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行了片刻,季陶然感慨道:“尚书这样强悍之人,近来却也时常小病小灾的,只怕果然是积劳成疾了。倒要好生保养才是。”

云鬟皱眉听着,竟莫名地有些心慌难安。

正此刻,前头柯宪匆匆走来,劈面问道:“我才回来,怎么听人说尚书晕厥了,是真是假?好端端地如何会晕了?”

季陶然道:“误传罢了,没有大碍。再说又有什么病症能为难了尚书呢?”

谁知云鬟看着柯宪来了,心中没来由竟想起了一件事。

那竟是在捉拿饕餮的时候,于御苑那地牢之中,烟雾弥漫生死攸关的一刹那。

耳畔嗡嗡地有人说了一句话,似是季陶然,又似是柯宪,又像二者皆不是。

云鬟凝神之间,记忆转来转去,终于定格于某一刻:那时候,是卫铁骑冲了出去,揪住了蔡力,询问他解药何在,好救柯宪。

因场面混乱,当时并没其他人留意下文如何,可是此时云鬟回想之中,却是蔡力极微弱的声音,道:“解药?什么解药?”

他低低笑起来:“从来就没有解药。”

犹如冰刺入心,云鬟扶了扶额头。

然而后来,是卫铁骑拿着一颗解药,交给太医,给柯宪服了。

——在那个时候,蔡力没有再说谎的必要,既然如此,卫铁骑的那颗解药,从何处而来?

其实当时听说卫铁骑带了解药,云鬟心中已经隐隐觉着不对,只那时正欲细想的时候,却偏被打断了。

云鬟一声不响,转头往回。

季陶然见她忽然疾步离去,忙也跟上,又问:“你做什么去?”

云鬟置若罔闻,一径往前,将到白樘房中,却见巽风从里出来,身边是周天水陪着,两人脸色都甚是颓丧,低低地说着什么。

云鬟蓦然止步,竟有些不敢上前相问。

可那两人却已经看见她跟季陶然来了,周天水先开口道:“你也是听说尚书……晕厥之事了么?”

云鬟道:“是……”又直直地看巽风。

巽风一反常态,竟避开她的目光,只看向别处。

周天水见状,便咳嗽了声,先走开了两步。季陶然也聪明,自跟她走到旁边儿去。

云鬟见他们避退了,便直接问道:“上回从御苑回来,柯宪命悬一线的时候,卫大人拿了一颗解药……那解药,真的是蔡力给的?”

巽风见她一语说中,眼皮更红了几分,紧闭双唇,不肯回答。

云鬟心凉:“不是蔡力所给,对不对?”

整个京城里,只有白樘曾被那饕餮所伤然后又活转过来,这自是那两位八卫前辈的功劳,本来柯宪垂死之时,云鬟有心欲求八卫的前辈相助,但巽风曾跟她说过其中缘故。

蔡力不曾给过解药,唯一能救活人命的八卫不曾到场,试问柯宪何以无碍?

巽风微微战栗,才用一种几乎耳语的声音道:“我曾跟你说的,你自然都知道了,因这毒无法彻底清除,坤地回滇南之后,苦心孤诣,用几样天底下难得的珍稀药材,调制出了一颗丸药,秘密遣人带来京城,叮嘱说让四爷在毒发之时吞下,或许可以救命,可是……”

白樘却偏偏把那一颗救命的药丸,给了柯宪。

云鬟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刑部,又是如何乘车回府的。

连门口停着一顶宝顶青呢轿子都不曾留意,依稀又听得有人向自己说了什么,她只是不理不睬,怔然无知地向内而行。

正从廊下往前,厅门处有个人正走了出来,见了她,便负手站住,面上浮现一缕笑意。

云鬟却视若不见,自转身,竟从角门往内而去。

那人大惊,笑僵在了脸上。瞪直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所见。

门边上伺候的小厮,却是阿喜,也自目瞪口呆,忙跪地请罪道:“王爷恕罪,我们大人……大概是没看见王爷,我去告诉他一声儿。”

