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阿泽因被白樘调去,是以白清辉竟是个孤家寡人而已。

白清辉见她不答,便说:“我们只说凶手跟冯朗和杜远士都认得,便让徐捕头去查这类人,可怎么忘了徐捕头就是在此一类呢?”

云鬟听他说了这句,即刻明白过来:“县令的意思,是想让人暗中跟着徐捕头?”

白清辉点头。云鬟想了想,微微一笑道:“我倒的确是想到有个人,可靠机变,武功且高,只不过她并不是我的人,不知她肯不肯。”

话说徐沉舟离开县衙之后,也并不去招呼捕快,只自己低头往徐府而行。

走到半路,站定脚步踌躇片刻,又回头看看身后左右都无人,便反向着徐府相反的方向而去。

此刻雨已经小了许多,徐沉舟走了约略有两刻多钟,便来至一座宅院前,只见门扇紧闭,上头写着“罗宅”两字,龙飞凤舞,涂着金漆,十分气派。

徐沉舟上前敲了两下,门扇方打开,里头一个门子探头出来,一眼看见徐沉舟,便笑着道:“原来是徐大爷,今儿怎么得空来了?快请进。”

徐沉舟迈步入内,问道:“你们爷在家?”

门子道:“今儿爷并未出门,这个时候只怕在午睡呢,若知道徐大爷来,定然也不肯睡了。”

徐沉舟并不多话,只熟门熟路地往内,不多时来至内宅,里头早有小厮通报了,就见罗添披着一件石青色缂丝外袍,眉眼带笑,迎了出来。还未到跟前儿,先笑说:“徐爷,今儿是哪阵风吹动您的大驾?”

还未到跟前儿,便嗅到满身脂粉气息,夹杂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徐沉舟忙摆手道:“别过来。青天白日,在胡搞什么?”说着,便自顾自落座。

罗添哈哈笑笑,在榻上同徐沉舟对坐了,此刻侍女便送了茶上来,徐沉舟也不吃茶,只垂着眼皮。罗添道:“怎么了,好似有心事?”

徐沉舟道:“今儿是冯朗出殡,你如何没去?好歹认得一场。”

罗添苦笑:“我倒是想去,只怕去了,他地下的阴灵也要怪我唐突,你不是不知道,我早跟他们几个掰了。”

徐沉舟道:“过去的事,至于记恨这许久?”

罗添道:“我倒是不想记恨,但是两下见了,总觉着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何况前几年他去了外头,更加疏远了,就算他回来,相请众人,也并不曾请过我啊?故而虽说他出了事,我只在家里烧一炷香送他就是,我何必又亲自跑了去添堵?你过来这趟,总不会是特来责怪我呢?”

徐沉舟垂头,半晌道:“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罗添笑吟吟道:“这才是好兄弟,是为了何事?”端起茶来便要润喉。

徐沉舟道:“方才,杜远士也死了。——也是被那打着桃花伞的人杀死的。”

罗添听了,捧着茶的手微微一抖,茶水都洒了些出来:“你说真的?”

徐沉舟道:“尸首如今还在衙门里,他被杀时,我只隔着一条街不到,你说真不真?”

罗添慢慢地把茶杯放下,双眉紧锁,才问道:“既然如此,你如何……这会子来找我?”

徐沉舟转头同他目光相对,道:“先前我出县衙的时候,县令说,杜远士的死,只怕并非结束。”

罗添慢慢地瞪大双眼:“你的意思是,凶手还会再杀人?还要杀谁?为什么要杀?”

徐沉舟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吗?”

罗添喉头动了动:“徐爷你……我又怎么知道?”他一拍桌子,“你总不会觉着我是凶手呢?我跟他们虽曾有不快,但如你所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况若真的为那个动怒,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徐沉舟道:“我并不是怀疑你,我是说,你觉不觉着此事,有些古怪。为什么死的偏偏是冯朗跟杜远士?”

四目相对,罗添若有所思道:“我懂了,你是问我,他们的死是不是跟当年那件事有关?”

