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在大厅墙壁上,“印度洋”的中部,出现了一面宽大的显示屏,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形象是亚洲人,穿着脏兮兮的二十一世纪的服装,手里拿着一杯好像是啤酒的饮料,坐在一个胡乱堆放着各种东西的房间里。翟南一时也看不清楚房间里是什么。

令他震惊的是,他讲的是汉语……翟南自己的母语。

难道还有人活着?这个念头刚在翟南的脑海里浮现,对方就打消了他的幻想:“不用看了,你看到这录像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很久。我叫卢瑟,是建造这座地下掩体的工程师之一,这个仿地球形的基因库就是我设计的。我是整个宇宙中的最后一个地球人。

“我不知道你们是虫子、蜥蜴还是什么章鱼,也不知道你们是从哪个傻帽星球来的,也不知道你们是商人、科学家、考古学家还是无意中跑到这里来的倒霉蛋,总之既然来了,就是我的客人。现在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一个?”说着,他诡异地咧嘴笑了起来。

翟南看着那家伙的坏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还是我来说吧,坏消息是:你们这些白痴白跑了一趟,什么也捞不着,好消息是……算了,待会儿再说吧,我先告诉你们,为什么什么都找不着。我会告诉你们这一切,当然你们能不能听懂,我就管不了了。

“我估摸着宇宙中总会有些傻帽在四处寻宝,虽然我们是个未开化的破烂星系,也总会有些独一无二、让人感兴趣的地方,历史、文化、生物基因……所以你们来了,不是吗?你们以为在这里可以发现这些?然后,可以让你们回去在银河系的考察报告上增加一笔光彩的履历?错了,这里什么也没有!

“告诉你们吧,从来就没有在冥王星建立地球文明博物馆的计划,这一切只不过是烟幕!哈哈,烟幕!

“在太阳爆发的危机中,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向更远的行星或巨行星的卫星移民,但太阳膨胀后,火星、木星和土星都必然受到灾难性的影响,不可能安全。天王星缺乏大卫星,海王星也只有海卫一一颗大卫星,而且距离海王星过近,不够稳定,当海王星轨道改变时很可能坠入海王星的云层中……所以事到临头,人类又想起了早已经被遗忘的冥王星,这颗矮行星注定和人类有不解之缘。

“经过分析,冥王星是最有可能让人类逃过这一劫的太阳系大天体,因为它距离太阳最远,受到的波及最小。可惜,同样因为它太远了,地球上根本没多少人能到达这里。即使我们倾尽全力向冥王星移民,也只能移几千人,不到地球人口的十万分之一。虽然几千人已经足够我们的种族繁衍下去。可问题是,另外几十亿人不会干。

“每个人都想走,但如果自己走不了,也不愿意让别人走,这就是我们这个种族的自私本性……更不幸的是,我们的星球上实施的是一种全民投票公决的‘民主’制度,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任何向冥王星移民的计划都被否决了。”

翟南想了起来,在太阳危机爆发后不久,确实有这样的提议,撤一部分精英到冥王星上去,保存人类的火苗,但在民众的强烈反对下,这种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派遣他的“方舟计划”,现在想想看,所谓“方舟计划”其实是很不现实的:即使在最好情况下,来回一趟也要上千年时间,而太阳可能在此之前就会爆炸!更不用说,第一次恒星际载人航行,绝不可能如此顺利,中间不知道会出多少问题,他们两个能活着回来都是奇迹。

似乎猜透了他的心理,卢瑟接着说:“为了应对民众,地球联合政府取而代之,推出了一个‘方舟计划’,让几个傻帽宇航员去宇宙中碰运气,寻找移民的星球,鬼才相信他们能活着回来。昨天我们连上个火星都困难,今天就能到银河里摸鱼去了吗?这不过是缓解民众心理压力的安慰剂:我们一共造了三艘“方舟”,第一艘成功了——至少发射成功;第二艘却失败了,飞船在发射台上就炸成了灰;第三艘新型方舟还没造好,太阳就爆发了。即使是第一次发射的‘方舟一号’,根据最后接收到的数据,也偏离了预定轨道,肯定完蛋了。

“不管怎么说,‘方舟计划’给了民众一点儿希望,但实际可行的方案当然还是在冥王星建立移民点,这件事必然要依赖全人类的工业体系,并会消耗惊人的资源。为了应付民众的反对,各国领袖终于达成了秘密协议,以建造人类文明纪念工程的名义进行冥王星掩体工程。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留下人类文明的纪念啊,向宇宙展示人类的成就啊等等。再找几个科学家、文学家、电影明星来游说一番——当然要秘密给他们来冥王星的名额——最后这个提案终于在地球联合议会勉强获得了通过。”