原来这等着之人,竟正是晏王赵庄。

上回因云鬟去探望了一番,此后赵庄想起来关于她的种种传说事迹,又因他一个人留在京内,毕竟凄惶,若得闲了后,只是担忧妻儿罢了。

因此这日动了意,便压下成见,亲来谢府。

赵庄惊呆之时,阿喜早一溜烟地跑到里间,见云鬟正在前头走,他便冲到跟前儿,拉着袖子,焦急大叫道:“主子!王爷在厅内等着,如何竟不理呢?”

云鬟挥挥衣袖,仍是听而不闻,阿喜看她行为跟平日大不相同,不敢十分阻劝,只又连叫两声,急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

正此刻,晓晴因听说回来,又知道王爷在,怕底下人应酬不当,正欲出来照应,见两个人这般情形,不知何故,便来拦着问询。

云鬟满耳只听得两人唧唧喳喳,不停地叫“主子怎么了”,又“王爷在等您”之类的话,不由怒上心头,竟大喝道:“都住嘴!”

云鬟绝少高声,更不曾这般动怒过,顿时便将两人吓住,双双呆怔地看她。而云鬟大叫一声,神智却也清醒了几分,长吁口气:“镇定些,莫要慌张。”

她神慌意乱,府内的事一丝儿也不清楚。这一句话,与其说是叮嘱两人,不如说是训诫自己。

阿喜觑着她冰冷脸色,不敢做声,晓晴道:“主子,晏王殿下来了,正在厅内等您呢。”

云鬟深深呼吸几次,才转身往厅内而回。

谁知才走了四五步,便见又有人来到,急急道:“王爷出府去了!”

第370章

且说晏王出了谢府,正欲上轿,目光一转,却见在前方不远处,有个人正鬼祟地向此处张望,行迹颇为可疑。

晏王定睛看了会儿,那人察觉,忙隐退了。赵庄便问侍从道:“那是何人?”

侍卫早也看见,回道:“看着像是崔侯府的大公子。”

晏王忖度道:“是么?他如何在这里探头探脑?”然而却也并不很在意,便上轿自去。

这在谢府之外窥探之人,的确正是崔钰。

因见晏王赵庄出入谢府,又似留意到自己了……崔钰不敢造次,便灰溜溜地先回了侯府。

他从内往外而行,因满腹心事,竟没发现前头有一人站在廊下。

正将走过的时候,那人悄然无声地走出来,唤道:“哥哥。”

崔钰吓得一个哆嗦,定睛看时,却见正是崔承,这才拍拍胸口道:“原来是承弟,我当是谁呢,吓了我一跳。如何不声不响地在这里?”

崔承冷冷觑着他,道:“做贼的人才心虚,哥哥怕什么?”

崔钰一愣,旋即笑道:“这是什么话,似你这样躲在这里,是谁都会吃一惊的。”因看崔承拦着不走,便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事?”

崔承道:“我听表哥说,哥哥为了你小舅子的事儿,去拜托表哥到京兆府疏通?”

崔钰笑着摇头:“怎么表哥竟也跟你说了,他不帮忙也就罢了,到处宣扬又是什么意思呢。”

崔承道:“哥哥可还去劳烦别的什么人了不曾?”

崔钰本不以为然,听到这句,才道:“你是指的……谁人?”

崔承道:“我问的是你,你如何反问我?你去劳烦过什么人,你心里敢自不清楚?”

崔钰的笑里透出了几分玩味,道:“我知道了,你指的自然是谢……主事,对不对?”

崔承见他认了,双眸之中几乎喷出火来,勉强按捺住,低声喝道:“你是疯了?不懂事到这地步?求表哥也就罢了,无端端跑去搅扰不相干的外人,到底想怎么样?”

