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被杀几人之中,除了杜颖死在客栈,其他英梓锦死在国公府,林华死在御史府,徐晓死在太尉府,却都是高门大户,寻常难以进入的,这朱姬却能悄无声息潜入,且神不知鬼不觉杀人。

白樘道:“我先前曾听闻,恒王府内多养有一些奇人异客,各怀能为,行一些隐秘之事……这朱姬多半也是其中之一。”

云鬟叹道:“原来如此。其实那日我还在刑部见过她,见那般瘦弱矮小,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白樘听她口吻有些怨叹之意,便道:“故而人不可貌相……”尚未说完,忽地目光微动,看见前方一道人影。

云鬟因正顾念那朱姬之事,此刻正回想当日所见朱姬的容貌举止,却是个敛眉垂首、看着沉默的女子罢了。而在云来客栈外所见那道男装人影,着宽大长衫,低低戴帽,又未曾看见脸容,因此竟当面不识。

她一边儿想,因又想听白樘说话,便只微微低头,目光瞥着他的天蓝色的袍摆,循循而行,也并不看路。

正欲拐弯之时,忽然见白樘身形停住,耳畔听道:“参见世子,世子如何在此?”

云鬟蓦地抬头,却见前方一步之遥,果然是赵黼立在那里,正笑吟吟地,目光逡巡在两人之间,笑道:“我如何不能在这儿?”

白樘道:“世子可是有事?”

赵黼道:“并没有什么要紧大事,只是我看侍郎跟谢推府倒像是有‘事’?”

云鬟正垂首,闻言眉心微蹙。白樘仍是神色淡然道:“方才略说了几句有关案情的话。此刻我正有要事,且稍后再奉茶。”

赵黼道:“先前我见巽风如被鬼撵似的跑了过去,可见事急,侍郎且去就是了,不必理会我。”

白樘又行一礼,迈步而行。

云鬟跟在身后,才走到赵黼身旁,赵黼便举手拦下,故意对白樘道:“我找谢推府有些事儿,还请侍郎大人成全。”

白樘止步回身,依旧面无波澜,淡声道:“请自便。”

眼见白樘转过廊下,云鬟道:“世子有何事?”

赵黼围着她转了一圈儿,打量着问:“你几时竟跟在他身旁当差了?昨儿明明不是这样的?”

云鬟道:“先前侍郎去恒王府,用到了我。”又加一句:”原本巽风也在,只是事情紧急,才先回来的。“赵黼眉间原本已经有些冷意,听了云鬟末尾一句,便撇了撇嘴,道:“以后不许跟他单独一起,看着碍眼。”

云鬟无语,只得问道:“你今儿来是有事?”

赵黼道:“还真的是有正经事。”

云鬟抬眸,赵黼竟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这都想不到?我今儿是特来探监的。”

第290章

赵黼满面幸灾乐祸,说罢又问道:“是了,今儿既然是去恒王府,却又是为什么案子,恒王跟世子没刁难你们么?”

云鬟因思谋联尸案的细节倒是不好都跟他说,便只道:“因有个嫌疑人跟世子有关,侍郎才去查问。”

赵黼却立刻又问为何要带着她。

云鬟只得如实回答:“那日……我们从崔侯府回来,醉酒经过的时候,其实我曾看见过恒王世子,今日才想起来……所以侍郎叫我去做个指证。”

赵黼解除心头疑惑,便笑说:“如此倒也罢了,只别什么三三四四的事儿,也都拉扯着你。”

云鬟见他始终在意此事,心底想了片刻,便认真说道:“我在刑部当差,侍郎若有差遣,自然要从命,又不是故意怎地。”

赵黼眯起双眸,走前一步:“你说什么?”

云鬟不由后退一步,赵黼却又再次逼近,云鬟见再退便只能退至墙边儿,便住脚轻声唤道:“世子。”

此刻周遭无人,只有栏杆外残雪皑皑,两只麻雀停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梳羽啄翎,自得其乐。

赵黼垂眸看着云鬟,却见她垂首敛袖,从他的方向,忠靖冠下,便可见那羽扇般的长睫,一道挺秀的弧往下,是嫣红如画的唇。

这样的官服,在她身上……却无端多几许风流妩媚,百般可喜。

赵黼便低头道:“如果现在不是在刑部,我必要……”

云鬟不等他说完,手在他胸前一推,拔腿欲走。

赵黼握着手腕,顺势下滑,将那手儿团在掌心里,却觉得玉手冰凉,抬起来看时,先前的冻疮越发厉害了,红肿透紫,几乎要绽破似的,先前她骑马回来,手自然都冰了。

赵黼本正有些思情缱绻,蓦地见了这只手,那满腹的缠绵心意便慢慢消散了,只是垂眸定定看着,直到云鬟忍无可忍,将手抽了回去。

赵黼的目光却兀自朦胧。

云鬟只怕他造次,忙把手又拢在袖子里,道:“世子若是没别的事,且先去吧,我今日尚还有案子要料理。”

赵黼抬眸看向她面上,道:“我从未觉着,时日竟有这般难过。”

云鬟道:“这是……何意?”

