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一僵,不想他竟也知道了……或许这会儿已经满县衙的人都知情了,只得按捺还礼。

县丞去后,云鬟拿了任命册子进内,见无人,便开门见山问道:“大人,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程典史竟说是大人你写了……”

白清辉早知道她的来意,看了一眼那命册,静静回答:“是,的确是我亲笔写了举荐书。”

云鬟咽了口气:“大人……”

云鬟不知白清辉到底是怎么了,他是最清楚她底细的人,虽然她假死逃生,改头换面,一切都天衣无缝,但毕竟有最致命一点儿,——她不是男子。

县衙的差事,若是当个消遣做来,也还使得,如今真成了朝廷命官,虽是个没品级的,倘若将来有些差错……那、恐怕就已经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了。

白清辉见她眼中透出忧急之意,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淡淡道:“你放心,不会有事。”

云鬟哪里能放心的了,摇头道:“大人,你何苦这样做。”

白清辉道:“我原本也是顾虑重重,并不愿意答应程典史,只是他……有一句话触动了我。”

云鬟抬头,白清辉道:“当时他误以为我不肯用你,便说……以你的品性才干,若不能入公门,不能为民请命,便是暴殄天物,你若当差,才是本地之幸,百姓之幸,也是……朝廷之幸。”

他停了停,又道:“你可还记得那桃花伞的案子里,我们夜探张府,张小左说的那一番话?他说……若我早来本地就好了。”

云鬟自然记得,只不懂他为何此刻提起。

白清辉道:“当时我说,人性善恶,不是由官员决定的。然而若是一个好官,却是能判定善恶,分明黑白。于这滔滔浊世之中,劈破一段清流。”

云鬟一怔,心里仿佛堵了些什么似的。

半晌,声音里透出些艰涩,云鬟道:“可是大人,你明明知道,我……不行的。”

白清辉问道:“你是因过去的身份觉着不成,还是因为你……是身为女子而不成?”

云鬟转开头去:“若是两者都有呢?”

白清辉道:“你如何不问问自己,你究竟喜不喜欢如今这样,——以你谢凤之名,不念过去,不畏将来,无惧无忧,只随心如愿行事?”

云鬟听了这句,双眸慢慢睁大,向来安静无波的人,眼眶却慢慢发红,眼底似有水光隐隐。

——以我谢凤之名,不念过去,不畏将来,无惧无忧,只随心如愿行事。

——判定善恶,分明黑白,于这滔滔浊世中,劈破一段清流。

云鬟竟无法回答,只是望着白清辉的双眼,他的脸在眼前,从清晰转而模糊,却又慢慢清晰。

云鬟闭了闭双眼,轻声问道:“大人,我……可以这样么?”

白清辉点头:“你可以。其实不管是崔云鬟亦或者谢凤,我都知道、也相信你可以。”

他只回答了这一句话。

——很轻,却重若千钧;很简单,却意味深长。

心底眼前,仿佛有许多旧日的影子,杂乱无章地浮现上来,却又纷纷忙忙地退了下去,那些她曾深深畏惧的,躲避不及的,再痛苦不堪却无法遗忘的,却都似在白清辉的这一句话中,得了慰藉,慢慢地……尘埃落定下去。

云鬟抬手,在额头轻轻抚过,含泪一笑。

其实直到此刻,她心里仍是狐疑不安,但是这世间有这样一个人,比她自个儿更信任她。

相比较江南那氤氲的年,北方的新年,却过得如北风狂雪一般,透着一股暴烈和豪气。

云州军将几百坛的烧刀子用车子拉到军营内,为庆贺新年犒赏三军。

酒肉都是大块儿切大碗盛放,酒也都是用海碗倾倒,世子赵黼亲自陪饮,每个营都走了一趟。

三军将士本就都知赵黼威名,先前跟花启宗那一场更是让他在军中的威望无可动摇,见世子亲自敬酒同饮,众人越发喜欢。

孟惊鸿作为兵部派来的使者,见赵黼如此,他自然也陪着走了一圈儿,见赵黼这般洒脱无忌,浑然没有半分凤子龙孙的矜傲,上到将士,下到守门的小兵,他竟都认得,且熟络自在的寒暄招呼,那些将士们对他也是又爱又有些敬畏的,真真叹为观止。