他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两句,崔钰却反而若有所思,道:“不相干的外人么?”说话间,前后看了看,因见无人,崔钰便上前一步,笑嘻嘻对崔承道:“承弟,可还记得先前我说过的——觉着这谢主事眼熟的很么?前两日我认真思量,果然竟给我想起来,你猜他生得像是谁?”

崔承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崔钰道:“可不正像是昔日投水死了的……咱们的姐姐么?”

崔承双拳已经握紧,却仍磨着牙齿,冷然说道:“你果然是失心疯了,竟把个男人说成像是个女子。”

但虽然竭力隐忍按捺,崔承的脸色却已经有些泛青了。

崔钰将他的神情变化,一点点看在眼里,笑道:“究竟是我失心疯,还是有人胆大包天?容貌相似倒也罢了,巧合的是,先前那被休了的崔云鬟的生母,也是姓谢的呢,偏偏崔云鬟的小名儿,就叫做凤哥儿……你说这……”

话未说完,只觉得劲风扑面,崔钰尚未反应,就觉着下颌陡然剧痛!如同被人猛然掀掉了下巴颏一样。

崔钰惨叫一声,整个人往后趔趄。

崔承不等他倒地,竟跳上前来,揪住衣领,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崔钰被打得眼冒金星,脑中昏沉,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忙道:“有话好好说,做什么动手?”这一句却有些含糊不清,口中咸涩带腥,显然是打出血来,伤了舌头了。

崔承冷笑看他,道:“我打你不为别的,只为你别信口开河,含血喷人,别人会忍你,我可不会忍的。惹急了我,一条两条人命也算不得!——哥哥你难道忘了,我还是进过镇抚司大牢的人呢,我可不怕再进第二次!”

崔钰听了这样狠辣的话,满心胆战,不敢再提别的,只道:“我不过是玩笑,你如何当了真了?手足兄弟,何必说这种狠话?”

崔承盯着他的眼睛道:“以后可还去不去烦扰人了?”

崔钰忙摇头,又赌咒发誓:“再也不会了。”

此刻,前头角门传来说话声响,有两个丫头经过,见此情形,都惊呆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崔承低声道:“你最好记得!”放开崔钰,冷冷一瞥,转身才去了。

崔钰兀自拢着口唇,手指在唇间擦了擦,果然见鲜红一道。

背后两个丫头面无人色地,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就只往墙边儿垂头站着,崔钰也不言语,含血往地上啐了口,低头含恨而去。

且说自从知道白樘之事后,云鬟在日常刑部办案之外,便多了一件营生,那便是搜罗些有关医药记载的书籍来看,每夜都要过子时,被晓晴连番催促,才肯去睡。

晓晴看在眼里,见她这般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的阵仗,却有些像是当年才上京,在浙东会馆内备考时候的情形了。

晓晴不知何故,有时候偷偷翻了翻她所看的书本,却见有的上头还带图形,描绘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蔬菜瓜果模样。

晓晴毕竟跟云鬟久了,略微认得几个字,连猜带蒙,知道是些医书,只不过好端端地如何要看这些?只当是跟什么棘手的案情有关。

对云鬟而言,虽然说白樘用那唯一的一颗解药救柯宪,是白樘自己的选择,依照白樘的为人品性来说,做出如此舍己为人的行为来,也的确是会有之的,但是云鬟心中竟有一股莫名地不安。

她甚至胡思乱想:当初若不是她执意上京,执意进刑部,自然不会跟柯宪同行,若不跟柯宪同行,那夜遇到饕餮,只怕柯宪就已经被……白樘自然不会再做出选择了。

虽然这样想很是不该,也并无什么用,但却无法按捺。

这日休沐,云鬟依旧足不出户,只仍在府内看医书。

阿喜从外而来,指挥着小厮们,把些才采买回来的草药放在桌上,退出来后,便悄悄地问晓晴道:“咱们主子是要做什么,难道要改行当大夫了么?又是看医书,又是办这许多药品。”