赵黼淡淡道:“我跟你的两年之约,才过了两个月零九天,算来整整还有六百六十天才能到期,我忽然……有些怕,怕我等不到那时候……”

云鬟垂头不语。赵黼忽然低低问道:“你就不能改变主意么?”

云鬟仍是不动,赵黼笑笑,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忽地重重吁了口气:“知道,我走了。”

赵黼说罢,果然迈步就走,竟头也不回而去。

待他去的远了,云鬟却仍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赵黼早就不见了人影。

云鬟凝视许久,才慢慢转身,走了十几步,就见阿泽跟一个差人从里头出来,见了她,便斜睨了眼。

云鬟便略止步,那公差不免向她行礼。

阿泽却并无动作,只经过之时,又瞥了她一眼,道:“先前四爷带你去恒王府做什么呢?”

云鬟道:“不过当差罢了。”

阿泽哼道:“也不知四爷为什么留着你,难道不觉得刺眼么?”撂下一句,便翻了个白眼仍行。

且说跟阿泽同行的那公差,因见他如此相待,十分惊疑不解,私底下问道:“泽哥儿怎么如此对谢推府,可知他极能耐的?先前种种传说且不提,只前儿为河北那冤案跟齐主事那当面儿摔公文,做的何其爽快干脆?”

阿泽道:“我又不曾说他没能耐,我只是说,若是他换张脸就再好不过了。”

公差方噗嗤笑了,道:“谢推府生得清秀文弱,却也不难看,如何泽哥儿这样说。”

阿泽道:“虽不难看,奈何撞我的眼。”因不愿提起此事,便道:“罢了,还是快去郭司空府上,看看巽风哥哥有无所得罢了。”

然而阿泽带人去后,正赶上巽风出了郭府。阿泽见他脸色郑重,便道:“没找到?”

巽风点头,当下便跟阿泽自回刑部。

先前因在恒王府得知真相,巽风明白白樘的心意,自忖这会儿郭司空的妾室应该在刑部探视,便旋风般赶回,谁知一问,才知道那女子先前恰好离开了。

巽风不及审讯郭司空,便忙先追到郭府,谁知那女子居然不曾回府,竟扑了空。

两人碰头,阿泽因说道:“四爷先前回去,知道你追了出来,特叫我来叮嘱,若是那人不曾发觉,就先不必打草惊蛇。”

巽风道:“我也正有此意,已经安排了埋伏。只盼我先前来的甚快,又没带别的人,那女子还未发现异样罢了。”

阿泽也道:“我们一路上来,也格外仔细留意,并没看见有人跟踪。”

当下众人忙撤离了郭司空府上,阿泽又道:“四爷吩咐了我后,便去审问郭司空了,不知有无所得。”

与此同时,就在刑部之中,白樘正在后堂,跟郭司空对坐。

刑部本就威重,堂内虽有暖炉,因门半掩,寒气一阵阵透了进来,吹得火炭时明时暗。

自白樘前来,郭司空始终淡静非常,听白樘问起他的小妾之时,便笑道:“侍郎问一个不相干的妇人做什么?”

白樘道:“司空大人心中自然明镜一般。”

郭司空笑了两声,道:“侍郎……可是从哪里听了些闲言碎语?”

白樘道:“司空,事到如今,又何必还做如此虚言。司空的爱妾,原本出身恒王府,听闻恒王素来爱招揽些江湖上的能人奇士,想必这位姑娘也是其中一个,所以就算高门大户都拦阻不住,又能用各种奇巧方法杀人。司空之所以有恃无恐,也正是因知道我们疑心不到一个弱女子身上。我说的可对?”

郭司空仰头,长笑数声,思忖道:“空说无味。我倒是有个提议。“白樘静候,听郭司空道:“不如,我回答侍郎一个问题,但是同时,侍郎也要回答我的一个问题,一个只能换一个,彼此也只能问对方三个问题,如何?”

