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的忐忑缓缓消散,白清辉打量面前之人,却见她比先前在京城之时,越发超逸脱俗,因是男装,又是清风秀月般的风度,方才相见,竟让他有些不能认出。

心底最初浮现的一个想法竟是:

——她很好,比先前更好。

继而朦胧又想:或许……当初她的选择果然是对的。

云鬟亲自端了茶来,给白清辉倒了一盏,缓缓落座。

起初一刻钟,两人几乎都不曾说话,只听见外头细雨绵绵,打在窗外芭蕉之上,发出细微刷刷的轻响,十分适宜。

白清辉忽然道:“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余情。”

云鬟一怔,旋即轻声接道:“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两人相视一笑,心念相通。

白清辉举手,吃了一口茶:“向来可好?”

云鬟颔首:“小白公子如何竟来了此地?”

白清辉道:“你大约是不知道的,今年我跟季陶然都参加了科考,他留在京兆府,我原本也是要留京的。”

云鬟道:“那如何竟外放了?”

白清辉长睫微动,却并未回答,只道:“如今想想,这个决定做的倒是极对。”

云鬟不解。

白清辉复道:“因为来此,才会跟你重遇啊。”

白清辉的人冷冷清清的,声音也是同样,一句话直直白白说了出来,并无什么感情起伏,只仿佛是随意一句家常而已。

云鬟先是垂眸一笑,继而听出异样:“这么说,小白公子事先果然不知道我在此地么?”

白清辉摇头:“直到方才见你之前,我站在书房门口那一刻,尚且还不能确信真的是你。”

凝眸想了想,白清辉又问道:“想必我父亲是知道此事的?”

云鬟微微迟疑,继而一点头。

白清辉略叹了声,道:“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当初我说要来会稽之时,父亲为何竟是那样神情。”

先前在县衙门外,听见里头熟悉的清冷一语,云鬟听出是白清辉的声音,当即不敢入内,转身“落荒而逃”。

她万想不到新任县官竟然会是白清辉,在她记忆之中,白清辉明明一直都留在大理寺中,不曾外放过。

如今却不期然来到此处,真如惊天霹雳,更且情何以堪。

云鬟急急回可园之时,心里便想起白樘……难道是白樘跟白清辉透露了此事?

当即转去周天水宅子,敲了半晌门,里头仆人出来应道:“老爷今儿不在家里,有事外出了。”

云鬟无奈,回了可园后,便即刻装病,令人送了假辞去县衙。

直到次日晌午,周天水才回来,听闻云鬟派人找,便来可园相见。

云鬟同她说了白清辉来此地任职之事,又问道:“这可是四爷的安排么?”

周天水笑道:“据我所知,并不是。你也该知道四爷的性情,纵然清辉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怕也难告诉他这等机密。”

云鬟也觉得甚是,又问:“那为何小白公子竟会来此?”

周天水摇头:“我也是回城之时才接到消息,只说是圣上钦点外放的,让我留神随护,其他就不知了。”

云鬟越发想不通,只得继续装病,心里却如悬了个吊桶在空中,七上八下。

此刻见白清辉如此说了,云鬟才信果然不是白樘暗告了他消息。

云鬟心中一动,便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外放……又为何偏偏选中这个地方?”

清辉道:“好吧,第一,我之所以外放,是因为你。”

云鬟愣住:“我?”

清辉静静看她:“我虽猜出你假死逃生,可却不敢信你竟有这等勇毅果决。比我等须眉男儿尚强百倍。先前圣上点我在大理寺历练,可众人眼中,只当我是白四爷之子罢了。我并不愿一生于此,便有外放之心,圣上宽恩,许我自选一个地方,我便挑了此地。”

清辉挑唇:“至于为何偏是此地,父亲也曾问过相同的话。”

云鬟心头轻跳,却见清辉眸色微动:“其实很简单,是因为榴花书屋。”他顿了顿:“父亲曾提过的榴花书屋。”

第175章

夜雨濛濛,白清辉跟云鬟说话之时,就在可园之外,徐沉舟望着眼前之人,道:“周掌柜,你如何在这儿?”

周天水负手走到跟前儿,上下打量了徐沉舟一会儿:“才从铺子里回来,正好儿看到徐爷在此,便过来打个招呼。徐爷在此做什么?”

