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一刻,云鬟自然也看见他的手上有些残存血迹。

众人欲回衙门,白清辉兀自琢磨,便道:“如果我们的推测无误,杀了马婆子的关氏听见这屋子里的动静——不知是徐平在偷窃,只怕以为是马大死而复生,所以她不顾精疲力竭赶了过来。”

云鬟道:“她毕竟是个女子,既然起了杀心,必然要拿着凶器。”

白清辉回想徐平方才所说,忽然说:“设想关氏走到床边儿,或因为失血过多或因为受惊才昏迷,她手中的刀自然便会遗失在现场。”

白清辉说到这儿,便止步,云鬟也停下来,转身看他:“那时候现场只徐平一个,若是凶器不见,最大的嫌疑自然是徐平。”

白清辉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道:“你说的不错,方才我听徐平供认,心里就隐隐觉着哪里不对,现在才想通了——是他撺掇众人说是霍捕头杀人,然而此人唯利是图,生性狡诈,细想来,竟不像是他信口而为。倘若,徐平是故意栽赃给霍捕头,他要做的是……”

当时徐平以为马家四口全都死了,假使他看见关氏手中提刀,自然知道是关氏不堪忍受杀人,但是他并没有就此逃走,反而……

云鬟道:“他知道以霍捕头的武功,要杀人的话不会用一把柴刀,又或者那刀上留下什么痕迹之类……于是便将柴刀带走?”

白清辉道:“他如此行径,可见深恨霍捕头,多半霍捕头哪里有得罪过他,只如今不知他到底将柴刀藏在哪里。”

两个人参详对答,环环相关,句句相引,渐渐地真相仿佛就在眼前。

云鬟又看向徐平,却见两个衙役推着他,道:“快些走!”徐平出门时候脚下一个踉跄,露出鞋底上的一抹青。

云鬟定睛细看,忽然道:“且慢!”

那边两个捕快止步,云鬟走到徐平跟前儿,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道:“你扔到哪里了?”

徐平眼睛一惊,咽了口唾沫:“什么?”目光却不由往旁边溜去。

云鬟瞥过他,转身出门,往马家右手侧而行,沿着偏墙到了后门处,却见因靠近河道的缘故,院墙旁边有极厚的青苔。

白清辉早也随着过来了,那两个公差押着徐平也亦步亦趋来至此处。

此刻徐平已经无力前行,畏畏缩缩,胆战心惊。

清辉跟云鬟对视一眼,两人便回头来看徐平。徐平看着他两人站在跟前儿,双双如天人下降,自带有一种凛然又清冷的天气正气,似绝不容任何奸邪欺瞒。

徐平再也扛不住,终于哭丧着脸道:“我招认了,大人,我招了!”

——徐平隐瞒不说的关键在于,当他在账后看见关氏出现门口的时候,关氏的手中,还提着一把似在滴血的柴刀。

徐平毛骨悚然,不敢做声,幸而关氏自己晕了过去。

徐平本要离开,正如云鬟跟白清辉方才分析所说,徐平昔日跟霍捕头因有些私人恩怨,又想到若是报官,霍捕头自会带人来调查,只怕对他不利。

因此徐平竟想出一个一箭双雕的计策,想要嫁祸给霍城。

只是那关氏把刀握的紧紧的,若是仵作一来,立刻就能看出是她杀人,跟霍城却不相干,当下徐平下死力将关氏的手掰开,将柴刀拿了出来。

本欲扔掉,然而柴刀上因满是血,被他一握,便落下一个血手印。

徐平着实狡猾,因怕留下痕迹给仵作看出,忽然又想起来,若是霍城杀人,怎会选一把柴刀,索性带了柴刀,出后门,便扔在河里。

听了供词后,清辉当下叫了水兵来,下河道摸了一阵儿,果然将那凶器捞起。

河岸两边儿已经围了无数百姓,将这一幕看的明明白白,这才知道霍城乃是被冤枉的,真凶其实另有其人。

云鬟跟白清辉等回到县衙,早有捕快奔去告诉了霍城这个喜讯。

清辉云鬟两人来不及去见霍城,便来至马娘子养伤房中。

将方才审讯徐平的话说了一遍,关氏的脸上才露出怅然之色,忽地一笑,道:“原来是他?我起初还以为是那个畜生又活了呢。”

白清辉见她头脸之上,青紫未退,心内哑然,便道:“你果然……承认了?”

