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道:“不过已经是陈年之事,怎么王妃还记得?”

沈舒窈笑了笑:“虽是陈年旧事,只怕不管是你我,都是无法忘记。对你而言,也该是一件儿极得意的事呢?”

云鬟道:“我并不懂。”

沈舒窈掩口笑道:“你口上说着不懂,实则心里是个比世人都精细明白的,可笑我当时才是真不懂,后来听说那些传言,他又屡次去凤仪接你,那样不避嫌疑,我才知道,原来他之所以当着王妃等人的面儿打我的脸,只是为了你而已,你啊,把我们都瞒的好苦。”

沈舒窈含笑说到此,面上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又望着云鬟道:“好妹妹,当时看你风清月冷的,还当是个极内敛清净的女孩儿,又怎么知道竟是个最深藏不露的呢。”

云鬟默默看了沈王妃一眼,当时明明避赵黼如蛇蝎,在她口中,却竟成了个极会心机又很有手段之人了。

且她此刻虽笑容满脸,因语调温和,所说的话乍然听来,也似顽话,可细细品味,却竟句句带刺,令人不好搭腔。

云鬟从来心下坦荡,且沈舒窈身份如此,便并不同她辩白什么。

沈舒窈自又说道:“可知先前你投水身亡的消息传出,妙英甚是惊疑伤心,找我说起此事,我看她落了泪,便劝她说,你本是个不凡的人物,等闲又怎会莫名就死了?必然另有造化,许是我说的有理,她竟信了,果然也减了好些伤心。现在想想,倒算是我未卜先知、做了件好事了。”

云鬟越发摸不清她的用意,只是袖手而听。

沈舒窈道:“然而你可知当时我的心思?”

云鬟抬头,听王妃道:“我虽怀疑你是否真的这样简单就亡故,以此安抚了妙英,但又听说晏王世子因为你而伤心吐血的事,我却是无法安抚当时的世子的……”

云鬟觉着有些刺心,便道:“王妃,何必说这些。”

沈舒窈道:“原本也是不想提的,只是,可知我从小到大,那天在晏王妃跟前儿,被他打脸似的……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仿佛奇耻大辱一般,但既然他看上的是你,我却是心服口服的。故而当时只是满心可惜你如何竟不在了……”

云鬟知道赵黼时常说话不饶人,且又经常毒刺的很,也知道当时赵黼让沈舒窈很下不了台,却想不到这会儿沈舒窈还念念未忘。

云鬟问道:“王妃……后来进了静王府,也总该是于意已足了?不过,听说原先沈府是要妙英跟殿下联姻,如何竟起了变故?”

前世嫁到静王府的是沈妙英,今生,本无人干涉静王的亲事,既然亲事生了变故,唯一的变数就是沈舒窈了,这件事她之前就猜测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亲口问询的机会。

果然,听见这一句问话,沈王妃轻笑道:“你说的不错。当初府里定的本是妙英,只是那个丫头有些糊涂,以她的性情,嫁给了静王爷,只怕难以胜任种种繁杂,我便苦口婆心劝了劝她,她果然就知难而退了。”

沈舒窈的回答,却跟云鬟曾推测的差不许多。

云鬟因见她把往日的这些内情都揭破了,以她缜密不露的性情,不知道到底所图为何,心中很是警觉。

口中便应付道:“如此倒也两相衬和,妙英许了张将军的公子,张振我是知道的,是个最爽快的性情,军中又且前途无量。王妃同妙英,也算是各有所归,各得其所。”

沈舒窈叹息道:“你当沈府里出了那种事,张家还会坚持联姻么,只怕早就在想法子撇清取消了。”

云鬟先前只略耳闻张府跟沈府的亲事有些搁置,此刻见沈舒窈说起这话时候,面上并不像是惋惜失望等色,反仍是极为冷淡。

云鬟道:“妙英岂不是会难过?”

沈舒窈道:“何止难过,做为罪臣之女,将来还不知会流落到哪里去呢,连我恐也被牵连在内。”

云鬟不由问道:“王妃为何看着并不担心似的?”

