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夏花,逐渐进了五月,可园内露珠儿一朝分娩,便喜得一女。

上下众人大喜,林嬷嬷早预备下了喜糖饽饽等物,里里外外,好一场热闹。

待孩子满月之时,又办了一场酒。

云鬟虽不想过分哄闹,只是素日相好的那些人自得知了消息,徐志清霍城等都送了礼来,其他得知消息的众人,因可园里极少会闹腾办事儿,所以也借着这个由头,都来送贺礼,暗是结交之意罢了。

因毕竟是一件喜事,云鬟也不便拒人千里,就只叫陈叔看着办罢了,自己便懒得操心。

这一夜,云鬟略吃了两杯酒,便早睡下,谁知模模糊糊中,便做起梦来。

起初,只听得满耳喊杀之声,十分惊心骇人,云鬟身不由己在其中,竟不知何所而来,何所而去,更不知此时何处。

然而目光所及,却只见血肉横飞之态,又有火光冲天,火色通红,就仿佛是无边鲜血燃烧而成。

云鬟跌坐在地,低呼了声,忙举手遮住双眼,急欲要逃开此处,但却举步维艰,转头四看,却见周围有荆棘丛生,且暗藏刀剑之色。

正进退维谷,忽地听见马蹄声响,有一道影子身披大氅,似一片冉冉黑云自血火光中而来,头盔之下的脸容竟有些晦暗不清,只是双眼极为明锐。

云鬟见了,竟心生惧意,忙往后退,手撑着地面,便被荆棘划破了,火辣辣地痛不可当,她举手看时,却见是满眼血淋淋地。

正惊呼之时,马上那人纵身跃下,一步步走到跟前儿,竟握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将她拉了起来!

两人靠得极近,他的容颜也越来越清晰,云鬟竭力挣扎,正无法可想,耳畔有人道:“主子,主子!”一声声着急呼唤。

云鬟用力一挣,终于睁开了双眼,这才发现人在卧房榻上,哪里有什么荆棘草丛,血火交加?只是仍是受惊不轻,心怦怦乱跳。

在跟前儿的竟是晓晴,因睡在她的外间儿,半夜听到她呻吟之声,便忙起身来看,见她紧皱着眉,手足挣动,满脸汗意,知道是做了噩梦,忙竭力唤醒。

见云鬟醒来,晓晴便去倒了杯水,又去绞了块湿帕子给她擦汗。

云鬟缓缓喝了水,心里那股干渴骇然之意才淡了些。

晓晴试探问道:“主子是做什么噩梦了?”

云鬟本不欲说,只是那场景委实真实而可怕,一时又无法入睡,便低低道:“我梦见……梦见了战事。”却刻意将那个闯入梦境的影子压下。

晓晴睁大双眸,犹豫半晌,才小声道:“主子……是不是因为六爷去江夏口,故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

晓晴原本并未上京,就随着陈叔来至江南,赵黼便是晏王世子的事,却是露珠儿来后,私底下告诉她的。

前些日子,坊间逐渐传说有个晏王世子在钱塘带兵,先是击溃了鬼刀,又转战江夏口……晓晴虽知道,但因也明白云鬟不愿提起往日之事,故而也随着讳莫若深。

近来隐约又有些战事消息传回来……可园底下那些人因不知道云鬟的真实身份,自想不到跟赵黼会有纠葛,也时常地说起来。

此刻听云鬟说战事,便忍不住也说了出来。

云鬟见她竟提起此事,不觉皱眉。

夏夜多雨,此刻窗外刷刷有声,伴随着轰隆隆地闷雷,虽开着窗,仍有些燠热难当,加上心里有事,越发难耐。

晓晴早察觉她不悦,忙垂头陪笑说:“是我多嘴了。”

云鬟凝视半晌,眼神微冷:“前日奶娘说给你说亲,你只不愿,我当是你看不上那徐家管事,倒也不为难你。如今索性问一问,你心里是怎么想法儿,究竟是看不上徐管事,还是……看上了别的什么‘贵人’?”