此刻虽然夜色深沉,徐沉舟仍能看清那双眸子极亮,滴溜溜地扫量自己,不知为何,竟叫他心底有些毛毛地,便哼道:“徐爷巡经此地,到处看看罢了。”

周天水笑道:“徐爷果然是公门中的典范,居然敢一个人巡夜,近来这街头可不太平呢,我依稀听人说什么女鬼杀人等话……”

徐沉舟喉头一动,喝道:“无稽之谈!”

周天水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徐爷这样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还是早些回家的是,若是真的给女鬼爱上……”

徐沉舟皱眉斜她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眼中刺刺的,还未想到说什么,就见身后两个公差吃完了酒饭,正结伴而归,徐沉舟忙道:“等我一等!”拔腿跑了过去,跟他们一块儿去了。

周天水目送他离开,才笑着往屋檐下悄悄地一站。

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正当周天水疑心白清辉今晚上是留宿可园之时,才听见门扇响动,李叔道:“地上滑,您慢走。”

白清辉道:“留步。”带着小厮,转身而去。

周天水叹了声,喃喃道:“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明明不会武功,这样森森黑夜,只带个小厮便出来走动,胆气也忒正了。”

次日,云鬟便依旧来至县衙,先前她在县衙这几个月,从县丞主簿到三班衙役等,都已经厮混熟络了,因见她生得极好,虽看着冷淡寡语,但其实却是个外冷内热的,众人将她的行事看在眼里,因此都甚是喜欢她。

先前云鬟假意“称病”,众人还担心着,商议要去可园探望,只因为那一桩可怖的杀人案耽搁下来,又有人说道:“小谢不来倒是好的,不然的话,岂不是要吓死了?”因此反而乐意她如今在家中“养病”。

谁知今日竟来了,一时都围过来嘘寒问暖。

云鬟虽仍是淡淡地,心里却不觉也泛出一丝暖意来,便都谢过了。

不多时,徐沉舟来到,似笑非笑地对云鬟说:“老爷传你呢,叫一块儿去殓房。”

众捕快听了,都面露哀戚之色,同情地看着云鬟,有人道:“难为你了,谁让程典史病了未好呢,唉,你若在家里再躲两日就妥了。”

云鬟一笑起身,同徐沉舟前往后堂,见白清辉一身官服——端的是人物如玉,若不是气质偏冷,倒是大有“小白樘”之风姿。

云鬟上前见礼:“谢凤见过白县令。”

白清辉面色也仍是淡然:“不必多礼,我知道程典史病了,你暂且代他之职便是。”说着,便叫徐沉舟头前带路,往仵作房而去。

他两人说话之时,徐沉舟冷眼旁观,本想瞧出些“猫腻”来,不料却见两个人举止谈吐,并无异样,也非故意伪装,竟都是各人原本的性情气质。

若非徐沉舟昨晚看见白清辉亲去可园,必然以为他两个是素不相识的……见状不觉心里纳闷。

顷刻来至殓房,仵作早在门口迎接,云鬟因知道白清辉有那“不可言”的症,便先一步进了房中,遥遥看了眼,见还算干净,便在门口垂手而立,并未做声。

白清辉见她先一步而行,早知其意。

这会儿那冯公子的尸首,已经被仵作稍微处理过了,口中匕首也已经拔出,放在旁边木盘子里,用布盖着,又将下颌合拢……这样一来,整个人才自面目全非里透出几分人样儿。

徐沉舟原本在街头看过,实在不想再多看一眼,便只站在门口,不时地捂嘴扇鼻,恨不得立刻离了此处。

白清辉走上前打量了会子,问道:“确认这死者身份了么?”

仵作道:“他身上所有之物,无法确认,不过徐捕头已经发出公告了,不久应有回音。”

白清辉点头,又道:“看他的衣着,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

仵作道:“大人说的是,这是他身上的配饰。大人请过目。”说着,从旁亲捧了个托盘过来。

见里头盛着一块儿玲珑剔透的玉佩,燕双飞的葱绿荷包,一枚羊脂玉扳指,并一把折扇。

白清辉先将那荷包拿了起来,打开看时候,只有一些散碎银子,铜钱等。

又将那扇子拿了起来,徐徐展开,却嗅的异香扑鼻,丝绸之上描绘的是美人奏乐图,画工是极精细的。

云鬟在旁看了,便道:“这把是杭州檀记的雅扇,檀记是老字号,别地并无分店。”

仵作一怔:“谢公子这也知道?”