沈舒窈道:“我又何必难过,各人自有命数,这也不过是命罢了,何况先前妙英总骄横自大,目中无人的,如今这般,不过天意,且也让她也尝尝这世间百态,冷暖疾苦而已。”

云鬟竟无话可说。

许多前尘旧事于心中掠过,云鬟敛神:“王妃向来所做的事,都是为了静王殿下么?”

沈舒窈并不知她的话中有话,虽问的今生,却也是问的隔世。

沈舒窈浅笑道:“并不是。”

云鬟意外:“那又是如何?”

沈舒窈道:“你如何还不明白,我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迎上云鬟吃惊的眼神,沈舒窈叹息道:“听说你先前在崔侯府的时候过的不好,然而你可知道,我在沈府里,却比你更煎熬十倍?”

崔云鬟再怎么也算是侯府的嫡女,何况侯府也毕竟不是高门大户,只算中等人家。故而那营营苟且、钩心斗角的事也略见少些。

但是沈府却不同了,高门似海,何况沈舒窈生父早亡,只跟其母相依为命,大家子碍于颜面,表面上自然照料的妥妥当当,然而私底下所经历的一些龌龊恨事,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也从来无人知晓。

所以在被赵黼当众打脸后,沈舒窈面上虽看着泰然,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必然让赵黼后悔莫及,然而赵黼毕竟是皇族,却要如何报复?

直到传来沈府要为妙英跟静王结亲的消息。沈舒窈从来最擅软语杀人,三言两语挑拨,无非是说静王素日的名声虽佳,但私底下品行有些存疑,且若进了王府,那些繁琐规矩甚多等话,沈妙英半分没听出她的包藏祸心,反而觉着她为了自个儿着想,甚是感激。

沈舒窈又在沈正引面前表明心迹,让沈相认为她却也是个好助手,当即才成全了这门亲事。

于沈相而言,竟是最错的一招。

原先沈相还未觉察什么,直到那殷家争夺田产的事暴露出来后,沈相才知道这沈舒窈的确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所谓姻亲,竟是拿来的筹码。

云鬟道:“难道嫁入王府就好了么?”

沈舒窈道:“不然呢?当时王爷虽还是个闲散王爷,却毕竟是皇亲贵戚,百里挑一,最难得是对我极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云鬟道:“既然百里挑一,又且疼人,姐姐却是好福气,只可惜了妙英了。”

沈舒窈淡笑道:“好妹妹,这是她自个儿不要的,与我们何干。”

云鬟竟有些按捺不住,道:“若非是王妃从中挑拨,危言耸听,她哪里会改变主意?”

沈舒窈不慌不忙,接道:“既然她听了,就怨不得别人,因为她自个儿太过自以为是罢了,她此刻尚且乐在其中,如何你却替她不平起来了?”

云鬟道:“并没有不平,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凡事都是别人亏欠了你,就算别人自寻死路,这所有也都跟你毫无干系。”

沈舒窈面上的笑容有些僵,却不知云鬟究竟所指。

前世,因明白自己侧妃身份,赵黼又那样相待,故而云鬟行事从来低调不争。

沈王妃贤名在外,待她也十分和蔼,除了起初派人送了熬的汤来,有些难喝。

云鬟却每次都一饮而尽,并不避着人,只为让王妃的人回去告诉一声:她已经喝过避子汤了。

云鬟当然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生死对她而言却也平常,甚至有几次被赵黼所迫,反而觉着死不过是种解脱罢了。

乃至后来沈舒窈种种嘘寒问暖,她做这些实在是太过得心应手,虽然明知她是做戏,但对云鬟来说,那种毫无破绽的关切,纵然只假,也弥足珍贵了。

直到最后。

那日,江夏王府。

沈王妃命人传了她去,道:“王爷很快就要回府了,这一次他又打了胜仗,很该庆贺庆贺才是,只是最近圣上病弱,倒是不好铺张,然而王爷是最疼爱你的,你且记着,好生照料王爷。”

云鬟垂眸答是。

沈王妃抬手,有一名老嬷嬷上前,捧着一个托盘。

王妃将盘中的酒壶取下,道:“这个你拿去,这个壶是新近得了的,是个内有乾坤、最巧夺天工的。”