“我们花了三十年时间,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终于完成了冥王星计划的主体工程。但民间的反对和质疑从来没有消失过,整个过程必须在社会大众和媒体的监控之下。所以我们造了毫无用处的纪念碑,并且将地下生活区外表造成博物馆的样子,贴上标签,以掩盖真正的方案。但是人类的能力还是太有限了,很多设想中的方案由于资源不足无法实现,最后建成的部分只能供一千人左右长期生活,而不是事先预期的三千人。

“虽然开始冥王星工程的目的并非是给你们这些外星虫子拣便宜的,但无论如何,基因库是重中之重,早在工程完工之前,数百万种动植物的冷冻细胞第一时间就已经运过来了。另外我们也的确打算运一部分文物和珍宝过来保存,只是一切还来不及进行,太阳灾变就发生了。

“幸运——不,或许更应该称为不幸——的是,太阳的膨胀有一个过程,前后持续了好几年。最初几天,太阳异变还不显著,没有给地球致命的打击,可以供人类逃生。预先通知的一千多名社会精英中的大多数人都到位了。可这帮所谓的精英,不管是财阀巨头还是国家元首,或者什么科学家工程师,碰到灾难和一般老百姓也没什么区别,这个要带老婆孩子,那个要带情妇小秘,还有人要带七大姑八大姨的,一群蛀虫……最后人数整整多了一倍。加上纸包不住火,秘密在最后关头终于泄露出去,全太阳系能弄到飞船的有钱人都玩命地往冥王星赶,大部分人在路上就挂了,可最后还是有将近五千人到了冥王星上……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扯下文明的面纱,犹豫一番后,最后把他们都放进来了,不过收缴了武器。此时,太阳已经膨胀了一倍,地球仍然存在,但是表面已经没有任何生物了。侥幸逃生到这里的,只有大约六千人左右。

“只能供一千人生活的生态维持系统,现在有了六千人,外星虫子们,你们说应该怎么办?”荧屏上卢瑟怪笑着问。翟南心中一寒。

“不用说我也知道,在宇宙中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卢瑟继续说,“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我们这个种族又有一个特点,雌性的平均体力远不如雄性……”

“首先出现的就是氧气的问题,这里的空气循环系统最多只能供一千多人呼吸,六千人一来,不得不动用储备的液氧,但至多只能支持六个小时,是的,只有六个小时。最初人们还假惺惺地商讨什么妇孺优先,什么牺牲一部分人的原则。但氧气耗尽的一刻很快到来了,最后一个小时里,人人都喘不过气来,挣扎在死亡边缘。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和讨论的余暇,按照国家、种族、语言、宗教进行高层次的结盟也都来不及了,窒息得快死掉的人们只能按本能行事,杀死身边最容易杀死的人,来减少氧气的消耗。

“不知道是从哪里先爆发的,总之窒息让所有人都变成了野兽,杀戮此起彼伏,大约半个小时之内,所有的老人、孩子、女人都倒在了血泊中,大量比较弱的或试图保护妻儿的男人也被杀了……”

“你们是畜生吗?怎么能这么做!”翟南忍不住骂了出来。没有女人和孩子,人类不可能延续下去啊!

“随便你怎么想,这是无法抑制的生理本能。在那个时候,能多呼吸一口空气,都是比金山银山更大的诱惑,比亲情和爱情更重要的需求了。”卢瑟叹息着说,“最后我们只剩下了一千五百人,半小时内消灭了人类现存人口中的百分之七十,这是我们这个种族自有人口控制以来最伟大的成就。

“一千五百人,空气勉强还能够用,但仍然超出冥王星基地的承载能力上限。我们又撑了两个多月,把能吃的都吃光了,包括之前四千多人的尸体。我们倒是没有直接吃,而是扔进了食物循环系统。这倒不是出于道德上的戒条,而是因为这样才可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其养分,不浪费任何一点儿不可直接食用的成分,连皮带骨头都可以吃。

“但仍然不够,大部分人还是饿得发慌。这时候不知道谁传出一个谣言,说可以去吃生命库里储存的细胞,虽然那些细胞都小得看不见,但是谣传说包裹着它们的营养质解冻后也是可以食用的。甚至有无知的谣言说其中包含着从细胞变成人所需要的全部养分,喝一口可以补充一个月的能量……饥饿让所有人都变疯狂了,首先是一两个,然后是所有人像潮水一样涌向基因库,当然,首先要关闭冷冻系统……人们跑进去胡乱吃了一通,结果,很快人们就发现这是胡扯,谁也没有吃饱……我们倒是没有吃掉全部的细胞,但是冷冻系统一关闭,基因库上升到室温,又没有人想着妥善保存,那些细胞很快都死光了……”

“你们这些白痴!”翟南破口大骂道。

“在为了吃一顿饭而毁掉了地球四十亿年来的全部进化成果之后,”卢瑟喝了一口啤酒,悠然说,“发生了更惊心动魄的事件。在剩下的一千五百人中,发生了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战争,也是唯一一场在外星球进行的战争,也是唯一一场全人类都参与的战争。剩下的男人们分裂成两个阵营,彼此大打出手。战争的主要工具是拳头和棍棒……具体过程我懒得说了,总之,最后剩下了七百人,勉强足够在冥王星上活下去了。

