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轻凤听了甚是受用,她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彩,心想对这呆头鹅的考验他可算是全部通过了,下面只等那百日醉的药效一过,自己就可以还他一个大活人啦!

“嘿,好你个呆头鹅,总算对我家飞鸾还算厚道,”于是轻凤欣然点头,颇为慷慨地拍着胸脯对李玉溪道:“放心,我一定帮你。”

当下一人一妖便抬着飞鸾的“尸体”走出了狭长的地道,因为带着飞鸾使得回程多有不便,轻凤甚至很奢侈地用瞌睡虫将章陵四周的侍卫统统迷昏,然后将飞鸾扛在肩上,与李玉溪一同往长安赶,恰好在天亮城门开启时抵达了长安城下,混在人流中与庞杂的胡商队伍一同进了京。

原本他们行进的路线直指着李玉溪所住的崇仁坊,然而半道上李玉溪却忽然改变主意,从轻凤手中抢过飞鸾,抱着她往华阳观的方向走去。轻凤不由地吃了一惊,追在他身后问道:“喂,你打算做什么?”

李玉溪一径快步向前走,如实地回答轻凤道:“我要去见永道长,我要求他,让飞鸾活过来。”

“啥?”轻凤一听此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你去找他?”

她暗想道,那你还真是找对人了。

这时旭日东升,天边映出层层朝霞,胭红色的霞光照在飞鸾毫无血色的脸上,竟给她添上了一抹活色生香。李玉溪抱着飞鸾一路来到华阳观前,扑通一声在观门石阶前跪下,冲着门里声嘶力竭地高喊道:“永道长,永道长”

观门吱呀一下应声而开,门里还没走出人来,倒先传出一串朗朗笑声:“呵呵呵,是谁这么一大清早就来叫我,故意扰人清梦呢?”

话音未落,门边就露出永道士雌雄莫辨的俊脸,此刻被朝霞映着,分外的美丽鲜妍。他一瞧见李玉溪抱着飞鸾,立刻心领神会地瞥了一眼站在李玉溪身旁的轻凤,与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狡猾眼神,跟着才假意寒暄道:“哟,李公子,你这是”

李玉溪搂着飞鸾,长跪在永道士面前,黑琉璃般的眼珠浸在泪水中,目光哀恸而决绝:“永道长,您是对的。从前我对您出言不逊,今天我跪在这里求您原谅——您是对的,我的确没有能力保护她,才会把她伤害成这样所以我今天将她送到您这里,我拜托您让她活过来。只要您能让她活过来,我愿意从此放弃她,让她随您去终南山修道。我发誓永生永世再也不会与她相见,只要她能活过来”

永道士低头看着李玉溪,脸上想摆出悲天悯人的表情,无奈怎么看都像是在奸笑:“这件事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确很遗憾,虽然我也很想帮忙,可是李公子,她已经死了啊。”

“不,她还活着!你看她的脸,还是这样鲜活,这说明她还有的救!她并不是凡人不是吗?这样的她怎么会死,怎么会死”说罢李玉溪泣不成声,望着永道士不住磕头,看得连一旁的轻凤都动了恻隐之心。

可惜永道士一向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此刻他玩性大发,才不会对李玉溪说出真相。于是他假装考虑了一会儿,才低头看着李玉溪充满期待的脸,笑道:“哎,虽说我神通广大,但是起死回生嘛,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这样吧,你先把她的尸体停放在我这儿,我会采集日月天地之精华来修补她的元神,快则一年,慢则百年,也许她就能醒得过来。至于刚才你发得那些誓嘛我们先看看她能不能再活,等活过来再说,如何?”

轻凤在一旁横了永道士一眼,暗暗心想:这臭道士果然信不得,压根就不会安什么好心。没事逗着她搞这劳什子考验,简直要把李玉溪这只呆头鹅给玩死了。

李玉溪却满心以为这是老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于是忙不迭点头应道:“多谢道长,哪怕等一百年,只要她能活过来就好。”

永道士听了他的话,故意笑着促狭道:“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百年之后,她就算活了过来,你也没法看见她了。”

这时李玉溪却摇了摇头,平静地缓缓开口道:“我既然决心让她随您去终南山,我就存下了不与她再相见的心。那么一年或者百年,于我又有什么差别呢?”