徐沉舟脸色微变,缄默不语。

罗添笑道:“徐爷,亏你还是捕头,这般杞人忧天,那是多早晚的老故事儿了,如今竟又来疑神疑鬼?照我看,是你多心了,指不定是他们两个私下里勾勾搭搭,得罪了什么牛鬼蛇神呢。再说,你也不必着急,不是说凶手还会犯案么?等再死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就明白是不是跟那件事儿有关了。”

第177章

不出两日,坊间关于这两宗杀人案的传说越演越烈。

有人说,是一个打着桃花伞的女鬼,专门在下雨天阴气最重的日子,挑那些眉清目秀的青年公子动手,其实是吸取他们身上的精气。

也有人说,那女鬼半边脸貌美如花,半边脸却宛如鬼怪,只要一看见她的脸,就会动也不能动,又最爱穿一双猩红绣花鞋。——一时之间,坊间所有女孩儿都将自己的红色绣花鞋藏了起来,不敢再穿。

还有人听见那“女鬼”哼着歌,什么“白米红馅”,幽咽如同鬼哭,十分瘆人。

除此之外,倒也另有一种说法,便是说那冯朗乃是冤死,所以心中有怨气,才又把杜远士给勾了同去。

小城内一时人人自危,偏偏秋日多雨,百姓们只能尽量避免在雨天外出。

如此一来,便把本地的捕快们忙了起来,尤其是下雨的天气,人人都往屋里躲,他们反而一个个忙不迭地跑上街头,只为搜找那打着桃花伞的女鬼。

虽说捕快们气壮,然而因连日里听说那些传闻,不免也都有些心里打战,若是雨天里看见个撑花伞的人、或者穿红绣鞋的女子,都会如临大敌,几乎先去了半条魂。

县衙之中,因这凶手挑在嘈乱的雨天动手,得手后即刻离开,等到有人发现旁边死了人之时,他往往已经消失不见,连个看清楚的目击之人都没有,捕快们问过的,多半都语焉不详。

纵然有目睹那凶手的,也不过是说是举着一把桃花伞,裙摆下红绣鞋罢了,连脸是什么样儿的都没看见。

故而白清辉跟云鬟这几日来,便按照徐沉舟呈上来的名单行事,——乃是冯朗和杜远士都认得的人,多半是些青年子弟,少数亲眷。

白清辉便命将众人逐一传来县衙问话,无非是问两件案发当日,各人都在做什么之类。

众人有记得的,有那记忆模糊的,不一而足。

将这二十几个人都问完话后,也着实耗费了一番时候力气。

白清辉问话之时,云鬟便也站在旁边。问完了最后一个,白清辉休息片刻,喝了半盏茶,将跟前儿主簿所录又翻了几眼,便推了一张纸出来。

云鬟会意,上前接过,低头看时,却是两个名字。

但却并不在方才问话之人名单中。

云鬟心中一想,已经明白了,便道:“知县大人,你所记录的这两个名字,是方才有几人供说跟冯杜两人交情之时,口中无意中说出来的。不知单独记了出来是为什么?”

白清辉见她果然记得清楚,便饶有兴趣地看着,道:“那么,你可记得供出这两个名字的都有谁?”

云鬟略一想,便果然说了五个名字出来,白清辉看着手上那本名单册子,正好是他打过标记的五人,一丝儿不差。

白清辉笑了笑,道:“你这份能耐,天底下可谓无出其二。”

云鬟道:“算不得什么。”又问:“莫非大人觉着这两个人,跟此案有关?既然有关,如何徐捕头并未列在册子上?”

白清辉道:“你既然记得那五人是谁,也该记得他们的供词,他们五个人,两人跟冯朗交情深厚些,其他三个,却是杜远士的好友。然而他们说及跟冯杜两人相处之时,便都随口带出这两个名字来,可见这两个人,也跟冯杜两人认识。”

手指在案板上轻轻一敲,白清辉又说:“至于为什么没有列上,这个就要问徐捕头了,或许徐捕头觉着他们毫无嫌疑,或者……”

白清辉停口,又叫了一名捕快上来,道:“今日来的人中,有一名叫罗添的,派人暗中仔细跟着。”

那捕快面露诧异之色,白清辉道:“怎么?”

捕快道:“回老爷,这罗添,是咱们徐捕头相交的人……”

白清辉道:“我自然知道,这名单也是我命徐捕头交上来的,他自然明白是为公事。你也只公事公办,不许遗漏错失,不然本县便要追究你的责任。”

捕快这才答应着去了。

云鬟问道:“大人因何特别留意罗添?”方才她陪着看了许久,虽记得罗添此人的形容相貌,谈吐举止等,可却不明为何白清辉单独点出他来。

白清辉道:“他之目光闪烁,跟当日徐捕头的神情有些类似。”

云鬟闻听,复仔细回想。

当时白清辉问:“你同冯朗,杜远士素来的交情如何?”