“我们活了三年。”

“是的,三年。我们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喝着肮脏的水,食用着自己粪便制造出来的食物,没有新衣服可以穿,没有澡可以洗……特别是,没有女人。我们像狗一样活了三年,看不到任何希望……看看我喝的东西,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可口的饮料吗?是用人的排泄物制成的饮用水啊!”卢瑟举着那杯淡黄色的“啤酒”对他们吼道。

“在这三年中,除了那些连上帝都觉得恶心的事情之外,我们最主要的、甚至称得上美好享受的生活乐趣就是看电影。基地的主电脑里还没来得及储备电影,但我的电脑里还有一千五百部影片,拿出来跟大家分享,够我们看的了。看那些昔日地球上的人的生活,看他们的音容笑貌,悲欢离合,天伦之乐……试图忘记在这个地狱里发生的一切,想象自己还生活在地球上,生活在那些都市、小镇,或者乡野,在家庭里、酒吧中、汽车上、教室里、图书馆、医院……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过着他妈的人过的日子。”

“一千五百部片子,我们坐在那里,看了三年,每天从头看到尾。最后,终于连电影也看腻了。就在这个时候,地球最后毁灭了。我们目睹了地球坠入太阳的全过程。请看,这就是我们曾经的母星。”

荧屏上出现了地球和太阳的画面,这一画面显然是在冥王星上通过望远镜从几十亿公里外拍到的。相当模糊不清。看上去地球只是太阳表面的一个运动的小圆点。只听卢瑟继续说:

“自从太阳开始膨胀以来,随着太阳质量的损失,对地球的引力渐渐减小,地球的轨道也在外移,从而延缓了死亡的到来。虽然地球还存在,但这时候,地球的大气已经被太阳风吹散,海洋也蒸发干净,表面被岩浆覆盖,早就没有活人了。但我们还是希望它能够逃过被太阳活活吞掉的命运。地球好像也预感到了自己的悲惨前景,沿着螺旋形轨道拼命向外逃着,几乎要逃到了火星轨道上,但是从太阳中喷发出来的等离子气团却弥漫在它的轨道上,令它的速度不断下降,而逐渐被膨胀的太阳赶上。

地球的密度远远大于膨胀的太阳,不会因洛希极限而粉碎,但在这过程中,太阳引力引起的剧烈地质活动仍然导致地幔的喷发,撕裂了整个地壳层。古老的大陆板块四分五裂,被掀了起来,脱离地球而坠入太阳……此时,地球如同火海表面的一只飞蛾,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脱离太阳的控制了。终于,已经非常靠近太阳表面的地球被一道将近十万公里高的日珥裹在里面,整个燃烧了起来,然后迅速被卷入了太阳内部,再也看不见了。整个过程就好像青蛙伸出舌头吞掉一只飞虫一样轻松,甚至没有在已经硕大无朋的太阳表面激起多少浪花……这时候,我们才真切地知道,家园已经毁了,我们这七百个男人和这颗渺小的星球就是地球文明最后的残余了。”

随着卢瑟的叙述,翟南看到了地球渐渐被太阳的光芒所湮没。画面本身很平淡,但翟南却战栗着,沉浸在卢瑟描绘的壮丽而又恐怖的画面中。

“目睹地球的毁灭后,绝望日复一日压了下来,我们不知道希望和欢乐,甚至生命也越来越远去,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离开这个变态的宇宙。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外星虫子有什么天才的法子能离开这个宇宙。或许我们人类没有那么了不起的技术,不过即使对我们这些低级生物来说,还是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的。哈哈!”卢瑟毛骨悚然地大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想用这个办法,或者说,也许每个人都想到过,但大部分人还是没那个胆子……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帮他们做决定,而这个人就是我这个工程师,我已经腻歪了这一切。我趁他们不注意,关闭了空气循环系统,让空气泄露到外部去,在十五分钟内一切就完成了。”卢瑟狞笑着说。

“天哪,你杀了所有的人!”翟南不由惊呼出声。

“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卢瑟似乎预料到了翟南的惊怒交加,不以为意地说,“就算我不这么做,他们也活不了多久。三年,三十年,六十年,有什么区别?等你们到来的时候,我们肯定早已经死光了。而我在录完这段录像后,也会选择同样的归宿……”

“不管怎么说,远来都是客。既然来了,总得给你们看点儿东西,让你们知道我们地球人的生活曾经也没那么糟糕。下面是我刚才说过的好消息,让我给你们展现一下我们地球文化最精彩的一部分吧。”卢瑟贼兮兮地笑着,随即他的头像消失了,一系列久违了的电影画面出现在荧屏上。

翟南还没有从地球毁灭的阴影中走出来,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的眼睛瞪圆了:

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一个穿着校服的美丽少女袅袅婷婷地走着,樱花落在她的身上,她笑得那么甜,那么美……

翟南屏住呼吸,盯着这似曾相识的画面,无边的感伤涌上心头。可这时候,迪克又在呼叫他了:“翟南,下面究竟怎么样了?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你找到人了么?”