晓晴啐了口,道:“不要嚼口。叫你做什么,只照办就是了。”

阿喜叹道:“我倒是乐意照办,只求咱们主子保重,上回王爷来了,竟是那样儿相待……可知我的心都要跳没了,生怕王爷一怒之下就……”

阿喜说到这里,却又笑道:“不过,我常常听人说晏王殿下是个贤德王,先前他在云州,还不知怎地,上次亲眼见了,才知道果然是个大大地贤德有涵养的王爷,被主子那样对待,他竟也若无其事,若是换了世子……”说到这里,就吐了吐舌头。

晓晴不由也笑道:“你作死呢,世子是晏王殿下的亲生儿子,你一边夸老子,一边说儿子,且当心些,世子虽不在京内,耳朵却长着呢!”

果然是虎走威风在,阿喜不敢再说,轻轻地打了一下嘴道:“该死该死!我一时忘情了。”

因为云鬟这数日甚是忙碌,季陶然白清辉等都知道,因也不肯来打扰。

过了正午,门上却忽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你道是何人?却正是崔钰。

崔钰身上略有三分酒气,被门上一拦,他竟不依起来,趔趄摇摆地走了进来。

晓晴出来看时,有些不悦,便道:“我们主子正忙着呢,不见外客,崔公子请回吧。”

谁知崔钰听了便嚷道:“什么外客,你去问一问她,我可是外客?我是正经的内客!”叫了两声,又冷哼道:“趁早儿把大爷请进去,不然的话,我让你这官儿也当不成!”

晓晴聪明,听这种话很不像样,又看他有些酒意,便不跟他斗口,免得更加引出他的胡话来。忙入内跟云鬟说了。

云鬟正看书看得头晕眼花,便将书册放下,道:“叫他进来。“晓晴含恼而出。

崔钰冷笑着走进屋内,却嗅的一鼻子的药气,环顾周遭,便道:“这是在干什么,开生药铺么?”

云鬟坐在桌后,并不动,静静地问道:“崔公子是想做什么?”

崔钰踉跄走到跟前儿,手撑着桌子,一边指着自己下颌,道:“你看看,你可看清楚了?这里……是你那个好弟弟打的?差一点儿就打死了我!”

云鬟听他直口说了出来,脸色虽未变,心中却陡然震动,见晓晴站在门口,她便道:“出去。”又向着晓晴使了个眼色。

晓晴会意,因这厮叫声甚大,生怕他嚷嚷出去,给有心人听见,当下便退出来,站在廊下左右张望。

崔钰见状,越发得意洋洋起来,他后退坐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地舒展开手脚,道:“我果然是没猜错,就是你,对么?你们不必想瞒过我,打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疑心了。”

云鬟道:“崔公子在说什么,我竟不懂。”

崔钰仰脖儿笑道:“不必装了,我本来也以为是猜测了,毕竟一个女子,如何可以假扮男人,而且还能进那森严如阎罗殿的刑部当官儿呢?所以我不敢怎么样,可是越想越觉着可疑……”

云鬟不语,面沉似水。

崔钰因喝了酒,口中干渴,左右看看,见桌上一壶茶,他便不由分说过去,举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个饱,也不管茶水泼洒出来。

崔钰将茶壶放下,才说道:“你问我想做什么?我想做的很简单,崔承那个小子,仗着有些蛮力,老太太又宠爱,很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告诉他,让他对我放尊重些,另外,我要你到京兆府,把我的小舅子救出来,不然的话……你就休怪老子把你的事抖搂出来,呵呵,那可真是全天下第一件儿奇事了。”

云鬟淡淡道:“想要得人的尊重,自要做出个令人尊重的样子来。至于后一件儿,我上回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必多言。”

崔钰啐了声,回头指着道:“呸!你不要跟我面前装模作样,你现在尚有这个能耐,就赶紧给老子办成此事,再敢啰嗦,我让你丢官罢职不说,连命也没了!”