白樘对上老者精明冷绝的双眸,郭司空自从听说了爱子溺亡的真相,昔日的悲痛均都变作滔天般恨意怒火,自从那日他来至刑部出首之时,就已经打定主意。

郭司空毕竟是久经朝堂的老臣,心思坚毅非同一般,白樘纵然有千般手段,只怕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也无法从他口中得知什么可用之情。

沉默片刻,白樘道:“好,我答应司空。”

郭司空双眸仍是半点波澜也无,静静问道:“当日我来至刑部,白侍郎曾同我说过一句话——一首诗,八人命,怨怒死,血案止。我却不知道……这首诗白侍郎是从何听来?”

白樘见他问的是这个,眉尖微动,回答道:“是有个人透露给我。”

郭司空打量着他的面色,点了点头:“侍郎可以发问了。”

白樘道:“朱姬如今人在何处?”

郭司空又笑了数声:”侍郎你答我的,顶多只能算是半个问题,你却如此刁钻,好……我自回答你,以示诚意。朱姬如今人在……“郭司空闭眸想了会儿,手指好整以暇地弹了弹:“这会儿她只怕在朱府了。”

白樘心中一窒,暗暗握紧了拳。

郭司空一笑:“轮到我了,这次我的问题很简单,是谁透露了那句话给侍郎,我要一个确切的名字。”

白樘闭口不言,目光微微闪烁。郭司空笑道:“怎么,侍郎不愿意回答了?”

两个人彼此相看,互不相让。

良久,白樘终于启口,慢慢地说出了一个名字:“谢凤。”

郭司空闻听,神情异样,半晌道:“这个人……我听说过,是先前从南边儿进京,立刻就破了兵部主事亲妹被害之案的那位谢推府?”

白樘道:“司空大人,这是你的第三个问题么?”

郭司空闻听,方呵呵一笑:“是老朽失口。那好,侍郎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白樘道:“朱姬会何时动手杀人?”

郭司空道:“先前大夫来看过,说我还只有一个月的命数,所以,我的回答是……在一个月之内。”

白樘不语。

郭司空问道:“我的第三个问题是:这位谢推府,又是如何知道这首诗的?”

白樘淡淡道:“我不知道。”

郭司空挑眉。白樘道:“谢推府的确并未告诉我原因,但却只说了另一句。——‘一子弦断颈,一子雪埋身,冬月蝴蝶舞,冰月殁春心’。”

郭司空神情虽仍安静,但唇却忍不住轻抖了抖。片刻道:“多谢。侍郎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了。”

白樘道:“我最后的一个问题,就是这四句之后的那四句。”

郭司空双眸微微睁大,继而笑道:“侍郎大人不愧是刑讯的高手,老朽还是小看了你了。不过,你如何知道这四句诗是出自我的手?不,你绝不可能知道,因为……”

郭司空满面狐疑,盯着白樘。

白樘淡然道:“我为何知道,司空大人不必问,因你已经问完了三个问题。现在,请司空大人回答我。”

郭司空敛了笑,垂眸看了白樘半晌,终于慢慢说道:“有眼却无珠,其身焚做灰,亡魂水中唱,何时与子归!”

一字一句,宛若坚冰狠碎于地,狠辣决裂,凄然冷厉。

纵然是身在房中,白樘仍觉着那股透骨的森冷。

最后,白樘起身欲离开之时,郭司空忽然道:“白侍郎,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白樘回身。郭司空道:“我想……见一见这位谢推府。”

第291章

白樘听了这般请求,却只漠漠地看了郭司空一眼,转身出门。

门扇半掩的瞬间,身后传来郭司空剧烈咳嗽的声响,就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也都咳出来一般。

白樘眼皮微垂,脚步却终究未曾停下。

此刻云鬟因回到公房,正柯宪从杨御史府中回来,兴冲冲地。

柯宪见了云鬟,便上来道:“你可知今儿我在御史家里发现什么了?”

云鬟见他满面喜色,问道:“是什么?”

柯宪在怀中一掏,便拿出一个盘子来,竟是个紫藤花边儿描金瓷盘,云鬟一看,不必问他,就知道缘故了,一时忍不住也略露笑意。

小陈早也看见,不解问道:“柯推府,你卖的什么关子,哪里买了这样一个旧盘子,却来当宝一样放在怀中?”

柯宪笑道:“非也,这不是买的,而是方才在杨御史府中发现的。”

小陈便打趣:“好个推府大人,跑到御史大人家里偷东西不成?”