“没有人,”翟南平静了一下心绪说,“一个人也没有。我只是在……看电影,你要不要下来一起看?”

一小时后……

荧屏上,那个叫做苍井空的女孩褪去了所有的衣服,扭动着清纯动人的娇躯,在一双大手的抚摸下,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了起来。

同时呼吸急促的还有坐在球壁的赤道上观看的翟南和迪克。

“这个该死的卢瑟,居然还收藏了这么好的电影!”迪克骂道,“NASA那帮笨蛋给我们飞船上装的电影是什么?《公民凯恩》、《拯救大兵瑞恩》、《耶稣受难记》……”

“还有《妈妈,再爱我一次》和《无极》。”翟南补充说。

“就这些烂片子我们都看了一百多遍,每部!”

正当男女主角逐渐进入正题之时,卢瑟那猥琐的马脸又切到了画面之前,挡住了关键部分:“打扰一下,外星虫子们,我想我有必要跟你们讲解,这种电影叫做爱情动作片。反映的是我们星球上雌雄双性的交配过程,对人类来说极具观赏性,是一种独特的视觉和听觉艺术——”

“混账,他妈的滚开,别挡着老子看片!”翟南和迪克异口同声地叫道,这令人欲罢不能的画面几乎已经让他们忘记了一切烦恼和痛苦,在长久的压抑和紧张之后,他们终于得到了解放,他们不愿意再想别的什么事,哪怕就是沉醉片刻也好。

卢瑟当然听不到他们的抗议,还是兴致勃勃地讲了半天人类的生理构造和交配方式,然后说:“很遗憾,自从太阳危机爆发之后,地球上完全进入军管状态,这类电影就没人有闲心再拍了。你们看到的,是我本人辛辛苦苦收藏的早期作品……不过都是经典。不过你们这些从几千光年外来的虫子,又怎么能欣赏其中的妙处呢?对你们来说,这只不过是外星生物学研究的材料吧?

“对了,顺便说一下,我还给你们安排了一个余兴节目……在这个交配活动完成后,具体来说就是那个雄性生物将生殖细胞浆发射到雌性的子宫里——不,对不起,不一定是子宫——不管怎么说,那将是整整五分钟之后,一颗一百万吨TNT当量的核弹将在你们脚下被引爆,让你们同时也爽上天,这个安排够创意吧?”

翟南和迪克顿时惊呆了。翟南向他们进来的那扇门看去,不知何时,那扇门已经关闭了。

“明白了吗?”卢瑟恶狠狠地说,“你们掉进了落后的地球人的陷阱!凭什么你们这些外星虫子能在银河系里耀武扬威,乘着超光速飞船来去自如,我们只能在这个鬼星系里哭着等死?就算老子死了,也要拖你们一起下水。这个地下基地本来就是用核弹炸出来的,我们准备了四枚核弹,用了三枚,最后还剩下一枚,我特意把它留给你们。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那些超级技术能不能防止自己被炸成一坨屎!”

“你这个婊子养的蠢货,哪有什么外星人,我们是你的同胞!”迪克大叫道,两千五百年前的卢瑟当然听不到。翟南跑到门边,用力砸门,那门却纹丝不动。

“你们出不去的,”卢瑟从容地说,“就算你们的技术能轰开这一米厚的合金大门,电梯也被封死了,除非你们会瞬间移动,否则不可能在五分钟内离开核弹的威力圈。”

“不过,我还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只要能回答出我的三个问题,而回答和电脑里所储存的答案符合,核弹的倒计时就会停止。当然,必须用人类的语言回答,你们的回答要通过电磁波信号发送到我的电脑里进行语音匹配。你们要是不会说人话,那我也就没办法了。不过你们放心,这些问题都是全宇宙所关心的终极问题,不会问你们地球上那些犄角旮旯的事的。你们明白了吗?”

卢瑟说话的同时,画面仍然在继续着,越来越大声的喘息和呻吟不断通过电磁波的转换,传到他们耳中。

“混蛋,该死的疯子!”迪克大声叫骂着,虽然他曾经企图自杀,不过此时却万万不想被人炸死。“闭嘴,迪克!”翟南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骂也没用,不如听听这个混球说什么!”

迪克终于安静了下来,卢瑟开始提问了:

“第一个问题:人类如何才能永生?”

“让细胞无限复制自身。”翟南思考片刻后说。没有反应。

“不断制造克隆身体,移植大脑!”迪克说,还是没有反应。

“摒弃肉体,思维上传!”

“永久冰冻,直到宇宙末日!”