第五十九章 新年

永道士闻言不住点头,赞叹道:“李公子你既然有此决心,贫道便也舍命陪君子,哪怕拼尽这身道行,也会救小狐狐一命,李公子尽管放心吧。”

“多谢道长。”李玉溪得到永道士的承诺,又深深地给他磕了个头,这才虚晃着站起身,转身失魂落魄地离开。

待到李玉溪走远了之后,轻凤这才瞪了永道士一眼,语气中不无埋怨:“你果然很缺德。”

永道士嘻嘻一笑,为自己的缺德找理由:“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我不下这一狠招,怎么能考验出他的真心呢?”

轻凤对永道士的借口嗤之以鼻,胡乱与他告了辞,径自回大明宫紫兰殿休息不提。

只是此番轻凤与永道士联手设计李玉溪,委实缺德,所以老天偏心眼只惩罚了轻凤,让她在忙昏头之后闷头大睡了三天三夜,生生错过了李涵十月十日的生日。

待到轻凤从沉酣中醒来,发现李涵的生日已经低调地度过,真是气得她捶胸顿足、后悔不迭。再加上百密终有一疏,她当初只考虑到飞鸾可以借假死脱身,却没想到自己要为她服丧的问题,偏偏她还在李涵面前表现得无比重视自己这个妹妹,于是无意中把自己也栽了进去——李涵竟然认为她一定会为飞鸾服丧,所以特意给她送来丧服和朴素的银首饰,更要命的是连侍寝都不劳她费心了!此外宫中还禁止歌舞宴乐,日子过得简直比白水还淡,让轻凤泪流满面。

转眼到了十一月,长安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甲午日那天,李涵在圆丘祭祀,大赦天下,并诏令四方不得再进贡奇巧之物,就连纤丽的布帛也禁用,下旨烧掉了纺织它们的机杼。

跟着他又发布了举世称颂的《崇俭诏》,诏书中曰:

“盖俭以足用,令出惟行,著在前经,斯为理本。朕自临四海,悯元元之久困,日昃忘食,宵兴疚怀。躬绝文绣之饰,尚愧茅茨之俭,亦喻卿士,形于诏条。如闻积习流弊,馀风未革。车服第室,相高以华靡之制;资用货宝,固启于贪冒之源。有司不禁,侈俗滋煽,是朕之教导未敷,使兆庶昧于耻尚也。其何以足用行令,臻于至理欤?永念惭叹,迨兹申敕。自今内外班列职位之士,其各务朴素,宏兹国风。有僭差尤甚者,御史列上,主者宣示中外,知朕意焉”

如此一来,就连曾经专为轻凤飞鸾姐妹打造的芙蓉歌舞台,也以胡婕妤薨逝不再使用为由,被凿下宝玉熔掉了黄金,以充内帑。轻凤虽然不大能理解李涵的想法,但是她还是决心要配合李涵,于是衣着简朴地迎来了新的一年。

太和四年春,正月戊子日这天,李涵册立他的长子李永为鲁王,发布了《封皇子永为鲁王制》,其诏书曰:

