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良儿欢呼一声,便把白鹅抱了过去,那鹅子仿佛知道死里逃生,伸长脖子嘎嘎地叫了起来。

当下云鬟跟旺儿回了可园,林嬷嬷看着那一篮子雪白的鹅蛋,笑说:“这可是稀罕物儿呢。”

云鬟端详了会儿,道:“改日让陈叔给他们家也送点回礼,我瞧两个孩子的衣裳都有些小了。”

林嬷嬷连连点头,云鬟正要叫人把篮子提回厨房,忽然林嬷嬷惊叫了声,众人忙看去,却见篮子中间一个蛋“噶”地一声裂开。

云鬟禁不住也瞪大双眸,便见从那雪白的鹅蛋壳里拱了拱,便挣扎着钻出一只赤淋淋毛茸茸的小鹅子来,伸长脖子看了会儿,便闪动着羽翼未丰的小翅膀,跌跌撞撞奔到云鬟跟前儿。

云鬟抬手捧起这小东西,不由嫣然。

暮春过后,暑热消退,秋风乍起,那才脱壳而出的小鹅,早也顺利长成了一只十分威武雄壮的大白鹅,云鬟给起了个名字,就叫“小雪”。

小雪名字虽柔弱,但生性猛悍,竟比看家狗儿还厉害,但凡有生人来,便会嘎嘎高叫示警,有一次徐沉舟来,不知为何惹怒了白鹅,这鹅子便飞跃起来,做扑击之状,大有侠客之风。

且说县衙之中,——先前因差点错判霍城之事,郑盛世上奏自请罪,又言明因“丁忧”之故,请辞官回乡守制。

两月后吏部公文下来,许了郑盛世辞官之请,会稽县衙事务,暂时交付县丞主簿并理,等九月新官上任,再行交接。

这几个月内,衙门大小事务不断,入秋之后,秋雨绵绵,忽然又出了一宗人命官司,偏偏典史因年高体弱,换季之时便病倒了,幸而云鬟跟了他数月,一应事务都能理会妥当。

这日,云鬟代程典史看过案发现场,便带着旺儿,买了几样补品,又去典史家里探病。

只因程典史并未婚配,也无子嗣,是以乃是独居,只一个负责做饭的老仆陪伴,多亏云鬟隔三岔五来探望,倒是让这凄风苦雨的日子多了几分温暖之意。

等出了程家,正欲回可园,迎面却见徐沉舟匆匆而来,一把抓着她道:“新老爷来了,正点卯呢,快随我去。”

云鬟只得忙随他回县衙,果然见三班衙役们精神不同往日,都雄赳赳地,隐隐听见有说话之声。

徐沉舟早先一步进内,只听堂上人问道:“典史人如何还不到?”

云鬟正要进门,听了这一声,便觉灵魂出窍。

第171章

堂上问罢,徐沉舟道:“已经……”还未答完,心里略觉异样,忙回头一看,却见门口空空如也,哪里有崔云鬟的影子。

徐沉舟十分机变,当即道:“已经派人去传,只是程典史近来病着,只怕是不能来,请大人恕罪。”

堂上那人闻听,方道:“既然如此,也罢了。改日再见就是。”

徐沉舟答应,退至旁侧,复转头看县衙门口,眼中透出疑虑之色。

很快,新县太爷来任的消息便飞速地传了开去。

不出两日,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有些见过新任县太爷的,便眉飞色舞地说起来,竟道:“那新老爷,看着年纪很不大,然而人物可是了不得,竟拿不出什么言语来形容,天底下哪里会有这样好看出色的人物呢?又这般有才干,不然怎地年纪轻轻就成了县太爷?”

有那没见过的问道:“果然是很出色的人物么?”

先前那人道:“等你亲眼见了便知道了,若是你觉着有一丁点儿不好,我把脑袋揪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众人笑了起来,也有人略觉不服,便道:“这人物长的如何,不过是天生注定的罢了,岂不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说法?也算不得。既然当了县老爷,那必然要有些真才实学才是,谁知道他到底是个好的、还是第二个郑大糊涂呢?”