……

他们想出了七八种答案,但无论怎么说,电脑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两具肉体纠缠得越来越激烈。最后二人也都词穷了。流着冷汗,看着时间不断流逝……

“主啊,救救我吧!”迪克下意识地说,他是一个不算虔诚的教徒。忽然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信仰基督,肉身复活,才能获得永恒的生命!”他满怀希望地等了片刻,电脑还是没有搭理他。

“damn it!我们完了。”迪克绝望地叫道,捂住了脸。

这时一个念头划过翟南的脑海:

“那个……”他嗫嚅地说,“死马当活马医吧……信春哥,得永生?”这是在他的时代很流行的一句谚语,不过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等了片刻,觉得自己太傻了,怎么能说这个?正想说点儿别的,荧屏的左上角忽然出现了一个绿点。

“恭喜你,答对了。”卢瑟平静地说,“下一个问题。”

翟南愣愣地,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闯过了一关。这怎么可能?但第二个问题已经传入他耳中:

“请听题!第二个问题是关于数学基本定律的: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下等于三?”

“这……一加一在任何情况下也不等于三啊!”迪克抗议说。他挠着头,忽然看到荧屏上激烈的交欢镜头,一下子如梦初醒——

“啊哈!我知道了!”迪克兴奋地道,“在一男一女制造小生命的时候……”

卢瑟没搭理他,迪克又紧张了起来:

“呃,难道不是?让我想想……对了,在二被称为‘三’的时候……”迪克绞尽脑汁,又想出了一个答案。还是没用。

“难道是在黑暗森林状态下进行数学攻击,改变基本数学规律的时候……”迪克的脸色变了,想起来翟南在飞船上跟他讲过的某本科幻小说中的情节。

卢瑟还是没有出现。眼看着时间不断流逝,迪克冷汗涔涔,大口喘息,几乎要绝望了。这时候翟南终于开口了,一字一顿:“一加一在算错的情况下等于三。”

“回答正确!恭喜你!”卢瑟出现了,“看来你一定来自一个超高智能的种族。”

“这……这他妈也可以啊!”迪克简直要抓狂了。

“这个嘛,你要是看过赵本山的小品就知道了。”翟南苦笑着说,他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在太阳危机后,艺术发展早就停滞了,人们只有反复消遣公元世纪的艺术品,所以二十一世纪初叶的相声小品还一直被人们所熟知。可是这个卢瑟竟然拿赵本山去考外星人,还有比这更疯狂的吗?

“好了,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宇宙中最为深奥和艰难的终极问题:生命、宇宙和一切的答案是什么?

“哈哈哈哈!”迪克终于得意地狂笑了起来,“这个问题难不倒我,我十五岁的时候就把《银河系漫游指南》倒背如流了,你这个蠢货,给我听好了,生命、宇宙和一切的终极答案是——四十二!”

可是卢瑟没有回应,时间继续流逝着。荧屏上的女体被翻了一个身,男人冲击的频率越来越快,显然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forty—two!也不对?Quarante—deux!Zweiundvierzig!Yonjuni!”

迪克把自己所知道的各种语言中的“四十二”都说了一遍,还是没有反应,气得怒骂道:“你这个白痴!笨蛋!难道那么著名的小说你都没看过吗?”

不,也许答案是别的什么。翟南想,是上帝的爱?是生命意志?是最高理念?还是真空中的一个泡泡?种种哲学的,科学的,文学的,宗教的答案涌进他脑海,但他知道,绝不会是随便某一个答案那么简单。

“还没想出来么?只有一分钟了,就快来不及了。”卢瑟又出现了,怪声怪气地笑道。

“Fuck!你这个变态,他妈的去死吧!”翟南忽然听到身边的迪克大吼一声,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看到迪克拔出了激光枪,抬手向着荧屏上卢瑟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不要!”翟南惊呼一声,但来不及了。激光当然伤不了早就死了两千多年的卢瑟的影像,只是在影像所投射的墙壁上多了一个黑点而已。而迪克刚扣动扳机后不到一秒钟,从大厅的北极点上,一道枝形闪电便对着他劈了下来,正中他头顶,迪克哼都来不及哼半声,就仰天倒在了地板上。

这是可以预料的,这个大厅既然是整个冥王星基地的核心,包含着人类最重要的基因库,在设计时面对破坏性攻击,当然不可能没有自动防护反击的武器系统。但是迪克在极度激动中,忘记了这一点。

“迪克!”翟南扑到迪克身边,只见到他全身几乎都被烧成了焦炭,他颤动着双唇着说了半句话:“妈的,反正都一样……”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翟南坐倒在地上,脑子里不悲不喜,只是一片木然。这么多年来,他和迪克两个相依为命,如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了。宇宙中最后活着的一个人,和行尸走肉毫无分别。在那一刹那,他理解了当初卢瑟的心情,与其这样,不如死掉算了。他甚至期盼核爆炸快点儿到来了。