原来云鬟见晓晴忽然提起赵黼,不免想到前世的情形。

晓晴何其聪明,见她有疑心之意,口气也是这样,即刻跪地道:“我哪里有看上什么贵人?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主子……方才问起六爷,也不过是因为昔日的事,知道六爷对主子不同……我、我以为主子心里也……才大胆问一句的,主子不喜,以后我一个字儿也不敢再说了,求饶恕我这回。”说完,就磕头有声。

云鬟本欲警戒她两句,见如此,反有些不忍,便道:“你若果然懂事,就是我的造化,你若心高志大,我就没法子了。”

晓晴哽咽道:“我心里委实只有主子……绝不会什么心高志大,若真生了什么外心,就即刻让天打雷劈,死在主子跟前儿。”

此刻外头电闪雷鸣,她竟在这会儿起这样的誓,云鬟叹了声,往后一靠道:“罢了,起来吧。”

晓晴摇头道:“我说错了话,就罚我给主子跪一夜。”

云鬟笑说:“行了,跪坏了腿,明儿找谁伺候呢?”

晓晴这才敢起身,云鬟将杯子递还给她,正欲再睡,外头一道闪电光映了进来。

云鬟年纪小时,最怕打雷天气,每每要林嬷嬷陪睡,后来渐渐大了,又出来历练这几年,便没了这宗毛病,只是一见电光,仍是心里颤栗而已。

晓晴从小儿跟着,知道她看不得这个,便忙细细密密地掩起帐子。

谁知云鬟盯着这道白光,心底影子慌乱,竟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

晓晴正将杯子放回桌上,忽见云鬟撩起帐子,有些急地说:“去外头叫个人,到旁边周宅……把周爷请来。”

第215章

夜雨霖霖,水流遍地,可园的小厮打着伞,匆匆地来至周府门口。

半晌功夫,周天水从内出来,略说三两句,便也随着前往可园。

古宅深深,灯火幽淡,从开着的窗扇内看进去,却是烛光之下,崔云鬟披着外裳,同周天水对面而站,神色凝重地低语。

一刻钟后,周天水别了云鬟,出了可园后,回到周宅。

但很快地却又立刻开门出来,此刻周天水已经换了一身衣裳,里头竟是劲装短打,外面又披着斗笠雨挂等,底下人也已经牵了马儿预备。

周天水翻身上马,马蹄声得得,飞快地消失在青石板路的街头。

三月底,正是赵黼开拔前往江夏的时候,在京城之中,却发生了一件奇事。

这日入夜,太常寺祭酒乘轿而归,行过清水街之时,正是酉时之初。

两个随从打着灯笼在前,边走边悄声闲话,有人说道:“这天儿有些阴阴的,不知晚上是不是会下雨。”

旁边一个道:“这几天总是阴天,可雨点却没有一滴。一整个儿春天雨水都少的很,听底下那些人议论,说是朝廷做的不大妥当……所以老天爷降罪呢。”

先头那便说:“哪里有这许多说法,不知是什么人闲传乱道的罢了,惯常也有个雨多雨少,哪里都能拐到人为上头。往年也有好些贪官污吏,那岂不是都要年年旱涝的?”

“你说的有理,不过我只是总觉着今年有些怪异罢了。幸而北边儿倒是安静下来了,多亏了那位镇守云州的晏王世子,不然辽国人哪里有这样安分呢。”

“话说的对,如今世子去了江夏口,先前在钱塘那边儿练兵,把浙东那里的水贼打的落花流水,果然是个能干的凤子龙孙,跟其他那些草……咳,总之不一样,只盼江夏口也打个胜仗,这样南边儿北边就都安宁了。”

“其实皇室里也有几个能干的,比如云州那位晏王,另外静王也是个极好的,听闻上次世子得罪了太子的人,还多亏了这位静王爷从中周旋调停,才得无事呢。”

两个人悄然低语,正说到兴头上,忽然一阵夜风吹来,竟有些沁人的寒意。

前头仿佛有些烟雾飘过,一阵阵地蔓延开来,情形一时变得有些诡异。

两人疑惑,停下话头,提起灯笼打量,道:“如何好端端地竟起雾了?”

正说着,忽地听见一声低低嚎叫,仿佛是那狮子老虎似的狂哮……却离得并不远。

在这样夜间听来,格外瘆人。

两人忙止住步子,面面相觑,几乎以为是听错了,一个说道:“是什么声响?你可听见了?”