那见过县官的人便打包票似的道:“不是我给咱们老爷吹,但凡你看见他,就知道绝不是个糊涂人,那双眼睛……望见你的时候,好似能看到你心底里去……这样的人若还糊涂,天底下必然没有精明能干的了。”

众人热热闹闹,口若悬河地说了一会子,又打听这位老爷的来历,只听说是姓白,乃是新科进士,至于什么出身倒是不知道。

秋季里总是多雨,这外头的雨已经连着下了四五天,自打县太爷来后,就没停过。

众人说话的这会子,那雨下的越发大了,如蛙声吵闹,哗啦啦连成一片,连茶楼内都是一片湿气氤氲。

所幸在场的多是本地人士,都也习惯了,因望着外头道:“这雨下的絮烦,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再下个几天,只怕河道便撑不住了。”

此刻旁边台子上,两个唱南词抱着琵琶、三弦,正说唱《白蛇传》,这白素贞的故事,南北皆通,当真是奇趣跌宕,老幼咸宜,令人百听不厌。

那听戏的便有人凑趣笑说:“应是白娘子又找不到夫婿,水淹金山,连累了咱们这儿了。”

因听那两位评弹先生嗓音婉转,唱作俱佳,声情并茂,众人一时停了聒噪,凝神都听唱词,果然是好戏,幽咽缠绵,从“断桥”一直到“金山”,引得众人都入了神。

半晌,外头雨仿佛小了许多,才有人陆陆续续,起身离去。

其中有一位冯公子,因未曾撑伞,又见天色不早,便着急赶回,冒雨而行,来至半路。

因他只顾避雨疾走,手搭在额前挡着,便不曾仔细看前面儿路,正狂奔间,不料一头撞到了一处软绵绵的地方,耳畔便听见有人悄悄柔柔地惊呼了声:“哎呀!”

风雨之中,蓦地听见这样娇柔声响,冯公子怦然心动,抬头看去。

却见面前撑着一把描摹粉红桃花的白色油纸伞,那桃花被雨淋湿,越发色泽鲜明,娇嫩诱人,就如真的春日桃花,乍然于眼前盛放一般。

刚在茶馆内听的弹词不觉又莺莺袅袅地在耳旁响起来,琵琶三弦淙淙咚咚,仿佛又开始一场好戏。

冯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油纸伞:莫不是今儿他走了桃花运,也注定遇见他的那位“白娘子”?不知她是不是也会含笑走到跟前儿,替他将伞撑开,然后携手同归……

他发了痴念,便忙道:“小生一时鲁莽,可撞疼了小姐?”

因被雨伞遮着身子跟脸容,先映入冯公子眼帘的,便是那雪白色裙摆底下,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双红色的精致绣鞋,尖尖圆圆地一角,顶上嵌着颗红玛瑙,玛瑙珠底下则挂着一串红色流苏,被雨水湿了些许,簌簌地越发可爱。

虽还不曾看见其人模样,然而只看这双绣花鞋,便知道伞底下的一定是个绝代佳人。

冯公子看直了眼,心急想要一睹伞下佳人芳容,又看左右无人留意,当下大胆伸出手去,轻轻握住那女子的手肘。

似乎是明白他的心意,那桃花绽放的油纸伞慢慢地抬起,冯公子满面含笑,惊喜交加看去,眼前所见,是对襟绣花边儿的粉红色外褂被风撩起,露出底下纤纤一握的腰身。

冯公子只觉得心跳几乎也都停了,神迷骨软,双眼似黏在了对方身上一般,鬼使神差且又迫不及待地往上看去。

纤腰,酥胸,整整齐齐的襟领,桃花伞的边缘慢慢抬起,底下的脸……

猝不及防,惊惧的无以复加,冯公子的嘴慢慢地张大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刹那便从九重天宫坠落地府黄泉般,被雨淋湿的身子刹那如坠冰川,森寒刺骨。

就在他眼前发黑耳畔轰鸣的同时,一只手探出来,手底下雪光闪烁,利刃直直地顺着冯公子的嘴递送入内,又迅速自脑后穿出。

锋利的刀尖上一片血红,血滴在刀刃尖儿上汇合,自后脑滴落在衣裳上,被雨淋湿了的衣裳沾血,如一朵朵妖艳桃花,顷刻绽放。

冯公子眼珠转动,喉头格格作响,却发不出一句话。

整个人如木桩子般直直倒地,地下水花四溅,混合着新滴落的血。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那,呆滞的双眼中映出的,是那双大红的绣鞋,正逐渐地被殷着他鲜血的雨水浸没,染的颜色更艳。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啪啦啪啦的闷响。

急雨之中,街头上每个人都在忙乱避雨、赶路,有人撑着伞,垂首而行,自看不见旁边情形如何;有人抱头飞跑,也无心留意旁人;虽然也有少数几个路人看见地上倒了一人,却只以为那人是天雨地滑,不小心失足跌倒而已,于是急忙收回目光,只也仍加倍留神脚下,免得自己也会跌得那样难看。

