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就见书房门口有几道人影缓缓出现。

当中一位老夫人,衣着锦绣,头发雪白,满面怒戾之气,正是崔老夫人无疑,在她身侧两边儿,一个是她贴身的大丫头,另一个却是崔承的生母罗氏。

崔老夫人一扫,目光落在云鬟身上,当看见她之时,眼中却又浮现狐疑之色。

罗氏在旁,却是惊喜交加的模样,只是当着老夫人的面儿,并不敢出声,只目不转睛地望着。

云鬟此刻却仍是一身男装,且因向来习惯了男儿的装扮举止,通身清清朗朗,一眼看来,便如个俊秀斯文的儒士一般。

崔老夫人虽然满怀愤怒,知道崔印在跟云鬟书房说话儿,可看见她的一刹那,却又怀疑起来。

崔印上前相迎:“您如何亲自来了?”老夫人也顾不得理会。

云鬟面不改色,淡淡拱手行礼道:“老夫人。”

崔老夫人听到这样清冷淡然的一声,方又大怒:“果然是你?”

云鬟垂眸:“是。”

这一句应答,却仿佛有人当面扎了一针过来,崔老夫人的脸色难看之极。

丫头扶着颤巍巍地走进书房,崔老夫人上前两步,却又并不靠近:“你、你……你如今竟还是这般不男不女的装扮,好大的胆子……”越看越信,越怒不可遏。

云鬟也不言语,便似并未听见。

崔老夫人胸口起伏,见她毫无惧色,手中的龙头拐杖往地上一顿:“混账忤逆,如何还不跪下!”

云鬟袖手,眼皮半垂道:“请老夫人见谅,当日我在监察院内供认,昔日的崔云鬟已死,如今只有谢凤。何况先前侯府出首的时候,已经言明跟我毫无瓜葛。不知我为何竟要跪下。”

崔老夫人目瞪口呆。

云鬟更不多理,亦不多看一眼,只对崔印道:“我是奉上谕来跟侯爷公子见上一面儿,既然不便,我且先告退了。”向崔印行了一礼,目不斜视地往外而去。

云鬟见崔老夫人如此搅扰,心想此刻再见崔承,岂不是令他于老夫人跟前更加不讨喜?因此便只不见。

崔老夫人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阵阵发黑:“你、你这……”手死死地抓着龙头拐,待要吩咐人将她拦下,却因云鬟那句“上谕”心生忌惮。

迟疑中,云鬟已经走过身边儿,罗氏呆呆地看着,此刻眼圈已经红了。

崔印忙对崔老夫人行礼道:“宫中使者尚在,我送一送。”不等老夫人答话,已经抢出了书房。

那边儿云鬟才出二门,身后崔印追了上来,叫道:“鬟儿!”

云鬟眼睛一眨,方才止步。

崔印道:“鬟儿,老夫人的话,你……”

云鬟垂眸:“我并不会在意,毕竟早就不当自己是这府的人了,他人说什么,于我毫无干系。”

崔印怔怔。

云鬟又道:“侯爷也不必惦记,毕竟,其实老夫人有一句是对的,如今祸福尚且不知,虽然圣上并不追究我的罪责,可也……未必真是一件好事,侯府同我从此一刀两断,是最好的选择。”

先前赵世的话里已经透出了一宗意思——崔云鬟的命,是跟赵黼系在一块儿的,且若是赵世撑不过去将死,而赵黼未曾回京,便要云鬟陪葬。

所以顺势跟崔府斩断,倒也是明智之举。

云鬟说罢,将袍子轻轻撩起,跪在地上,伏身磕了两个头,还要再嗑,却给崔印拉住:“你这是做什么!”

云鬟道:“怕以后无法了,索性尽一尽心意。”

第503章

她本是雪肤无瑕,方才磕的甚是用力,额头青红一片。

崔印生生看着:“痴儿……”

云鬟本已经下了狠心,听崔印如此一句,眼中不由酸涩难忍,在泪将涌出之前,她倒退一步,道:“只求照料好承儿。我去了。”

崔印才要拉住她的衣袖,便听身后脚步声乱做一团,有人来到:“老夫人晕过去了,侯爷快去看一看。”

原来先前崔老夫人听说云鬟来到,正一腔恶气无法发泄,便命人来传她,可却又等不及,便亲自来到。

谁知来不及作威作福,便给云鬟淡淡冷冷的三两句堵住,偏偏这会子竟又拿不出“家法”“贤孝”那些来压制人,眼睁睁地看着云鬟去后,越想越气,一口气上不来,竟晕厥过去。

崔印一怔之间,云鬟转身已去。

且说云鬟不理会侯府内如何,一径出了府门。

门口,那些小厮仆人们,因不知里头怎么样了,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忽地见她从内出来,才忙都站住相看。