对面的道:“你也听见了?这好像……是什么野兽?还是谁家的狗呢?”

此刻抬轿子的轿夫也听见了声音,不知不觉都止住步子,有些猜疑地对视,纷纷窃窃私语道:“什么声音?”

轿子里的太常寺祭酒正有几分困意,因见众人停了,不由打着哈欠道:“耽搁什么?还不速行?”

众人自然不敢违命,正要再行,却忽地又听见一声咆哮,竟比上次更近了些似的!

两个随从越发惊慌,虽不曾见到什么东西,然而在空旷街头听得这种声音,自然叫人胆战心惊。

正要去禀告主人,谁知旁边那人叫道:“那、那是什么!”

一边儿说,一边儿将手中灯笼高高地挑起。

乱晃的灯影下,众人忙都抬头看去,却见在正前方,那烟雾微微地弥漫之处,影影绰绰地出现一个巨大的影子,朦胧的灯笼光芒下,依稀可见毛茸茸地头,微微张开极大的嘴。

就在众人痴痴怔怔呆看之时,那怪物复又咆哮了声,昂首抬爪地竟从烟雾里走了出来。

只见头上尖角,眼若铜铃,利齿如一根根地匕首倒插,爪子抓在地上,竟把砖石路生生地抓裂开来。

这怪兽盯着在场众人,复又张嘴咆哮了声,前爪在地上轻轻地刨了两下,便俯冲而来!

两个随从这才反应过来,早就胆战心裂,把灯笼往前一扔,转身便跑,因怕的极了,竟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欲逃。

轿夫们见状,也早不顾了,把轿子一扔,转身也没命地飞奔起来。

那轿中的太常寺祭酒隔着轿帘,也听见了咆哮之声,正在不解,忽然轿子跌落。

因坐不住,身子一歪,祭酒才要喝骂,谁知掀起轿帘子之时,却正见一个双目烁烁地怪兽,正以吞食天地之姿态,直直地冲了过来。

太常寺祭酒大叫一声,待要躲闪逃跑,已经是来不及了。

那几个屁滚尿流而逃的仆人轿夫们,只听得身后有怪兽的低狺声,以及祭酒凄厉的呼叫,只是才叫了两声便没了声息,接下来,便是吞噬的声响……

众人听了,早就魂飞天外。

好不容易将拐出这条街,才见一队巡逻侍卫经过,见他们一个个面无人色,忙拦住。

几个人有的瘫软在地,有的仍欲再逃,那随从尖叫道:“有个怪物!吃了、吃了我们家老爷!”

巡城侍卫们看身后路上孤零零一顶轿子,来不及细问,忙纷纷直奔过去。

将到之时,却见有一道影子从那轿子前跃了出去,往街头疾奔,将拐弯之后,回头望着他们又狂哮了声,利齿上已满是鲜血,令人不寒而栗。

后,众人战战兢兢去看那轿子内的情形,顿时又有一大半的人吓得跌倒在地,又有几个当场吐了出来。

却见太常寺祭酒已死在轿子里,死状亦是极为骇人,竟是被开膛破肚,心也已经不翼而飞。

此事惊动了三法司,因太过匪夷所思,刑部便命不许张扬出去,但毕竟在场许多人看见,自然仍是透了风声出去。

此后,坊间便逐渐有怪兽夜间行凶的流言,只是因只三月里出了这一件事,又说的这般离奇,其他人也都并未亲眼目睹,众人便只当是传言笑话而已。

进了五月,天渐渐热了起来。

时移世易,人多善忘,那所谓怪兽吃人心的传言也逐渐地消停了。

是日,光禄寺主簿在外应酬,因吃醉了酒,便扶着小厮踏月而归。

正走间,却见前头有些云雾弥漫,竟看不清似的,前头随从先发现异样,便挑着灯笼看一眼,道:“仿佛是起雾了。”

那扶着主簿的小厮见状,不由想到月前的传闻,因说:“我听他们说,先前那怪兽吃人,就是先起了一阵云雾,总不会是……”

光禄寺主簿喝道:“住嘴,不可妖言惑众。”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咆哮,从那烟雾之中,走出一头狰狞怪兽来。