血很快地从冯公子的口中流了出来,将地上水洼也搅的通红,那一小团水泊闪闪烁烁,倒映出站在旁边撑开的桃花伞,以及伞下那双眼空洞的骷髅似的脸——那并不似是一张人的脸孔。

并没有人留意这边儿,一声冷笑,桃花伞重又低垂,红绣鞋毫不在乎地踏过血水,将里头的倒影也踩的支零破碎,然后哼着曲儿,袅袅婷婷地走远了。

许久之后,沉寂的只有雨声的街道,才响起第一声惊呼。

徐沉舟带人赶到的时候,现场远远地已经围了许多路人以及旁边的住户,却都不敢靠前,距离那倒地的死尸有三尺远。

因为下雨的缘故,水流遍地,也把那鲜血带的到处都是,青石板的路本就有些颠簸不平,那血水顺着青石板的缝隙,肆意蔓延,看着就如满地揉碎了桃花红,凄厉惨烈,触目惊心。

最可怕的自然是那尸首,趴在地上,身体扭曲,脸色狰狞,嘴巴张大到极至,加上那有些外凸的眼珠,神情仿佛见鬼,偏偏那口中,还插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这场景宛若噩梦,而死者这幅尊容,几乎让人认不出其本来面目。

徐沉舟弯腰瞅了一眼,便有些受不了,捂着嘴走开两步,挥手道:“快叫仵作。”又命捕快们询问路人,谁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有没有人看见案发过程等。

却有个旁边店内的住家,战战兢兢说:“先前我因雨下的越来越大,便想关窗子,仿佛看见这位公子因一个撑着桃花伞的姑娘说话……后来我关了窗户,便下楼了。”

捕快忙问道:“什么桃花伞的姑娘,说仔细些。”

这人想了想,道:“我没看见人长的什么模样儿,只是那把伞是极好看的,故而多看了两眼。”

如今已经是深秋,这会子却打那样鲜亮的伞,自然有些少见。

捕快问道:“那如何知道是姑娘?”

这人道:“我瞧见她的裙摆了,是了……还穿着一双红绣鞋,不是姑娘,难道是老爷们儿么?”

又问了几个人,都说并未看见什么。

第一个发现尸首的是个经过的路人,因以为是行人跌倒在地,刚要好心来扶,低头时候看见是这样,当即往后狠狠跌了个腚墩,连滚带爬,弄了满衣裳满手的血水,正被扶在旁边店门口坐着喘气儿。

捕快问了几句,也问不出什么来,早已经吓得失魂落魄。

不多时候仵作来到,左右看了会子,也觉着惊心悚惧。

这也算是本地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一桩杀人案了。

仵作记录之后,便命将尸首抬回县衙,再行仔细勘验。

尸首虽然抬走,满地的血却依旧在,还是两边儿的住家忍无可忍,忙打了水,反复冲刷了多少遍,才将血冲的差不多,然而空气中那股血腥气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却是如何都挥之不去。

当夜,店铺住家的众人几乎都无法安睡,更有人说在半夜三更时候,听到隐隐地哭声传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徐沉舟忙了半日,到晚上才得闲,便同几个捕快在路边儿的小店内坐了。

众捕快都被白日的血案惊呆,吃了会儿酒,才回过神来,因说道:“邪门!先是下了这许多天的雨,县太爷次啊来,就又生出这样的案件,这个兆头可不好。”

另一个想到白日的情形,也有些心有余悸:“你们还漏了一样儿没说,程典史病了好些日子了,今儿怎么连凤公子也没来呢?自典史病了,平日里都是他替回话的?好端端地竟没出现。”

众人面面相觑,悄悄地说:“这新太爷,是不是跟咱们这儿相克啊?”

