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的祖先翟南留在了这里,留在冥王星上。”翟卫继续说,“并将它重新命名为新地球。新地球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成分是由水冰组成的,利用‘方舟一号’上的设备很容易分解出氢和氧气来,加上本来的固态氮,加厚和改造它的大气并不困难。它围绕太阳的公转周期本来是二百四十多年,太阳膨胀后变为一千三百年左右,它的轨道偏心率很高,近日点离太阳只有三十多个天文单位,当它逐渐向太阳靠拢时,由于太阳光度的激增,它变得和昔日的地球一样温暖,它表面的冰层会融化,变成液态的海洋,更容易播种生命,改变世界。我们目前正在第一次海洋时代初期,海洋时期将会维持四百年左右。因为新月亮和新地球之间相互潮汐锁定,表面海洋分布稳定,并不会引起很明显的潮汐……”

“好了好了!”雪奈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不就是从历史书上看到的东西吗,说到现在,闷死啦。”

“刚才你不是很喜欢听吗?”

“刚才是讲故事啊,我喜欢听故事,可不喜欢听这些什么科学数据……喂,我们去那边看古飞船的残骸吧!”

雪奈朝翟卫眨了眨眼睛,一笑转身走了。翟卫赶紧跟了上去。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他们欢笑着,打闹着,飞奔着,如轻盈的天使,如同矫健的小鹿,一步可以迈出十多米,如飞如翔,尽情地舞动着青春的翅膀。他们一先一后,向着这座岛屿的中心而去。那里,在森林和草地的中间,在美丽的爱之广场中央,在新月亮的正下方,屹立着一座古老的方尖碑。那座如今已爬满了常春藤的巨碑上,“地球文明之碑”几个大字正在玫瑰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注释

①刘慈欣老师在《微纪元》的后记中说,他曾经计划写一篇“《在冥王星上我们坐下来哭泣》,题目取自拜伦的诗《在巴比伦河畔我们坐下来哭泣》,描写太阳灾变时人类逃生无望,在冥王星上建立人类文明纪念碑的事,更像一篇阴沉的散文”。这是我们磁铁期待已久的作品,惜乎多年来一直没有见到踪影,幸运的是,在《死神永生》中我们看到了这个构想的一点儿影子。这个故事的灵感部分来自于此,但情节上是完全独立的,而也走向一个大相径庭的结尾……——作者注

古老的地球之歌

六百五十光年之外,我们的太阳已经湮没在群星中,一轮新的巨日出现在“风雪号”前方。

多少个世纪以来,我们第一次到达这个星系,第一次从近处目睹这颗著名的恒星。虽然在人类得以往来于群星之前很久,它就已经出现在人类历史的星空中:亚历山大的士兵们见过它在印度的夜空上闪耀,哥伦布的水手们也目睹过它在大西洋的波涛上升起。

但那是怎样一颗恒星!在十几个天文单位外望去,它仍然如同张牙舞爪的红色巨怪一样可怖,占据了大半个视野。它是如此不可思议地庞大,用人类的直观感受几乎无法理解。如果它的位置是在太阳系,它的直径将吞没整个木星轨道。我们的地球在它面前,是一粒肉眼都看不到的灰尘;甚至我们的太阳,也不过是一颗稍大的石子。

它是猎户座α,猎户座明亮的右肩。超过太阳十五万倍的光度和相当于一千一百个太阳的直径,让它在六百多光年外看上去也是一颗异常明亮的星。当我们驶近时,它看上去已经不是一颗星,甚至不是一个太阳,而是一片火红色的无边怒海,咆哮着,翻腾着。从火海中喷射出来的随便一个等离子气团,都可能大过我们的太阳。

猎户座α的活动正是我们来到这里的主要原因。四年前,地球上的科学家发现猎户座α活动异常,光度变化很大,让它如同一盏坏了的红灯一样闪烁不定。人们怀疑它即将爆发成为超新星——甚至说不定已经爆发。因此,在三年的准备后,我们被紧急派遣,乘坐为这次任务特制的“风雪号”飞船,进行超空间跃迁,经过一年的旅程,抵达了这里。