在场三个人都惊得呆了,眼睁睁看那怪物呲牙咧嘴欲靠近过来,顿时才有所反应,忙尽数转身,拔腿而逃。

灯笼滚落地上,发出一团儿灼热光芒。

那怪兽似乎畏惧,躲过灯笼,更如疾风般扑了上前。

光禄寺主簿因体型肥胖,跑的有些慢,那怪兽几个起落,将到身后,顿时之间,腥风阵阵。

那主簿骇然欲死,几乎跌倒,他的那随从甚是忠心,忙将其忙扶了一把,谁知这主簿因知道跑不过怪兽,见随从来扶,正中下怀,忙把随从往身后推去!

那随从浑然想不到会如此,还未惊呼出声,身后怪兽已经扑到,利爪一挥,血溅当场。

前头小厮见状,哪里敢停步?拼命边叫边逃。

主簿听到身后怪兽吞噬发出的声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正见怪兽口中咬着随从的一只手臂,用力扯落!

主簿哇哇惊呼乱叫,那怪兽被声音吸引似的,吐出口中的断臂,复冲上前!

这主簿虽是惊心怕死之余跑的飞快,到底是太过肥胖,气喘吁吁,渐渐体力不支,那怪兽却是如飞一般,从后跃起,立刻将他扑倒在地!

主簿厉声尖叫,怪兽低头咬住脖子,利齿一合,同时利爪在胸口往下一划!

前头那小厮依稀听见主簿惨叫两声,只顾夺命狂奔,再也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待巡城兵马赶来之时,那怪兽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只有地上两具惨不忍睹的尸首,提醒着众人,方才那一场,并不是梦。

白樘亲自赶来现场查看。

三月底那一次,他也曾亲来,虽然有士兵们的佐证,以及太常寺祭酒随从们的口供,白樘仍是不大相信他们所说,如何京城内会有怪兽等子虚乌有的乱谈。

然而当初太常寺祭酒的尸首他也是亲自看过的,尸首上所留的种种痕迹,看似的确是出自野兽爪牙,只是那所谓的怪兽来无影去无踪,那些随从跟士兵们因惊呆了,都未敢上前追击,是以竟毫无任何线索。

只从被害的太常寺祭酒身上去找,却也并无什么嫌疑之人。

谁知,时隔一月,此事竟又发生。

白樘将两具尸首分别看过,这一回,光禄寺主簿的那随从虽是断了一臂,然而心腹完整,只主簿的死状跟先前太常寺祭酒的死状一样,都是没了心脏。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竟发生这种骇人听闻的案件,自然不能等闲视之,自此之后,九城加紧巡逻,每天巡夜的添了两倍人手,京兆府,三法司等也各自派了捕快密探等各处侦讯。

又因太常寺祭酒那些随从轿夫、以及后来赶到的士兵们看见过那凶兽,便命画师将其影貌画出,再加上后来那光禄寺主簿的小厮也目睹过,众人参详而为。

不料那画师听着众人描述,画来画去,忽然想到一事。

因出来,找了一本画册挟回,翻到某一页上,指着上面的一个凶兽道:“你们看看,是不是像是如此?”

众人探头看去,都是大惊,齐齐点头道:“是是,就是这个凶恶模样的没错!有一支角,爪子也是这样尖利……”

画师忙安抚众人,自己带了画册出外,便去见白樘。入内道:“侍郎,这件事只怕不妙了。”

白樘问道:“怎么,可是画出来是何模样了?”

画师叹道:“不用画。”上前将那本册子放下。

白樘见竟是一本《山海经》,不由诧异,画师翻开其中给那数人看过的一页,道:“大人且看。”

白樘垂眸看去,却见这一页上,绘着的竟是“凶兽饕餮”,便道:“怎么?难道……”

“是,”画师点头,“我听他们说起来那野兽的模样,越听越觉着相似,便拿了这册子给他们看,果然他们都说是这个模样儿的不错。”

白樘唇角微动,却又无言。

画师满面惊疑,低低问道:“大人,这可是上古凶兽……难道真的会……”

白樘面沉似水,道:“事情未明之前,不能妄下揣测之言,此事不可对外透露半分。”

六月底,有一人风尘仆仆进京,策马直奔刑部,刑部门口侍卫见了,忙迎上前,道:“周爷回来了!”