云鬟道:“你想如何?”

崔钰道:“我去刑部,去大理寺……去监察院,告发你是个女儿身,你是崔云鬟,不是谢凤!你这是欺君之罪!”

云鬟仍是淡然不惊道:“好,你只管去。”

崔钰愣怔:“你说什么?”

云鬟道:“你只管去就是了,且看看众人是信你还是信我,你贿赂要挟本官不成,反而在此胡搅蛮缠,含血喷人,你以为,刑部,大理寺,监察院……乃至当今圣上,会信你这无赖小人的话么?你莫非忘了,我在圣上面前,一手恢复过江山地理图,圣上还亲口夸赞过我,你若是觉着圣上的双眼尚且不如你,你便自去,且看看是谁领那欺君之罪!”

崔钰张了张嘴,却无声可出。

崔云鬟太冷静了,通身上下,面上表情,丝毫的畏缩恐惧之意都没有,崔钰本料定她听了自己的话,一定会流露害怕或者惊慌的表情,然而他却彻底失望,失望之余,却又有些心虚。

崔钰把心一横:“好!你、你不信是么?那么咱们便走着瞧!我就不信,你真的会是……”他狗急跳墙般,急阵风似的奔了出去。

此夜,刑部之中,白樘因略觉身子好了些,正想把连日来累积的案宗看一看,却见巽风从外而来,面上竟有些张皇之色。

白樘道:“怎么?”

巽风上前,声音里透着颤:“晏王世子府……出了命案了!”

复又极快地附耳说了一遍,白樘越听,眼中的惊愕诧异越难以掩住,起身道:“速速跟我前往。”

——晏王世子府的确出了命案。

这死了的人,竟是崔钰。

而凶手……不是别人,却正是崔云鬟。

第371章

且说上回晏王去后,云鬟抽空又去过世子府一趟,只赶得毕竟不巧,那次晏王却在静王府做客。

自赵黼去后,晏王无一刻不忧虑妻儿,独自在府中,虽也有些门人清客闲谈解闷,却也不免时有凄惶。

赵穆深知其情,不出三两日,便来探看或者邀约,今日便又设宴款待晏王,且叫薛君生陪侍。

君生更是个最解人意的,何况静王也是个心思玲珑细致的,有他两人陪解宽慰,晏王始放开心怀,席间,说的高兴之时,静王又叫君生清唱了一幕《拜月》,虽未扮上,却也着实娇娜可人,声调清柔,令人倾倒。

晏王久居云州,边境毕竟苦寒,又是交战之地,不常有此道。

虽有些戏班子逢年过节进府奉承,却都粗糙不堪,又哪里比得上君生形体婀娜,唱腔婉转,仙姿天籁,声色俱佳。

晏王也听说过赵穆深宠薛君生,今日见识,才知究竟。只觉这般姿色才艺,举世无双,更是风华绝妙,竟比个女子还不换。

晏王不觉多喝了几杯,话便隐约多了,因对赵穆道:“唉,圣上因何竟执意留我在京内,我若同黼儿一同回去,岂不是好?”

静王轻轻笑道:“哥哥怎么不懂父皇的心意,他便是怕叫你跟黼儿一块儿去了,以后倘或有事,鞭长莫及,你们一时赶不回来,所以必定要留一个在京中,免得飞便飞远了,这是他老人家的长远之见。”

晏王停杯,一时哑然,顷刻才皱眉道:“我在京中并无根基,父皇何必只是多想?何况……说一句不中听的话,纵然太子跟恒王都不成,也未必就是我,你不是不知,我也从无此心。”

赵穆失笑:“哥哥醉了么?休再提这话。”

晏王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什么。”

赵穆道:“我虽知道,只是哥哥万别乱说出去,不然于哥哥身上不好不说,我也是要大祸临头的。”