是夜,赵黼因喝醉了,不想回王府,正欲随便到那个将官府中歇息一夜,王府里却派了人来接。

赵黼只得乘车而回,果然晏王妃跟王爷赵庄正在厅内翘首以望、原来先前两人都听说他在外头吃酒,晏王妃第一个就着急起来:“他的身子还虚着呢,又在外头乱吃酒,如何使得?”竟催着王爷去把他带回来。

赵庄只得安抚:“黼儿是个有主见的,不必拦着他。何况他每年都要往军营里去,都是惯例,那些底下的人也都盼着他呢,若他不去,反而不好。”

晏王妃捶着手道:“真是,从未见过哪个皇孙似他这样儿的,再说平日里身子好也就罢了,如今这个样儿,还不消停,年纪轻轻的若亏了根本,以后该怎么办呢。”

赵庄不由低低笑道:“你也说黼儿年纪轻轻了?如何那样替他着急他的屋里人?你又说他身子虚,怎么先前他要罚那丫头,你还护着呢?这会子往他屋里塞人,难道比喝酒能强些?”

晏王妃面上一红:“王爷,你如何也帮着他?”

王妃自然知道赵庄指的是什么。

年前那夜,赵黼因迷梦难醒,忽觉心心念念那人主动钻入自己怀中,他毕竟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正欲不管不顾按倒行事,鼻端却又嗅到一股脂粉香气。

此刻,身体虽仍叫嚣不休,心里却有些异样警觉起来。

赵黼竭力睁开双眼,烛火微光中,当看清面前之人时候,大怒。

心情就如从云端狠狠地跌在地上,盛怒之下,不由分说,一把攥住颈间,用力扔了出去!

原来这进来的人,正是流苏丫头,身上只穿着胭脂红的小衣,单薄衬裙而已,被赵黼如此无情一摔,便跌落地上,一时竟起不了身儿。

赵黼指着她道:“下贱东西……”待要下地亲自杀了,只因方才做了那场梦,又惊怒交加,一时浑身微微发颤,竟无法使力。

赵黼忙收声,暗中调息了会儿,才咬牙道:“灵雨!给我死进来!”

此刻流苏总算缓过劲来,知道不好,便翻身爬起,跪在地上求道:“世子饶命!”

灵雨原本在外头守夜,早听了动静,忙披衣系带来看,猛然见流苏跪在地上,吃了一惊,又看赵黼满面怒气杀意,便也心头一凉:“世子……”

赵黼道:“叫人进来,把这个下作东西拉出去,立刻打死!”

流苏听他竟如此干脆,吓得失魂,灵雨也震惊道:“世子,这是为什么?”

赵黼已经调息过来,身上力气也逐渐恢复,便将拳一握,冷道:“你是要我亲自杀了她不成?”

流苏磕头连连,泪落不止。

灵雨也慌张起来,知道他这话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当下忙命小丫头们进来,把流苏拉了出去。

却不敢真的带出去“打死”,只悄悄催人快去告诉王妃——一来因不忍,二来,毕竟流苏也是王妃的人。

赵黼却又叫了灵雨进去,磨着牙道:“听好了,以后我的屋子,除了你之外,不许哪个丫头进来,若擅自乱闯的,不管是谁的人,总之一概打死!”

灵雨只得诺诺答应,赵黼又道:“去备水。”

灵雨知道他要沐浴,才答应了要去,赵黼又吩咐:“只要凉水,不许添些热的。”

灵雨吓了一跳:他的身子正是恢复之时,这样天气用凉水沐浴,岂不是不要命了?忙道:“世子……”

赵黼眼角微红,冷冷喝道:“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顷刻王妃得了消息,扶着丫头来到,还未入内,就见灵雨退了出来。

灵雨忙上前,低低简略说了端倪。

王妃又看流苏只穿着单薄贴身衣裳,因惊惧异常,又且冷,便僵跪在地上,颤着求救命。

王妃低低道:“你也忒下作了,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何苦就闹得如此……如今惹了出来,叫我怜惜都难。”口中如此说,毕竟不忍,便叫人将她带回下院暂且安置,后来,因也不好再留流苏在身边儿,只得将她配给了一个门上小厮了事。

