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跟白清辉说起的时候,还因为这灯而记下了一笔账。

如今见满院子的抱鱼灯,还以为是徐沉舟故技重施了,正要打翻出醋坛子,猛地停了这话,不由也有些愣怔。

众孩童几乎一人手中提着一盏,闻言雀跃笑道:“是给典史的。”

灯火辉耀,照的众人脸上都一片明亮,孩童灿烂天真的笑脸竟如此好看。

云鬟仍旧有些迟疑不解。

这会儿,却是相识的一名地保出来,便笑着说道:“年下的时候,典史不是曾送了九十九盏花灯么?这些孩子们记在心里,知道你爱这个,今儿是特意给典史送花灯的。”

忽地有个女孩子道:“哥哥拿我的,这个花灯,是我娘亲自做的,叮嘱我一定要亲自交给哥哥呢。”

云鬟转头,却见竟是霍良儿,手中果然也提了一盏朴拙可爱的童子抱鱼灯,高高擎起,盼着她接。

云鬟犹豫着接了,正打量之中,便见本地一名甚有名望的耆老走了出来,拄着龙头拐杖,颤巍巍地,笑说道:“典史勿惊,这都是孩子们跟本地父老的一点儿心思罢了。这两年多来,典史的功劳众人有目共睹,你跟白知县大人,向来为本地多有操劳,前儿又遭了那样的惊吓,故而大家伙儿商议着,给典史送这吉祥花灯祈祈福,愿你少灾少难,以后永远的光明吉祥。”

当初程典史要退,选着要推云鬟为继任典史之时,这些知道内情的本地士绅、耆老们,一来因云鬟是个新来之人,二来,毕竟是年少的很,虽然早听说她各种能耐事迹,但毕竟心里有个看不起的意思。

谁知道自从接手典史一职后,这少年竟将所有都料理的井井有条,倘若是有离奇凶案,浑然不惧,竟跟白知县配合无间,所有再可怕的案件都能迎刃而解,比如当初令满城惶恐的女鬼杀人案,以及近来戒珠寺的案子,经过程老先生跟至善禅师的口,也是人尽皆知。

这也罢了,最可贵的是,因典史负责的是刑狱、诉讼等事,会稽本是个偏僻而小的水乡,百姓之间,最多的便是些类似“鸡毛蒜皮”的琐碎案件,比如邻里纠纷,家中不宁,偷盗失窃等等……若闹出去,都是她负责料理。

她竟也不怕劳烦,每每亲临调停,偏偏又目光如炬,心底明白,所判所言,连最难缠的人物也忍不住佩服。

是以这从上到下,满城百姓都甚是庆幸感激。

这耆老说罢,周围的孩子们便齐声叫道:“愿典史少灾少难,光明吉祥!”童言稚语,极为悦耳动人。

灯火盈盈,照着许多张天真的笑脸,每个人面上都是十分满足喜悦的笑容。

这浮光点点,笑语喧哗,如真如幻,云鬟双眸之中已经有泪滚落,竟是无法言语。

云鬟忍了泪,强打精神,叫陈叔奶娘等招呼众孩童去,叫发月饼,散果子给他们吃。

孩子们将抱鱼灯都放下,又高高兴兴地跟着去吃果子,有两个孩子走在一块儿,忽地其中一个大些的男孩子忽地说道:“我将来也要像是典史一样,当个好官,破许多许多案子。”

旁边儿的女孩儿也悄悄地说:“我也想做好官。”

那男孩子笑说:“妹妹,女孩子不能做官儿。”

此刻云鬟打量着满园花灯,想到众人方才所说的话,心中又是欣慰,又是苦涩,翻翻滚滚,竟再也无法按捺,愣愣地站了半晌,便捂着脸在灯丛中蹲了下去。

赵黼本要去叫她,忽地见她如此,虽然无声,可是肩头不停轻颤,显然是在哭泣。

刹那间,赵黼心头竟一疼,想要去拉她起来抱住,竟又不能,心口中像是堵着什么,难受的紧。

巽风跟周天水在后,一直看到现在,周天水便撒手,走到云鬟身旁,想劝她,又不知从何开口,自会能陪着她站着。

赵黼正呆呆看着,忽地听巽风说道:“无视她的悲欣,折断她的羽翼,囚于一人牢笼,真的就是世子平生所愿吗?”