晏王把酒盏放下,想了片刻,叹道:“兄弟四个里,只你最投契,从来对黼儿又好,所以这些话就不瞒你,我跟黼儿私底下也议论过此事,——太子跟恒王,都从来有敌视我们父子之意,所以大概父皇也有些忧心这个,毕竟父皇略偏爱黼儿些。可是你就不同了,你在京中多年,先前我跟黼儿在外,也多亏你照应,以后若是你继承大统,只怕才安……”

晏王尚未说完,静王举手,把晏王的手一握:“哥哥。”

晏王会意停了,又道:“横竖我就是这个意思,黼儿也知道。剩下的,就看你怎么想了。”

静王苦笑道:“哥哥,别陷我于不义境地。”

一席话,两个人忍不住都有些愁闷,竟也不再吃酒,君生上来,陪说了两句话,气氛才又有些缓和。

正欲再举杯之时,却见有宫女端上几样菜来。

晏王本无心动筷,忽地一看,不由笑道:“怎么有这两样儿?”

静王瞧了瞧,并不是寻常京内的菜肴品相,便回头看宫女道:“这又是什么?”

那宫女躬身禀奏道:“回晏王殿下,殿下,这是王妃吩咐人特意煮的,因王爷先前曾提过一句,说是晏王殿下久不回云州,只怕有些思念云州本地的风味,所以命人准备了这几道菜,只不知合不合晏王殿下的口味,让勉强用罢了。”

晏王更是意外了,看着静王笑道:“原来是你多嘴,不过王妃却也着实心细,这几样,都是我心喜之物。”原来晏王跟前,一道炙羊肉,一道同心生结脯,更有一样清蒸牛乳白。

晏王早提了筷子,挨个尝了尝,果然大有云州风味,不由叹道:“好好,有这样菜,我可以多喝两杯了。”

宫女又道:“启禀王爷,这里还有马奶酒。”

晏王越发惊讶,那宫女上前呈上,又对静王道:“王妃叫奴婢悄悄告诉殿下,晏王殿下虽不是外人,但也叫殿下留意,别只顾尽兴,可知酒醉伤身,若晏王殿下吃醉了,却也是殿下的不是了。”

静王笑道:“知道了,明明送了酒来,却仍说扫兴的话。”

晏王也笑说:“并非扫兴,这正是你的王妃仔细知心之处。”

晏王自然也知道沈舒窈的来历,晏王妃昔日曾想选沈舒窈的事他也知道一二,如今几次来静王府,虽只跟沈舒窈见过两次,那容貌气质倒也罢了,只是这行事,却着实叫人挑不出任何来。

静王随意提一句话,她便放在心上,难得竟安排人做了这样地道的云州风味菜肴,且都是他喜欢的,这份心意安排,却也是极难得的了。如何能叫人心里不觉受用?

因此是日,晏王果然吃的微醺,静王便劝他留在王府内安置,次日酒醒,又吃了早饭,才自回归。

所以云鬟竟是扑了个空。

晏王回府之后,虽知道云鬟来见,却也不以为意,只是将要回书房之时,便又想起一事,便让人去把灵雨唤来。

顷刻灵雨来至书房,晏王问道:“我听说先前刑部的谢主事来时,是你接待了的?”

先前灵雨知道是云鬟来到,——赵黼在府里的时候,是相熟惯了的,今日也亲自迎了,同她说了半晌话,竟并未格外顾忌。

此刻见晏王问起来,便道:“是。”

晏王道:“先前世子未曾出京前,你好似也经常过去谢主事府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灵雨心中微惊,晏王向来不留心这些事,更是从来半句也不曾问起,今日却为何忽地如此,偏偏赵黼又不在。

幸而晏王向来是个随和无害的,灵雨却也并不十分惧怕,从容说道:“因世子跟谢大人交好,谢大人府上也有个叫晴儿的侍女姐姐,所以向来也相熟了,才时常过去相见的,世子也知道此情,是准过奴婢的,今日谢主事来,奴婢见王爷不在府中,才大胆代为迎接,求王爷恕罪。”

晏王道:“原来如此。”却并未立刻放灵雨离开,思忖了会儿后,道:“我还有一件事,从来未曾问过,记得先前,正经是骠骑将军家里有事之时,世子曾经对府内的一个丫头……很是不同。我远远看了一眼,却不知这丫头是哪个?”