关氏道:“不错,是我杀了他们。”此刻,神情竟十分平静。

清辉道:“那你为何要说是霍捕头?”

关氏一笑,道:“昨夜你们去的时候,我本已经有些苏醒,听到外头听人乱嚷说是霍城杀人。我、我死了一次,本以为逃不过……谁知竟又活了过来,又听他们不知是我……所以我怕了,就也说是霍捕头……”说到这里,眼底才露出一丝愧疚。

云鬟跟清辉对视一眼,轻声问道:“你为何要如此做?为何不报官?”

马娘子漠然道:“报官有用么?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云鬟心头一震,马娘子笑道:“且那两个老不死的一直都护着他,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呢,哪里肯舍得他受半点委屈,尽管有时候他脾气上来,连他们也非打即骂,他们也只顶多怨念几句,骂上几声,过后仍是护着,反都拿我撒气,我竟不是个人了……哈哈,想不到最后是我送了他们的终了,可知我手起刀落的时候,何其痛快?”

第205章

案件真相大白之后,马家那些亲眷族群,无不对关氏切齿痛恨,但凡提起,必定要骂几声“毒妇”、“贱人”等言语。

坊间虽也有知道马家三口而为人、同情关氏的,却也不敢当着那些人的面儿说什么。

马家灭门案虽然结了,然而对白清辉跟云鬟来说,心头各自有一份沉重之意。

私下里,白清辉曾道:“听闻关氏家中之人虽也知道她的遭遇,奈何从来不管不问,先前关氏被打的厉害回了娘家,他娘家人畏怕,居然又劝她回到马家,如今果然害人害己……哪里有这等不晓事的父母亲眷,难道关氏不是他们的血脉不成?”

云鬟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又幽幽道:“虽是血脉,于有些人眼里,既然是女孩儿,便是可有可无,最易被撇弃的。何况‘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过如此,世间哪个女子不是?”

清辉看她,瞧见那明眸中似有若隐若现的一抹阴翳,不由问道:“为什么你发这等感叹?像是有心事……”

云鬟张了张口,才一笑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随口说说罢了。”

清辉见她不答,就也不再多问。

且说这日,正是立冬,霍城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带着霍植跟良儿打街头过,忽然间,一堆少年飞跑而过,口中道:“快!快截住他!”

霍城毕竟是捕头,虽今日并不当差,却也警觉起来,便随着走去,将到拐弯处,便听见有吵嚷之声。

有人道:“你装什么?难道在县衙里扫地,就不把人瞧在眼里了?好有脸面的差事!”

另一个笑道:“他还以为自己是捕头呢?或者像是他爹一样,只不过最后反成了贼呢!”

原来是一帮少年,拦住了范小郎,正在出言不逊。

这会儿霍植因也看见了,竟有些按捺不住,便要冲出去跟他们理论。霍城忙将他拉住,示意儿女噤声。

却见那几个少年推推搡搡,取乐般地,范小郎起初还紧握双拳,仿佛要动手的模样,不知为何,却又冷静下来,是是低低地垂着头,一言不发。

正有个人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小郎,你是什么?”

霍城听到这里,正也有些无法容忍,才要出去阻止,却听范小郎道:“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因为我爹做了坏事。”

众少年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竟说出此话。

范小郎道:“然而我并不是我爹,我不会去做坏事,相反,我会做一个很好的……很好的人。”

众人瞪大双眼,有觉着好笑的,有皱眉发呆的,也有不知所措的。

范小郎闭了闭眼睛,才又昂起头来,大声道:“我不是龙,也不是凤,更不是耗子,我是范小郎,我想当捕快,我会很好,会比你们所有人都有出息!”

众少年一时都惊呆了,竟不知要说什么好,只顾怔怔地看着范小郎。

正静寂中,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好,有志气。”众人回头,却见是霍城,正缓步走了出来。

霍植也已经跑了过来,就站在范小郎跟前儿。

少年们忙后退,又向着霍城行礼。

霍城双眉微皱,看向众人,沉声道:“不管是龙,是凤,倘若一味以欺辱弱小取乐,那便比鼠辈更不如了。小郎有奋发之心,你们却因昔日跟他不相干的错误而刁难他,你们难道不羞愧么?”