赵黼猛地回头,灯影中狠狠地看着巽风。

是夜,夜深。

一轮圆月浮在头顶的青天之上,赵黼躺在院中,也不在意秋日露重,枕着双臂凝视那天际皓月。

他忽然想起,多少年前,也曾是这样一个圆月当空的日子,他模模糊糊地睡在京城的世子府庭院内,听着草丛中有虫儿喓喓地叫,那时候,有个人从屋里摇摇晃晃出来,走到他身边儿,打量着他。

半梦半醒里,他留意到了,想醒来,又有些不能醒。这个人本是他所轻视的,并不曾放在心上,但是却又知道,这个人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等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季陶然之时,他说:“六爷梦见你了。”

季陶然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梦,竟是何等惨烈血腥的真实。

这个赵黼忽视着的、不起眼的季呆子……对崔云鬟而言,却是至关重要的存在,所以对自己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

便是因为他,曾经……一切都不同了。

赵黼眯起眼睛,觑着那一轮圆月,此刻天凉月淡,夜风微冷,他的身上心里,却仍是释不了的一团儿燥热。

正欲翻个身,忽地见有个人从前头过,似乎看见了他,便呆呆地驻足观望。

赵黼睁开双眼,却见竟是小厮旺儿,一眼看见他醒了,忙转身要溜走。

赵黼正不耐烦,见状便喝道:“回来。”

旺儿虽从来敬爱赵黼,却也知道这个主儿不好惹,何况露珠儿私底下又耳提面命过,今夜本是路过,不合多看了一眼,不料竟惹中了。

旺儿心惊胆战,却也不敢违抗,只得缩头缩脑地走了过来,又战战兢兢道:“世、世子殿下……”忽然想起对方是皇族,当下忙又双膝跪地,道:“小人给殿下请安了。”

正要磕头,却听赵黼道:“哪来的这些破规矩,你起来。”

旺儿只得小心翼翼爬起来,又不敢立刻走开,正悬着心,却听赵黼道:“我心里烦得很,你去拿一坛子酒来。”

旺儿一怔,旋即松了口气,忙答应了声,才要走开,又问:“世子想要什么酒?是女儿红,桂花酒?竹叶青?我们府里都有……”

赵黼皱眉道:“啰嗦什么?就……桂花酒吧。”

旺儿听他要这个,差点儿要笑出来,原来这桂花酒有些偏甜,多数是女子爱喝,或者那些不胜酒力的少年公子,但却哪里敢露出半点儿笑意,忙低头溜去拿酒。

旺儿却是机灵,到了厨下,又拿了几样现成的烧卤、小菜当下酒物,又麻溜儿地返回来。

在天井的小石桌上将各色东西铺陈好了,又倒了酒,旺儿垂手道:“世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赵黼先吃了一口,甜香入喉,脸上浮现一种怅惘之色,当下也不做声,慢慢地连饮了三杯才停住。

赵黼转头看着旺儿,忽然说道:“你在这里几年了?”

旺儿掰着手指算了算,忙道:“有七年多了。”

赵黼想了想,一笑。便又问道:“那你觉着这儿好么?”

旺儿眼睛一瞪,道:“这儿自然是最好的了。”

赵黼斜睨他:“怎么说?”

旺儿忙低下头,想了想,便说道:“不瞒世子说,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原先没来可园之前,都在街头上讨生活,每日饥一顿饱一顿的,都不知哪一日就会不知怎么就死了。后来……是老谢叔来了,收留了我,才算是活了过来。”

旺儿生怕赵黼不耐烦听这些,说到这儿,便偷偷打量了一眼,见他似听得出神,才又继续说道:“再后来,露儿跟主子也都来了,这日子便越发好了,主子又把露儿许配了我,现在都有了小鲤了,我在街头捡吃的那会子,哪里敢想到会有今日呢?”说到这儿,旺儿的眼圈不由红了,忙抬起袖子擦去眼中的泪。

旺儿又笑笑说:“世子大概不爱听这些,不过,世子问我这儿怎么样,这就是我心里的话。只不过,委实有点太好了,如今我半夜还常常惊醒,生怕自己是睡在街头上……非要摸一摸露儿跟小鲤鱼才踏实。”

赵黼原本只淡淡地,听到这一句,却不由地眉头微蹙。便低低道:“原来……你也会有如此感觉啊。”

旺儿不明白:“世子说什么?”

赵黼道:“没什么。”

旺儿忙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赵黼道:“那、你觉着……你们主子怎么样?”