后阿里,云鬟才知道这内有乾坤是什么意思。

云鬟恍惚中,沈舒窈正也打量着她。

这般碍眼,虽然仍是男人的打扮,因昨夜赵黼的狂浪,到这会儿,云鬟并未裹胸束腰等,是以婀娜身段,显露无疑。

那样掐掌般的细腰,在长袍之下若隐若现……却更有一番风流妩媚之意。

沈舒窈不由道:“怪道皇太孙为你如痴如狂,神魂颠倒,连我都有些爱上了。”

云鬟从回忆中醒来,仍看沈舒窈。

却听她说道:“我自然知道相爷的打算,所以想推王爷一把,可知王爷什么都好,便是有些太过心软了,尤其是太肯顾惜皇太孙了,若他肯狠心些,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样田地。”

因知道静王面对赵黼下不了手,故而在赵黼被萧利天带走之后,沈舒窈不惜自作主张,暗中取了静王的大印,发令给齐州监军王焕之,命若赵黼踏出城门,便即刻诛杀等话。

但竟留下了此祸患,眼见皇位后继无人,只一个静王,本来可以顺理成章地被封为太子,谁知赵世竟迟迟不行此令。

当初为了让老皇帝心悦,不惜借着进宫面圣的机会,用银针刺穴的法子促使胎儿早产,便是想让这孩子诞生在皇宫中,且让皇帝第一个看见。

皇帝已经年迈,最喜欢的就是新生的子嗣,小皇子又生在跟前儿,可谓一举两得。

可谁又能想到,机关算尽,赵黼却又在这个关键时候回来了。

真如功亏一篑。

正云鬟道:“王妃想把所有人都算计其中,只怕要注定失望了。”

沈舒窈却缓和了面色,道:“姑娘怕是误会了,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同你示好的。毕竟你也知道,圣上属意的人始终都是皇太孙殿下,大概是因为先前太子被刺死之事难以释怀,故而想补偿殿下罢了。”

云鬟正诧异于她的高深“涵养”,忽有所动。

沈舒窈道:“另外我倒也要向姑娘道喜,若是皇太孙殿下成了太子殿下,将来您就是大舜的皇后,咱们也算一家子了。”

云鬟道:“我有一事不解。”

沈舒窈静候,听云鬟问道:“之前太子夫妇被害,陛下让我跟白尚书查明此事,竟查到英妃娘娘昔日的一名嬷嬷身上,不过,我跟尚书都觉着此案尚有疑点。”

沈舒窈道:“哦,这跟我什么相干?”

云鬟道:“王妃方才说,太子是被人刺死,不知王妃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舒窈眼波微动,继而道:“我是说被刺杀身亡,因毕竟听外头说有刺客在,才这般随口说的。如何,可有不妥?”

赵庄在寝殿,于皇帝面前吐血而亡,当时以及事后,但凡知道点内情的,都以为太子是毒发身亡。

且毕竟太子身份尊贵,连季陶然都不得去查验尸首。因此那死因便有些成疑。

虽然沈舒窈补充的答话听着并无不妥,但云鬟心中仍觉着古怪的很,便将此事存在心里,等尽快得闲同白樘或者季陶然说一声。

沈舒窈见她盯着自己,却嫣然一笑,道:“都是将来的皇后娘娘了,难道还要像是先前在刑部一样,又要开始查案了不成?先前还可以任性胡闹,倒也罢了,以后可是端端使不得的,否则传了出去,只怕有辱国体。”

云鬟皱皱眉,心中宛若蒙着一层阴云,说不出来是怎么样。

沈舒窈道:“我来了也有半天,也该去了,以后若得闲,姑娘可以去找我,我也会常来的。若还能像是咱们昔日在凤仪的时候那样好,那可真真儿的锦上添花了。”

灵雨见沈舒窈去了,才敢进来,忙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不妥?”

云鬟道:“没什么。”

灵雨道:“王妃忽然来到是做什么?”