第191章

云州王府中,晏王妃见王爷赵庄说笑,不免抱怨两句,又道:“我倒也想不必着急,不过只是怕呢。”

赵庄点头:“我难道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是因上回那一场血战,黼儿九死一生的,便吓着了罢了,所以你想黼儿快些成亲生子对么?这会儿他不过还未开窍呢,等他明白过来,就不必你我操心了……”

晏王妃便笑起来,道:“上次那伤吓着我是一则,另一则,我却是……怕他早开了窍,还死犟地不改呢。”

赵庄挑眉,早先因赵黼昏迷伤中叫出云鬟的名字来……此后赵庄打听,也知道“崔云鬟”的典故。

这会儿见王妃话中有话,不由想起来,正要问是不是此意,王妃却招了招手,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赵庄诧异:“果然?”

王妃道:“可不是么?所以先前我不肯跟王爷说,他的身子才好,再如此胡闹……是要伤身的!若是他肯放低些眼界,放开些心怀,知道好生保养,我也不用苦心要给他屋里头塞人了。”

原来自从流苏之事后,赵黼隔三差五,必要沐浴,且必用凉水。

王妃听灵雨报说,隐约猜到原因,啼笑皆非之余,却生恐赵黼是为崔云鬟之故苦忍。

这倒罢了,倘若因此看不上别的人去了呢?试想流苏已经是个上乘美人儿,他竟宁肯沐浴冷水却不去碰……王妃越发担心,忍不住便同赵庄说明。

赵庄呆怔片刻,只说:“照我看,黼儿这样,或许是因他实在自律且懂事,故而不愿跟底下人胡闹,如今……倒不如给他找一房正经的妻室,他自然就安分了。”

王妃眼睛微亮,也道:“说的是,可知这几日我也是如此想的,先前在京内,我总打算给他挑个对他前途有助的大家闺秀,如今看来,是不是名门大家也不打紧,只要是模样周正,人品贤良,那就足够了。”

两人正商议中,门上报说世子回来了,两人才忙迎了出去。

赵黼满身酒气,原本如雪的脸上也浮现两抹晕晕的红,被两个随官扶着,见了父母,便上前跪地行礼,笑嘻嘻地说:“今儿是大年夜,孩儿祝愿父王跟母妃身子康健,长命百岁。”

晏王夫妇忙将人搀扶起来,王妃心疼地打量,却见他醉眼迷离,虽调养了这许多日子,下颌却仍是略尖,便道:“好了好了,喝的这样儿,还知道说好话呢?”

赵黼看看王妃,又看看赵庄,眼睛忽然红了起来,打了个酒嗝,喃喃道:“可知……我是真心的这样想呢。”

说话间,竟将赵庄跟王妃两人尽数搂入怀中,低声道:“孩儿心里高兴!父王母妃一定要……好好的……”

晏王夫妇对视一眼,虽然诧异,却听出赵黼话语中的真切之意,心中自然大为感动。

此刻雪花纷飞,外头爆竹连响,冲天的烟火将空中的飞雪打碎,烟花火越发璀璨好看,赵黼同晏王夫妇站在厅门口,仰头看那满天飞雪搅着烟花,不觉子时已过,两夫妇送了赵黼回内休息,才携手回房。