旺儿闻言,忙放下坛子,眼睛一亮道:“我们主子?说起我们主子,那可是无所不能,天神一样的人物。”

赵黼才要吃一口,闻言噗地一笑,停杯说道:“你还挺能吹牛的,她怎么无所不能,又怎么天神了,你让她给我飞一个试试。”

旺儿因知道赵黼跟云鬟“极好”,知道这是在玩笑,便陪笑道:“小人就这么一说。打个比方就是了。不过我们家主子的确是一等一的能耐,世子就见今晚上那些来给主子祈福的老老小小就知道了,若不是做了无限好事,哪里得人如此打心眼里敬重呢?”

赵黼“嗯”了声。旺儿因是个最知道头尾的——云鬟一来本地就是他陪着,见赵黼似有倾听之意,就把当初撞破成衣铺的内幕,又破乌篷船案等……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旺儿只顾说的尽兴,眉飞色舞道:“若不是我们主子,那吴老实跟他娘子两个人哪里能活命?还有霍捕头一家儿,哪里能似现在这样好,那小海棠也是白死了,还有戒珠寺的那一件……我们常常说,世子是武曲星下凡,我们白知县老爷是文曲星下凡,我们主子呢就是……”

赵黼又笑又是诧异,摸摸腮,道:“瞧你这唾沫横飞的,喷了爷一脸,到底是什么呢?”

“小人一时忘情了,”旺儿又笑道:“岂不就是那小哪吒!”

赵黼大笑:“越发瞎说了。”

旺儿见他笑了,横竖没恼就好,便也跟着笑说:“因哪吒有那四头八臂的化身,很是能耐,我们主子料理本城事宜,也是一样的能耐,故而大家伙儿都这样说。”

赵黼听到这里,才慢慢敛了笑,道:“这算什么,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能干。”

旺儿原本不敢分毫忤逆,可听了这句,却忍不住认认真真说道:“说句世子不爱听的话,这个真的是换作什么别的人都不能够的,就算再怎么能,也是不如我们家主子的。”

赵黼不由微微恼怒,把杯子拍在桌上道:“瞎说,难道这许多男人都比不上她?”

旺儿才知失言,忙翻身跪倒在地。

第231章

且说旺儿见惹恼了赵黼,忙跪地求饶,

赵黼盯了他半晌,才又皱眉道:“干什么?起来起来起来!”

旺儿半信半疑地抬头,先看了他一眼,想揣摩他究竟是玩笑呢,还是当真的饶恕了。

赵黼却哼了声,道:“才说的好好地,忽然变出这个模样来,倒是吓了我一跳。”

旺儿方知道他的意思,忙爬起身来,道:“多谢世子不怪。”

赵黼自顾自又吃了一杯酒,舌尖上甜香可沁,不由让他想起曾经历过的滋味……一时竟有些忍不住想去找人。

赵黼长长地吐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罢了,她的确是有些过人之处。”想了想,又苦笑着嘀咕道:“倒也是的,六爷喜欢的人,又怎么会是一般人物呢。”

后面一句旺儿并没听清,但前面那句却是明白了,知道赵黼有赞同之意,便不禁又得意起来,便道:“那是当然了,我还没跟世子说呢,你也知道我们主子是这个模样,这个性情,天人似的,偏又能干,可知道本地多少名门小姐们都对他有意?前前后后已经有七八家来上门提亲的了呢,都是些没得挑的姑娘们呢。”

赵黼忍俊不禁,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么没得挑儿,居然也没定下一个,不是可惜了?”

旺儿道:“我们主子眼光高,看不上也是有的,不过主子年纪还小,将来必然还有更好的呢。”

赵黼摸着下巴,又笑道:“那自然会有个最好的。”

两人说了半宿,那坛子酒也都喝光了,赵黼听旺儿聒噪了半宿,心里已经满满地,便道:“时候不早,也该睡了。”

旺儿忙道:“我陪世子。”

赵黼摆手道:“不必了。”起身负手,穿堂而去。

此刻越发夜深寂静,赵黼从小游廊下经过,耳畔忽地听见大白鹅嘎嘎叫了两声,他站住脚,笑骂道:“这畜生。要不是看在你有个好主人,这会儿早叫你投胎几次了。”