眼前刷地一团火光闪过,是酒杯落地,跌得粉碎。

锐响震得云鬟耳朵嗡地一声。闭了闭眼,才将幻象压住。

云鬟道:“不管做什么,这次……她不会如愿。”

晌午,赵黼仍未回来,派去的小太监也毫无消息。

云鬟略吃了几口饭,身上已好了些,灵雨因得了赵黼的叮嘱,却还要劝她再好生休息。

忽然有内侍来到,说道:“圣上传崔姑娘快去。”

灵雨陪着她前往寝殿,一路却见雪后的九重宫阙,越发壮观,白雪压着琉璃瓦,巍峨壮美,天空更如洗过一般,透着汪汪地蓝,赏心悦目,毫无瑕疵。

只听灵雨笑道:“殿下回来,这天儿都放晴了!今儿又是初一,何其应景?”

第516章

是日,宫内颁了两道圣旨,昭告天下。

其一,便是恢复赵黼的身份,并册封为皇太子。——对于皇宫内的那桩旧事做了解释,言明因“宫内走水”,混乱中将小皇子丢了,阴差阳错被赵庄收留,视作己出等话。

乃是天佑大舜,才让合浦珠还,皇子重回皇室。

其二,却是云鬟女扮男装,在朝为官一节旧案,也终于尘埃落定。——旨意上说明本该严惩,然而“谢凤”从小小典史做起,一步步成为刑部主事,期间断案无数,立功无数,满朝文武亦为其感念求情。

故而皇帝圣明,非但不追究其逾矩破格之行径,反特赦其罪,并嘉许表彰,赞其巾帼不让须眉之行。

这两道旨意飞快地传遍京城,又自京城遍飞天下。

先前因太子“急病”殡天,皇太孙无故失踪……以及后来那些漫天遍地的流言蜚语,民间对此也一直都并不清楚,各色传闻甚嚣尘上,民心颇有些惶惶不安。

如此一来,总算似玉宇澄清,尘埃落定。

从朝臣到百姓们,在震惊之余,都深以为异,议论纷纷。

正是大节下,天下太平,臣民无事,民众彼此走亲访友,游山玩水,因此一时之间街头巷尾,处处皆是在议论这两件奇事。

对于头一件儿,臣民们多半都是知好歹的,当初传说被萧利天“带走”之后,也不乏一些有识之士担忧,想赵黼从此归了辽国,辽舜之间自然又无法安生。

而就算是最无知的百姓,却也知道赵黼的功劳之高。这样一员能征善战的猛将,又是皇室,若是归顺了辽国,对大舜自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如今听说赵黼归来,又认祖归宗,被册封为皇太子,顿时就如人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般,节下更加欢欣鼓舞,多放了几挂爆竹。

虽有少数人质疑赵黼的辽人半血,可一旦敢提出异议,其他人便说:“大伙儿都知道,辽国皇帝把皇位捧在掌心里给殿下,殿下还正眼也不瞧一瞧,为此还被辽国皇帝囚禁了呢。他若真想不利于大舜,以他的能为,即刻登基成了辽帝,那云州又是他的地盘,于是先取云州,再拿京城,又有什么难的?但他并未如此,而是九死一生,千里迢迢地回来,可见心仍在我大舜。”

又说:“当初也多亏了殿下,才能将辽人打的落花流水,两国才签订了议和,实在是个有功有德的好殿下,我大舜得此皇子君主,乃是天佑。”

也有人道:“既然皇上都肯认了,自然是万无一失,不管如何,殿下回归,成为太子都是好事,倘若他真的留在大辽,两国又起争端,我等小民还不知骸骨丢弃何处,又哪里能似如今般安安乐乐地过太平年?”

因此民众竟是喜闻乐见,十分快活。

而对云鬟一事,却并不似赵黼身世昭示天下般众望所归了,有些各执一词。

毕竟大舜民风迂正,尤其是那些理法学家,高名大儒等,最看不惯女子抛头露面之举,何况竟还混迹朝堂,身居高位?