然而猎户座α一切如常,虽然表面活动的剧烈远远超过太阳,但四年前从地球观测到的诡异闪烁——实际上发生在六百五十多年前——已经消失,这头躁狂的红色巨怪至少暂时安睡了。我们的考察任务顺利进行着。不过,在预计长达五年的科学考察中,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们首先有一个重大的发现,猎户座α的质量远远超出我们的估计。地球上的科学家根据质光关系估算,认为它大概有二十个太阳质量,但“风雪号”到达这里后,我们就发现了问题。从飞船自身受到的强大引力来测算,猎户座α至少相当于一百个太阳质量!这已经使它跻身特超巨星之列。但光度却远远低于同类恒星。何以如此,暂时还没有头绪。

我们开始对恒星的周边环境进行勘探。从地球上的观测来看,猎户座α没有大型的类木行星。然而到达这里后,我们却意外地发现,这颗红色巨怪并非孤零零的一个火球,而有着一个小小的伴侣。一颗孤独的类地行星,比地球略小一点,距离它大约三个天文单位,虽然远远超过地球和太阳的距离,但就猎户座α的巨大而言,仍然可以说正在这个红色巨魔的眼皮底下。我们对这颗行星很感兴趣,行星上可能有记录这个星系历史的珍贵资料,也可能有飞船需要的能源和金属矿藏,于是“风雪号”改变了方向,临时飞向那颗行星。

我们环绕了行星一圈进行考察。行星的表面坑坑洼洼,类似水星或月球。和它们一样,它没有大气层,也没有液态水,无疑不适合我们所知道的任何生命形态生存。和月球一样,它也是潮汐锁定的,一面永远面对着猎户座α,另一面则永远背对着它。在向着猎户座α的一面,除了炽热的沙海,一无所有。不久,风雪号进入了行星背面,在这里,我们用不着直接面对狰狞的巨星表面,只能看到银河的清辉,和宇宙中任何一个角落所能看到的相似,这让船员们觉得轻松多了。

但我们随即有了意外的发现。“风雪号”上的摄像机在行星背面,一个环形山中间拍到了一个长条形的疑似人造物体,至少有五十米长,二十米宽,有着复杂的结构,闪着诡异的金属光泽。这意味着行星上很可能有智慧生命存在!这可能是人类接触到的第一批外星人。人们在紧张和兴奋之中,向那里发射了多种代表友好的信号,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回复。

二十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仔细聆听着,不放过一点儿线索,但在金属体的方向上只有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复。我们再次仔细研究了这个神秘物体的照片,发现它一半被埋在行星表面的岩尘之下,局部明显已经损坏,而在整个行星上的其他地区,没有类似的物体存在,也没有生命和文明的任何迹象。如果这个物体本身属于这颗行星,那么文明的痕迹不太可能只剩下这么一点点。

因此,结论很明显,这个物体和我们一样,来自太空,来自遥远的群星。它很可能是一艘毁坏的太空船,其中多半已经没有了生命。

“风雪号”在环形山附近降落,我们开始接近远处那个金属体。首先是派遥控车,然后是派船员去金属体附近探测。一个发现接着一个发现浮出水面。在近距离观察下,金属体显现出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外表,它不仅是一艘飞船,而且显露出明显的古地球特色,令人想起在博物馆中常见到的大衰落之前的文明遗迹。

船员们大胆地接近了飞船表面。在那里,人们辨认出了许多古代飞行器的特征和组成部件。转到另一面,在银河的光芒下,我们甚至发现了写着它的名字和型号的古文字。

飞船的名字是古英文:“Nebula”,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星云号”。于是我们确凿无疑地知道,它是人类自己的飞船,来自曾经的古地球。

大衰落之前的地球!