灵雨先是疑惑,继而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可却又如何作答?便低头说道:“是个、现如今已经不在府里的了。”

晏王诧异:“如何不在府里了?我看世子仿佛甚是喜欢,还抱……”

晏王咳嗽一声,只催灵雨:“你且说清楚些。”

灵雨无奈,虽有心打掩护,却也不敢当着面儿扯谎:“这……是世子亲自所为,奴婢实在有些不大清楚。”

晏王不大满意这个答案,可是却又一向知道赵黼的独断性子,何况灵雨又是赵黼身边最得意的一个人,他便也不想多为难这丫头。

晏王道:“罢了,你且去。”

灵雨松了口气,正缓缓后退,晏王却又唤住,若有所思问道:“是了,你方才说谢主事府上跟你交好的侍女,叫什么?”

灵雨忙道:“叫晴姑娘。”

只因在静王府内见识了沈舒窈的为人手腕,晏王不觉又触动心事。

灵雨去后,晏王幽幽叹息:“若不是黼儿牛心古怪的,当初就娶了这沈家姑娘,也未尝不可。”

又回思赵黼亲近过的那“侍女”,不知他到底把人弄到哪里去了。

晏王自然知道赵黼,儿子委实不是个滥性之人,——当日对府内那丫头的暧昧情态,前所未有,又怎会无缘无辜,悄无声息地抛却?因此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日,晏王进宫回来,经过刑部,忽然触动心事,便打发人去探听。

那人回来报说:“今儿是休沐之期,那谢主事不在部里,只怕在府里。”又问晏王是不是要过去,上回去过,所以认得路,打从刑部这里过去,却并不远。

晏王想到上回在谢府的遭遇,纵然他好性儿,毕竟身份如此,便不想就立刻再去,免得自折颜面,当下只叫回府。

正经过通往谢府的街口之时,晏王撩起帘子,往那一处远远地扫了一眼,谁知一看之下,却发现了异常。

竟见有个人遥遥站着,身形趔趄,几个侍从小厮围着,仿佛在劝,这人指手画脚,似乎在骂骂咧咧地,最终却又被小厮簇拥着,好歹上了马车。

虽隔了一段,晏王却认出这位,岂不正是先前他去谢府、出来后瞧见在拐角处窥视的崔侯府的崔钰?

如今看他身处的位置,晏王疑惑,心道:“他这莫非是去过谢府?”又想:“却是怪哉,他先是暗中窥伺谢府,此刻又如此气急败坏般的模样,却是为何?”

云鬟相助赵黼、联手白清辉两人查明了演武场跟军机阁那案子之事,晏王也是知情的,按理说“谢凤”对崔侯府自然有恩,所以如今看崔钰如此表现,自然大惑不解。

只是晏王并未出声,随着轿子款款摇摆,心里也上下忖度,不知何时,竟蓦然想到一个名字:崔云鬟。

当初赵黼跟花启宗一战,生死交关之时所念念不忘的人,如今,——崔侯府、崔钰……谢凤……崔云鬟?

忽地又想到赵黼对“谢凤”恩宠亲近,无法言喻,晏王倒吸一口冷气,只觉着眼前仿佛有一层轻纱笼罩,真相似乎近在眼前,却偏叫人一时无法触摸。

正惊心掂掇,听得马车响动。

晏王心中一动,撩起帘子往后看了一眼,果然见是崔侯府的马车,因他们看出了王驾在此,不敢靠近,只远远地避让着。

晏王便叫了侍从官来,吩咐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