罗添道:“起先众人年纪小时,尚相处甚好,后来渐渐都大了,便各自分散,冯朗离开了本地,已是很久不相见了。”

当时他是微微带笑说了这番话的,看着似十分淡然镇定,可是现在想想,被叫来问话的众人都隐隐透着惶恐之意,提起冯杜两人的死,也都惴惴忐忑。

当时云鬟还觉着罗添此人跟其他人不同,多半是年纪大些阅历多些的缘故,如今被白清辉点破,才觉异样之处。

主簿亦退下,白清辉淡淡一笑,对云鬟道:“徐捕头本是我可用的第一人,如今却如此欺上瞒下。幸而这县衙里还有你,不然的话,我岂非是什么也看不见做不成了?”

云鬟道:“徐捕头生性虽不羁,向来却还顶用,这次不知为何,只怕真如大人先前所说,徐捕头跟此案也有关联。”

白清辉道:“不知你派去跟踪那人有何所得。”

因想了一想,便又叫了六名捕快上来,同样吩咐道:“速去将卢逾,张小左依次请来县衙。”顿了顿,又道:“许他们会面,不许他们交谈。带来衙门后,分开安置。”

一刻钟后,最先被请了来的是张小左,也是一位青年公子,衣冠楚楚,看着教养极好,而后便是卢逾,两人都看见彼此,却来不及交谈,便给捕快分房间带入。

先问过卢逾,此人口风甚紧,天生一股警觉防范,不论白清辉问他什么,要么说时间太久不记得了,要么说不清楚,仿佛知道白清辉奈何他不得,十分油滑狡黠。

白清辉却也不急不愠,传命带他下去,又叫张小左上堂。

白清辉道:“你可听说近来冯朗、杜远士被杀之事?”

张小左闻言,垂下头去。

白清辉道:“本县问话,如何不答?”

张小左方点头:“是听说了。”略微迟疑,又道:“说来,那日我去吊祭冯朗。还跟杜远士说过几句话呢。他并未乘车,我原本还想送他,他却执意不肯,只说要自个儿走走,倘若我果然拉他上车,只怕就避过这劫了。”说到这里,眼圈不由微红。

白清辉道:“你们说了什么话?”

张小左道:“只说……冯兄年纪轻轻,委实可怜可叹等,并无别的。”

白清辉道:“原来如此,那当时罗添可也去过?”

张小左神色微变,继而摇头:“他并未去过。”

白清辉道:“这是为何?”

张小左犹豫了会儿,道:“他们两个素来不太和睦……罗大哥、咳……他们很久前因什么争执过,详细如何我便不清楚了。”

白清辉道:“既然罗添跟冯朗有过龃龉,是不是他怀恨杀人?”

张小左一愣,继而摇头道:“不至于,断不至于如此。”

白清辉道:“你说你不明白他们争执的详细,如何竟这样肯定?”

张小左面上掠过一丝不安之色,旋即道:“毕竟、毕竟大伙儿曾是极好的。再怎么口角争执、也不至于就到杀人的地步……”

白清辉道:“那么……昔日那场争执,都有谁人在场?”

张小左睁大双眼,却不答话。

白清辉脸色略微缓和:“杜远士自然是在的?”

张小左喉头一动,点头说是。

白清辉拿起手上一张供词,仿佛看了一会儿似的,瞥着他道:“据卢逾……嗯,卢逾也在对么?”

张小左听了这两个名字,脸色泛白,目光看向白清辉手上的那张纸,犹豫着又点头,却已经无法出声了。

白清辉将供词放下,抬眸道:“本县的徐捕头,大概也在其中罢?”

张小左脸色发白,更不能言。

白清辉一按惊堂木,道:“你既然知道这几个人都在现场,又确信他们不会引争执而杀人,难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争执?可见你隐瞒不实!当着本县的面儿,还不从实招来!”