众人彼此相看,最终答应了声:“是,捕头。”

霍城又道:“都回去好生想想,以后该如何待人行事。若一再这样下去,道德品行败坏了,将来指不定作出什么更丢人之事。今日你们讥讽嘲笑小郎的话,他日,就会有人同样如此讥讽嘲笑你们。”

众少年听了,才都行礼,复怏怏地都去了。

范小郎看看霍植,又看霍城,道:“多谢……多谢霍捕头。”

霍城一笑,在他肩头一拍道:“谢什么?你如何在这儿?”

范小郎道:“我、我娘病了,我去给她抓药。”

霍城道:“是什么病,可打紧么?”

范小郎道:“大夫说是着了凉,只不过三天了还没好。”说完之后,便向霍城告别,自去药铺了。

霍城目送范小郎去了,想了半晌,便对霍城道:“他们家里如今只靠小郎在衙门里当差,日子只怕艰难。”

说话间,从怀里掏摸了会儿,把钱袋子拿出来,掂量了会儿,本想掏出几枚铜钱,最终却又放回去,将口儿扎紧,对霍植道:“你偷偷地把这个给范娘子送去。”

良儿小声道:“爹,那是娘让你买米的钱。”

霍城摸摸她的头道:“不打紧,家里还有。”

霍植想了想,果然接了过来,紧紧攥在手里,果然好生送去范家,范娘子病中,并不肯收,霍植丢下便跑。

自此之后,霍植跟范小郎便彻底冰释前嫌,两人成了好友,因范小郎本有点儿武功底子,霍城便暗中点拨教导他。

到了年底的时候,一名捕快因事回乡,便有了个空缺,霍城同白清辉禀明之后,便提拔了范小郎上来。

而新年将至之时,可园里又有一件喜事,原来是露珠儿有了身孕。

众人上下大喜,林嬷嬷跟晓晴两个,赶工做了好多件儿小衣裳,林嬷嬷不由想起当年照料云鬟时候的情形,一时感慨万分。

想想当年跟着她去鄜州的时候,还只是个三寸高的小娃儿,如今,却长得这样“玉树临风”——“除了不能跟白知县比外,堪称本地第一的美男子。”

这话却是晓晴在外头听了,回来说的。

林嬷嬷起初只当晓晴是瞎说胡话,谁知腊月才过,竟有个人上门来,说了一件林嬷嬷惊讶万分,却又啼笑皆非的事儿。

原来……竟是给“谢典史”提亲来的。

林嬷嬷起初一头雾水,迎进厅内后,听那媒婆花言巧语地把云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她兀自觉着心里受用,浑然没意识到人家是把云鬟当作男子在夸赞。

只等最后那人说起某某家的千金如何如何貌美,如何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年纪又跟谢典史很般配,林嬷嬷才后知后觉,悚然惊动。

只得按捺着满心惊笑,好歹地就把人打发去了。

那媒婆兀自念道:“这家的女孩儿若不中意,我再给典史寻另外一个更好的呢……”竟是不死心。

是夜,同云鬟说起此事,云鬟只是笑。

林嬷嬷却皱眉道:“还笑呢,毕竟年纪也大起来了,难道一辈子不想此事么?”

云鬟原本还笑吟吟地,听了这话,便一言不发,默默起身入内去了。

林嬷嬷兀自叹道:“一说这个,就拉下脸来,到底是怎么样呢?再熬,就成了老……”总算掐住没说下去,只嘀咕:“如何了局。”

晓晴在旁边低声道:“既然主子不愿意,嬷嬷就别操心了,横竖主子自有打算。”

林嬷嬷道:“她有什么打算?她别的上头,是最有心能打算的,独独这件事,我看是完全没想打算才是。”

晓晴想了想,忽然说:“就算没打算,现在这样儿也是挺好的呢。”

林嬷嬷啐了口:“你这小蹄子,也是坏了,竟只想着哄她开心儿,什么也顺着她……你且罢了,如今露珠儿嫁了,下一个自然轮到你,等你有了男人,就知道我如今的心思了。”

晓晴脸上微微一红,却偏说道:“男人有什么好?既然奶娘说的这样郑重,如何奶娘不去找一个?”