云鬟出门口,却陡然止步,微微抬眸将在场众人扫了一眼。

这些人因知道“谢凤”是府中素来不大受宠的“云鬟姑娘”,向来又知道老夫人的心意,除了些许有几分良心的外,便都用一种看热闹的戏谑眼神,明里暗里打量。

谁知此刻,见云鬟抬眸冷冷地看来……众人被那目光掠到,无不觉着心头发寒,竟无法跟她对视,原先那轻蔑慢待之心,早吓得飞到爪哇国去了。

自从离开京中,几乎即刻就进了衙门为典史,一路破案查狱,后来更进了刑部,随白樘的手底下行事。

这种历练之下,虽然云鬟并不自知,但身上早染了一种正直清正、肃杀决断之气。

——正是原先身在闺中,她极柔弱无能为力的时候,远远地仰视白樘所感知到的气息。

这会儿她并不知道,在她自个儿的身上,无形中也养就威严,隐隐地有了那股凛然气势。

尤其是那些宵小无知者,心中有私者,就如老鼠见到猫儿似的,面对她,却会有一种天生的畏怯敬怕之感。

此刻面对云鬟,崔侯府这些下人们虽知道就是昔日的“嫡小姐”,然而被她扫视,却禁不住个个悚惧低头,惶然胆战,畏缩后退。

云鬟淡扫一眼,冷然自去。

虽然宫奴示意她该回宫去了,然云鬟因惦记府内众人,便又特回了谢府一趟。

原先因她的身份曝露,云鬟从监察院大牢回到宫中,无暇出来查看……只是暗中自忖,若是府中的人得知消息,或者畏祸,或者有别的轻慢想法,走了亦是有的。

故而云鬟怕府中冷清,便想趁此机会回来,叫晓晴索性离开京中,返回南边儿去,更免得以后再生事端的时候牵连入内。

谁知回到谢府,却发现府中众人竟然都在。

不管是外头的老门公,小厮,里头的粗使丫头,厨娘们,竟全数都在,比平日里仔细约束都来的整齐,见她回来,惊喜交加,都忙行礼。

晓晴从里头飞跑出来,两只眼睛已哭的红肿,看不出本来面目。

也不顾体统,众目睽睽下,用力一把将人抱紧,放声大哭起来。

其他众婢女婆子们,不由也落下泪来。

云鬟安抚几句,拉了晓晴入内,道:“我好端端地在,又哭什么?”

晓晴抽泣道:“可知先前人在牢里,后来又进了深宫,外头的传言一天一个样儿,说什么的都有……”却忙又打住,不肯细细告诉。免得云鬟听了不受用。

原来这几日,京内的流言飞舞,甚嚣尘上。

一个女子竟成为刑部主事,且屡破奇案,真是旷古绝今的一件大奇事。且又近年下,那有的没的,真真假假的,凭空臆测的,一涌而出。

有人说“谢凤”因得罪了皇帝,已经被悄悄地处置了,所以从未露面。

也有人说因皇帝喜欢,所以收在宫内,囚为禁脔。

还有人说她仍在监察院大牢里受尽各种酷刑的……

除了这些,更有一种离奇说法,传说是刑部尚书白樘,拼死在朝堂上力保云鬟,甚至不惜以丢官罢职为代价。

而且这其中,却藏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隐秘。

晓晴等又不知真相,被那些传言唬的够呛。晓晴哽咽道:“多亏、先前白尚书叫我们安心守着等候,季大人又来过几回,不然的话……”

云鬟见她果然吓呆了,安抚了两句,便道:“圣上是个明君,不会为难我。只是大概我仍要在宫内多住些时日,这是好事。不必担心。唯有一件,我在宫内妥当,却只挂心你们在外头,待会儿我去后,你便打发了众人,多给他们发些银两,然后你便收拾细软,自回南边儿去。”

晓晴愣愣:“回南边?如果真的无碍,为何要打发了我们?”

