被抬进厅内,郑盛世喜不自禁,急急拿了钥匙开锁,幸而虽在水下半年,那铜锁依旧完好无损。

徐沉舟因要避嫌,便只在外头站着。

谁知半晌,听到里头郑盛世哭了两声,徐沉舟不免探头看了眼,却见郑盛世跌在地上,哭道:“天杀的,真造孽。”

徐沉舟见他不似是个“喜极而泣”的模样,却并不入内,只问道:“大人,东西已经找回来,好端端地做什么哭了?难道果然不是?”

郑盛世哭道:“是,可是本大人宁肯不是。”

徐沉舟见说的稀奇,便迈步走了进来,却见两个箱子都已经打开,第一个箱子倒也罢了,里头放着几样儿古董,并些金银珠宝等物,无甚惊奇。

但是另一个箱子里,却是一片稀烂。瞧着竟像是些纸糊一样。

徐沉舟也觉着意外:“这是些什么?”

郑盛世趴在那口箱子上,哭得十分伤心:“这都是老爷连年来收集的名人字画……各种难得的绝响、遗迹,巧夺天工,叹为观止。本想运回乡下,等辞官退隐后好生日日欣赏,或留作传家宝,不料竟给这般蠢材劫走,放在哪里不好,偏偏放在水里,我的宝贝们……”

张开双手要捞摸,却又心痛绞动,大哭不已。

徐沉舟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只得随意安抚两句:“好歹财宝等都找回来了,大人且节哀。”

郑盛世悲从中来:“我宁肯金珠宝贝丢了,也不想这些绝世笔墨遭逢如此命运。”仍旧哇哇大哭,伤心至极。

徐沉舟见如此,便悄悄地退了出来,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天,无声一笑,摇摇头,转身下了台阶。

次日,郑盛世复开堂审讯,这一次却很快宣判,竟把先前所断尽数推翻,竟判了霍城无罪,当堂释放。

郑盛世于结案陈词中说道:“本案案情扑朔迷离,一度连本官也被蒙蔽,幸而天理昭昭,虽然一时迷雾不散,但毕竟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那辛苦收集的字画等却再不可得,便洒了两滴泪,又继续说道:“幸而本县新任的徐捕头,同本县谢凤小公子,两人联手,窥破其中玄机,才令好人沉冤得雪,也让本县未曾误杀良民。如今此案真凶已经相继伏法,不必再提,本县也会写陈情表上奏朝廷,自请查探不详不严之罪,也望治下子民以此为鉴,勿要以身试法,还当安分守己才是,退堂。”

衙差将霍城手铐脚镣去了,霍家四个人,抱在一块儿,喜极而泣。

云鬟因也来至现场,听了郑盛世这一番陈词,倒也连连点头。

此刻徐沉舟走过来,道:“我答应你的事如何?”

云鬟作揖:“多谢徐爷,果然一诺千金。”

徐沉舟笑扫她一眼,云鬟问道:“我听人说,是徐爷告诉了郑大人,说张一阑临死之前一夜,曾私下里托人告诉徐爷那宝物所藏地方,此话当真?”

原来云鬟也觉着张一阑的死情可疑,如何在捉拿霍城的第二天,偏巧就死了?且听人描述,说张一阑精神恍惚自撞了马儿,然而张一阑毕竟是当过捕快的人,身手极好,竟然一丝也闪避不得,反而以头抢地当场就磕死了?

云鬟心里忖度,只怕张一阑是知道事情即将败露,所以选择一死封口,只要他死了,就算有霍城的口供,但是死无对证,何况他毕竟是公差,县衙的人自然偏向他多些。

先前徐沉舟曾提起,张一阑的儿子新成亲,故而他不想将事情闹大,一死了之,也是有的。

可既然他选择了死,又怎会良心发现告诉徐沉舟藏宝地方?岂不是要坐实了他的罪行?

徐沉舟闻言一笑,云鬟看见他这般笑容,就知道是他弄鬼。

张一阑自然不曾告诉过徐沉舟藏宝地方,这是徐沉舟自己想出来的。

当日云鬟安排他四人在兰渚山下“案发现场重演”,虽然揭破了张一阑口供有假,可是徐沉舟心中同时也想到了另一个疑点:既然如此,张一阑跟范捕快将赃物藏在了哪里?

兰渚山下左右十里并无人烟,若是贸然将赃物藏在山中,或许会被人发现,何况那蒙汗药药效有限,霍城又是个习武之人,只怕很快醒来,若发现他两个不在,事情岂不是就暴露了。

且张一阑跟范捕快内讧,继而范捕快死,张一阑跟受伤镖师狙击霍城,这一系列都是连串发生,此后便是公差赶来……

所以他们两人处置赃物的时间,只能在霍城跟镖师中药昏迷的那一小段时候里。

这样短的时间,把赃物放在哪里才最妥当?