徐沉舟一仰脖,将杯中酒喝光,握着腰刀起身,众捕快忙招呼:“徐爷去哪儿?近来这样邪门,晚上别乱走,让两个兄弟陪你。”

徐沉舟笑着一挥手,自去了。

今晚上徐沉舟并不当值,此刻原本该回徐府的,然而他走了会儿,却转向右侧,沿着河畔,竟往可园方向而行。

谁知还未到跟前儿,便见迎面一盏灯笼幽幽飘来,因夜幕深沉,今儿又有事,冷眼一看,几乎就只一盏灯笼飘晃,并无人影,着实吓人。

徐沉舟身上一冷,不禁按住了腰刀,细看之时,才见那是两个人。

正踌躇不前,迎面那两人已在可园门前止步。

可园看门的李叔便道:“两位何人?入夜了,我家主人不会客。”

头前那提着灯笼的小厮并未出声,他身后一人道:“去传话,就说是故友来见。”声音竟是极清冷无波的。

徐沉舟虽仍是没看清这人的脸,但是听见这把声,却蓦地想起来——这岂非正是新任的县太爷么?他心念转动,忙向旁边闪开,贴墙而立。

那边儿李叔入内通报,顷刻出来道:“请进。”门扇响动,是县太爷被请了入内。

徐沉舟站在门外,心中狐疑,然而外头院墙甚高,自然跳不进去,正在打量忖度,忽地听到身后有人笑了声:“这不是徐爷么?是找不到茅厕了还是怎地?如何只管原地打转?”

徐沉舟蓦地回身。

且说在可园之中,那新任县太爷被人引着往内而行,才转过一重堂,便吩咐小厮道:“你在此等候便是。”

李叔引着,又过了莲堂,往前指了指,道:“那开着门的,便是我们主子的书房,您只管去就是了。”

廊灯闪烁,映出少年如玉无瑕,如雪清冷的脸,仍是淡淡道:“多谢。”便举步缓缓往前。

过庭院之中,却见假山处白影晃动,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大白鹅,在彼处伸长脖颈,似警卫般盯了他一眼。

少年来至书房门口,微微一停,才迈步入内。

却见屋里,正也有一个人站起身来,灯光之下,两人目光相对,刹那间……彼此竟都有些不敢相认。

半晌,门口的少年才举步来至跟前儿,此时此刻,清冷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果然……是崔姑娘。”望着对面的人,眼底也泛起一抹柔和之意。

云鬟缓缓地吁了口气,却仍是端正地拱手一揖,道:“见过小白公子。”

相视一笑,笑中滋味却是两般。

第172章

“晏王世子到!”

齐州府大营中,齐州监军褚天文听见这一声报,不由有些心虚。

当初晏王世子亲来齐州,定下合围辽军的计策,褚天文原本也听说过这位世子爷的名头,当面弄鬼却是不敢的,因此也答应了。

谁知就在战事开始之后,褚天文因接到了京内的密报,思来想去,便以辽军将对齐州不利为借口,阻止齐州军按照原本的计策行事。

褚天文一来不想让晏王世子大出风头,二来,便想借此机会,让云州军跟辽军互相消耗,只是想不到的是,花启宗所率的竟是辽军主力精锐,赵黼非但讨不了好,反而差点一命呜呼。

但就算如此,他所率的三千云州军,却同花启宗的八千辽军硬碰硬地抗了数日,到最后他身边儿虽剩不了几个伤兵了,花启宗却也折损了近五千人。

天时,地利,人强,交手数日却始终讨不了好儿,反损兵折将,这对花启宗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若不将云州军尽数覆灭,这一场战役对他而言已经算是输了。

因此花启宗摩拳擦掌,正欲狠狠撕了赵黼,却接到辽国皇帝萧西佐的金牌召唤。花启宗大为意外,只得按捺愤怒之意,带兵回辽京。

回转之后才知道,原来就在他全力攻击赵黼的时候,云州军打到幽谷关,八门大炮火力齐开,将幽谷关轰塌了半边儿,又有无数箭如雨下,有很多箭上带着布帛,打开来看时,写得却是:花将军里应外合,立取辽国萧西佐狗命。并一些劝降的话。

虽然说云州军并未打进城来,但是看攻势如此猛烈,幽谷关守将自然慌了,虽不敢全信那布帛上所写,却也不敢不信,当下忙命三百里加急,送往辽京。

萧西佐也是个多疑之人,当下才命花启宗撤军。

可对赵黼而言,原本他并没有想用这“围魏救赵”加“反间计”,毕竟在他计划中,只要齐州军配合妥当,花启宗自然在劫难逃。

如果这一会儿用反间计,让辽国皇帝反而把花启宗召唤回去,反而不美。

何况若要用这一招儿,其一,必须要有个精明能干武功高强的领头之人,其二,必须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有身为死士的觉悟,才能达到如他前世一般势若破竹的效果。

但如今两者都不具备,事情也并未到达破釜沉舟的地步,是以赵黼并没就想用这一招。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竟落入似晏王一般的境地。