“朕恭承宝位,钦若璇衡,兢业戒怀,惧忝洪构。今皇嗣诞秀,既流庆于天枝;白茅启封,宜分王于土宇。用崇大典,式固丕图。长男永,植性端庄,禀灵聪哲。神气挺于岐嶷,和粹精于仪形,姿范蔼然,是用嘉慰。将奉闻《诗》之教,冀彰乐善之风,俾洽宠恩,允膺锡命。庶表祥于麟趾,爰建社于龟蒙,敬哉戒哉,无忝我列圣之休德。可封鲁王,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入冬以来,长安城已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场大雪。新年的喜气却并没有给紫兰殿带来多少欢乐。自从胡婕妤“薨逝”之后,紫兰殿便已成了大明宫内臭名昭著的不祥之地。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里阴戾之气极重,所以才会害死了胡婕妤;也有人传说紫兰殿在大白天都会闹鬼,有时候能听见殿中传出男人的说笑声,大家都猜测那是先帝敬宗的鬼魂。再加上黄昭仪这个妃子也是阴阳怪气的,经常躲在帐中好几天不下床,也不要宫人贴身服侍,当初她在曲江行宫时撞鬼,可是有许多人亲眼看见的。她当时杀了鬼怪变成的胡婕妤,之后没几个月胡婕妤就真的暴毙了,这样一想,胡婕妤的薨逝,会不会也与黄昭仪有关系呢?

诸多猜测之下,大家纷纷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没事也要绕着紫兰殿走,如此一来,轻凤就更寂寞了。在飞鸾离开之后,她白日里更加无所事事,于是每天都隐了身子,到延英殿去看李涵处理政事。

她总是在晌午时贼溜溜地跑入延英殿内殿,这个时候李涵通常都端坐在御榻上,与宰相大臣们一同商议政事。每当他这般全神贯注时,侧脸英挺的线条俊美无比,而轻凤偏偏看得见摸不着,只能望着李涵心痒难耐、垂涎欲滴地直嘀咕:“哎,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再招我侍寝呢?”

她猴在李涵的御榻靠背上撒娇撒痴,无意中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奏章,看见上面写着李宗闵引荐牛僧孺云云。

这是什么东西?轻凤转转眼珠子,不大理解,也不以为意。这时就听李涵在座上对宰相道:“可以令刑部尚书柳公绰为河东节度使,众爱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纷纷点头称是,交口称赞柳公绰如何如何有能力,只有轻凤一个人无聊地挠了挠脑袋,在局外一头雾水。她不禁懒懒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觉得做皇帝真是辛苦又无聊。

接着大臣们又开始和李涵讨论起正月就要举行的进士科举考试来,在众人热闹祥和的议论声中,轻凤蓦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年那李呆鹅似乎也是要参加科举的。

“哎呀,他现在的状况,适合参加科举吗?”轻凤吐了吐舌头,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内疚。不过转念一想,比起她家飞鸾的幸福来,那个李呆鹅的功名前途,也是可以退居其次的啦。她可没有什么想让自家妹妹做进士夫人的打算,毕竟她们可是连后妃都做过的妖精呢。

日子一晃又过了好几天,某日轻凤在延英殿里陪着李涵与臣下商议政事时,就听见前几天刚刚被引荐的牛僧孺,已经受封兵部尚书和同平章事。她眯着眼趴在金银错铜鹤香炉下,暗暗嘀咕这个人官升得可真够快的,然后就在香炉热力的烘烤下昏昏欲睡连篇累牍的政事真是催眠最佳利器!当轻凤从一场小睡中醒来,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才发现殿中的人已经全都散了,只剩下几个宫女在那里拂尘。于是她伸了个懒腰翻身坐起,怔忡着心想:哎,不如还是出宫去溜溜吧,反正李涵的心思暂时也没空放在自己身上,她何必在这里灰心丧气的呢?

正月的长安虽然下了好几场雪,街市上却仍旧热闹无比。轻凤在街头东逛逛西晃晃,注意力完全被各色小吃吸引。毕罗、胡饼、炙羊肉;馄饨、肉脯、醴鱼臆,她从街市这一头吃到那一头,大快朵颐不亦乐乎,不经意间就转到了李玉溪所住的崇仁坊。轻凤不由得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又心想反正来都来了,好歹这呆头鹅也是自己的妹夫,不如就去探望他一下吧。

于是她走进李玉溪居住的邸店,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门。却不料好半天门都没开。吃了闭门羹的轻凤竖起耳朵,明明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在呼吸,何况她鼻子一闻就知道是李玉溪,于是又用力拍了拍房门高喊道:“李公子,开门哪!喂,我晓得你在里面”

她吼了好几嗓子,才把屋中人给叫起来,就听见门里传出丁零当啷的碰撞声,跟着房门吱呀一开,露出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骨架子。轻凤这一看不打紧,差点被李玉溪的新形象吓掉半条命。就见他形销骨立,已经消瘦得脱了人形,哪还有当初叫飞鸾垂涎的白面蒸糕的风韵?