徐沉舟暗中将现场留神打量了一番,心中已经有数。

后来他回到城中,明里暗里又打听了一番,果然张一阑在过去数月,曾几度出城,有人便在山下的照鉴湖边看到他,当时还以为他是为了“案子”。

所以徐沉舟判定,这赃物不在别处,就恰恰在众人眼皮底下——水里。

果然派了水兵一阵搜摸,便将这两个箱子找到,找到箱子的同时,又在水底捡起两根断了的绳子,所以推断当时张一阑跟范捕快把赃物用绳索捆住,栓在岸边青石上沉在水里,后来范捕快死,无法来取赃物,张一阑又养了一个月伤,再来找时,不料不知如何绳索断开,箱子沉了水底……竟是让他几度徘徊,却终究无法得手。

徐沉舟将赃物捞起,并不说是自己找到的,只说是张一阑临死之前“其言也善”。

郑盛世虽然生性愚笨,又爱好附庸风雅,算不上一个聪明能干的官员,但却也并不是那一味好杀、爱草菅人命的,见徐沉舟说得有理有据,醒悟自己错怪了霍城,又见赃物起出,便当即决心改判。

这些话,徐沉舟也并未跟云鬟直说,只道:“当不当真,你心里自然猜得到,只答应我的话,别再反悔。”邪邪一笑,摇摇摆摆去了。

自此之后,县衙里果然便多了一名唤作“谢凤”的书吏,却并非如徐沉舟等在“快班”里,而是跟随典史身旁,负责一些缉捕、刑狱等的文书之事,每日里按部就班,除了偶尔会跟随典史出外差,其他都十分清闲。

这典史姓程,年事已高,却是个老当差了。

典史虽然是个没品级未入流的官儿,但却也是经由吏部正经铨选皇帝签批的“朝廷命官”,加上这程典史资历深,所以县丞主簿等都也敬他三分。

年极高的人,故事儿自也多,程典史闲着无聊,便说起些陈年旧案趣事,别的年轻人只怕会嫌絮叨不耐烦听,可云鬟天性跟人不同,反听得津津有味。

程典史见她年纪虽小,却如此恬和沉稳,便心里喜欢,时不时又同她说些办差等要留意的事项,都是老经验的,倒也受益匪浅。

这一日,云鬟自衙门往回,走到半路,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此刻旺儿正在衙门接了她,两人回头一看,却见竟是霍城领着良儿跟霍植两个,左手还提了一只大白鹅,霍植手中捧着个篮子,走近了看,见竟是十来个极大的鹅蛋。

云鬟道:“霍大哥,这是要去哪里?”

霍城笑道:“正是要去可园,不想在此遇见了。”

云鬟低头看看两个小的,又看看那只嘎嘎叫的白鹅:“这个又是?”

霍城有些赧颜,道:“我才回家不多久,也没什么好东西,家里这只鹅是极好的,最能生蛋,我娘子让我亲自给谢公子送来。”

云鬟忙推辞:“不能要。”

霍良儿脆生生道:“哥哥你收了吧,只不过别杀了她,她很能看家,也能生蛋,你留着她生蛋吃好不好?”

因为先前霍娘子曾说要送这白鹅给云鬟吃,——她家里总共这一个活物,先前也多陪着她兄妹两个长大的,又能生蛋赚钱。虽然极感激云鬟,却也有些不舍这白鹅被杀死。

霍城忙道:“良儿。”又对云鬟道:“若是有好的,自不用送这拿不出手的东西来,我也知道谢公子自然看不上,可是毕竟是我们一片心意,若不是公子仗义执言,此刻霍城只怕早成地府游魂了。”

霍植也把篮子捧高,道:“公子,这个给你吃。”

先前因霍城“失踪”,霍娘子一家三口度日甚是艰难,鹅蛋都舍不得吃,一概拿去卖了换两个钱度日,这也都是省下来的。

云鬟看看霍城,又看那一篮子鹅蛋,便笑道:“也好,不过,我不要白鹅,只要这一篮子蛋吧。”说着命旺儿接了过来,又对霍城道:“霍大哥若不当我是外人,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霍城对上她的双眼,看出里头极清澈的恳切之意,他微微一笑,低头看看那嘎嘎叫的白鹅,点头道:“好!就听谢公子的。”

云鬟摸摸霍良儿的头:“快把她抱回家去吧,以后要好好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