有人说崔云鬟胡作非为,祸乱朝纲,也有说她胆大包天,不似个女子,深辱妇德。种种罪名,不可胜数。

那些见过云鬟、同她打过交道的,比如杨大人,夏御史,林国公府等,自然心里有数,见皇帝特赦,也为她喜欢。

民间倒也罢了,不过是感叹惊疑于世间竟有这般胆大肆意的女儿家,细细打听她经手的案情,以及南边儿的种种……才知的确是个极有来历能为的。

于是又纷纷说女孩儿尚且如此,那起大官很该汗颜羞愧,间或因为云鬟的女子身份,暗中不免又传些近绯色的小小猜测。

只说朝中,仍有一些朝臣们对此腹诽纷纷。虽然如今正是年下大节,群臣也正是处于年节之时,不宜上书直谏,但却也有人暗中谋划,想要等年节过后,即刻弹劾此事。

最为高兴的,除了那些听了奇事的升斗小民,则是那些梨园以及书肆等。

听闻本朝出了这等奇异之事:明明是个花容月貌,娇生惯养的侯门贵小姐,打小儿经历坎坷,投水自尽却死里逃生,阴差阳错成为刑官,从此屡破奇案,步步高升……且据说又跟恢复身份的皇太子有些干系……

听来竟比花木兰,杜丽君等更加曲折数倍,竟又是活生生地一则好戏文本子。

因此不多时……竟编纂出好些戏文书画本子等暗中流传,暂且不提。

只是这日,另还有一件大事发生,那就是沈相府被抄查之事。

刑部门口的侍卫们,远远地见到一队人马飙风似的来到近前。

细看不是别人,正是赵黼,身后跟着三四个禁军侍卫——乃是赵世怕他有失,吩咐近身跟随。

其他几个,却是雷扬等人。

众侍卫忙上前,又惊又喜,正有些不知如何称呼应对,赵黼早已经翻身下马,往内而去。

里面儿也有侍官看见了,便飞奔入内通报。

赵黼往内而行,雪后的刑部,白雪凛凛反光,威煞之气越重,他且走且看,不由想起昔日的种种情形。

譬如他带云鬟第一次来到刑部的时候。

那时他因记起鸳鸯杀一节,便强把云鬟留在身边儿,让她扮作自己的小书童,然而这无心之举,却仿佛跟此后之事不谋而合了——她竟女扮男装,进入刑部为官。

心中恍惚之际,忽地见迎面两人走来,见了他,面色各异。

赵黼定睛看时,不是别人,一个是季陶然,另一个却是阿泽。

阿泽先冲到身边儿,抓住叫道:“六爷!我听说您回来了,还不敢当真呢。”又见赵黼好端端地,便笑道:“六爷倒果然是个福星,不管再怎么风大雨大,这不仍是过来了么?”

想到当日在鄜州时候的初次相见,直到如今,又怎能是一句“风大雨大”可以形容的,心中感慨万千。

季陶然也走了过来,拱手行了个礼,又歪头含笑看他。

赵黼因见了故人,便暂时按捺心情,也向着季陶然笑了笑,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季陶然道:“我知道六爷是个天生的魔星,就算再怎么七灾八难,也是打不死压不倒的……也不枉费妹妹为你受得那些辛苦。”

阿泽在旁听了一声“妹妹”,触动心事。

先前听闻“谢凤”乃是个女儿身,阿泽惊疑之下,不敢相信,待细细想通,却又捶胸顿足。

想到昔日跟云鬟种种相处,怪道不管他如何丧谤,她都是默默地看着他,丝毫也不愠怒。有时候还会对他微微含笑……当时不解其意,现在想想,那笑里自是一种宽和了然之意,只怕她心里暗暗无奈地笑他呢。

阿泽摸着额头,嘀咕道:“羞臊死人,你们都知道,我怎么却没看出来,还当面儿为难嘲讽,真是白长了这双眼睛……”

其实当时在夜宿太子府那次,无意看见赵黼深吻云鬟的时候,就很该想到。

只可惜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阿泽默默后悔。赵黼却对季陶然道:“你说什么?”

季陶然道:“什么什么,一言难尽罢了。对了,你如何这会儿来刑部,可是有事?”

赵黼道:“我是来找白尚书的,他人何在?”