云鬟道:“只是为了让我安心罢了。你且听话。”

晓晴睁大双眼,看了云鬟半晌,终于擦了擦泪,低头默默说道:“我明白了,我听姑娘的就是了。”

云鬟见她答应的有些仓促,正要再叮嘱几句,外头道:“季大人、白大人来了。”

自从云鬟入了监察院,众相识相交里,季陶然同清辉两个最为不同,自然尤其焦心,两人各行其是,不停为之奔走。

那日朝堂上群臣求情,一来是因云鬟昔日破案之故,夏朗俊跟隋超自不必提,杨御史感念她寿包案解困,至于苏学士,则是昔日邱老先生的门生——正是会稽戒珠寺案中涉及的那位;小林国公的夫人袁锦,却是鄜州里恶鬼索命案袁先生的女儿……这许多人念及旧情,自然非同小可。

二来,其他的臣子,却曾被人说动过,除了夏朗俊相识的,也有季陶然,白清辉,张振等的交好,早就被他们游说劝过,有人本不敢涉足,然而朝堂上见白樘带头,自然就一呼百应起来,才形成那种仿佛“众志成城”似的场面,让赵世也为之动容。

晓晴见他们来到,知道有事商议,借口备茶退了出来。

因皇帝只给了两个时辰,如今眼见将到了回宫的时间,云鬟便长话短说,将今时今日的情形,报喜不报忧地说了一遍,省得他们再为自己操心。

百忙中,又想起一件儿,却正是顾芍跟可繁那情形,然而见清辉并没什么似的,云鬟心头顾忌,便也未曾提起。

季陶然亲眼见了她,安心不少,不禁叹道:“你在宫内倒也好,至少听见的是非要少些。”

清辉咳嗽了声,引开话题:“近来我觉着朝廷内的氛围有些古怪,就算你在宫内,也自当留心。”

这话季陶然也才是第一次听见,因问道:“你说什么古怪?”

云鬟也望着清辉,清辉道:“我说不上来,只是觉着眼前的局面,仿佛……就如同此刻的天色,阴沉沉地,叫人不受用,不过有道是物极必反,想来至于最阴闷无法解开的地步,反而会晴光乍现。”

季陶然道:“你的话越发深奥了,我并不懂。”

清辉想了想,便道:“只说一件小的,今日你我来的路上,看见什么来着?”

季陶然拧眉,忽地说道:“你指的总不会是静王妃的车驾?”

云鬟见提起的是这个,忙问:“静王妃的车驾如何?可是入宫?”

白清辉道:“并不是,却是往沈府去的。”

云鬟尚未开口,季陶然道:“往沈府又如何?难道不兴王妃回娘家么?”

清辉摇头道:“我不知道。”

此刻,外间的宫奴便来催促。云鬟只得说道:“我便去了,两下珍重。”