“天哪!”看着李玉溪这副样子,轻凤不禁惊叫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晃了晃他的身子,“喂,你不要命啦!瘦成这副鬼样子?”

那李玉溪没有说话,只懒懒搭了轻凤一眼,便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轻凤心想这下坏了,这只呆头鹅不会是想绝食殉情吧?这可万万使不得!否则飞鸾那厢还没醒过来,李玉溪这头倒先饿死了,到时候她可如何对飞鸾交代呢,还不被给她怪罪死!

于是她立刻扯了扯李玉溪的手,异常热情地絮叨着:“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这可不像你啊!走,上街下馆子去。”

“不,”李玉溪却用力甩开轻凤的手,倔强地拒绝她的好意,之后又从案上捞起一卷书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这两天就要考试了,我还得看书呢。”

轻凤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没好气地反问:“就你这个状态,还看书?还考试?”

李玉溪躲开她的纠缠,径自虚弱地逞强道:“你以为我千里迢迢客居京城,为的是什么?我,我可不光光是为了儿女情长,就忘掉举子大业的人。”

可是说着说着,眼泪就从他黑琉璃似的眸子里涌了出来,一串串滑下脸颊。轻凤看着李玉溪逞强的样子,一时也默默无话可说。半晌之后,她却忽然不由分说地虎起脸,一把扯起李玉溪:“什么不为儿女情长、不忘举子大业?你,你这个样子,也太没说服力了吧!走,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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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一鼓作气将李玉溪拉到街上,冲进一家汤面铺子,气哼哼地为他点了两碗热汤面,“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李玉溪面前:“吃!”

不待李玉溪有反应,她自己倒先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就吃下一碗面条,李玉溪默默看着她,好半天之后忽然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你竟然也吃得下”

轻凤此时吃得正香,闻言立刻抬头瞪他一眼,理直气壮地反问:“为什么我吃不下?”

李玉溪低下头,黝黑的眼珠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竟又渐渐浮上一层薄泪,半天后才哽咽着欷歔道:“我以为你跟飞鸾是好姐妹呢。”

轻凤闻言一拍桌子,义正词严地嚷嚷道:“我和飞鸾当然是好姐妹,这还用你说?!”

李玉溪无辜地瞥了她一眼,继而小声抱怨道:“那她离世了,你胃口还那么好”

“啊?”轻凤被李玉溪说得一愣,跟着心虚起来,干巴巴咳嗽了两声才道,“飞鸾过世,我当然伤心!可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好好过日子不是吗?我这是化悲伤为食欲,为了飞鸾才这样努力吃饭!就说你吧,你现在这样折磨自己,飞鸾她要是看见了,能安心吗?”

轻凤这一番老生常谈的说辞,根本打动不了李玉溪。他只是有气无力地瞅了她一眼,便默默地望着街心再也不说话。轻凤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顿时也没了胃口,在草草敷衍了他几句之后,便忙不迭地告辞。

唉,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一路上轻凤心中暗想,忍不住就埋怨起自己的同伙永道士来。这刚天边霰雪微下,轻凤还有些兴致,于是忽然想起飞弯还在永道士那里,便拔腿匆匆往华阳观跑去。

当日李玉溪将飞鸾交给永道士之后,轻凤本不放心将飞鸾留在华阳观,可无奈永道土振振有词,说飞鸾服用了他的百日醉就最好待在他身边,这样万一出个什么事,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何处理意外。轻凤被永道士说服,只能无可奈何地听从了他的安排。

待到轻凤抵达华阳观时,就见道观上空香烟袅袅,从观内隐隐传出步虚笙磬之音。此时正值新年,道观里五花八门的节日自然也少不了。永道士今天身穿着一件绛红色盘金绣的蜀锦道袍,聊应新春节景。他见到轻凤前来,立刻兴高采烈地迎出门,站在一株怒放的红梅树下招呼道:“哟,小昭仪,好久不见。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我,还特意来向我拜年?”