柯宪道:“切莫胡说,这个是物证,你自不懂,只怕小谢知道。”

云鬟点点头,见小陈有问询之意,便道:“先前,我们去那寿包案的被害之人杨义家中查看,因无意中从柜子底下找到当时的一个寿包跟几枚瓷片,想必是杨义毒发倒地之时带翻了瓷盘跟寿包。瓷盘跌碎,跟寿包同飞入柜子底下,那瓷片上头就也是这样紫藤描金的花纹。”

小陈睁大双眼,忽地问道:“可……倘若这瓷盘是杨义家中原本有的呢?”

云鬟摇头:“杨义家中穷困,我们曾查看过,一应的碗碟,都是粗瓷,并没这般精致的。必然是杨义当日从杨御史府中带回的。”

柯宪见云鬟所说果然无错,便道:“不错,我特问过杨夫人,她虽记不得当日的碟子是什么样儿,却证实杨义是把一整盒的寿包都带回去了。”又道:“先前咱们吃饭的时候,你说那物证不仅仅是寿包,还有那瓷片,我虽然不懂,却也记在心里,先前去杨御史家中查看,正没着落处,忽然想起这一宗来,因此格外留意他家里的物件儿,果然给我看见此物!”

其实这瓷盘子,云鬟是见过的,当日他们第一次去杨御史家中,里头杨夫人正养病,那屋里的陈设,不过是暖炉,汤药锅,并且点心等物,其中有个盘子里,便放着几枚果子。

当时云鬟虽记在心里,却并不以为意,只在杨义家中也发现那些类似瓷片之后,才略有些疑心,只是并不曾说出来。

不料柯宪果然有举一反三之能,竟果然在杨御史家中找到了这盘子。

柯宪说明此事,又把在杨御史家中遇见杨广,种种探听所得,都同云鬟说了。

柯宪便道:“我发现这盘子之后,因觉着事情蹊跷,生怕……凶手是杨家宅子里的人,当时杨御史又不在家里,所以我就壮着胆子亲见了杨夫人,悄悄问起来,幸而杨夫人是个大度的,不似杨御史火炭般脾气,她虽然病中,却仍是仔细回想,告诉我这盘子原本不是杨府里的,乃是杨广先前送了些新做的点心来孝敬,便用这盘子盛着送了来……后来这盘子他们也忘了取去,这边儿也忘了送。”

云鬟道:“原来是杨广家里的?”

柯宪道:“可不是么?我听了这话,反应也是同你一样的……我们原本只当时保宁侯毒害,谁知竟会如此?虽然说这天底下一模一样的瓷盘子不可胜数,然而这也忒巧合了些,难道真是我们错怪了保宁侯,凶手是……杨广或者他府内的人?”

柯宪说罢,又思忖道:“然而杨府的人提起杨广,便是众口一词的夸奖,说他极有孝心的。”

云鬟道:“且慢,保宁侯的那房子又是怎么样?’

柯宪道:“保宁侯因奈何不了杨御史的倔脾气,最近大概是偃旗息鼓了,大概也是怕了那杨御史……毕竟这毒寿包的案子,杨御史一口咬定跟他相关,很有穷追不舍之意,只怕保宁侯也是有些忌惮的。”

两人说到这里,云鬟道:“如今既然得了这盘子,倒要再追查一番,这盘子是何处买来,京城内是遍地都是呢,还是卖的有数。”

柯宪道:“你赞一赞我,我才肯说。”

云鬟失笑道:“又做了什么?总不会已经查明白了呢?”

柯宪笑道:“我打听了杨御史家里那个多嘴的门公,据他所说,那金花巷不远,便有一家瓷器店,又便宜又好,因此周围众人都多从哪里买杯盘碗盏……我本来要去查问的,因急着想告诉你详细,便先赶回来。”

云鬟闻听,果然欢喜:“柯兄,果然有你的,做事端的利落。”

两人说了明白,自觉事不宜迟,见天色不早,便匆匆出了刑部,要去那金华巷的瓷器行,问一问这紫藤描金碟的销路等。

谁知因天冷的缘故,那瓷器行竟早早地闭了门板,一时又打听不到店主住在哪里。

柯宪跟云鬟两人无可奈何,只得等明日再来。

两人骑马往回而行,却见这条街上行人寥落,因天冷,多数店铺都已经闭了门,只有些卖熟食跟馒头等吃食的铺子开着。

柯宪嗅到香气,早耐不得,便下了马儿,买了些卤肉等物,又问云鬟:“你不来一些么,这东西就着烧刀子,是极够味的。”

柯宪毕竟来了北地这许久,口味也渐渐顺了,更爱上了那辣喉的烧刀子,每日晚间必要喝上两杯。

云鬟笑着摇头,两人打马又行了会儿,云鬟忽地听见一声尖尖细细的声响,若隐若现从旁侧的巷子里传出来。

柯宪见她转头打量,便道:“看什么?”