灵雨进来看过,因赵黼醉了,便拿了湿帕子给他擦了脸了事。

灵雨退后,室内一灯如豆,赵黼翻了个身,将领口微微扯开,此刻他酒力发作,浑身又有些燥热,呼呼低喘着看着眼前帐顶,片刻,一翻身,从枕头底下摸了一根金簪出来。

手指在那簪子上微微用力,那金簪本就有些软,顿时便弯了。

赵黼吃了一惊,忙爬起来,仔细看过并无大碍,才小心翼翼将簪子又板正回来,举起来放在眼前看了半晌,紧紧握在手心里,往后躺倒,长长吁了口气。

开春儿之后,江南的景致便慢慢醉人起来,会稽小城也是春意盎然。

云鬟最喜可园里那几颗玉兰,玉白,粉红,紫色,淡黄……争奇斗妍,姿态曼妙,远看烁烁然,仿佛是许多大蝴蝶停在枝干之上。

每次从可园往县衙去,沿路所见,也十分可爱,沿河春水荡漾,绿树从苍翠色抽出新芽,新绿初起,生机无限。

今日正走过题扇桥,忽见有个人影在桥下河畔,一手撑着沿河柱子,一边俯身欲吐,旁边一名小厮竭力扶着,却被他推开。

云鬟微微一怔,认出那人原来是徐沉舟。

自打张小左之事后,徐沉舟回到徐府,起初请大夫调治,眼睛上的伤竟然无碍,只是眼皮被划破一道口子,虽经调理,到最后伤口愈合,却终究留下了一道小小地疤痕。

而从此之后,徐沉舟便再未回衙门,只徐志清亲自来了一趟,说是因病伤、要替大哥辞退捕头一职。

白清辉自然也准了,县内捕头职位空缺了两个月,终于找到了一名合适人选。

却并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劫镖案”中曾被冤屈通缉过的霍城。

自打上次那案件后,霍城虽被洗刷了冤屈,但再回镖行已经不可能了,他一身武功,本也可做护院等业,只是那些大户人家,因他先前涉及的那件事,不免有些“忌讳”,因此竟无人敢用。

霍城回到家中后起初的三个月,几乎一无所成,幸而家中白鹅颇有产出,霍家兄妹又懂事,隔日便提鹅蛋去卖,另外靠霍娘子白天浆洗,晚上做些针织功夫勉强糊口。

霍城不甘如此,便只好选些粗重的码头搬抗等事,每天好歹地也能算几个铜钱。日子虽贫穷,但霍家遭逢大变,此刻虽清贫,却也极为和乐。

云鬟因知道霍城的境遇,起初想让霍城来可园内当个护院,可霍城知道可园其实并不需要护院,知道是云鬟特要照拂他,因此竟不肯答应,仍只是在码头出死力。

云鬟见状,就让陈叔时常给他家里送些东西去,或是吃食,或是衣物,因此霍家好歹得过。

后来徐沉舟辞了捕头不做,白清辉因思忖要找一个继任,便问云鬟可有人选,云鬟即刻便想起霍城,当即向白清辉举荐。

次日,白清辉便叫人请了霍城来县衙里,于书房问询了几句话,见虽然是个衣着简陋的落魄男子,但是言谈却十分的谦和有气度,且又很有主张见地,当下又叫他使了几招连环刀法,果然甚是出色。

于是白清辉便聘了霍城,继任本地县衙的捕头。

霍城后来知道是云鬟举荐,又念云鬟素日的照拂,自然更为感激,当日便买了两包点心,又提了七八个鹅蛋,同霍植霍良儿登门道谢,云鬟自有叮嘱不提。

很快霍城成了信任捕头之事便散播开来,因他先前在那宗劫镖案中的无妄之灾,不免被些肤浅的人瞧不起,没想到如今竟一步高升,顿时后悔当初曾无知轻贱等。

而霍城的确是个能干精细之人,自打他上任,便带着捕快们每日操练,每日十几趟巡街,竟让本城的治安也都露出焕然一新的面貌,那些原本还对知县任用霍城存有怀疑的人眼见了,才心服口服,此事也不必细说。

自从那之后,云鬟便没再见过徐沉舟,过年后,渐渐地有些耳闻……听说徐沉舟自打好了后,比先前越发的放浪形骸,原先眠花宿柳之余,还能着手徐家的商行等事,但是如今,多半时间竟喝的烂醉如泥,十天里倒有七八天是在青楼妓馆内度过的。

那些捕快因曾跟过他,自然常有议论,比如徐沉舟近来最爱那个妓女之类……言语中有些羡慕的,也有些叹息的。

而徐志清因经常来找云鬟,偶尔也会说起徐沉舟,每当提起自家大哥,却是满面忧色,只是叹气。

徐志清曾道:“那件事发生时候,大哥还年少不知呢,我知道罗添等都是狐朋狗党,也曾劝过,只是不听,谁知竟弄出那样的事,也是死有余辜。”

低低说完,又道:“大哥虽然绝口不提,可是我瞧他如今的样儿,倒像是破罐子破摔,只怕也是因为懊悔之心、却无力挽回罢了。我又不敢劝,父亲说两句,他便镇日不回家,父亲又不舍得责打他。”

徐志清说到这儿,便频频打量云鬟,心里有一句话,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云鬟倒是看出几分,因问道:“徐兄想说什么?”