轻凤嘟着嘴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与他斗嘴道:“谁来跟你拜年了!我是来看我家飞鸾的。谁知道她被留在你这儿,你有没有好好待她?”

永道士听了轻凤的质问,立刻无辜地耸耸肩,万分委屈地喊冤:“天地良心,小狐狸她天天昏睡着,我能怎样待她?”

轻凤信手指挂在道观屋檐上的冰凌,煞有介事地说:“这两天下了好几场大雪,你不给飞鸾加几床被子,万一将她冻着呢?”

轻凤的话惹得永道士忍不住发噱,呵呵笑道:“有你这个婆婆妈妈的监令官,我哪敢对她不上心,不信你自己去查验好了。”

轻凤闻言轻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地踱进永道士的厢房,就看见飞鸾如今已幻化为原形,狐狸身子团成一团,圆圆软软的,正盘在个蒲团上闭目沉睡。轻凤看着她不觉微笑起来,这时永道士在她耳边解释道:“你看小狐狸现在,已经是沉睡的样子,应该过几天就可以醒了。我给她睡的蒲团里填的可都是芝草,保证她此刻正在美梦之中高枕无忧。这样你可放心了吧?”

轻凤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事,不禁疑惑地问永道士:“你这百日醉,虽然是用来假死的,可没几天尸身就软了,这些日子又是沉睡的状态,看来药力不足啊?”

“哪有的事,”永道士笑着辩白道,“我这药都说了是百日醉,并非百日死,当然不会维持死状一百天。实际上一般是僵死十日之后,身体就开始发软,到了五十天之后,就与睡着的常人无异。你想若是真的足足死上百天,那得多吓人啊,再说要是想药效长一点,不是还有千日醉吗?”

轻凤闻言暗暗心想,这不还是等于药力不足吗,解释和没解释都一个样。继而她又心念一转,不禁问道:“那一日醉,岂不是只能假死一两个时辰?这药能有什么大用?”

“哎呀,小昭仪你果然敏锐,”永道士闻言立刻兴致勃勃起来,凑到轻凤身旁神秘兮兮地说,“所以说,这一日醉一般都是情人间买来争风吃醋时喝的,属于情趣用品,你要不要也买上一瓶呀?”

“我才不要这么无聊的玩意儿!”轻凤闻言大窘,没好气地白了永道士一眼,才继续道,“看飞鸾这个样子,我也就放心了,她的确过得不错。”

永道士听着轻凤如释重负的口气,不禁笑道:“她当然过得不错,难道还有谁过得不好吗?”

轻凤横了永道士眼,忍不住埋怨他道:“当然有。你忘了现在还有个对她牵肠挂肚的呆头鹅吗?”

永道士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哦,你说他呀。”

“是啊,要说我们这事,可能真是做得太过分了,”轻凤皱起眉,颇为不忍地对永道士说,“这事啊咱们最好还是收手吧。这样欺人太甚,小心将那只呆头鹅折磨死了,到时候难道你还要给飞鸾变个活人?”

永道士闻言“嘻嘻”笑了两声,左顾右盼闪烁其词,望着厢房外旁逸斜出的一枝红梅,腔调抒情地感慨道:“梅花香自苦寒来,你放心吧,他们很快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啦!”

轻凤不由得冷嗤声,对永道士没好气道:“得了得了,你呀赶紧将飞鸾还给那李玉溪吧,要不然呀,就要闹出人命来啦!你是没看见,他现在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过两天还要参加科举考试,嘿,他也真是够倒霉的。”

这时永道士眼中却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故意话里有话地笑道:“被妖精缠上的人,有几个是不倒霉的?”