云鬟虚虚点了点扇面上一则印章:“这是檀记的招牌,我曾见过的,是以记得。”

仵作没想到一把扇子也有来历,只觉着这扇子精致罢了,印章模糊且小,哪里知道什么檀记李记。

白清辉翻来覆去看了会儿:“这扇子既然只有杭州有,莫非是别人赠给此人,又或者是他才从杭州回来?”

不料徐沉舟在外听了这句,便回头看来,当看见那尸首的侧面之时,略觉有些眼熟。

此刻白清辉道:“据路人所言,这动手杀人的极可能是个女子,只不过一个女子的手劲可有这样大么?”

仵作道:“正是呢,小人仔细查过,下手的力道又快又狠,把头骨都刺了对穿,可谓一刀毙命。”

白清辉因不能细看那些伤,便转开头看云鬟:“你怎么看?”

云鬟道:“这行凶者只怕是蓄谋而为,倘若信手杀人,通常只刺胸口或者身上各处……这般手法却有些太过奇特,像是一心要如此似的。”

白清辉道:“这样看来,莫非死者跟行凶者认识……或者两人有积怨之类?可看他被害之状,像是并未反抗过。”

徐沉舟正皱眉,忽见一个捕快飞跑过来,张皇失措道:“捕头,外头来了两人,说是他们家公子昨儿出门听戏,再没回去,担心……已经请了进来……要不要叫他们认尸?”

顷刻,果然见引着两个人来到,徐沉舟看见头前那人,越发一怔。

前面而行的,却是个衣着锦绣的中年肥胖男子,满面焦急,看见徐沉舟,便拱手招呼:“徐爷。”

徐沉舟来不及相问,那男子便问道:“昨儿死了的那人在哪里?”话音未落,已经看见里头那尸首,顿时如遭雷击,竟猛地倒退两步,身旁跟随的小厮忙扶住。

徐沉舟此刻顾不得多想,自顾自迈步进内,走到那尸首旁边,低头细看片刻,也变了脸色。

此刻身后那中年男子放声哭喊了一句,道:“朗儿!”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抚尸大哭。

原来这冯公子,正是冯员外家的大公子,先前去杭州游学,才回来有半个月,昨儿说出去听戏,谁知晚上也没归家,府内还以为他或者眠花宿柳,或者到了朋友家里,因落雨耽搁了……谁知次日仍是不见人回来,各处都找遍了都不见人。

又听说街头出了那样可怖的命案,才心慌慌想过来看一眼,谁知道竟真的是。

冯员外惊悲交集,几乎死了过去。

徐沉舟道:“我跟冯朗原本是认得的……不过也有五六年没见了,他一直都在外头,新近听闻他从杭州回来,只因我当差,便没得闲相见,不料竟……”

白清辉道:“昨儿徐捕头也是去了案发之地的,竟没认出?”

徐沉舟想到昨儿冯朗那个姿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别说是我,昨儿那情形,就算是冯员外亲去,也未必能认出来呢。”

白清辉点头,又问道:“这冯朗素日可有什么积怨之人?尤其是女子?”

徐沉舟皱眉思忖了会儿:“这个问他家里人比较妥当,我毕竟跟他多年不见,有关他的事儿,也多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他性子倒也风流,听闻在苏杭也有许多相好,至于有无纠葛,便不知了。”

白清辉见问不出什么来,便道:“既然徐捕头跟他认得,那便立刻去一趟冯家,将他家的情形,有无跟家中人结怨等问询清楚。并尽量搜查一番,看有无可疑物件儿。”

白清辉所说,自然是那桃花伞、红绣鞋之类。

徐沉舟虽不愿去,奈何人在其位,只得答应,临转身之时,灵机一动,便道:“小谢,你跟我一块儿。”

云鬟微微蹙眉,同白清辉对视一眼。

因程典史是负责刑狱、缉捕的,今日云鬟代他行事,跟徐沉舟前往,倒也理所当然,当下并未多言,只拱手作别白清辉,就同徐沉舟带了四五个捕快出门而去。

这冯家也算当地大户,上上下下也有四五十人,因得知噩耗,冯老太跟冯夫人等都死去活来,晕厥不起。

冯员外也仍萎靡不振,哭得不成样子。徐沉舟见人仰马翻,无奈,只得随意抓了些相关人等,问询了一遍,也并无什么破绽可疑之处。

徐沉舟也委实消受不了这悲戚气氛,正欲带人出府,始终在身边儿一言未发的云鬟对他道:“留下那个丫头。”徐沉舟一愣,随着云鬟示意看去,却见人群中有个穿浅灰衣裙的丫头,双眼微红,正低头欲走。

徐沉舟道:“怎么了?”