徐志清才道:“我看大哥从来对凤哥儿你不同,倘若是你说的话……只怕他会听。”

云鬟张了张口,又无言。

徐志清因怕云鬟不悦,便又道:“先前他接了那捕头一职,虽然嘴上说不喜欢,但是我瞧他那段日子,竟是难得的意气风发……尤其是凤哥儿也在县衙当差后,他连胭脂阁都不去了。那些污糟之事更是半点儿不沾,我还当他真的脱胎换骨了,暗暗替他欢喜呢。没想到如今竟然……我只是怕他这样下去,就真的毁了。”

虽然徐志清请亲口求过,但云鬟仍是未曾去见徐沉舟,这也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再见徐沉舟。

却不想竟是在他这样狼狈的时候。

此刻还是一大清早,虽然有阳光初升,但是河道上隐隐地竟还有些白蒙蒙雾气,徐沉舟却竟喝得大醉。

看他衣衫不整的模样,又仿佛是刚从哪个相好儿的家里跑了出来。

前两日还有捕快暗中嘀咕,说徐沉舟跟什么停浪巷的小寡妇勾搭上了……又说那小寡妇是极有风情等话,引得徐沉舟也不去青楼了,镇日只窝在寡妇家中,那些楼里的姑娘都很是吃醋呢。

云鬟默默地看了会儿,正欲离开,那边徐沉舟因干呕了一阵儿,忽地抬起头望了过来。

两个人桥上桥下,目光相对,徐沉舟眼前所见,那人站在高高地拱桥之上,背后是晨起那极为新鲜的青天,白云缕缕,有清晨的霞光透出。

而她静静而立的姿态,就仿佛人在云端天上,清冷自若,不沾凡俗。

那淡然无波的双眸,冷冷地俯视着地面众生……以及、如同尘埃虫豸的他。

徐沉舟喉头动了动,忽地咧嘴一笑,抬起袖子擦擦嘴角,转身踉跄离去。

云鬟目送他离开,下了拱桥,往相反的方向而去。心想:或许这毕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今日也并没别的事,只料理了一件小小地偷窃案,还有一宗当街斗殴案。

后面一件儿无甚可提,不过是两个人一言不合便生了龃龉罢了,霍城很快带人赶去制止,那两人见公差这么快赶到,又听说要上公堂,即刻握手言和。

至于那偷窃案,犯案的却是熟人,竟是先前劫镖案中身死的、范捕快的儿子范小郎。

原本范小郎以为父亲是“因公殉职”,而霍城是杀人凶手,谁知道后来案情反转,范小郎自然有些难以接受,又加上有许多人背后指指点点,小郎越发生了逆反之心,竟时常于邻里街头上做行窃之举。

霍城因为“误杀”范捕快,心里毕竟过意不去,起初巡街之时发现了几回,便都及时拦住,只说他两句,并不肯多加为难。

谁知范小郎竟不思收敛,反有些变本加厉,今日在西仓街上偷了东西后,竟又打伤了人,被店主扭住,霍城想拦阻下,那人不依,竟一直送来了衙门。

当时白清辉正在跟县丞核对今年的税收账目,云鬟自出来外间,问明内情,又看那店主着实面上有青,且有两个店内伙计作证,所说无误。

云鬟便看那范小郎,问道:“他们所说是真?”

范小郎嘴角也被打破,流出血来,闻言却一声不吭。

云鬟知道他对自己也有心结,正沉吟时候,那店主道:“说起来,他在街头偷窃为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典史只要去我们街上问一问,便会知道。”毕竟不愿很得罪霍城,便不提霍城曾为他周旋之事。

云鬟想了想,便道:“知县跟县丞正在商议事情,且稍后片刻,自会料理。”

不料霍城在旁听了,便咳嗽了声。云鬟会意,同他走开两步,霍城道:“公子,能不能从中周旋周旋?”

霍城自打担任捕头,从来毫无偏私,这却是头一次如此要求,云鬟道:“可有内情么?”