反正都一样。

地球就是毁于一场核爆,天然的核爆,想当年它也诞生于同样一场核爆……而今人类最后的遗迹毁于人类自己制造的核爆,真是公道得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啊!”不知过了多久,荧屏上的男女同时叫了起来……苍井空一脸满足的神情,动人的胴体慵懒地倒在床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裸女了……靠,这辈子还没见过真的……早知道当初就追那个玛丽了……不就是比我大八岁吗……翟南神情恍惚地想。

苍井空消失了,卢瑟那下作的表情又出现了:“最后一次机会,说吧,生命,宇宙和一切答案是什么?如果说错了,核弹就会立刻爆炸。”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翟南喃喃道,等待着最后毁灭的到来。

但是一秒钟过去了,两秒钟过去了……一切如常。周围的一切仍然存在。相反,迎接他的是这样的幽叹:“答对了。没有人知道答案,所以答案就是:不知道。”

这算什么,黑色幽默?

翟南还没有明白过来,就看到屏幕上换了一个画面。仍然是那个房间,仍然是一脸颓废的卢瑟,但卢瑟的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而代之以一种凝重的哀伤:

“我知道我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这段录像不会有人看到的,就算被外星人看到,也根本不可能有人答对这三道题目,这盘录像和一切都将毁于核爆炸的烈焰……不过,不管怎么说,如果你能看到,那么你就看到了。而你——”他脸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荒诞得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你不会是别人,在整个宇宙中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你是翟南,方舟一号的翟南。我等的——就是你。”

在时间之河的上下两端,翟南和卢瑟遥遥相望,两千五百年的洪荒岁月横亘在他们之间。一个痛苦地闭上了双目,一个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场不可能的对话,但却真的发生了。

“太阳系毁灭了,冥王星基地也完蛋了,‘方舟一号’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我以为自己早就放弃了这个希望,但是,在最后的时候我才知道,在我内心深处仍然从未放弃过这个念头:总有一天,方舟会回来,你们会找到殖民地,人类会得到重生……这个希望太渺茫了,但它依然存在……”说到这里,他居然哽咽了,抑制不住的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流了下来。

“你明知我们会回来!你还要引爆核弹,你还害死了迪克!你这个疯子!”翟南忍不住大声骂道。

“其实,三个问题的回答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摄像头检测到人类的形体,只要你们的回复是用人类的语言,核弹就不会引爆,这只是一个玩笑。”卢瑟像为自己辩解一样说道,“但如果有人能答对三个问题,不,只要有人能答对其中任何一个问题,那个人必然是你,翟南。下面的话是专门要对你说的。”

卢瑟深深吸了一口气:“翟南,你这小子。我知道你多半已经在外太空喂黑洞去了,不过就让我想象你已经回来,已经建立了人类的在外星系的第一个殖民地,站在了这个大厅中,并回答完了三个问题……这会让我感到一点儿安慰。也许在某一个可能的宇宙中这一切真的会发生……你当然不知道我,我是当初应征‘方舟一号’宇航员的千百个落选者中的一个,但我早就知道你,作为第一个离开太阳系的人类,你是世界级的名人。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们通过遴选、接受训练,出发,飞过木星和土星……我专门研究过你的资料,甚至看过你上大学时,在水木社区上发的帖子……我嫉妒你,翟南。”

“但你是我的同胞,不仅是同胞,而且是同类。我知道,我们在深处都是相同的……一样的宅男,一样的卢瑟……因此,你是最佳的人选,你听着,我要送你一样礼物……一件非常非常珍贵的礼物……”

礼物?

“想知道吗?在这个墙壁中间有一扇小门,就在日本九州岛的位置,你来吧。”

翟南依言,沿着弧形的墙,走到北半球九州岛的方位,找到了墙上的那一道门。门在他面前自动打开,翟南飘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气密过渡舱,只有五六米长,尽头是另一扇门,翟南进了那扇门之后,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宽大的、满是屏幕和仪表的房间里,他看得出来,这就是冥王星基地的总控制室。这里几乎是真空,没有灰尘,温度极低,因此在两千五百年后,还保存得相当完好。但房间里没有一个人。

“进左边的小门。”卢瑟继续指示说。

翟南找到了那扇门,推门进去,发现正是荧屏上他看到的那个又脏又乱的小房间。房间的布置和二十一世纪普通的单身宿舍一样:床上的被子还没有叠,桌子上胡乱放着些杯子和碗碟,地上扔满了酒瓶和纸团……卢瑟的尸体就对着电脑,仰倒在椅子上,脑袋上多了一个个大洞,四周是早已冷凝并挥发了的鲜血,只剩下一片深褐色,身下掉着一把手枪……卢瑟早已经是一具干尸。

“礼物就在桌子上。”卢瑟在他耳边说。

翟南在卢瑟的手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U盘,一个银灰色的长方体,只有一个拇指那么大。

“这个U盘有四个T的容量,里面有一千五百部日本电影,都是我在地球上的时候精挑细选的……我们在这个基地里看了整整三年,如今转送给你。这是最耐用的高级盘,里面的资料保存一万多年没什么问题。这个礼物你还满意吧?可以在回殖民地的飞船上打发打发时间。”