轻凤翻了一个白眼,不再理会疯疯癫癫的永道士,径自伸手抚了抚飞鸾柔顺的毛发,放心地与永道士告辞。这时永道士却笑着挽留她道:“哎,不留下来跟我吃一个团圆饭吗?今天华阳观里做大餐,有加了铁皮石斛的祛寒饺儿汤,还有千年茯苓长寿糕哦!”

长寿糕?吃了这臭道士的东西,只怕天寿还差不多。轻凤小嘴一撅,气哼哼道:“不稀罕。”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留下永道士在原地讪讪发笑:“嘿,这丫头,脾气还真是够戗。”

轻凤拒绝了永道士的邀请,回到大明宫紫兰殿之后,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独坐。她无法遏制地在铜炉缭绕的香气中想念李涵,斜倚着熏笼,寂寞难耐。

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一心一意地看着她,完完全全地属于她呢?轻凤咬咬唇,有些嫉妒飞鸾——李涵如果不是帝王,自己现在一定会幸福得多吧?唉,她怎么又痴鼬说梦了!轻凤懊丧地翻身坐起,默默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心痒难耐地起身跑出紫兰殿,隐着身子去找李涵。

此刻天色向晚,轻凤在寒风中吸吸鼻子,嗅出李涵的气味仍在延英殿里,不禁心疼地腹诽道:真是的,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在忙呢?

她撒腿跑进延英殿,黑溜溜的眼珠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今天与往日有些不一样——此时延英殿里竟没有一个内侍或是宫女在侍奉,可李涌的气息明明就在这里,于是她好奇地一直跑进内殿里,就看见李涵坐在御榻之上,而在他面前应对的,只有一名清瘦矍铄的大臣。

哎?轻凤心想,这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密谈?她是不是在无意之中,闯入了一个不该来的场合?

轻凤心里有些忐忑,继而转念一想,嘿,反正她是后妃,又不过问政事,听听他们说话也没什么好心虚的不是吗?于是她立刻坦然地坐在李涵身边,懒散地听他与那位大臣说话。只听李涵在座上道:“我朝宦官势力猖獗已久,历代帝君皆受其荼毒,甚至今时今日,谋害宪宗和先帝的党羽仍在宫中掌权,令我着实忌惮。其中尤以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一党为甚,其党羽在内廷招权纳贿、专横恣肆,若不设法除去,他日必将祸起萧墙,酿成弥天之灾。我有意锄奸拔恶、确清朝野,宋爱卿你有何高见?”

那位姓宋的大臣便向李涵奏道:“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守澄一党的势力如今已然坐大,所谓积重难返,陛下若是操之过急,只恐遭阉党反噬,大计不能成功。

如今宫中宦竖自成派系,相互之问钩心斗角,陛下倒是可以利用这点,将宦党逐铲除。微臣以为,陛下可暗中物色一位人选,加以重用,以便分散王守澄的实权,同时再将一直与他针锋相对的韦元素、杨承和、王践言等人调出京师,也免得他心生疑忌,反对陛下不利。”

李涵听罢沉吟了片刻,点点头道:“宋爱卿果然深谋远虑,只是这位人选我们还需从长计议,也免得拒狼进虎,反受其害。”

“陛下英明,”那姓宋的大臣得了李涵首肯,便继续向他奏议道,“今年的进士科考试,陛下殿试亲策时,不妨出些务实的考题,甓如围绕如何端化、明教、察吏、阜财等,以此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将这批新秀才俊加意培养,将来必可以成为陛下的股肱之臣,为曰后铲除权宦铺平道路。”

李涵闻言欣然赞叹道:“爱卿所言极是。”