云鬟道:“我不知,可是她有话要说。”

徐沉舟忙将那丫头叫住,那丫头见状,略微慌张,被捕快拉到跟前儿,徐沉舟便冷看着道:“官爷来问,只好好地说实话就是了,信不信带你去衙门细问?”

丫头见状,才哭道:“官爷别抓我去衙门,我说实话就是了。”

徐沉舟本是听了云鬟的话故意诈她,不料竟然真的有事,忙又逼问。那丫头方哭着说了实情。

原来,自从冯朗从杭州回来后,在府内混天混地,不知怎地,就看上了从小儿伺候的一个名唤玲儿的丫头,谁知这玲儿是个有些烈性的,便不肯从,冯朗哪里肯放,借机便将那丫头强奸了。

府内众人虽知道,却哪里肯理会一个小丫头?都不当回事,有些人甚至还说是这玲儿“勾引主子,不知廉耻”,讥笑了数日,这玲儿便投井自尽了,等给人发现拉上来之时,早就面目全非。

这小丫头因跟玲儿素日是最好,是以深知此事的来龙去脉,心里始终记挂着。

徐沉舟听了,深吸一口气,便看云鬟。云鬟便问道:“这玲儿丫头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小丫头道:“她家里倒是没有人了,不过……”

徐沉舟咳嗽了声,小丫头才低头道:“不过,奴婢知道……门上的小厮阿明跟玲儿姐姐……好似是同乡,玲儿姐姐私下里跟我说,以后会求夫人……”

徐沉舟闻听,忙叫人将那叫阿明的小厮找来,云鬟问道:“那阿明是不是左边腮上有块儿黑痣的?”

小丫头忙点头:“公子怎么知道?”

原来方才云鬟让徐沉舟拦住小丫头之时,曾见一个左腮有黑痣的小厮匆匆出门而去,云鬟便道:“只怕他已经逃出去了。”

顷刻,捕快果然回报,说阿明不在府中,当下又派人出去缉拿。

不过半个时辰,捕快便将阿明缉拿回县衙,他却只供认说因玲儿的事的确有些记恨冯公子,但是却并未杀人,只是见冯公子死了,生恐疑心到他,故而才逃罢了。

白清辉见问不出什么来,便将他暂时羁押。

又两日,此案毫无头绪。冯家的人缓过劲来,便将冯朗尸首接了回去,要让其入土为安。

下葬这日,徐沉舟也来到冯府,毕竟曾跟冯朗相识一场……同来祭奠送别的,也有昔日认得的好些人,大家故友重逢,不免又寒暄几句,感叹数声。

将冯朗灵柩送出城后,众人四散。此刻正是正午,不知为何竟又下起雨来,其中一位来吊唁的青年公子,撑一把竹伞,独自往回而行,多半是方才所见触动心事,便只顾低着头。

走到半路,雨下的越发大了,激落地上,水花腾空,仿佛白蒙蒙地雾气一般,正恍惚间,目光所见,却是一双猩红的绣花鞋映入眼帘。

青年微微一震,尚未反应过来,便本能地抬头往上看,却见眼前,低低地垂着半面艳丽无匹的桃花伞,令人目眩神迷。

就在刹那,耳畔一声娇笑,那伞下的人迈步往前。

青年只觉得腹中剧痛,睁大双眼之际,却跟一张骨头伶仃的脸打了个照面。森然白骨跟伞上艳丽桃花相互辉映,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鲜血从腹部喷涌而出,青年往前扑倒,手中油纸伞坠地,随风滚了滚,飘乱伶仃。

桃花伞重又打好,伞下人影袅袅远去,只剩下几句幽幽曲词儿,依稀唱的是:“粉腮似羞,白米红馅,春雨桃花,带笑看……”

