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寨内巷道上,云二不由回想起一年前与乾白在此处一起散步的情景。当时正值傍晚,斜阳西照,村寨农田全被那粉金色的余晖笼罩着,如一幅静美的画卷一样。她走在他的身后,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回忆着,不自觉,她已顺着两人那日走过的路线来到了那片竹林外缘。竹林后面的山上有一道温泉,那一夜,他和她说了很多话,全是有关乾明明的。

举步正要踏上穿越竹林的小路,耳边突然传来似曾相识的清越小调声,相似的旋律,相似的音色,正是乾白那日用树叶吹奏出来的调子。

她一震。是他吗?

想着已悄无声息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她记得在竹林小径的中途有一座小石桥,下面有溪水淌过。而那声音正是由小桥的方向传过来的。

不是他。在走出小径的前一刻她站住了,因为看清了上面的人。不由有些失落,因而更加强烈地想念起他来。

从她所站的地方,可以看见桥头上侧对着她相偎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一身灰袍,身形瘦长如竹竿一样,长发披散在肩上,即使坐着背也挺得如枪般笔直。女子却穿着艳红的纱裙,偎靠在男人身上,侧影窈窕婀娜,柔黑的长发拢在了胸前,而最有趣的是,女子和黑尉一样竟没穿鞋,赤裸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玉足悬在小溪上空晃悠。在她的身侧地上,放着一双与衣服同色的绣鞋,干净得不染纤尘。

红颜孤煞!云二不期然想起江湖上这对人物。看侧影已认出那男子正是她在黑雾泽中曾见过的孤煞卿洵,当时她还有点纳闷为什么没见到十多年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女子,没想到竟是等在这里。

她知道卿洵发现了她,不过他只是瞟了一眼,便没再理会,继续专心吹奏那曲小调。看他专注认真的神态可以推知,他是特地为那女子吹的。她也不想打扰人家,正待转身离开,耳边却响起女人说话的声音。

“卿郎……我的月事好像有两个月没有来了。”温柔娇腻的声音缓缓地轻述,不经意地流露着让人羡慕的幸福和满足。

不由自主,云二停下步子,竖起了耳朵。她自己也在怀孕,自然而然便对这方面的事比较敏感。

并没有立即听到卿洵的回答,而是在过了一会儿,他沙哑的声音才沉寂地响起:“还吃那种草药?”与在黑雾泽不同,他的声音虽然平静沉稳,却不再毫无情绪得如死人一样,如果仔细听,其实可以听出其中隐藏的温柔。

没想到卿洵也会有这样的一面,云二扬起了清雅的眉梢,眼中浮现笑意。脚下仿佛生根了一般,动也不再动。

“很久没吃了。”女子轻轻地回答,停了一下,又接着道:“吃了那么多年,我真怕不能……”

女子忧心忡忡的话语尚未说完便戛然而止,被卿洵用唇打断。半刻之后,卿洵才出声道:“能。”连安慰人的话也依然简短无比,不过却的确有让人安心的力量,似乎担心女子不能释怀,才又加上几个字:“……有你就够了。”

可以明显听到女子笑出了声,云二却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她没想到孤煞也会说出如此肉麻的情话,而且还是在知道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不过,不能否认,如果是她,也喜欢听到爱人如此对她说。只是想等到乾白说这句话,恐怕不太可能。

“我们去山上的温泉。”女子声音中有着雀跃,一下子跳了起来。只是在她那双雪白晶莹的小脚碰到地前,已被卿洵拦腰抱住,然后转放上背。

“你再敢不穿鞋就往地上踩,我一定告诉明昭。”一边弯腰拾起地上的红绣鞋,卿洵一边一反常态地说出一长句威胁的话。

“唔,你又拿二哥来压我……”女子自然伸手抱住卿洵的脖子,但口中却不依地抱怨,“等会……等会不准你碰我。”仿佛在下什么极大的决定似的,她坚定的语气让人禁不住去猜想这个惩罚究竟有多重,值得她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来。

云二失笑,目送着两人重叠的背影渐渐远去,任她怎么也想不到,冷漠无心的卿洵也会被一个女人吃得死死的。

“红瑚姑娘既然也在,何不出来一叙。”等两人去远,她才淡淡地开口,清幽的目光却落在石桥上,想起那日乾白也是这样负着自己上山,心中不禁升起无法说出的惆怅。

红瑚比他们都先到,她性子颇傲,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将此地让给卿洵二人,故而也没离开。于是如同云二一样,她也将那两人的恩爱尽收眼底。听到云二点名相见,当下便从一侧林中走了出来,径直往石桥走去。