当初他第一次来探可园,才进来这重院落,不妨一道白影冲出来。

黑暗里有些看不清,见那影子这般敏捷,还以为遇上敌人了,又是那种闻所未闻的“叫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过是只白鹅。

本要将它一把掐死了事,只是他才来,便要杀生,一时竟然下不了手。

怎奈这白鹅已经认定他是入侵之人,便奋勇扑了上来,又啄又咬,赵黼听它叫声极大,怕惊动里头的人,只得略用些力气,就把白鹅拍晕了。

后来……这白鹅却又醒了,竟嗅的他的踪迹,便冲过来报仇似的扑击门扇,赵黼气恼交加,弹了一块儿石子,想再将它打晕,谁知竟然无效,反而因恼怒之下出手略重了些,竟伤处血来……于是自此更加结仇了。

自从他住进可园,每次见到他,小雪都要摆出对阵的姿势,赵黼又要“爱屋及乌”,每次都给他弄得哭笑不得,可园内也是鸡飞狗跳。

陈叔见状,只得先把小雪放进隔壁的院子里,免得让他两人……一人一鹅照面儿,就大闹天宫似的。

只是小雪听见他的动静,仍是要不甘示弱地叫上两声。

唇齿间桂花酒的气息犹在,赵黼脚步挪动,便欲往云鬟的卧房中去。

不知不觉间,来至她的房门外,此刻月色如银,四野寂静,赵黼抬头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扇,双眸中似有明光闪烁。

次日一早,云鬟迟迟才起。

同赵黼的约定之期已经到了,吃了早饭,云鬟吩咐晓晴:“去把陈叔奶娘都请来。我有话说。”晓晴尚且不知究竟,忙答应着出门,谁知转身之时,却正见赵黼从门外走了进来。

今日他换了一件儿朱砂红的缎袍,越发显得面似美玉,贵不可言,晓晴忙行礼,赵黼也不搭理,只走到云鬟跟前儿,便打量她道:“昨儿睡得可好?”

云鬟望着旁边儿的书架,道:“多谢世子关怀,甚好。”

赵黼笑笑道:“我昨儿喝了一坛子桂花酒,都没半点睡意,反而愈来愈精神。你当初是怎么喝了三杯便醉的?”

事情虽揭穿了,难得他竟不当回事儿,如此泰然自若地提起来。

云鬟只当没听出来的:“难跟世子相比。”

赵黼点点头,顺着她目光看去,见那书架上各色书册,便道:“你都看完了?”

云鬟顿了顿,才道:“只看了一多半。”

赵黼忽然说:“在京内那个鱼灯,我并没有带去云州,只留在京中的世子府,这会儿也不知还在不在。”

云鬟不语。

赵黼问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那姓徐的,又如何知道你喜欢?”

沉默片刻,云鬟才说道:“这些本是琐碎事情,无足轻重,又都是过去之事了,求世子不要再提。”

正说到这儿,便见陈叔跟林奶娘都来了,两个人进了门来,双双行礼。

陈叔又问道:“晴丫头说是有事呢?不知是什么事?”

云鬟这才抬眸看向两人,却见他们的面上都有些忐忑之色。

——原来自打赵黼来了后,陈叔跟林奶娘两个旁边相看,私底下难免有些言语,都说是赵黼对云鬟跟别的很不同,且他一个堂堂地世子,留在可园也不是长法儿,只怕……

所以今儿云鬟郑重其事叫请他们过来,两个人心里也十分掂掇。

云鬟面不改色,道:“是有一件要紧事。从今往后,我就不在可园住了。这儿仍留给陈叔跟奶娘……”

还未说完,陈叔跟林嬷嬷都叫起来,纷纷道:“凤哥儿,这是什么话?”

云鬟微笑道:“陈叔跟奶娘不必着急,我并不是去别的地方,只是跟着世子……去云州而已。世子待我极好,你们也放心就是了。”

赵黼在旁看着她,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陈叔跟林嬷嬷面面相觑,林嬷嬷方焦急说道:“纵然真的要去云州,也要带着人才是,我当然是要陪着的呢?如何说留下的话?”