第176章

案发当时,徐沉舟正自冯家出来,才来至中街,听见有人厉声叫嚷,徐沉舟好歹也当了这数月的捕头,即刻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地上的水被踩溅而起,青袍的一摆也都被雨水打湿,秋雨冰凉,乱拍在脸上,湿漉漉地十分难受。

前方巷口已经有人头攒动,徐沉舟正欲上前,忽地心头动念,蓦地回首看时,却依稀只见到一片粉红色的袍摆,底下素雪色百褶裙,被风扬起,一闪便消失在左手侧的拐角。

徐沉舟来不及细想,仍向着巷口而去,将前头人群拨开,一眼看到地上卧着的书生。

浑身已经被淋透了,鲜血自腰间如溪流般,随着地上的雨水肆意蔓延,那股猩红凄厉的颜色被雨水带着,如同有灵性的活物般在地上蜿蜒。

怪不得这许多人都离得这样远。

徐沉舟疾步上前,此刻旁边已有人认出他,因道:“是徐爷,县衙的徐捕头!”

又有人问:“死的是谁?”

徐沉舟已经来到那倒地之人跟前儿,垂首俯视。

头上的文士巾微微倾开,头发脸容都被打湿,只双眸也依旧睁得大大地,自嘴角也反涌出些许血痕,同身下的血泊逐渐地连城一团。

然而看着这张侧脸,徐沉舟不由手上一动,油纸伞随风飘落坠地。

徐沉舟不顾淋雨,俯身探手,将那已无生气的脸微微正了正。

书生于是仰面朝天,雨水哗啦啦地涌进他的眼底,口中,他却一动不动,已经有些浑浊失了光彩的双眼直直地望着头顶灰蒙蒙、乱雨如箭的天空。

徐沉舟撒手,猛地后退两步,雨声哗啦啦涌上来,仿佛将他淹没其中。

一刻钟之后,有人道:“好了好了,谢小史来了!”只因云鬟在县衙跟从程典史行事,渐渐地崭露头角,人人认得,只以“谢小史”相称。

围观的百姓听了这个名儿,忙向两边让开,都看向身后。

却见青石板路上,疾风乱雨之中,身着墨青圆领袍的少年身形如竹,正同四五个捕快疾步向此处走来。

她的手中擎着一把浅褐色的油纸伞,伞下的容颜,仍旧宁静,恬和,似乎眼前的狂风骤雨都不复存在。

云鬟目不斜视,还未走出人群,就已经看见了地上的尸首,同时也看清尸首旁边站着的徐沉舟。

血流遍地,捕快们都小心翼翼而行,又分头行事,或盘问路人,或找寻目击者,又有眼明手快的上前,便给徐沉舟打起伞来:“徐爷几时来的?”

徐沉舟却并不搭腔。

云鬟来至死者身旁,凝眸看了半晌,又问徐沉舟:“徐捕头何时来到的?”

徐沉舟才哑声答道:“大概是他才死不久。”

云鬟见他脸色不对,问道:“你怎么了?”

徐沉舟喉头动了动,最终说道:“这个人……我认得。”因淋了半天雨,浑身也都湿透了,声音仿佛有些抖:“他叫杜远士,方才在冯府,给冯朗送葬的时候,他也在。”

云鬟未及答话,徐沉舟忽然脸色大变,仿佛想起什么来似的,竟迈步冲出伞下,又飞快地自人群中穿了出去,一口气跑出巷子,右拐而去。

那撑伞的捕快正莫名,云鬟道:“跟上他!”捕快才醒悟过来,忙打着伞也追过去。

竟现场看了一遍,云鬟便命捕快将尸首运回县衙,此刻徐沉舟仍未回。

云鬟本想回县衙向白清辉禀报详细,想了想,便也出了巷子,右拐往前,来至街口,却并不见徐沉舟的人影,连那打伞的捕快也不翼而飞。

此即天空轰隆隆仿佛有一声闷雷响过,云鬟缓缓抬头,见万点冷雨自灰沉沉的空中降落,看着就如万箭穿心而来一般。

县衙书房之中,云鬟详细说明案发现场,又将徐沉舟跟那死者认识之情说了。

现场而去的捕快们亦说道:“我等询问在场众人,都说并未看到凶手是如何杀人的,不过,倒是有两个人说,又看见过一个打着桃花伞的女子经过。”

另一个捕快道:“据说还听见唱曲儿的声音,十分可怖,如同哭一样。”

白清辉道:“死者身份呢?”