云鬟道:“我方才听见……”因听那声音没了,便一摇头,正欲再走,那声音却又幽咽凄凉地响了起来,只是断续的很。

云鬟挑眉,当下便拨转马头,往那巷子中而去,柯宪见状,叫道:“小谢!”忙也跟上。

这条巷子比金花巷更阴暗些,又且狭窄,两匹马并辔的话,便就塞满了。

云鬟才走了会儿,便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旁边儿。

柯宪顺着看去,却见竟是个黑洞洞地小铺子,挂着一盏纸糊的灯笼,光线幽暗的很,几乎不知道卖的什么,却有个小孩儿,坐在门边儿的板凳上,正低头在吹着一样儿什么。

柯宪不认得此物,只听那声音有些凄然,便道:“这是什么?不大中听……”

云鬟尚未回答,那小孩儿因停下来,抬头脆生生道:“这是觱篥,你好无见识,若是吹好了,是极好听的。”

柯宪笑道:“你这孩子好牙尖,听不得一丝坏话不成?”

此刻云鬟早翻身下马,俯身道:“我跟我的朋友都是头一次见此物,故而不认得,这个却怎么吹,你教教我可好?”

小孩儿本也正是练习,忽然见云鬟如此和颜悦色地请教,顿时挺胸道:“这有何难?”

这孩子正好为人师,颠三倒四地指点,却听得有人笑道:“小宝,如何又在瞎说呢?”

却见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对云鬟跟柯宪行了个礼,因看出他们身着官服,忙躬身惶恐道:“原来是两位大人,不知今日如何会来到小店?”

云鬟道:“只是路过,此物便是觱篥?”

男子道:“正是。小店专卖各色的乐器,大人们若是喜欢,可随意挑选。”

云鬟早看清里头琵琶,笙箫,琴瑟等皆有,便道:“既如此,可也有此物?”

男子道:“自然是有的。”

不等云鬟吩咐,忙回身,顷刻取了一个长长地匣子出来,道:“这个是西域传来的乐器,因京内认得的人少,会的也少,因此小店只有这两件儿,一件儿给小儿拿着玩了,大人若喜欢,便把这个送给大人便使得。”

云鬟道:“不可白拿你的东西,须得照价才好,另外还求您一件,我并不会吹奏,不知有何学习的法子?”

男子笑道:“这个容易,我送一份曲谱给大人,只要按照图上所写,时常练习,假以时日,必然妥当。”

那孩子闻听,便抱怨道:“阿爹,你骗人,这个明明甚是难练,我练了四五个月,如何还吹不成调儿呢?”

男子咳嗽了声,果然拿了一份曲谱放在匣子里,仍是推让叫云鬟拿着。

云鬟见他不肯要钱,自己去荷包里翻了会儿,找出约莫一两银子来,道:“这孩子甚是聪明,给他买些糖吃。”

那店东呆怔,忙道:“大人,给多了!”急急追出来,却见云鬟已经翻身上马,跟柯宪一块儿去了。

当夜,云鬟吃了晚饭,便自在府中,翻看那店主给的曲谱,果然见方法详细,因她过目不忘,看了一遍,自便记得,如此反复连了几回,已经隐约能吹出些调儿来了。

晓晴见她拿着这等怪模怪样的乐器,练了半宿,便笑道:“主子,你越发能耐了,这个调子,我却是第一次听,又是哪里的东西?”