张小左浑身发抖,眼珠乱动。

白清辉道:“方才已有人招认了那桩恶事,是本县看你衣冠楚楚,才存爱惜之心,想你坦白从宽罢了,若你仍冥顽不灵,就不必怪本县无情了。”

方才白清辉作势拿着那张“供词”其实自然是先头随意录供的一张纸,可他言辞举止中,却透出一种误导之意,让张小左误以为方才那会子卢逾已经招了,这才不敢咬死不认。

如今听白清辉又口口声声说及那“恶事”,张小左脸色颓然,举手捂着脸道:“我、我也不敢瞒着大人……实在是,这件事已经……已经过去许久,我们没想会再翻出来。”

五年前的一个夏日,徐沉舟,罗添,卢逾,张小左,冯朗,杜远士六个人,都是翩翩少年,家世又都极好,便气味相投,时常聚在一块儿,斗鸡走犬,无所不为。

这一日,六人出城,去郊外野游,及至中午,便把带来的酒水都喝光了。

六个都有些醉意,便在那树荫底下乘凉假寐。

谁知过了片刻,从树林中忽然传出极清脆的笑声,继而又有些低低细语的响动,竟仿佛是有女子的声音。

这六个人中,冯朗是最好事的,当即爬起身来,醉醺醺入内查看情形。

半晌冯朗猫着腰儿回来,低低笑着,又指树林子里,因对其他五个人道:“你们都别睡得死猪一样了,快进去看好的!”

众人都不理会,以为他是诓骗呢,冯朗道:“光天化日,一对儿狗男女在做那等事呢,你们再不去,就完事儿了!”

这一起子都是些好事之徒,又都血气方刚的,听闻有此等野合之事,顿时睡困之意全无,便跳起身来,随着他悄悄地入内查看情形。

渐渐地摸到了那林子里,果然见前方树叶掩映,有一对儿少年少女靠在一起,十分亲密似的,在喁喁喃喃地说话。

那女孩子十分娇羞,只顾低着头躲避,那少年便凑过去,在她樱唇上轻啄。

众人见状,心跳加速,越发血脉偾张。

那罗添是个最好色的,顿时眼睛都通红了,连连咽下口水。

看了会儿,罗添便喃喃道:“真是淫贱……既然如此那就休怪……”竟按捺不住,拨开树枝冲了过去。

那一对儿小鸳鸯听见动静,又见一个男子发疯似的冲出来,吓得色变,少年忙抱紧了女孩儿,道:“你做什么?”话音刚落,就见罗添身后又走出几个人来,竟都比他高大。

冯朗正撒酒疯的时候,见了这等可喜之事,便大笑着走到跟前儿,说道:“小兄弟,看不出来,你竟有这等情趣,这小娘子是什么人?竟比那胭脂阁内的姑娘都风骚三分,你可是有福了。”他说着,便探手往女孩儿的脸上摸去。

那女孩儿大叫一声,少年攥住冯朗的手腕,将他用力往旁边掀开:“滚!”见势不妙,拉着那少女便跑。

谁知罗添早拦在旁边儿,见状一把抱住女孩子的腰,竟将她抱得往旁边滚了开去,却仍是死死不放。

少年急起来,不由大声叫道:“妹妹!”待要冲过去,又被卢逾拦住。

冯朗吃了亏,哪里肯罢休,才要跳起来打骂,忽然听了这声儿,便又笑道:“是什么妹妹?这是你妹子?是亲的呢还是……”

罗添因酒力发作,已经邪念横生,紧紧抱着那女孩儿,早就迫不及待地动作起来,那女孩子魂飞魄散,厉声尖叫:“放开!哥哥救我!”

冯朗身边儿杜远士皱眉道:“叫的这样亲密,难道果然是亲兄妹不成?光天化日,如何竟做这没人伦的行止。”

徐沉舟平素虽是个百无禁忌之人,但因他生得皮相绝佳,又且多金,故而那些小幺儿妓女都十分奉承,就算是府中的那些丫头们,也是十分心仪,因此不管是看上哪个,都是唾手可得。

徐沉舟从不屑强迫人,见罗添这样丑态倍出,本要出言阻止,谁知听了杜远士这一句话,便啐了口,转身离开了。

第178章

徐沉舟这两日总有种不祥之感,挥之不去。

不管是去县衙还是回徐府,他隐隐约约总觉着身后仿佛跟着什么人,然而当猛然回头看时候,却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有时候他故意假作散漫,却在拐弯之后,很快又转身跑回去查看……结果还是一无所得,反弄得他几乎有些疯了一般。