其中一个捕快道:“死的是杜远士杜公子,也算出身书香世家,只家道中落,他自己却是个有些才学的,看着性情也好,不似是个能跟人结怨的。”

白清辉道:“通知他家人前来认尸,再细查他家中之人有无可疑。”

捕快们应声而去,云鬟正也欲同去,白清辉道:“你不必前往。”

等众人去了,白清辉才道:“原本冯朗死的时候,我还当这或许只是一宗寻常仇杀案件,是以要详查他的家人。然而从今日看来,杜远士跟冯朗认得,他又是才自冯家吊祭而归便被杀……若说巧合也太巧了些。这竟像是一宗连环杀人案,所以应该跟死者的家人没什么大干系,叫他们去查问就是了,你不必再走一趟。”

云鬟点头:“大人说的是。”

白清辉道:“这杜远士跟冯朗两人之间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然而冯朗明明是才回本地不久的……”说到这里,又叫了一名捕快来,道:“派两个人,出去找寻徐捕头。”

此刻书房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因下雨,光线阴暗,白清辉走到窗户旁边儿,一言不发,只是静看。

云鬟道:“大人在想什么?”

白清辉道:“我在想……杜远士之死,是不是终结。”

云鬟眉头一蹙:“大人的意思是……还会有人死?”

白清辉道:“徐捕头的反应有些奇特,等他回来,再详细问一问罢了。”转身看向云鬟道:“你方才说杜远士是被一刀刺中腹部身亡,同上回的作案手法却大为不同,不知这是否有何含义?”

云鬟回想当时情形,道:“杜远士也同样是一脸惊骇欲绝之意,同样口角微张,以凶手下手的狠辣利落,我想只要凶手愿意,他完全可以按照杀冯朗的手法杀死杜远士,然而他偏换了一种法子。”

白清辉点头,忽然又道:“对了,你方才说他的伤在腹部,并不曾听你提起凶器。”

云鬟凝眸想了会儿,道:“是,我漏了这节,这一次死者身上的确并没留下凶器。”

白清辉道:“不打紧,我不能亲自去现场查看,你记得如此清楚细致,已经是极难得的了,哪里能事事周全。”

两人说了会儿,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响,门口人影一晃,却是徐沉舟湿淋淋地走了进来。

原来徐沉舟发现死者竟是杜远士后,不由想起来时所见那转过街角的一抹粉红裙摆,再联想到冯朗的死,自然便想到那打着桃花伞的凶手,当即便追了过去。

只不过此刻已经迟了许久,那街头上虽仍有行人来往,却早不见了那粉裙影子。徐沉舟不顾一切地发足狂奔,追了两条街,仍是一无所获。

徐沉舟将自己见到那一角裙摆之事说明,道:“我觉着那人便是凶手,只可惜并没追到。”

云鬟道:“方才我同县令大人商议,大人怀疑,凶手可能还会犯案。”

徐沉舟一惊:“什么?”

白清辉道:“这只是我的推测。既然徐捕头跟冯家、杜家都认得,此案你去调查最好,你将冯朗跟杜远士两人是否跟人交恶、两人素日交情、都跟什么人交往密切之类,一概详细查明。”

徐沉舟竟未答话,看似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飘忽。

白清辉看着他:“徐捕头?”

徐沉舟抬头,对上白清辉冷冽清明的双眸,抱拳道:“属下遵命。”

白清辉见他转身出门,才对云鬟道:“徐捕头仿佛有事情隐瞒。”

云鬟也看出徐沉舟有些异样:“会不会是因为故友接连被杀,所以有些心神不属?”

白清辉琢磨了会,并不回答,只问道:“你身边儿有什么可靠信得过……身手又好的人么?”

云鬟一怔。

原来先前云鬟出京后,京内众人各自际遇不同,除了白清辉跟季陶然科考外,蒋勋因身手出色,出身又佳,被兵部侍郎赏识,便让他进了兵部历练。

白清辉出京之时,因西北军情有变,蒋勋要随兵部使者往西北去,他本来想辞了跟清辉,然而从军是他向来所愿,清辉哪里肯让他因自个儿的缘故折了羽翼,只说身边儿有阿泽跟随就可,蒋勋方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