看着她清傲如梅的样子,云二心中叹息,不明白这样一个绝世女子为何甘愿下嫁给一个已有爱妻的男人,“红瑚姑娘精通音律,云二想请教一下,不知方才卿洵所吹之曲是何意思?”她记得当时问乾白时,他只笑不答,让她心中像是搁着一根头发似的,不明显却会不舒服。

侧倚向桥墩,回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红瑚显然没想到云二会对这个感兴趣,“那是黑族一首向心上人示爱的小调。黑族人不喜将情爱挂在嘴上,但他们却擅长音律,于是便将嘴上无法说出口的东西编成了曲子,常以木叶吹奏出来,以向所爱之人表达出自己的心意。”缓缓说着,她的眼神渐渐有些迷蒙,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云二怔然。原来他早已将一切给了她,只是她迟钝得没有接收而已。想起分别前,他眼中的殷殷期盼和纵容,她鼻尖蓦然一酸,恨不得能长上一对翅膀立刻飞回他的身边。

看到她脸上突然漾起的温柔,红瑚心下了然,看来又是一个为情所惑的人。秀美的唇角不由扬起一丝清冷却隐含涩意的浅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那她呢?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吗?

不自主想起一个银发俊美男子温柔的笑脸,她不由也跟着微微地笑了起来,然而下一刻,另一个男人的脸让她的笑僵住。淡漠,不耐,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就如施舍一般。

该死的男人!竟然连到了这里还阴魂不散地跟着来折磨她。她不由抓紧手中的碧箫,蓦然站直了娇躯,柔唇紧抿成了一线。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滞闷,她将箫放在了唇上。

即使这个世上没有人将她放在心上,她也要爱自己。

尾声

九月初九,小雨,轻寒。

一身青衣的乾白独坐在奢香城曦日楼二楼靠窗处悠然自得地喝着茶,目光时而穿过蒙蒙细雨落在人迹寥落的青石大街上。已近傍晚,天色灰蒙阴暗,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若非必要,实在没什么人愿意在外面走动。

突然,乾白原本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波动,那双深邃幽暗的黑眸紧紧地攫住大街上一个戴着斗笠渐渐走近的人影,唇角勾出浅浅的笑痕。

来至曦日楼下,来人蓦地仰起头往二楼看来,现出一张俊雅中透出淡淡妩媚的美丽脸庞,上面一如既往地挂着令人怦然心动的疏懒笑容。与乾白温切的目光相遇,那原有些漫不经心的眼中顿时漾起炙热深挚的情感,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下来。

半晌,乾白脸上的笑容加大,而后向她伸出手,声音有些喑哑地轻唤:“若儿。”近月的思念最终只化为这短短的两个字以及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云二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等到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后才突然取下头上的斗笠,纵身而起,轻巧地穿过打开的窗子落在乾白对面。

没有停顿,她绕过桌子径直扑进那熟悉的胸膛中紧紧抱住他,片刻后才极缓慢而平静地吐出心中的浓烈情感:“想你。”

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乾白抬起她的脸,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久违的容颜,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深烙在心底似的。

“瘦了,没照顾好自己。”良久,他有些不悦地吐出责备,眼中却是深浓至极的怜惜。

云二轻笑出声,脸上竟然现出从未见过的纯粹女性柔媚,拉起他的大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在他震惊的表情中,她柔声道:“以后要你来照顾我们了。”

听懂她的意思,乾白脸上露出狂喜的神情,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微凸的小腹,一时之间竟然兴奋失措到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在这个时候,他和那些普通的初为人父的男人没有任何区别。

云二体谅地微笑,放松因赶路而有些疲乏的身体,靠着他宽厚的胸膛闭上眼睛休息,线条优美的红唇柔和地上扬出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

从现在开始,她要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

乾白心口一紧,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拢,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执子之手不愿放的心情。

入夜的深秋,细雨落在屋顶和石板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只是这原本的萧瑟落入相依相偎的两人眼中,竟然是旁人无法体会的温馨和甜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