林嬷嬷目瞪口呆,半晌道:“看我不撕了你那嘴!”

晓晴早笑着扭身跑了。

林嬷嬷起身追出去,气得道:“真是越发没体统,都是主子惯得你们,若不好生教训,日后要反了天呢……”

不妨云鬟在里间儿因听见晓晴的话,一时也转忧为喜,便仍是笑了。

这日,赶上云鬟休了年假,因想着许久不曾去榴花书屋了,便欲去一游。

她知道白清辉也喜欢那个地方,本想去叫着他一块儿,转念一想,却也罢了,就只自己带了旺儿前去。

正赶上徐志清人在金器行里头,然而因看门的仆人知道云鬟是二爷的好友,因此忙请了入内。

没了徐志清在耳畔“聒噪”,云鬟索性慢慢地且走且看,时而驻足赏玩,倒也别有境界。

忽地来至堂上,却见正中端端正正供着的,是她曾送给徐志清的黑白熊绣屏,跟着看着古老肃然的书屋相形成趣,倒也并不显得格外突兀。

如此饱看了一回,便略坐了歇息,早有小厮送了茶上来。

又问道:“典史,要不要去派个人把二爷叫回来?二爷可是天天盼着您来,若知道您在,必飞也似的回来。”

云鬟笑道:“万万别去,年下了,那铺子里的生意自然正是大好的时候,你家二爷忙都忙不过来,这会子因为我把他叫回来,岂不是我扯他的后腿了?”

那小厮笑道:“只是二爷知道您来了却不去告知,他必然要责怪我们。”

云鬟随口道:“放心,我吃了茶,往前街走走,若得闲,正好儿也去铺子里看看他。”

小厮道:“那敢情好!”这才喜喜欢欢退了。

因跟那小厮多说了两句,云鬟倒是不好就此回可园,又忽然想到露珠儿有了身孕,不论生得男女,倒要给她准备件儿礼物才是。

只听闻新生儿惯常送长命锁,正好就去徐志清的铺子里瞧一瞧,他那铺子里精致新巧的金器毕竟是最多的。

因想到露珠儿竟也从一个小丫头到要生子了,云鬟感慨莫名,倒是也十分喜悦。

谁知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旺儿竟跟着,若是看见她买长命锁,岂不是事先知道了?

当下云鬟止步,便对旺儿道:“我中午去徐二爷那边儿,大概跟他一块儿用饭,你且先不用跟着了,毕竟出来半天了,也该回去看看你娘子。”

旺儿忙道:“这不成,我不能耽搁了当差,回去的话,露儿也要骂我不尽心的。”

云鬟笑道:“你说是我逼着回去的,另外记得去前头那喜福斋里买点儿桂花糖,松子糕,捡着她爱吃的带一些去。”

旺儿才毕恭毕敬地答应,终究去了。

云鬟见他离了,心下越发喜欢,兴兴头头地往金器行去找徐志清。

谁知来到铺子里,见果然是人头攒动,热闹无比,因正是年下,仿佛满街头的人都挤在这儿买金器了。

店内的伙计已经多加了一倍的人手,兀自忙的不可开交,竟没有人来招呼云鬟。

云鬟张望了片刻,不见徐志清的身影,又见是如此忙碌,倒也不便去搅扰他,心想不如自己先挑拣看看。

当下便靠在柜前,问那伙计道:“有那花样新鲜,又好看的长命锁么?”

那伙计因认得她,忙撇下其他人凑了过来,叫道:“是典史,您如何得空来了?”

云鬟道:“要买东西,你们二爷不在?”

小伙计道:“先前因有一样货短了,二爷出去催了。才出门。典史不如先进内坐坐?”