这人双眸明灿,眉间英气飞扬,竟正是原本在会稽的周天水。

“四爷在么?”周天水翻身下马,一边儿往内一边问。

侍卫道:“在公房内。”话音未落,就见周天水人已经消失眼前。

刑部之中,白樘正在琢磨近来那凶兽杀人之事,虽然他已经严明众人不可大肆宣扬此事,但因为目击者甚多,因此传言竟无法遏制,刹那间满城风雨。

更有人认出这凶兽乃是上古四凶之一的饕餮,便暗道:“这饕餮是传说中之物,生性最凶,又且贪吃,好端端地怎会出现在京中,且连吃了两名朝廷官员?”

又有人说:“整个春日不曾下雨,那些种地的百姓都叫苦连天,如今又出现凶兽饕餮,这世道莫非要乱起来了……”

还有的说:“未必,我听高人曾言,这凶兽现世,是有所映衬的,这兽好杀贪吃,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且又是龙之九子之一,这必然是说皇子龙孙中……有那种贪杀无德之人……”

这些话私底下传扬开来,不知是谁猛地想到了一人!便道:“是了,这饕餮现世,必然是应在他身上!”

那不知情的人兀自懵懂,便纷纷地问。

那人悄声道:“众皇子都在京内,从来也都安分守己,又有谁好杀而无德的?我倒是听闻,曾有个人虐杀了齐州监军,又在南边儿大杀四方,弄得好端端一条江上都是浮尸,真可谓血流成河!这情形,岂不正是应在他身上?”

众人听了,顿时都明白指的是什么人了,却都噤若寒蝉,不敢说出口。

且说白樘正思虑此事,忽见周天水回来,一时之间,还以为是南边儿出事了。

第216章

且说白樘听周天水说完,面上掩不住流露些许惊疑之色,这在从来都坚若磐石、总似岿然不动的白樘来说却是极少见的。

白樘凝视周天水,沉声问道:“她果然这样说?”

周天水道:“是半夜冒雨叫了我过去的,因此事事关重大,不敢让人传信儿,故而我亲自回来一趟向四爷禀告。”

回来的路上周天水曾想过,既然要向白樘传信,自然等同她的身份早就被云鬟识破,这本是周天水竭力隐瞒的事实,但是如今也顾不得了。

何况,白樘跟巽风众人本就知道那女孩子是有一份格外能耐的……只怕也早就猜到她的身份瞒不住多久。

果然,听了她所说,白樘丝毫不为她跟崔云鬟之间已经如此“无话不谈”而惊讶。

白樘沉吟片刻,复又问道:“她自然是并未告诉你……她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了?”

周天水道:“我也曾问过,她的确并未回答,只是说让我传话给四爷,四爷自然就知道了。”

白樘不由轻轻一笑,眼中透出极淡的怅惘之色:一别经年,那个孩子,只怕跟先前越发不同了吧……

白樘轻声问道:“他们两个……可还好?”

周天水一怔,旋即道:“清辉跟……”

尚未说完,白樘忽然又道:“罢了,不用说了。”

周天水有些错愕:“四爷……”

白樘摇头:“有些事,不要告诉我。”此时此刻,眼神才有些幽暗起来。

周天水欲言又止,只答了一声“是”。

白樘正思忖中,周天水问道:“四爷,她说的……是真的么?”

白樘抬眸看他——周天水一路八百里加急地赶回,几乎连休息时候都没有,自然也没有空闲去听路边闲话等,是以竟不知道如今京内大轰动的,正是她飞马而回所传之事。

白樘道:“十有八九是真的。”

周天水倒吸一口冷气,眼前忽然出现那夜的情形,她被可园的小厮急急叫醒,门口道:“我们主子有要紧事,请周爷快些过去一趟。”