翟南苦笑了一下,卢瑟死了也不忘摆自己一道。什么礼物!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片子。卢瑟一定以为,自己如果回来了,那么就证明在外星球的殖民改造初步成功了,飞船上有一个人类的基因库,里面有大约一千人的基因,在外星球重建人类社会并非不可能。

但卢瑟不知道,飞船上的人类基因库已经在穿越星云时毁于高能辐射,而这里的死者都是男人,尸体的保存状况虽然还不错,但所有的水分都蒸发了,不可能找到可以用来克隆的完好细胞。退一步说,就是能够找到完好的细胞,也只能克隆出男人来。

更何况,“方舟一号”的任务失败了,根本就没有找到殖民地,飞船残旧不堪,能回到太阳系已经是奇迹,再次出发去外星系的希望也很渺茫。

因此,人类注定了还是要灭绝。就算看完了这一千五百部电影,之后在致命的孤独中,可能他自己也要走上和卢瑟相同的路了……

那还有什么意义?无论在外太空孤独地漂流,还是在冥王星上等死,都是一样,还不如现在自行了断……

翟南忽然有一种冲动,抓起那U盘,就要往地上摔去。但这时卢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顺便告诉你一声,”卢瑟忽然又说,“这个U盘同时也是一把智能钥匙,里面储存了我的信息,可以打开基地最底层的能源供应系统,在那里,还有一个残存的基因存储模块……”

翟南感到自己的胸口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

“是的,你猜到了吧?那里有这些影片主演们的基因。”

翟南的心跳得如脉冲星的自转一样飞快,他奔跑着,跳跃着,迅速穿过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厅,向外跑去。卢瑟的声音在他耳边回想着:

“她们是少年的梦想,她们是中年的寄托,她们是老年的慰藉……”

“她们是青春,她们是爱,她们是光。”

“她们是饱受瞩目又备受鄙夷的一个人群。但她们的肉体照亮我们的精神,她们的赤裸刺透我们的伪装,她们的柔软融化了我们的坚硬……”卢瑟梦呓般的声音传了过来。

翟南冲出了大厅,奔跑在长廊中,一个个房间:二十世纪、十九世纪,十八世纪……从他身边掠过。他如同在奔向人类历史和文明的源头。

“第一次耀斑爆发后不久,在二○一六年,建立地球生物基因库和保全人类精英的紧急移民的计划就雷厉风行地付诸实施。由于她们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进入只有几千人的精英行列,连备选名单都上不了,但是入选基因库的门槛就要低得多,基因库里预计将储存十万人的基因,其中日本分到了三千个名额,本来应该也没她们多少的份,但是,那些掌握决定权的财阀和高官们却以‘优化人种’为借口,竟然指示分给了她们整整一百个名额……因此,虽然她们的娇躯已经重新回归天照大神的怀抱,但她们的一部分终于来到了这里。”

唐朝、汉朝、罗马帝国、罗马共和国、古典希腊……一个个离他而去。俱往矣,多少风流人物,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我是工程师,对于基因库的分布情况了解得很清楚。人类基因库分为几百组,按重要性和种类的不同装在不同等级的模块里。她们的基因是最低重要性的,所以放在库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基因库被洗劫一空的时候,我总算趁乱把她们的基因模块抢救了出来。我还想救出更多的基因模块,可是等我回去,基因库已经完了……只有她们了。”

殷商文明、克里特文明、苏美尔文明、古埃及文明……一个个空空荡荡的房间,这些文明真的存在过么?那些人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他们穿着怎样的衣服?在怎样的城市或乡村里生活?他们如何狩猎和种植?他们如何相爱和繁衍?五千年的人类文明,虚无缥缈,竟抓不住一点儿实在。

“与动物基因的储存不同,人类基因储存模块有独立的液氦循环系统,有能够支持三天的备用能源,以防万一。我将她们的基因储存模块抢救出来之后,就悄悄来到地下,设法将整个模块接到了主基地自身的能源系统上。虽然整个基因库需要专门的一个反应堆供电,但单独一个模块的耗能是相对很小的,所以如果没有人来,这个模块将与主基地存在同样的时间,直到能源耗尽……”

新石器时代、旧石器时代、尼安德特人、爪哇猿人……人类一步步退向历史的尽头,褪去所有的人性,退到他们的动物母亲中去……

“但是基地的克隆设备在最后的混战中被毁掉了,懂得克隆技术的专家和工程师也都死了,我无力让她们重回人间。只有把她们放在那里,直到时间的尽头,等待着奇迹般的爱和拯救,或者永恒的死亡。如果是后者,她们的美将不复存在在宇宙间,她们的名字也不会被任何一粒灰尘记住。”