云鬟道:“不必,只劳烦你给我挑一样儿好的长命锁,我要送人的。”

小伙计笑道:“典史要的,自然要挑那最好的。”

当下回身,从柜子上取了一个雕琢精细的木匣子,小心放在云鬟跟前儿,轻轻打开。

却见红缎子里衬,上面是一枚赤金足色的长命锁,正面儿写着“长命富贵”,边儿上是吉祥云纹衬牡丹花,底下三颗牡丹花状的小铃坠。

果然金光闪闪,工艺精美,形状圆润,毫无瑕疵。

小伙计道:“这虽然并不是最新的样式,但却是本店几十年长盛不衰的老款式,是做工最好,也是卖的最好的,典史仔细看看,若不中意,我再取几样儿。”

云鬟拿起来,放在眼前打量,果然越看越觉着喜欢,不由展颜一笑。

正想让这小伙计包起来,手还未探出,忽然有人在耳畔沉声道:“别回头。”

偌大的厅中,人声嗡嗡里,云鬟却已听出来者是谁,又听声音肃然,不同寻常,心头微微惊怔。

尚未反应,那人已靠近过来,又飞快低头,贴在她耳畔叮嘱道:“若是不想后悔,就别回头,也别动,听话。”说话间便大笑了两声,一只手臂勾过来,竟不由分说地把她搂入怀中!

第206章

话说自从入了腊月,金器行的生意便越发好了,从上到下,每日都应接不暇。

徐志清又管着徐家其他几个铺子,忙的分身乏术。

昔日徐沉舟还会来帮手,只是因女鬼杀人案,被张小左伤了眼后,就如元气神魂也都大伤,竟格外颓靡,镇日流连青楼楚馆。

徐员外从来偏心,虽偶尔说了几次,却也不肯十分责备他,最后因说不听,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徐志清暗中劝慰了几次无果,毕竟是兄长,便不敢再多说,只也由着。

只是近来徐志清偶感风寒,每日熬药看医,却仍是不敢歇息。

徐员外终于“良心发现”,把徐沉舟叫去又说了两句,徐沉舟也不知怎么了,这一次竟并未如前几回一般赌气使性,虽嘴上不说,人却经常往铺子里走动,也略肯留些心了。

今日,徐沉舟便仍在金器行里,起初还在里屋休息,后来徐志清去调货,他听见外头人渐渐多了,便出二楼,往下打量照应。

本也没什么可观之处,只不过正百无聊赖间,却见到云鬟走了进来。

徐沉舟的眼神自是极厉害的,即刻便盯住了,自言自语笑道:“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大爷今日略勤快些,就看到一只小凤凰。”

喃喃了几句,眼睛却盯着云鬟,却见她来至柜子上,同那伙计说了几句,便拿了个长命锁在打量,似爱不释手。

徐沉舟居高临下,看得赏心悦目,因见了长命锁,便想起可园里有个丫头似乎怀了身孕,因此了然。

正盘算要不要下去说话,旁边有个随从道:“徐爷,你看!”

徐沉舟目光转动,随着看向进门处,乍一看,心中竟一惊!

因年下了,人多眼杂手乱,又加上前年曾差点儿被鬼刀那帮抢了,铺子里自然多安排了几个好手看护,已备万全。

这指点徐沉舟的,便是铺子的巡卫,不管是什么人进了门口,他都会第一眼看到,若有可疑之人,便暗暗留心,多加注意。

而徐沉舟看见才进门这人,一惊之下心想:“怎么是他?”

原来这进门的,竟是名丰神俊朗的青年,身着一件墨绿色袍子,仍是腰带一把小唐刀,鬓若秀裁,眸似朗星,身上散发着一种让徐沉舟不喜而忌惮的气质……

却正是那日在河畔那倌人家门口看见的,那曾白了他一眼的“少年公子”。

徐沉舟心中忖度,眼睛却盯着那人看,却见他仍是负着手儿,初初进门之时,便左顾右盼,四处打量。

徐沉舟心中一动,脚下飞快移动,略往旁边柱子后隐了隐。

果然,才藏好身形,就见那人蓦地抬头,将整个二楼也通扫了一遍,虽看着像是玩儿般,但眼神却仿佛是在找什么似的。

徐沉舟微微戒备,不动声色盯着,见那人看了会子,就回头对旁边一个人含笑说了句什么。

那随行之人,却也是个青年公子,样貌俊秀,身形挺拔,看着是个会武的,若是放在人群中,也是极打眼的了,可偏偏在这人身旁,竟仿佛没了光华似的,就似星光之于冷月。

两人对答了几句,已经往内走了四五步,因人实在多,那墨绿缎子的少年仿佛不喜,便暂停了步子,又对旁边随行那公子说了句,那人点头,两个便欲转身往外。

徐沉舟见他们要走,心中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

但偏是在这时侯,那墨绿袍的少年身形一顿,继而慢慢地转过身来!