而且诡异的是,花启宗仿佛事先知道他的行军路线,若非赵黼警惕,及时下令改道,只怕先要吃一个极大的亏。

也就是从那一刻,赵黼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一次战役,好像并没有他原本计划的那样顺利。

果然,预感成真。

但当时,陷入苦战中的赵黼不知道的是,上天虽然给他安排了一个绝境,却也留了一线光。

这一世,地覆天翻,虽洞晓先机,但一切并未如他所料。

可是同样,还有一个变数,或者说,有一个人。

那人就是雷扬。

赵黼带兵出击之时,并未让雷扬随着上阵,反而留他在府中看护晏王跟晏王妃。

毕竟在云州的探子太过密集,王府内的眼线更是重重,好不容易将晏王妃从京中妥帖带出来,好不容易阻止了晏王亲自带兵出战,赵黼容不得父母有半点闪失。

他觉着自己足以应付所有情形,所以只要让晏王府万无一失。

战事发生在离云州城极远之地,因此对云州来说,依旧是歌舞升平,一片年下的祥和之气。

晏王跟晏王妃虽然挂念儿子,却也并没想到多么凶险的地步,只每日期望赵黼能够凯旋而归罢了。

可对雷扬而言,自从赵黼离开云州,他的心便有些不安。

雷扬心里,有个谁也不能言说的秘密,纵然发誓效忠赵黼,可是……这个秘密,偏偏对他更要只字不提。

因为他曾经答应过另外一个人。

那是在京城之中发生的事。

自从赵黼在街头解围,雷扬便用他所留银子给母亲请医调治,可是老人家的病症,一来需要用药,二来需要各种昂贵补品调养,那一锭银子很快便用光了。

正有些山穷水尽的时候,却有个人找上门来。

雷扬自然认得这个人,起初还以为他此刻寻上门来,也似是昔日那些地痞流氓一般,是前来挑衅欺辱的。

正当他冷眼相看暗中戒备之时,那人上前行礼,含笑道:“雷先生,冒昧前来,还请见谅。”

雷扬见他神色温和,却仍是心存疑虑,冷冷问:“你来做什么?”

那人笑了笑,并不答话,只从旁边小幺儿手中拿了个包袱过来,双手送上,道:“这是有人托我转交给雷先生的。”

雷扬并不接,只皱眉问:“这又是什么?你想玩什么花招?”

那人摇头,秀美的面上有一丝无奈,却仍是含笑,很好脾气地说道:“雷先生勿要多心,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雷扬疑惑问道:“你所说的,是谁?”

那人道:“我答应过,不可透露她的姓名,只是她觉着雷先生是个孝子,不该沦落到不堪的地步罢了。”说着,复双手将包袱奉上。

雷扬愣住,这才迟疑上前,将包袱接了过来。

那人挥手,小幺儿会意,退了出门。

此刻院内再无他人,只有雷扬的老母亲在屋内不时地咳嗽两声,那人踏前一步,道:“另外,还有几句话,请雷先生一定要记在心里。”

雷扬本欲后退,可握着手中的包袱,却又莫名站住双脚。

那人果然凑近了些,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

雷扬虽听得明白,却是一丝儿也不懂其意,眉头深锁:“我……不明白。”

那人苦笑道:“休说是雷先生,连我也不明白呢。可是我只是如实转告而已,雷先生纵然不明白,却也要牢牢地记在心头,可好?或许……有朝一日,一定是会明白的。”

雷扬垂眸静默片刻,终究一点头,又凝眸问道:“是什么人,可以使唤到薛先生,是静王爷?还是晏王世子?”

对面儿站着的,果然便是薛君生,闻言笑着一摇头:“是个你想不到的人,也是个……心存慈悯的好人。雷先生只需受了她这份儿好意,再记得她叮嘱的话……或许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这便是足够了。”

说完后,拱手深深作揖:“另外我来此的种种,也请先生勿要向他人透露。”

薛君生去后,雷扬站了半晌,打开手中包袱,却见里头,竟是两锭足色的金元宝。

一锭五两,十两金子……对他而言,已经算是天价。

雷扬用左手死死地将金子攥在掌心,此刻虽然不知那人到底是谁,可是掌心的金子炽热,就仿佛……能真切地察觉到某种极良善温暖的心意一样,让冷心冷面,冷眼对尘世的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所以当风风光光地伺候了母亲归西之后,苦练成左手剑的雷扬,便来至晏王世子府,一来是因赵黼那日赠银并点醒之意,二来,是为了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当外头探马回了王府,报说寻不到世子的踪迹,而齐州军按兵不动之时,晏王跟晏王妃双双着急起来,晏王更是要亲自带兵出城。