哎呀呀,真是可惜了!这时轻凤躲在一旁心想,若不是那李呆鹅这次注定考不好,说不定他还能够成为李涵的左膀右臂呢!不过想想就算他甄试中选,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他这个人呀又酸又呆,还是别混官场的好。等飞鸾醒来后,就让他们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去吧正月的科举考试如期举行,各地的举子们都已云集长安,于考试这天,列队进入了尚书省南边的礼部贡院。李玉溪在这一天也勉力打点了行装,进入贡院考试,只是这些天来,他日日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所以此刻整个人丝毫不在状态。

此时长安城中春寒料峭,进入科场后的李玉溪在与知贡举的官员对拜后,便按着顺序席地而坐,开始进行考试。所有的举子们皆是身穿麻衣,因而远远地一眼望去,真是纷纷麻衣如雪。他们一日三餐都在贡院内解决,这样长时间疲惫的考试,其实对身心都是一种非常大的折磨。

考试共分三场,分别是帖经,杂文,试策,不过近几十年来,诗赋考试跃居首位,初场诗赋是否合格,已成为决定去留的关键。这样以诗赋为择优选才标准的情况,反映了大唐偃武修文之风,已渐渐渗入到进士科举之中。而进士科也已经由最初设想的政事科,逐渐演变成为文学之科。这三场考试成为大唐进士考试的定制,三场考试每场都会筛选淘汰一批举子,而三场都通过即为科举登第。在分出甲乙等第及名次之后,便会在贡院外张榜公布。

这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李玉溪却一直心不在焉地怔怔发呆。从清晨旭阳初升发放题目,直到傍晚时分,他仍然没有写出自己的科举诗来。渐渐地夜色降临,贡院内仍在考试的举子们纷纷点起了蜡烛——夜试规定只可燃蜡烛三根,以烛尽为限,因此曾有诗人薛能在《省试夜》一诗中写道:

白莲千朵照廊明,一片承平雅颂声。

更报第三根烛尽,文昌风景画难成。

长夜将尽,在第三根蜡烛烧完之前,李玉溪终于从神游中清明过来,提笔写下了自己的科举诗:

天上参旗过,人间烛焰销。谁言整双履,便是隔三桥。

知处黄金锁,曾来碧绮寮。凭栏明日意,池闽雨萧萧。

这首诗诗意颓废,实在不适合在科举应试时使用,很快知贡举的官员就将这首诗判为不合格。李玉溪在得知消息时,却丝毫不觉得难过——也许他的心,早在得知飞鸾离世时,便已跟着冷成了死灰。

他面无表情地收拾好行李,跟随同一批被刷下的举子,无精打采地离开了贡院。

当他走出贡院时,天上又悄然飘下细雪来。李玉溪没有撑伞,独自踽踽行走在细雪之中,神形颇有些潦倒。这时鸡鸣已过,沿街的早点茶汤摊子都已经次第开张,李玉溪神思恍惚地往自已住的祟仁坊走去,这时却冷不防有把伞凑到他的面前,为他遮去了漫天飞雪。

“这么冷的天,天又下着雪,你走路怎么不撑伞?”

熟悉的声音在李玉溪耳边响起,婉转中带着微微的担忧,如莺歌般清灵动听。李玉溪神色一凛,如遭电殛般回过神来,原本失神的眼睛终于恢复清明,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那竟是飞鸾!

“你”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却不敢轻易触碰眼前人,怕她只是一个梦幻泡影,轻轻一碰又要消失。然而面前的人却娇憨烂漫地笑起来,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是我,李公子,我回来了”

第十五章 修道

李玉溪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梦呓般喃喃道:“飞鸾?真的是你?”

飞鸾立刻开心地点点头,连声应道:“是我是我,李公子,我已经醒过来啦!”

她欢快得像只黄鹂,在李玉溪眼前活蹦乱跳,终于使他渐渐放了心,相信飞鸾真的已经复活——这一定是拜永道长所赐,他果然言而有信,将飞鸾救活了!李玉溪顿时激动得无以复加,喜出望外地问飞鸾道:“是不是永道长他救了你?”