当时正是半夜,人人睡梦正酣,周天水不知何故,匆忙前往。

崔云鬟披着一件玉白色的外衫,袖口各有一朵含苞的淡色玉兰花,——那还是周天水亲自给她挑选的,自从开了成衣铺子后,几乎崔云鬟所有的衣物都是她一手操办了。

看着那些衣裳穿在她身上,越发显得美不胜收,妙不可言,简直如天生为她做的一般。

怪道满城里许多的大姑娘小媳妇,一旦提到县衙内的谢典史,一个个都脸红心跳,语无伦次,十分倾慕,大有怀春之状。

周天水心中自也十分喜欢,若非云鬟抗拒,更恨不得给她挑两套女装,看看她穿着女装又是何等的倾国倾城之色。

那夜云鬟披衣来见她,神情虽然凝重,然而灯影下越发秀美可餐。

江南,夜雨,六月风光正好,美人儿半夜相约,披衣款款而来,这种情形,本该更有一番足可铭记终生的意境场景才对。

但是这美人儿开口之时,却偏说的是让周天水惊心动魄的话。

然而这一幕,却的确是足以让她“铭刻终生”了,在那极美之外,更添了一份惊悸。

忙敛了心神,周天水振作道:“既然此事如此凶险诡异,就让我留下来跟随四爷身边。”

白樘摇了摇头,道:“不必为我担心,你还是回去吧。”

周天水道:“四爷……”顿了顿,又道:“凤哥儿之所以让我尽快赶回来,一是想让我跟四爷将此事转达明白,有利于四爷料理;二来,也是为了四爷的安危着想。”

白樘淡淡道:“她说过我有性命之忧么?”

周天水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白樘打量她仍有些不太情愿,才道:“你只当京内凶险,便觉着那处无事了么?先前鬼刀被世子带兵击溃,死伤大部,但是还有残余党羽散落在浙东数地,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穷凶极恶,必然会弄出事端来,我已经派了巽风前去……”

周天水瞪圆了双眼:“巽风哥哥也去了?”

白樘颔首,又道:“且记得谨慎行事。去吧。”

周天水方欢喜起来,抱拳道:“天水领命!”转身要走之时,又回过头来,迟疑道:“四爷……您可一定要留神,不然,叫我爹来贴身护着可好?”

白樘一笑:“不必了。”

周天水有些踌躇,寻思说道:“凤哥儿反复叮嘱过我的……我怕这般急着回去,她……”

白樘听了这句,眼神一动,唇角微张,却又并没问出什么来,只淡淡道:“事不宜迟。去吧。”

周天水知道他的性情,当下只得拱手行礼:“四爷万万保重。”躬身下去,继而转身飞快出门。

身后白樘目送周天水离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复又缓缓握紧。

双眸略闭了闭,长长地吁了口气,白樘拿了一张宣纸,蘸墨落笔,写的竟是:三月二十八,太常寺,清水街,苏祭酒(原本不明)

五月九日,光禄寺,落英巷(原本不明),程主簿(原本不明)

六月十三,太仆寺,折柳胡同,不明

六月十七,鸿胪寺,不明,不明

不明,大理寺,不明,寺正卫铁骑

那些标着“不明”的,却是周天水转述的话,因如今已发生了两宗,白樘便记下了。而那日期,自然是她所告知的案发日期。

至于后面的名字……自然便是遇害之人了。

白樘端详了半晌,提笔又起了一行,这次他凝眸迟疑了半晌,方只写下一个极简的字。

白纸黑字,虽是极为端正挺拔的字迹,却隐隐地透着些杀气煞气。

或许只有此刻的白樘,跟远在江南水乡的那个人……才懂得这其中的凛然意思罢了。

且说周天水出门,正往外而行,却见阿泽跟任浮生两个说说笑笑正往里来,猛地见了她,双双奔过来。

阿泽喜道:“水姐!真的是你!方才听门上说,我还不信呢!”

任浮生也笑道:“你是怎么忽然回来了,如何事先连一个信儿也没有?是外头的任务都做好了?这次回来呆多久?”

周天水见了他两个,也自喜欢,只是听了这话,便苦笑道:“并没有完,这不立刻仍是要走呢。”

两个人都是诧异,往日众人虽也有外放之时,可最长不过是一年多的时光,就算昔日派了巽风去鄜州,也不过两年而已,然而周天水却已经呆到这会子了……

且神秘的很,众人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哪里、又做什么。

只是大家都是在白樘手底做事的,自然知道有些秘密是不能打听的。因此都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