云鬟温声道:“奶娘年纪大了,不便长途跋涉,陈叔也是,何况你们在这儿住的久了,已经习惯了,索性就当这儿是家很好,何必再变动。且露珠儿也已经成亲生子,你们向来就如她的家长般,若都走了,留她一个,未免凄惶,不如互相照应最好。”

陈叔跟林嬷嬷还要再说。云鬟又道:“好了,这件事我已经拿定主意了,你们都不必多说。只管听我的就是了,好好儿地把这里当家。总之彼此保重,以后……若有机会,大家还是能再相见的。”

两个人急得色变,可见她言辞坚决,又不知到底如何是好。

正说到这儿,忽然外头脚步声响,是晓晴说道:“知县大人来了。”果然说话间,就见白清辉出现在门口。

赵黼自始至终,动也不动,只时不时弹弹手指,扯扯袖子。

清辉进门后,同云鬟对视一眼,最后却看向赵黼,道:“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黼笑笑起身,对云鬟道:“你安排着,我去去就来。”

云鬟见清辉忽然来到,不知他想如何,想起昨夜巽风之事,又怕他跟赵黼也起冲突,不免盯着清辉看。

清辉会意,回头道:“有几句话而已,回头找你。”

当下两人便出了厅内,来到外间儿,沿着廊下而行,赵黼问道:“小白,你今儿该不是来为我们辞行的?”

白清辉道:“世子说的很对。”

赵黼笑道:“那到底是怎么样呢?我着急的很,你且快说。”

白清辉站住脚:“世子前儿曾说,凤哥儿女扮男装,并非正统,是么?”

赵黼点头,清辉道:“可我觉着,世子所说的’正统’,未免偏狭。”

赵黼问道:“哦?愿闻其详?”

白清辉道:“我觉着,这世间的正统,是正义昭彰,公理明白,有法有度。而能维护这份正义跟公理,依照法度衡量的人,才是所谓正统。”

赵黼眉峰一蹙,笑道:“说得有理,只不过,她毕竟是女儿身……你该知道这在我朝是不容的吧?”

白清辉道:“世子的眼中,只觉着凤哥儿是女儿身,但我的眼中,却觉着凤哥儿是本城最为出色的典史官……这个,只怕会稽城的男女老幼,也是这样觉着。”

赵黼想到昨晚那一场盛大的童子抱鱼灯会,便笑了笑:“虽说的不错,但等他们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只怕唾沫都淹了她呢。”

秋风乍起,吹得前方那树杆竹子簌簌作响。

清辉道:“那世子觉着妇好,花木兰,秦良玉等如何?”

赵黼皱眉。清辉道:“女子所能做的,有时候丝毫都不逊于男子,甚至比须眉男儿更出色。”

赵黼抬手,轻轻地在眉间挠了挠,忽地笑说:“怎么在你心里,崔云鬟已经能比得上妇好,花木兰,秦良玉了?”

清辉道:“我并未这样想,只是说,女子做官,甚至领兵统帅,都是古来有之且传为美谈的。而且,我想跟世子赌一把。”

赵黼挑眉,眼底透出几分饶有兴趣:“你要跟我赌什么?”

清辉说道:“我想跟世子赌,凤哥儿,会做的比本朝许多男子更出色。”

赵黼看着他郑重其事的神情,不由笑道:“你要跟我怎么赌?放她再去帮你,在这儿呆个三五年?”

“并非如此。”清辉摇头,伸手入怀中掏了一份册子,“世子请过目。”

赵黼接过,低头相看。

清辉说道:“这个,是吏部昨日送来的推官铨选策令,要从天底下不胜其数的州县之中,选出三十人为刑部推官,凤哥儿便也在应选册子中。天下典史,数不胜数,此次参与铨选的,不下三五百人,但入选吏部推官者,必须是优之又优。若是她能够从中胜出,是不是就说明她比许多须眉男子更出色?”

赵黼缓缓将册子合上,抬眸看清辉道:“你想让她上京参与吏部铨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她毕竟……你不怕她被认出来是女儿身?”

刚说完这句,忽地又道:“何况她是从京城逃出来的,就算你有此意,你难道就笃定她还肯再回去?”

白清辉道:“第一,毕竟这许多年过去了,凤哥儿的气质容貌跟先前更大不同。第二,凤哥儿若不愿,我会同她说。这个世子就不必操心了。世子只说,要不要跟我赌一场。”

赵黼笑了两声,看着白清辉道:“小白啊,你可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你可想过……若是白四爷知道了这事儿,怕要给你活活气死?”

清辉道:“父亲有父亲的行事规矩,我也有我自个儿的。这便是我的行事。”

赵黼眼底泛着笑意,深深地看了白清辉半晌,便抬起手来,在他肩头拍了拍,道:“你们父子……虽然行事不同,可真的都是……很让我刮目相看的。”

清辉狐疑看他:“世子这是……答应了么?”