飞鸾闻言一愣,不大理解李玉溪的话——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吃了永道士给的假死药,所以才能从大明宫中脱身呢?如果这样也算救的话,那的确是永道士救了她。于是飞鸾对着李玉溪点点头,又开心地笑起来。

李玉溪又惊又喜,只顾着紧紧握住飞鸾的双手,连伞也顾不得撑,任由片片飞雪落在自己与飞鸾的发梢上。

“太好了,太好了”他口中不停重复着,眼泪止不住地冲出眼眶。

这时飞鸾伸手抹抹他的脸,娇娇软软地柔声道:“哎呀,你的脸好冷。李公子,你是不是刚考完试?考得好不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飞鸾双手的搓揉,李玉溪的脸渐渐红起来,小声地对她说道:

“唉,别提了。我没考好,今年已经落榜了。”

飞鸾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有些难过,皱起眉叹道:“哎呀,那可怎么办才好?”

她一脸认真地发起愁来,然而李玉溪却喜不自胜地凝视着她,径自笑得开怀:“管他呢,反正我已经不在乎了。”

“嗯,那也好。”飞鸾点点头,也不问李玉溪为何不在乎,反正她从来都不会反对他的决定,只要他开心就好。

飞鸾仰脸望着李玉溪,发现他比从前瘦了一大圈,猜想他一定是为了考试才辛苦成这样,于是她不禁心疼起来,摇着李玉溪的手问:“李公子,你辛苦了一夜,现在饿不饿?我倒真的有点饿啦,不如一起去吃东西吧?”

她一从梦中醒来,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华阳观来找李玉溪,此刻肚子正在咕咕叫呢。

李玉溪听见飞鸾的问话,恰似多年的行尸走肉终于回过魂般,忙不迭地点头道:“饿,当然饿!走,咱们吃东西去!”

飞鸾应声笑道:“好呀,不过那胜业坊的蒸糕、颁政坊的馄饨、辅兴坊的胡饼、长兴坊的毕罗、长乐坊的黄桂稠酒,你都已经带我吃过了。”

李玉溪笑着点点她的鼻尖,满是宠溺地促狭道:“那又怎样,你死而复生,咱们就算是又活了一遍,所以这些东西,咱们都得再吃一遍!”

飞鸾开心得两眼发光,桃心小脸在冬日暗淡的天光中散发出明媚的光彩,用力点了点头:“好!”

当下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便决定去胜业坊吃蒸糕——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宫外相见时光顾的铺子,自然意义非比寻常。

李玉溪一路上都牵着飞鸾的手,进入蒸糕铺子后他和飞鸾各点了一客蒸糕,然后入席坐下相视而笑。此刻这样亲昵地面对面,带着恍如隔世的喜悦,让二人之间甜蜜得如同蜜里调油。李玉溪饮水思源,不胜感慨地对飞鸾道:“这一次,多亏永道长他帮了我们,我对他真是无比感激。不过我也曾经答应过他,如果他可以让你醒来,我就再也不会与你相见,让你随他去终南山修道呢。”

“啊?”飞鸾闻言一愣,对李玉溪这番话大惑不解,苦着脸问道,“李公子,你为什么要这样答应他昵?”

李玉溪低下头,惭愧地嗫嚅道:“没办法,谁让我本事不济可只要能让你活过来,我、我情愿和你分开。”

飞鸾慌忙抓住他的手,坚定地摇摇头道:“不行,我可不想与你分开。你知道吗,我之所以来找你,就是因为,就是因为”

飞鸾的脸忽然红起来,一想到接下来要告诉李公子的消息,就羞得抬不起头。好半天后她才拽着李玉溪的袖子,将他拉近自己身边,附在他的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这一说不打紧,李玉溪惊得一跳,险些把桌案都给掀了!

“什什么!”他喜出望外,恨不得把飞鸾抱起来转几圈,却又紧张得不敢轻易碰她,于是只能坐立不安地再一次求证,“你是说,你怀了我的孩子?”

飞鸾羞赧地瞧了眼四周的动静,红着脸对李玉溪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