霍城道:“我已经打听过了,小郎偷窃是真,可是,他从来不曾伤人,这一次,是因为店主辱骂范捕快……说他是贼的儿子,故而小郎才忍不住动了手……”

云鬟愕然,定睛看了霍城片刻,斟酌道:“虽然不该如此出口伤人,但他行窃是事实,我知道霍大哥是好意,不过若只是一味纵容,对他毫无帮助。”

霍城也明白这话,便叹了声,低下头去。

云鬟拍拍他的手臂:“霍大哥不必过于担心,我会将此事向大人详细禀明,一切由大人处置就是了。”

第192章

这一日,忽然有胭脂阁的人来报,说是楼内出了血案。

因春汛期间,白清辉跟县丞一早便出城去视察沟渠等状况,云鬟又听说霍城已经带人赶往,当下便也唤了两名公差并仵作,同往胭脂阁而来。

进了楼中,却见霍城已经带人站在厅中,正在同龟公跟鸨母说话,见云鬟来到,忙行礼道:“典史。”又飞快地将案情说了一番。

原来,先前有人发现,胭脂阁的头牌姑娘春兰忽然不见了,房中竟只有一大滩鲜血,当下众人惊动起来,在楼内找了一番未果,便忙出来报官。

霍城道:“方才我也命人各处搜了一遭儿,并没发现春兰姑娘的踪迹,正叫人盘问外间的小厮,看是不是被人暗害,或者偷偷带了出去。”

云鬟点了点头,道:“带我去春兰姑娘房中一看。”

那鸨母亲自领路,一边儿含忧诉苦道:“我们春兰,平日里是最乖巧懂事的,且还是正当红呢,每次她出来接客,从这上面下楼的时候,不管是新客旧客,眼睛都在她身上呢……楼里万万不能缺了她,如今竟不知怎么了,小史来了就好了,快给我们看看。”

云鬟边走,边打量周围,楼上楼下一时都扫过了。鸨母领着来到二楼一间房跟前,云鬟不觉怔住:原来,这正是昔日她因为乌篷船杀人案件前来,见到春红姑娘所住的那间房。

这鸨母倒也是个机灵之人,记得当初云鬟未曾进衙门之前曾来过此处,如今见她有些怔忪之意,便笑道:“这自然就是昔日春红住过的,只有我们楼里最当红的头牌姑娘才能入住呢。典史请。”说着推开了门。

果然便嗅到一股淡淡地血腥气。云鬟走到里间儿,迎面便见地上有很大的一滩血,猩红刺眼,旁边床榻褥子上也星星点点沾染着。

看这现场,就仿佛是有人在榻上,然后被人拿刀刺伤,最后死在地上流光鲜血一般。

云鬟走到跟前儿,见那血泊的边缘才有些干涸之意,便问:“何时发现的?”

鸨母道:“半个时辰……不对,是一个时辰前,春兰相好的欧阳大爷来找她,谁知道看见这样,吓得半死!”

云鬟在屋内里里外外,通走了一遍,梳妆台上各色物件儿,榻上窗外等尽数看过。

那鸨母在旁盯着她,仍是问道:“小史可看出什么来了?我们春兰到底是怎么样了呢?可还活着?人在哪里?”

云鬟并未回答,门口霍城道:“这位妈妈,谢典史虽然能耐,可也并不是神仙,哪里能看一眼就认出来的?”

那鸨母便讪讪地道:“原本是我太心急了。”

说话间,云鬟出来,因扫着底下众人,便对霍城道:“霍捕头,这屋里有些古怪,你有没有发现?”

霍城道:“有何古怪?”

云鬟道:“除了地上的那摊血迹,以及被褥上零星点点外,其他地方并没有沾染……”

霍城有些不明,云鬟解释道:“假设春兰被人刺伤,从榻上跌落地下,那么她身上的血洒落下来,被褥上应该一塌糊涂,总该留下什么挣扎的痕迹之类,然而我方才看过,所有血迹都极为完整,并没有被擦碰过的痕迹,尤其是被褥上的血,就仿佛是……”云鬟皱眉,欲言又止。

霍城却已恍然:“我方才一看那许多血,整个人就惊呆了,只当是死了人,哪里还会留意这些细节?”