赵黼笑道:“我不禁想问,你这样处心积虑为她着想,是图个什么?你总该知道……你不能跟我争。”

白清辉道:“我从未想过跟世子争什么。对我而言,只要看见凤哥儿自在,就已经足够了。”他的语声仍是淡而清冷,就仿佛半分感情都不曾掺杂其中,然而底下的深意,赵黼却自知。

赵黼略敛了笑意,复深看他几眼,抬头看着这南边儿阴翳的天际,眼神变幻莫测。

白清辉在旁相看,却也拿不准他到底会如何回答。

两个人回到前厅之时,正听见晓晴哭道:“我要跟着主子,求主子了,不管去哪儿我都要跟着,别撇下我。”

林奶娘跟陈叔都无言语,奶娘正拿着帕子,默默拭泪,先前还好好地,乍然就说要走,任是谁一时也接受不了。

云鬟见两人回来,便站起身来。

白清辉道:“凤哥儿你来。”云鬟看一眼赵黼,却见他向着自己笑了一笑,那笑竟是意义莫名。

是夜,云鬟坐于灯影之下,正在出神,便听得房门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云鬟还以为是晓晴,便仍是默然沉思,谁知那人走到身后,竟探臂将她轻轻搂入怀中。

只听那人在耳畔低低道:“别动,让我抱会儿。”又叹了声:“我总觉着,将来,会后悔今日之选择……

第232章

赵黼拥人在怀,轻嗅着她身上那微冷的淡香气息,不禁在鬓边蹭了蹭。

还想着再亲一亲,却毕竟克制住了,因又道:“我看看你的伤可好了不曾?”

好歹将她松开了,又低头看她后颈上曾被月季刺所留的伤处。

却见玉颈之上,仍是四五道或深或浅的痕迹,虽然已经退了肿,伤痕却仍是极为鲜明,通红在眼前,似提醒着他那日的鲁莽行径。

赵黼叹了口气,问道:“疼不疼了?”

云鬟道:“早就不疼了。”

赵黼转头看着她:“心里还怪我呢?”

云鬟摇了摇头道:“并不敢。”又说:“世子如何还不回去歇息?”

赵黼听了,笑了两声:“你是烦了我了,还是在替我着想?”

云鬟不答,过了会儿,才问道:“你为什么会答应清辉所提之事?”

赵黼皱了皱眉:“不许叫他的名儿。”又道:“我只是觉着,倒是怪有趣的。白四爷是那个做派,小白又是这个做派,你猜……隔了这么多年,四爷还认不认得你?应该是瞒不过他的眼的呢,但倘若他知道是小白撺掇你去京内的,也不知会是个什么天雷地火的情形?”

云鬟蹙眉问道:“世子的意思,是说四爷会跟小白公子因此起嫌隙么?”

赵黼道:“这倒是不至于。唔,倘若是,你会因此而放弃进京?”

云鬟抬眸看他:“小白……公子说,天底下有四五百的典史书吏等参与此次的铨选,倘若我在吏部就通不过呢?”

赵黼细看她的眸子,忽地心头一动,便道:“你是有些怕了?”

云鬟忙垂了眼皮:“我只是说有此可能。难道世子不觉着么?你肯答应我去……不就是觉着,我必然是通不过的?”

赵黼展颜一笑,却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颌,道:“你叫他清辉,却叫我世子,我不喜欢。你改个称呼,我才跟你说。”

云鬟转开头去,道:“那就称六爷如何。”

赵黼道:“还是远了。不够亲切。”

云鬟道:“世子是故意为难人么,我从来不知什么是亲切。”

赵黼道:“你就叫我一声……”低头在她耳畔悄然一语。

云鬟长睫一抖,不应声。

赵黼笑道:“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呢,又不是让你叫夫君。”

云鬟无声叹息:“世子且请去睡吧。明儿还要启程呢。”

赵黼道:“你不叫我一声,我睡不着,少不得就赖在这儿,让你陪着。”

云鬟站起身来,看了他半晌,才说:“只怕世子要得寸进尺。”

赵黼道:“我都已经退了多少了,才进一寸,你都不肯?”

云鬟咬了咬唇,脸颊上浮现一丝薄红,顷刻,才低低道:“我不叫那个,略改一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