蓦地想起坊间那关于女鬼的传说,顿时觉着秋意更凉,似身入寒冬。

他虽按照白清辉所说,将跟冯朗杜远士有关的众人名单册子交上,可却偏偏避开了两个人:卢逾跟张小左。

卢逾过于油滑,张小左性子怯懦,他生怕若是两人上堂,会瞒不过新任知县的双眼。

之所以写了罗添,却因为相信以他之能,必然会瞒天过海,不至于露出过多破绽。

谁知偏偏是罗添做的太过“毫无破绽”,反而让白清辉一眼瞧破。

这日徐沉舟仍旧外出巡查,抬头看看天色,阴阴沉沉,仿佛又有一场大雨将至。

旁边的捕快道:“看这天儿又要下雨,不知会不会又出事。我现如今盼着冬天快点儿来呢,只要天冷了,雨也少了,看那女鬼还怎么出来作乱呢。”

另一个笑道:“有这份能耐发狠,快点儿找到凶手是正经。不然总觉着心里慌慌的,谁知道不下雨后,她会不会改成刮风、下雪、霜降?”

徐沉舟也忍不住噗地一笑,正行走间,却见两个衙门里的兄弟经过,中间儿还带着一人,竟是卢逾。

徐沉舟见状,心如擂鼓,顿时敛了笑,直直地盯着卢逾瞧了眼,只得假作无事,拦住两名公差。

此刻他手底的捕快便也凑过来问询,趁着一团儿乱,徐沉舟趁机对卢逾道:“做什么?”

卢逾道:“只说大老爷传唤。”

徐沉舟拧眉,假作无意状看向别处,口中道:“这新老爷不是好糊弄的,且记得别多话最好。”才一按腰刀,又拉着那几个捕快去了。

中午时候,随意吃了些饭菜酒食,天际一声闷雷响动,果然便落下雨来。

店铺内众人也都怨声载道,有人说:“我索性在这儿等雨停了再走,别真的碰见那女鬼。”

也有人道:“很不必,且看你生得贼眉鼠眼那模样,女鬼也看不上,人家爱的是风流俊美的少年,还要饱读诗书的呢。”

于是又翻做一团大笑。

徐沉舟听到“风流俊美”四字,不由想起先前那夜周天水曾提过的话,低低骂道:“真是邪门。”招呼捕快们出了饭馆,沿路巡街。

将到中街之时,蓦地止步,徐沉舟回头对捕快们道:“你们听见有什么动静不曾?”

伞下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疑惑摇头。

徐沉舟皱皱眉,原来方才一阵风过,他竟仿佛听见风中有唱什么“春雨桃花笑”,幽幽咽咽。

只是转头四顾,目光所及,只是满街或撑伞或披蓑急急而行的路人。

忽然徐沉舟目光一动,叫道:“快跟我来!”众捕快吓了一跳,不知如何,便忙跟他往前急奔。

跑出十数步后,众人才看清楚,原来前方店门处,竟撑着一把白底儿绘桃花的油纸伞,颜色娇嫩醒目,却因为那传说而令人惊心动魄。

徐沉舟一马当先,手中腰刀亦拔了出来,将到跟前儿,才要将那伞盖掀开,那人却举着伞回过身来。

目光相对,徐沉舟蓦地止步,手中刀几乎落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怎么是……你?”

那人双眼微睁,却笑道:“原来是徐爷,徐爷这急忙火燎的,是做什么呢?”又看身后众捕快,又笑说:“哟,好大阵仗,大家伙儿都来了?”

这人双眸很亮,笑容中透着几许精明之意,竟是周天水。

徐沉舟瞪着这人,又看那把艳丽的伞:“周兄,这是你的伞?”

周天水道:“我新买的,看着这花样子着实是好。徐爷也喜欢?”

徐沉舟喉头连动,咽了几口唾沫,才没好气道:“你自己留着罢了。”把刀回鞘,甩手往前就走。

众捕快悻悻跟在后,有人因方才跑的跟狗追的一样,便嘀咕道:“好端端一个大男人,用这样的伞,害我们虚惊一场。”

徐沉舟回头看一眼周天水,却见她仍盯着自己背影在看,脸上神色,竟有几分意味深长。

有一滴雨顺着脖颈滴落,凉浸浸地,徐沉舟竟觉得浑身不适,咬牙暗念:“这厮那是什么眼神,真叫人……”

正转身欲走,忽然见前方匆匆一队人经过,竟都是身着黑红色官服的公差,中间儿簇拥着的那人,却着一袭墨青色竹纹的圆领袍,厚底宫靴,身形略矮一些,但却偏是这群人中最打眼的。

徐沉舟眼前一亮,忙撇下此处,带人急赶过去,叫道:“小凤凰,你去哪儿?”