云鬟道:“这本是西域传来的,唐诗人李颀曾有诗说:‘南山截竹为筚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又说’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等,只是我才练习,不免难听。”

晓晴道:“哪里难听,我却觉着好听的紧,许久不曾听主子奏乐了。”

先前在素闲庄的时候,云鬟尚且偶尔抚琴,到了会稽,兴之所至,便也飞笛弄箫,自从来京,因诸事繁忙,便不曾动过任何乐器,今日却是头一遭。

又练了两刻钟,自觉略有些手熟,才方停下。

是夜,云鬟忽得一梦。

她独自行在一条长街之上,似看不到尽头,亦无来路,正行走间,前头出现一头巨兽,金黄色的独眼,死死地正盯着她。

与此同时,自无尽的黑暗中,陆陆续续飘出了觱篥的曲调。

似幻似真的睡梦之中,云鬟微蹙眉心,那放在锦被上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微微弹动,就仿佛是在吹奏一首曲子似的。

第292章

次日云鬟起身,蓦地想起昨夜梦境,心下诧异,便不忙盥漱,垂头细想,那幽咽细微的觱篥之音却宛若在耳。

才吃了早饭,将上车之时,晓晴忽地从内跑了出来,道:“主子,拿着这个。”

低头看时,却见是一副极软和的小羊皮手套,云鬟道:“如何又做这个?我已经有了护手了。”

晓晴道:“原本是我料想不周,主子在部里,自然要时常出外,遇上急事骑马的时候,难道也戴护手么?怪道那手冻得越发厉害。”

云鬟便接了过去,晓晴叮嘱道:“主子且记得,以后出来的时候,倒要仔细戴着,勿要大意了。”

今日云鬟跟柯宪两个却是一前一后来到刑部的,两人骑马仍去那瓷器行。

柯宪因想起昨晚的觱篥,便道:“你如何喜欢上那种怪模怪样的乐器?那曲子吹的人的肠子都要断了。”

云鬟心头所想的自然是因这觱篥而起的另外一件事,却不知该不该这会儿跟柯宪说。

正盘算,柯宪却已不再纠缠此事,只又道:“杨御史这寿包案,总算见了眉目,你说,京兆府搁置数月的案子,倘若到了我们手里,三两天就断案,这回上面只怕要嘉奖我们的?”

云鬟道:“如今八字只得一撇,就想着嘉奖了,还是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柯宪笑道:“若是跟别人在一块儿,我当然得未雨绸缪,然而如今是跟名噪京城的谢推府一同查案,叫我如何不信心满满?”昨儿因得了云鬟的提醒,才寻到那证物瓷盘,柯宪信心倍增,自然兴致高昂。

不多时两人来至瓷器行,正那店东才开了门,见两位公差上门,忙诚惶诚恐迎接了。

柯宪拿出那盘子,便问是否是他们所卖,卖给何人。

店东拿来看了两眼,笑道:“若问别的,我自不大清楚,然而这种的,我却深记得,因有些贵价,花纹少见,故而只进了一批,不过才十二个,屯压了半年,赶上前面保宁侯的新宅落成之喜,那管家便采买了一批瓷器,其中就有这一套十二个,我还松了口气,庆幸不曾砸在手里呢,那保宁侯府又财大气粗,连还价都不曾,我派人小心送到府上后,店伙计还得了赏银呢。”

云鬟跟柯宪面面相觑,又问可有字面凭据。

店东便去翻看了先前的账目记录,道:“是六个月前的事儿了,然而因这一笔账目极大,便写得十分清楚,就是这里。”

两人看了眼,果然见写得分明。柯宪笑对云鬟道:“可有着落了么?”

云鬟吁了口气,却又有些不解。

两人拿了那店东的账簿,便出来外间,云鬟道:“若这碟子是保宁侯府新宅里的,如何落到了杨广的手上,倘若这个果然是物证,杨广如何竟大意又把这碟子送了出来?”

柯宪道:“多半是他有恃无恐,觉着先前那碟子早就碎的无影无踪,所以剩下这个,自然是’死无对证’。”

云鬟蹙眉道:“倘若是杨广跟保宁侯……合谋要毒死杨御史……谁知却误毒死了杨义,以保宁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如何这三个月来都偃旗息鼓,再无声息?”

柯宪道:“这个是极好说的,毕竟杨御史见毒死了他侄子,便大闹出来,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上,保宁侯如何还敢逆流而上,杨御史若真的也被毒死,其他的弹劾御史们只怕也不会缄默。”

云鬟听着有理,便不再言语,只是心中默默思量:如今的情形是,送毒寿包的盘子,是出自保宁侯府,第二个盘子,是杨广所送,可见保宁侯跟杨广有些牵连,接下来,便是如何才能证明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柯宪却也自有计较,便对云鬟道:“保宁侯既然图谋杨御史的产业,这杨广,大概是被保宁侯收买,所以想毒死杨御史从中得利,如今我们只先带他回刑部,只从这盘子着手问起来。另外,杨御史做寿那日,是他负责迎来送往,若说从中搞鬼,真是极容易的了。”

云鬟见他踌躇满志,便也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