雷扬果断阻止了两人。

幸运的是,正在雷扬准备召集可用的府兵之时,又有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云州。

这人竟是张振。

因曾“打伤”过世子爷,张振被父亲骠骑将军张瑞宁打了一顿不说,又被母亲念叨教训,这倒也罢了……连妹子张可繁也变了脸,镇日埋怨,说他下手太重。

张振回想种种,自觉里外不是人。

他虽然觉着自己当街那一鞭子当真不足以将赵黼卷下马来,可也百口莫辩,正当无奈之时,兵部却下了一道军令,竟是派他前往云州。

张振自觉诧异,便问相熟的上司,只因他自忖跟赵黼有些不合,自然不愿过去。

不料那知晓内情的人道:“我也知道晏王世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但你不去也是不成的,是世子临出京前,亲自向着皇帝讨你,说要你过去云州,帮着训练几个顶用的斥候呢。虽然世子跟你打过架,可是他倒也算是个有眼光肯用人的,不然如何转头就讨你,不叫别人呢?”

张振听闻此言,虽然诧异,可心中难免嘀咕,只想:“谁知道那小子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或许是因为被我伤着了,所以特意调我过去,毕竟那是他的地盘儿,要摆布我呢。哼,难道我还怕了他?”

张振自也是个究竟风雨的斥候教官,将京中事务处置妥当后,果然便带了十几个随身侍卫,往云州而来。

谁知在途中,便听说云州起了战事。

雷扬要带兵出城之时,正赶上张振来到,两下一合计,张振听说雷扬的计策,深以为然,便将手下十个好手调给他用,其他的便随着张振出城,找寻赵黼跟花启宗交战之地,两人分头行事。

在赵黼被救出之后,因他重伤疗养,直到一个月后,才恢复了神智,身子也慢慢地调理起来。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了雷扬跟张振前来,问前去攻打幽谷关的计策是谁出。

张振挑眉道:“别看我,我只是个教官,并不是将才。”

赵黼便看向雷扬,却见雷扬面上隐隐地透出几分不安之意。

赵黼原本并没有多想,只是奇怪,为什么会有人想出跟自己前世一模一样的作战方案,能想出这种法子的人,简直便是天才——他当然不是在夸自己。

可是看雷扬的表情,却让赵黼心头一动。

赵黼打量着他,问道:“到底是怎么样?”

雷扬原本记住那几句话的时候,也是想不到会有今日,就算按照那几句话行事的时候,也没料到赵黼竟伤的如此……此刻见他追问,竟有些无法忍心隐瞒。

张振也转头,有些好奇。

雷扬道:“张教官,你可否先出去?”

张振斜睨他一眼,一声不响,转身出外。

赵黼定睛看着雷扬,此刻已经知道必有内情,然而……

雷扬略踌躇,方道:“只因此刻我要说的话,我自己也不信。”

赵黼的心忽然又不能自控地乱跳起来,虽然并不是伤处疼痛,却也有些难以禁受,可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你说。”

雷扬咽了口唾沫,才道:“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过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还叮嘱我记住。”

赵黼问道:“是什么话?”

雷扬深吸一口气,方一字一顿般,沉声说道:“夺幽谷关,用反间计,围魏救赵。”

几乎无意识地,赵黼的手死死抓住底下被褥,声音有些发颤:“是谁所说,地点,时间。”

雷扬将当时的情形略说了一遍,道:“薛君生只说是受人所托,不肯告诉是谁。时间……是在我于街头上遇见世子,一个月后。”

话音刚落,便听得赵黼笑了一声,声音却十分怪异。

雷扬抬眼看他,道:“世子莫非知道是何人?”

赵黼喉头动了动,却垂头道:“你、你先出去吧。”

雷扬听他的声音里似有极大克制,又见他脸色很不好,便欲言又止,只躬身退出。

才到外间儿,正却见晏王妃跟晏王也来探望,晏王妃跟张振道:“才好了多久呢,就跟你们说正经事了?这个孩子就是不知好生保养。”因知道这一次多亏张振带人前往及时救援,也算是出了大力,故而先前的那点龃龉便又抛开了。

晏王见雷扬出来,便问:“黼儿如何了?”

雷扬欲言又止,只默默说道:“王爷进去看看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