两人且说且行,随着出府,门口相送了她离去,才也相伴离开。

且说云鬟乘车回宫,车内盘膝而坐,便思量谢府内清辉所说的话。

自从赵世有意要剪除沈正引的羽翼后,从白樘开始,到恒王事发,又到静王升为摄政王爷,这一步一步,便将沈正引庞大的党羽顺势除去了大半儿。

对沈相而言,原本安排侄女嫁到静王府,仿佛是最为明智的一步棋,到如今,却仿佛偷鸡不成蚀把米。

纵然静王成了摄政王,他这位主婚的“岳丈”非但并未因此而缓一口气,境遇却越发艰难几分。

静王仿佛要向世人证明他并不是“任人唯亲”的,不露痕迹间,便又除去了沈正引朝堂上的两名左右手。

沈正引不便对摄政王抱怨,只暗中曾稍稍向沈舒窈说了几句而已,想要接助王妃之力,或许规劝静王收敛之类,毕竟乃是一家人。

不料这位静王妃,却也更是个好样的,但凡出口,必定是“叔父当忠心体国,体恤王爷心意”,或者“谋社稷不为小利,且要隐忍,必有将来”。

连沈正引这般老练的朝臣,起初竟也被她滴水不漏的绵密说辞所唬住了,竟也信了几分,迟迟疑疑,还指望果然相好。

待发现虽然“隐忍”未动,处境却越发败坏后,沈相才后知后觉发现,静王妃果然是个贤内助,同赵穆一同,夫唱妇随,里应外合,不知不觉将要把偌大的相府一脉掏空了。

沈相的愤怒自然可想而知。

但是对云鬟而言,这一切却并不陌生,甚至隐隐地有几分眼熟。

起初晏王妃尚在的时候,欲要选妃,沈舒窈并未觉着赵黼极好……当时云鬟心中便有些异样。

曾几何时,她以为沈舒窈是因为极看重江夏王赵黼,所以曾一度、明里暗里给她下了那么多“绊子”。

直到最后的最后,云鬟仍未醒悟她的目的何在。

但是今世已经不同了。从沈舒窈代替妙英嫁给了静王,云鬟心中便隐隐有一种大胆的猜测,只是毕竟残酷而骇人,便不敢多想。

但是现在,那真相却渐渐地以一种无法令人忽视的姿态,横亘眼前。

沈舒窈从来心仪的人……不是江夏王赵黼,也不是皇太孙赵黼。

她心中所喜之人、且一直为之忠心的,是静王赵穆。

前世,今生,同样如此。

只不过前世,她碍于身份,便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暗暗相助。

笑里藏刀,里应外合,挑拨离间,借刀杀人……她每一件儿都做的得心应手。

而今生她得偿所愿,越发大刀阔斧,无所顾忌地当起了贤内助,她一心相助静王,所以全不管在她的刀斧之下,死伤无数,血肉横飞。

所以那时候薛君生跟她提起沈舒窈,云鬟会那样回答。

虽然云鬟很难说清楚,沈舒窈喜欢的到底是静王这个人,还是他的身份。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沈舒窈的确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就算是牺牲她的出身……沈府。

大概也是在所不惜。

毕竟,如今人人看好静王赵穆登基,一旦沈舒窈贵为皇后,沈正引作为一个“劣迹斑斑”的外戚,却反而成了沈舒窈的累赘。

云鬟盘膝拧眉想着,如今朝中更无其他的障碍,沈相跟静王之间只怕会有些风云,清辉所说的“阴翳”,大概便指的如此。

但云鬟不知道那个结局。

因为就算是在前世,对她而言她的结局,便只是一团灼灼燃烧的……

心怦然一动。

莫名地,云鬟睁开双眼。

那是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有些不安,又有些惶惑,冥冥中向她袭来。

似乎有无形的手,拨动她的心曲,令脉脉而动。

在想明白这种感觉所为何来之前,云鬟叫道:“停车。”

宫奴们不知何故,云鬟却不等马车停稳,便推开车门,从车中跳出。

车辆停在京城的十字大街上,因正是节下,街头上熙熙攘攘,人潮如织。

云鬟扶着车辕,拧身放眼四顾。

左右街市,都是极热闹喧腾的场面,牌坊门楼上都高挂大红灯笼,满街上亦琳琅布置着许多花灯,囍结,张着吉祥对联,挂着累累地炮仗,又有许多新鲜的玩意儿,不胜枚数。

原来是三十的一个庙会,又是大集,百姓们都是携家带口,倾巢而出,嬉戏游乐。

云鬟满眼所见,通是这样人人含笑,满耳欢喜的声响,衬得她一身仃立,越发冷清。

身前的宫侍回头,见她怔怔地望着那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便问道:“您是在看什么?可是想要买什么?”

随风一阵阵香气扑来,又有锣鼓喧天的声响,有人道:“金凤楼前舞狮子了,快去看!”

顿时之间,满地的人乱走,车后许多人也都冲了过来,从旁边飞跑而过。

风带的她鬓边一缕发丝扬起,不由微闭双眸。

那些侍卫们见状,忙都靠拢,严加防范。

云鬟随着人群,方走了一步,那内侍上前拦着道:“时候不早,若无要紧急事,咱们也该回宫去了。迟了怕圣上不悦。”

这会儿,人已都往金凤楼边儿去了,周遭复空空落落,云鬟举目再看,她到底并未见到自己想见的,满眼空茫惘失,只得上了马车,随众而去。

马车飞快地往前疾驰而去,街角处,有道身影窜窜欲出。

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殿下,不能造次,暂且忍一忍。”顿了顿,又道:“您看。”

目光所至,是前方的街口处,看似寻常百姓打扮的十几个人,从人群中极快走出,竟是循着那马车的方向而去。

这批人消失之后,又有另一批打扮各不相同的人马,彼此张望示意,四散而去。

除夕这日,本先是群臣进宫拜礼,皇帝有所赐,然后家宴,然而今年不同往年,皇室中人宛若风流云散,甚是凋零。

加上赵庄之事,赵世的身子且又不好,故而竟意兴阑珊。

底下的太常寺,光禄寺,教坊司等,悄悄地按照往年的规制预备,只看皇帝的意思。

过午,风卷着云,仿佛一床灰白色的棉被盖在皇城顶上,重重叠叠,密密层层。

赵世被王治搀扶着出了寝殿,站在门口,仰首静看。

王治道:“圣上,外头冷,风又大,不如回去妥当。”

赵世道:“你可知、什么叫孤家寡人?”