原来这人竟正是云鬟,脚下不停道:“大人命快去罗宅!”

徐沉舟一愣,此刻耳畔轰隆隆一声雷动,眼皮乱跳。

众人来至罗宅,门上的老仆见这许多人,吃了一惊,忙道:“方才有张府的马车来,说是徐爷有要紧事急寻我们爷过去,我们大爷听了,就忙上车随着去了。”

云鬟问道:“哪个张府,是几时去的?走的哪条路?”

老仆道:“就是跟我们爷交好的张公子,才走一刻钟不到呢。”观望了一会儿,手一指道:“往东去的。”

云鬟同徐沉舟对视一眼,云鬟的目光尚平静,徐沉舟眼底却透出一抹骇然。

这张府自然是指的张小左了,只不过张小左如今人在衙门,又怎么会派人来请罗添?

徐沉舟立刻命公差们四散开来,沿路往东找寻,又叫那老仆将罗宅的下人们着急起来,上街头寻人,他自己也迫不及待,早先一步往东而去。

云鬟因一路急急而来,已有些累了,此刻索性站在罗府门口,袖手而立。

却见雨中,有人擎着一把花伞缓步而来,走的如闲庭信步,十分自在。

云鬟见着那样的花色,本来一惊,待看见伞底下人的打扮之时,却又一笑。

周天水拾级而上,将伞收了,道:“你如何在这儿呢?”

云鬟道:“有些累。”

周天水很以为然,点头道:“自从程典史病倒,你就没歇息过,更加上白公子来了,又生出这一桩事来,我看你也该喘口气,毕竟原先并不是做这一行当的。我看着都累。”

会稽虽是小城,但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典史又是个负责刑狱缉捕的。

程典史病倒,这许多事情从大到小,便都落在云鬟身上,要处置妥当,自然需要费些心思,再加上近来果然忙乱……

云鬟轻轻吁了口气:“累虽是累,我心里倒是觉着喜欢。比先前在京内时候……好多了。”

周天水笑道:“你难道是个天生忙碌命么?可知道你府内那林嬷嬷老谢叔等,都挂心的了不得,明明可以安稳做千金……公子哥儿。”

雨越发大了,风撩着湿润的雨气扑面而来,云鬟不禁抱起双臂,道:“他们也都是为了我好罢了,但如今我就是好好的,他们也都知道我这样很好,只也似你一般,心疼我累而已。”

周天水转头看她,见女孩子下颌又有些尖尖起来,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也放的柔和了些:“既然是你选的路,倒也罢了,不过……何必跟他们一块儿满街乱窜,你的体力到底不如他们,且又不似我习武,前儿不是教了你骑马么?以后出入只骑马就是了,又快又省力。”

先前这数月,但凡得闲,云鬟便请周天水教她练习骑马。

对周天水来说,这却是最聪明的一个学生,只要说过一遍的要领,即刻记住,学的也是飞快。

云鬟听闻这句,笑道:“那岂不是众人都看我了?”

周天水道:“你管他们呢,且听我的就是。”

两人说了会儿,一个捕快飞跑回来,道:“在八字街发现了罗府的车子,捕头请小史快过去看一看。”

云鬟跟周天水对视一眼,后者笑吟吟道:“如果不骑马,索性我抱你过去吧。”

云鬟咳嗽了声,撑伞下了台阶。

从罗宅到八字街,约莫有一段距离,云鬟便问:“那罗添可在车上?”

捕快道:“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好像是在的。捕头不许我们靠前儿,把车门关的紧紧地。”

云鬟心头一沉:“那……没看见那打着桃花伞的凶手么?”

捕快道:“只怕早就跑了,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呢。”说到这里,有些畏缩之意,便道:“小史,你说这果然是女鬼杀人么?”

云鬟道:“以讹传讹罢了,何况纵然真是鬼,岂不闻: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那捕快方笑着答应。

两人且说且行,身旁行人也不时经过,此刻雨点仍急,一阵风吹来,捕快忙把伞往下压过来,生怕被风掀翻。

眼见将到八字街,捕快指着前方道:“就是那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