季陶然道:“来的不巧了,这会儿大概正和监察院镇抚司的人在沈府,应该还要过会儿才回。”

赵黼这才想起来此节。

可偌大的沈府,要查抄明白估摸着也要晌午了。以他的急性子,恨不得立刻奔去沈府找寻白樘,可白樘此刻毕竟是奉旨行事,沈正引又不是好对付的。

赵黼心念转动,却并不前往,只抓着季陶然道:“你把方才的那句,解释给我。”

季陶然道:“哪句?沈府?”

赵黼道:“你说阿鬟受苦的事,自打我走了,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你从头都跟我细细说一遍。”

一来因回京时间太短,要谋划的事却太多,就算在宫内见了云鬟,也竟无暇理会别的……虽从赵世口中得知云鬟受伤非轻,其中详细却并不明白。

白樘又不在,正好是个时间。

季陶然哼了声,道:“六爷想知道么?好,我跟你说无妨。但你不如先告诉我,那睿亲王死了不曾!”

赵黼道:“怎么?”

季陶然道:“不怎么,我就是想在他身上戳个十七八刀而已!”

三人进了厅中,季陶然含愠带怒地将发生之事跟赵黼说明。

薛君生如何救援,两人如何落水,如何死里逃生……回到宫中,又因身份暴露被下狱之类,起起伏伏,尽数告知。

季陶然曾给云鬟料理过伤口,是最清楚那凶险的,换了几盆血水,缝了多少针,说的最是明白。

赵黼听着,只觉着头皮发麻,双手颤抖。

阿泽虽知道,从头听了一回后,又忍不住红了双眼,也咬牙切齿说:“千万也别让我再见到那萧利天,不然我也要戳他十七八刀报仇。”

季陶然说罢之后,又问宫内的情形,赵黼因听了云鬟的遭遇,心神不属,勉强回答了两句。

他本是一心要来质问白樘那忘忧散的事,更是火烧眉毛般着急,可因听了这番话,却竟无心在此逗留了。

正起身欲先回宫,门口却有一人踱步出门,转身间,两人目光相对。

门口处,白樘的眼神依旧沉静如许,人也如故,在雪色反光里,越发显出一种明洁干净,疏离淡然之意。

多少年了,每次见他,却都如初见似的。

白樘上前拱手:“参见殿下。”他身后跟着的是巽风,任浮生等,也各自见礼。

赵黼只得止步:“大年初一,尚书却不得在府里过节,实在辛劳的很。”

白樘绝早同一干重臣出宫后,又着手抄查沈府捉拿沈正引之事,自然如临大敌,不敢怠慢。

只是,沈相跟满府之人虽被拿下,他的两个儿子却早不知所踪。又因这案子要紧急料理,哪里得闲回府,才将人拘押回来,就听说赵黼来见。

季陶然阿泽见白樘已经回来,便暂且先退,巽风跟刑部的随官等都在外间儿。

屋内只他两个人,赵黼也并不落座,只从怀中掏出那个锦囊,扔给白樘。

白樘举手接过,——当初他送药给云鬟的时候,不曾有此物,因此竟不知是什么物件。便打开来往手心倒出。

当看见那颗药的时候,白樘皱眉:“这个怎么在殿下手中?”

赵黼问道:“你承认是你送给阿鬟的?”

白樘道:“是。”

赵黼道:“这是什么?”

白樘道:“调理身子的良药。”

他的语气仍淡,脸色平静,并无异样。赵黼细细打量,又想起云鬟的话,心中也是疑窦丛生。

白樘问道:“殿下来此就是为了此事?不知有什么不妥?”

这般神情自若,若非是他的城府极至深沉,那就是毫不知情。

赵黼道:“尚书可听说过忘忧散?”

白樘的脸色略见变化:“隐约知晓,从未见过。”

赵黼目光下移,看向那颗药。

白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静了片刻,道:“殿下你……总不会说这颗药,是……”

向来淡然如水似他,此刻竟也微澜横生。

极慢的说话,乃是为掩饰底下的震惊。

赵黼听了这般口吻,就明白云鬟所说没错,白樘的确是不知情的。

察觉此点后,他竟无端地松了口气。

白樘却盯着那药,眼神有些冷愕意外,又看赵黼。

赵黼道:“不错,这个就是无忧。”

白樘的喉头微动:“这不……”那“不可能”还未说完,就紧闭双唇,目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