徐沉舟双眸眯起,却见他微蹙眉头,抬眸看向前方,目光闪烁,似发现了什么,原本面上淡淡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双眸里有种令人越发畏惧的东西。

徐沉舟心头一紧,不由往前走了几步,俯身再度细看,却见那少年目光乱晃了会儿后,直直地看向了一处!

几乎心有感应,徐沉舟顺着那少年所见,转动目光看去,却见……他盯着瞧得,竟正是那拿着长命锁在看的“谢凤”!

明眸深沉幽暗,少年迈步往前而行,旁边有经过的客人不留神撞到他,他也全然不理不管,双眼竟死死地只盯着云鬟。

这般悄然无声、却又目标坚定地靠前的姿态,让徐沉舟倒吸一口冷气。

心底忽然想起那日在胭脂阁,崔云鬟无意中吐出的那句话。

那句让他疑惑不解,几乎以为是听错、或者想错的话。

几乎来不及多想,徐沉舟风一般地卷过栏杆前,顺着楼梯急急而下。

幸而云鬟所在之处正是下楼梯口,他扫一眼那少年,却见他仍心无旁骛,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云鬟……略显阴鸷深沉的眸子,若惊若喜若疑。

那时候云鬟因正对着光打量手中长命锁,原本背对着那少年,此刻,似要放下金锁转身,倘若转身的话……

徐沉舟放慢步子,故意大笑了声,才又故意大步过去,风似的到了她的跟前儿!

云鬟见他突然伸手拦住肩头,心中大为不悦,皱眉低声问道:“徐爷,你做什么?”

徐沉舟手指在唇上一挡,又握紧她的肩,笑着说道:“你今儿如何偷偷地来,却不上去找我?”

云鬟本要将他推开,忽地留神看时,却见徐沉舟虽是笑着说这般轻佻的话,但眼底却丝毫笑意都没有。

因两人靠得极近,云鬟甚至能感觉他的身体微微绷紧,似乎……危险将至。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云鬟却终究未曾再动,也并未出声,只是冷冷静静地看着他。

徐沉舟见她果然会意,便低头略近耳畔,又带笑悄声低语:“做得好,再一会儿就好了。”说话间,把她的肩头往怀里又按了按。

在旁人看来,这般亲昵姿态,自然是风流的徐大少爷又不知跟哪个“相好儿”调情呢。

徐沉舟不敢过分去盯着对面几乎那最多只隔着十几步的那人,只因知道,这会儿若死盯着他看,必然会被瞧出破绽。

但眼角的余光中,却见那人果然就此止步。

徐沉舟的心却仍然绷紧,本来演这些荒唐不羁的调笑戏码,自是他最擅长的、几乎本色出演而已,但是现在,那脸上的笑几乎都要挂不住了。

幸而的是,那人似也认出了他,面上惊疑之色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便又是那日在河岸上所见的鄙夷不屑。

正在这会儿,那随行的青年也来至身边,在所有人声鼎沸中,徐沉舟竭力凝神,隐隐约约地听他问的是:“六爷,是怎么了?”

那“六爷”冷哼了声:“没什么,看错了罢了。”

这才转身,同那人一并出门去了。

这边儿,柜台内的小伙计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徐大爷不由分说过来搂住了谢典史,倒是让他大吃一惊,却又不敢做声,只得假装无事人似的暂且去应酬别的客人。

而徐沉舟见“六爷”去了,才微微放开云鬟,却叮嘱道:“你暂且不要出去,随我上楼。”

云鬟见他放松,知道“危险”已退,推开他道:“徐爷,到底是怎么?”

徐沉舟垂眸看她,见她虽然不悦,却仍是神情淡淡,一瞬想到方才那“六爷”的神情举止,周身气势,心底竟有一股寒意滋生。

徐沉舟缓缓吸了口气,才问道:“‘六爷’……是什么人?”

在他眼前,那双眸子慢慢睁大,里面骇然之色,无法掩饰,要问他从哪里听来的……却又想到方才!一时竟死死地握紧手中的长命锁。

果然,徐沉舟道:“方才,有个看着十八九岁的少年进门来,生得凤头麟角,锋芒外露……我听见有人叫他……六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