更新世、上新世、中新世、渐新世……白垩纪、侏罗纪、三叠纪、二叠纪……猿人们从草原上缩回到了树上,从树上回到了地洞里,从地洞里回到了河边,回到了大海里……它们四脚着地,乳头消失,褪尽皮毛,披上鳞片,它们的大脑越来越小,四肢也缩回到身体里,它们变成了鱼,无忧无虑,在大海中畅游着……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比起这来,更可怕的是她们被那些外星虫子们发现,被复制出来,然后,就像河马和鳄鱼一样被展览,被指指点点,被嘲笑,甚至被当成老鼠和青蛙一样解剖,被当成蟑螂一样践踏……想想吧,我们人类最美丽、最优雅、最可爱的成员,就这样被那些不懂得人类之美的虫子们反当成是丑陋的怪物,肆意蔑视和蹂躏……谁能够忍受这些?所以我宁愿用核弹炸掉整个基地,也不会让外星人得到她们……”

寒武纪过去了,埃迪卡拉纪也消失了,显生宙在他后面,元古宙和太古宙也离他而去。漫长的时间逆旅中,人类一步步变成了虫子,虫子分解为一个个细胞。细胞又破碎成无数基因的碎片,若干大分子结构,消散在原始海洋中。最后,海洋也已干涸,地球散归星云,太阳还没有诞生,甚至宇宙大爆炸也没有开始……

“老实说,我并不十分相信你会回来,但是我听说,宇宙中存在无数种可能状态,也会产生出无数平行宇宙……也许在一百万亿个宇宙中你都会像条狗一样死掉,但是仍然会有一个宇宙,你会回来,会听到我说的话,会找到她们……”

翟南走进了电梯,按了最底下一层。电梯向下沉去,如同沉向虚无的深渊。

但现在翟南知道,在世界的深渊里,在无垠的时间的荒漠里,在多少次因缘聚散之前,甚至在创世之前,在黑暗而混沌的水面上——

她们在那里等着他,如同太古的鲛人们,唱着古老而魅惑的歌谣。

卢瑟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听到这一切的话,请你把她们带回人间吧。”然后,是一声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叹息,接着只有一片寂静。

不,不是把她们带回人间。相反,是请她们把人间带回到这个宇宙,这个疯狂而冷酷的宇宙……翟南想。

电梯门开了,但面前并没有路,而是一堵金属墙,如同死亡一样横在他面前。墙上除了一个方形的小孔,一无所有。翟南思忖了一下,将那把智能钥匙放了进去,方孔中闪现出了绿光,于是那道墙升了上去。在他面前出现了一部巨大的黑色机器,如同一头远古怪兽一样蹲在这地下的洞穴中,等待着死亡。

而在那部机器之前,在一堆黑色的管道和电线中间,有一个不大的正方体,晶莹透亮,半透明地发出蓝莹莹的光。他屏住呼吸走过去,轻轻摸了摸那正方体。被他的触摸所感,上面的智能显示界面上立刻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名字,古雅的汉字间镶嵌着俏皮的假名……

这些名字,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但他知道,她们一定都是非常美丽,非常可爱的……她们沉睡在这模块深处,如同森林中的睡美人……每一个闪烁的名字,似乎都在向他点头,向他致意……

“原来你们……你们真的都在这里……”翟南喃喃说,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转为啜泣,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他紧紧抱住那个正方体,像是抱着人类最后的希望。

尾声

“那后来呢?”

“后来,就有了新地球。有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有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有了我们世界的历史。有了我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有了我和你。雪奈,这,就是我们祖先的故事,也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起源。”翟卫说。

雪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望着远处弧形的海天之际,陷入了沉思。此刻,她正和少年翟卫一起,坐在一块悬崖边的岩石上,面朝大海。万顷碧波倒影在她的深瞳中,轻轻微风吹拂着她乌黑的秀发,雪白的浪花拍打着她脚下的峭壁,不时溅起拳头般大小的水珠,飞腾起几十米高,打湿了她的裙子,又悠悠落下。

雪奈向天上望去,一轮玫瑰红的太阳正挂在东方的天边,像盘子一样硕大。而在天穹之顶,则是一个更为巨大的蔚蓝色月亮,隐隐还可以看到月亮表面闪着波光的海洋……

她很难想象,以前的太阳看起来只有现在太阳的十分之一大小,但却是金黄色的;而以前的月亮,是一个灰蒙蒙的球体,表面一滴水也没有。当然,那是另一颗行星的另一个月亮。

她也很难想象,以前那个世界比现在的要大很多,地平线几乎是一条直线,引力要大十多倍,每天有二十四个小时,而不是一百五十个。甚至还有所谓四季,一个人一生中可以经历无数个春夏秋冬……那个世界真是奇怪,奇怪极了。

她更难想象,如今这个春风和煦的星球,这个碧海蓝天的世界,这个生活了好几万人的大花园,在过去的亿万年的时光里一直是零下两百多度的冰之地狱,是没有任何生命的星系边缘,以死神的名字被命名。而在那个以前的世界消失后两千五百年,这个新地球才得以出现。在十六岁的她看来,世界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