王治哑然:“圣上……”

赵世道:“孤家寡人,说的就是朕。原本朕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既然生在皇家,便要有这等觉悟。”

王治实则知道赵世指的是什么,却不敢提。心念转动:“不如且叫静王殿下带着世子进宫?一早的时候,静王府还来了人,问圣上如何呢。”

默然中,零星爆竹声传入耳中。

赵世皱眉道:“去传旨,今夜在东阁,朕要大摆筵席,会宴群臣。”

旨意极快传下,原先还沉寂宛若无边静水的皇宫顿时便动了起来,内侍,宫女,奉旨官员,各司其职,不敢怠慢分毫。

日落云越重,寒星冷月,皆在层云之外。

然而整座皇城,却俨然灯火辉煌,寒夜虽冷,万家的笑语喧哗,人心却暖。

从朱雀大道通往皇城的路上,亦是车驾轿抬,络绎不绝,是接旨的文武百官们进宫朝贺同乐。

车灯摇曳,随从手中的灯盏也耀耀辉煌,同路边儿上的红灯笼交相辉映,似一条光芒逶迤的长龙。

第504章

从辽都到大舜,地北天南,偏是一般心同。

就在赵世高坐东阁,目睹眼前万盏灯火,群臣列坐之时,就在辽都上京,辽帝萧西佐也正大宴群臣。

就在这一场宴席之上,萧西佐当众下旨:敕封睿亲王萧利天为监国太子。

这自然便是指定了皇位的继承人。

先前因为废太子作乱、二王病弱三王暴虐,萧西佐后继无人,辽国从朝臣到百姓,不免惶惶不安如群龙无首。

此刻听了这道旨意,意外却又顺理成章,细想竟是再好不过的法子。

因此暗中齐齐地松了口气。忙都起身,称颂拜跪。

萧西佐身侧,睿亲王身着吉服,长身而立,无喜无愠,淡然凝重。

目光远望,今夜辽都的天空,却是晴无云色,寒星漫天,明灿若许。

纵此刻伴驾君前,群臣环绕,将身至最叫人垂涎的权力顶峰,萧西佐心中所牵挂的,却仍是那个身负重伤一步一步离开眼前的人。

“黼儿……”,萧西佐双眸微红,眼角有些湿润,在这喧腾之时,默然许下新年的第一个愿望:“只盼你纵然回到大舜,也一样能纵横无忌,平安自如。”

诗云: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衔山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

大舜,皇宫东阁,灯火通明。

鼓乐管弦,歌舞升平,群臣列坐其次,共天子与天下之欢。

赵世赐了酒,群臣拜谢同饮,耳畔听得丝竹管乐之声,绵绵悠悠,赵世一抬手,均都止住。

群臣仰首聆听,皇帝赵世道:“朕从十三岁上阵杀敌,十八岁登基,虽无惊世伟业,却也从来知道祖宗曝霜斩荆,以有方寸,九死一生,方得天下。但古人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便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朕不想当那不孝贤的儿孙,也不能当社稷江山的罪人,故而时时刻刻警醒自惕,不敢有丝毫怠慢。”

群臣均都朝上拱手行礼:“圣上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勤政爱民,正是一代明君。”

赵世一哂,道:“然而人无完人,朕近来自省,恐怕也有那独断不仁的时候。”

群臣皆惊,忙都悚惧起立:“圣上!”

原来这“独断不仁”四个字,其实甚重,只有形容暴君昏君才得用。

若是臣子敢如此说天子,便是大不敬之罪,如今皇帝竟自己说出,如何不叫人惊悚。

当下忙纷纷道:“圣上何出此言,圣上从来任人唯贤,察纳雅言,如今更能谦恭自省,本是臣民之福,只是如此贬议自己,却是大大地使不得。”

也有数位大臣当即附议。

孰料赵世道:“若非朕独断之罪,如今怎么,身边儿只余静王一个?”

静王赵穆早也起身站立,本正有些出神,蓦地听了这句,忙道:“父皇如何竟这般说,倒是让儿臣惶恐不安了。”

赵世看了会儿静王:“你不必如此,朕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复打量着满殿臣子,道:“自从太子急逝,黼儿失踪……想必你们也都听说外头那些流言了?大概都听了不少了?”

群臣不知他是何意,竟不敢回答。

赵世看了一圈儿:“夏爱卿,你说。”

被点了名,夏朗俊只得出列,他是个耿直自好的性情,没听见倒也罢了,偏听见了些。

如今皇帝亲问,虽不好听,却也只得说道:“请陛下赦臣死罪。臣方敢说。”

赵世笑道:“今儿是除夕,大好的日子,朕只想听些实话。你说就是了。”

夏朗俊方道:“臣遵旨。”

周围臣子们不约而同都盯着他,因也知道夏朗俊的性情为人,跟他相好的,便暗中捏一把汗。与他不睦的,则暗暗希望他“直言忤逆”,最好触怒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