自打霍城上任,便并没有出什么人命案子,他虽然是个能干之人,面对这些凶案现场,却到底是经验不足。

云鬟敛了思绪,道:“我也是因为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件案子,有所触动罢了。”

原来云鬟方才看里头之时,忽然便想起鄜州的时候黄诚所经手的那“城隍鬼杀人”案子,当时凶手杀人之时,对方竭力挣扎,便留下许多血迹甚至血手印在被褥上,凶手因怕留下血手印,便不似鬼杀之象,便特意卷走了那被褥,却也因此反而留下破绽,难逃黄诚双眼。

但是云鬟看着方才春兰姑娘的房中,却仿佛是凶手特意而为,不仅被褥上的血迹完好,地上的血泊也有些古怪……

云鬟思虑片刻,便问那鸨母:“既然如此,先前进出春兰姑娘房中的人,可都记得有谁?”

鸨母回头叫了声,伺候春兰的丫头梦儿便走了过来,低着头,战战兢兢道:“先前……给姑娘送了汤,姑娘说困了,要睡,叫人不许打扰,因此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姑娘房中的。此后,我便在下头厨房内做些杂事,并没留意楼上了。”

云鬟问道:“你确信你离开时候,姑娘就在房中?”

霍城道:“我先前也问过其他人,都说并没见可疑人等出没。”

鸨母在旁听了,不由拉出哭腔,道:“自从春红遭了事,春兰是楼里最当红的,如何好端端地又飞来这等祸事?一个大活人平白不见,难道就被鬼吃了么?”

云鬟道:“春兰姑娘平日里在楼里人缘如何?”

鸨母道:“因她当红,这里的姊妹们自然也有些嫉妒之意,不过我教的好,大家从来也都极安分守己……莫非典史怀疑是楼里有人杀害了春兰?”

云鬟摇了摇头,却走开两步,来到春兰旁边的房间,却见有个楼里的姑娘正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把葵花籽不停地嗑。

云鬟道:“方才鸨母说起春兰姑娘当红之时,姑娘好像很不以为然?”

鸨母在后,忙问道:“还不快回答典史的话?”

这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云鬟一会儿,笑道:“你是怀疑我杀了人么?还是别费心了,跟我不相干,我原先有相好儿在呢。顾不得别的呢。”

笑吟吟说了这句,又道:“不过,不过看在你长得这样俊秀的份儿上,我指给你……你只去找那房里的翠羽,她可是最眼红春兰,若说这楼里有人想杀了春兰,只怕她才是第一个。”

鸨母啐了口:“别只顾瞎说!”又对云鬟道:“这丫头说的对,一个时辰前她的确是有客的,只是听闻出了事,才吓得跑了。”

霍城早就去寻那翠羽,推开房门,却见那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打扮,仿佛对外头所有都毫不关心。

只见了霍城进来,才一笑起身,道:“霍捕头,怎么不进来坐呢?可知道我最喜欢你们当捕头的人了。”

才要上前撒娇,就见云鬟出现门口,翠羽挑眉,道:“你是先前来找过春红姐的那孩子。”

云鬟举手行礼:“我今日来是为了春兰失踪的案子。不知姑娘可听见隔壁有什么动静不曾?”

翠羽噗嗤一笑,道:“我没事儿听她的动静做什么?那小蹄子的声儿,我听着便犯膈应,还听不够呢!”

霍城道:“好生回答典史的话。”

翠羽向他抛了个媚眼,道:“是,捕头大人。”声音竟娇嗲十足,说着,又回头去照镜子,抬手扶鬓边的簪花,十分喜悦似的。

云鬟望着她,忽地问道:“方才那屋里的姑娘说自己有客人,姐姐这屋里……先前是不是也有客人?”

翠羽手一停,有片刻的停顿,继而才回头笑道:“我这儿并没有人在。”

云鬟目光上移,打量她鬓边的那金灿灿的压角花:“这朵金花,想必是姑娘新得了的?”

翠羽目光有些游弋,鸨母在后看了眼,道:“这是哪个大爷送的?我如何不知道呢?”

翠羽竟不能答,云鬟道:“这个花儿,我方才在隔壁春兰房中,也看见过一套,有压角,发顶,跟耳坠子,姐姐的这朵,却很不打眼了。”

翠羽闻听,面上竟浮出恼怒之色,抬手将那金花摘下来,狠狠地甩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