我将扫描得到的飞船立体图形输入数据库里查询,很快发现了古飞船的归属。

那是公元纪元二十一世纪末叶,人类所制造的一种亚光速飞船,它的速度第一次接近光速,速度可以达到每秒二十五万公里左右。对于当时而言,这是科技的一个重大飞跃。自从二十世纪的登月之后,人类又吹响了向恒星际空间进军的号角。在二十一世纪末到二十二世纪初的太空竞赛运动中,各大国制造和发射了上百艘这样的飞船,去探索太阳系之外的广袤空间,那是人类第一次星际探索的浪潮。

但随后就是众所周知的大衰落时代。整个地球环境崩溃,经济衰竭,人口危机,能源危机……探索宇宙的步伐停止了,人类被自己的痼疾打倒,随后,世界被第四次世界大战的硝烟笼罩,大国之间的核战争摧毁了大半个地球……曾经的繁荣被遗忘了,文明衰退长达千年,科学与人文不绝如缕,直到五百年前才进入文化复兴时期,三个世纪之前,饱经沧桑的人类才再次踏上了星际征程,在各大星系开拓殖民地。五十年前,超空间跃迁技术问世了。让我们只需花相对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到达上千光年之外。到达这里,我们只用了一年不到。

但这里毕竟是距离地球六百五十光年之外,连光也要飞六七个世纪才能到达这里。而在一千五百年前的第一波星际探索浪潮中,绝大多数飞船的目标仅仅是几光年、几十光年外的较近星体。以往所知道的飞得最远的飞船,也不过飞到了毕宿星团,距离地球只有区区一百五十光年,飞船时间的七十年之内可以到达。即使如此,那些探险者一生也不可能再返回地球了。

人类当然有着探索更广阔宇宙空间的雄心,但却被若干困难所阻碍:真空中并非一无所有,每立方米中都会有几个游离的氢离子以及其他微粒,处于近乎光速飞行状态的飞船会和真空中游离的原子发生碰撞,由于其超高速度,对飞船外壳的磨损相当严重。几十年累积下来,很容易出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果碰到大一点的宇宙尘或微陨石,危险系数更高。

而更大的问题在于宇航者自己,人类是生于大地的物种,难以适应星际的广袤和冷漠。许多探险者无法承受几十年中都远离地球、漂浮星海的孤独煎熬,不是陷入抑郁而自杀,就是精神错乱,产生幻觉。试图用这种原始的光速飞船去探索上百光年外的星体,正如在古代用一叶扁舟想要渡过太平洋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只有在超空间技术发明之后,人类才具备了远离母星系,进入银河系深处的能力。

但千真万确,这艘古代飞船跨越了六百五十光年的距离,抵达了猎户座α附近,甚至降落在其唯一一颗行星的表面。不可思议,不可理解,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数据显示,这种飞船的最快速度是光速的百分之九十,这些古人们要花七百多年的时间才能到达这里。即使将相对论效应计算在内,对于飞船上的乘客来说,也要飞行整整三百年。

六百五十年!至少十代人的时间。在那个时代没有人能活那么久,他们的平均寿命只有一百年左右。而他们也没有可用的冬眠技术。那么,这是一艘世代飞船?但资料显示,这类飞船最多只能承载五六名宇航员,无论怎么搭配组合,他们最多也只能繁殖三四代,否则就必须近亲乱伦,生出孱弱或白痴的后代。

“风雪号”的数据库中没有这艘飞船的具体资料,毕竟,差不多一千七百年过去了,经历了那么多次兴衰战乱,古代的历史资料能保留下来的少得可怜。但在那艘飞船本身中,必定有我们想要知道的信息。

我们的船员进入了飞船,它内部的气体早已经泄漏光了,处于真空状态。正因为如此,大部分物品仍然保存完好。我们了解了它的具体构造,古代人某些方面不输给现在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令我们赞叹不已。但主体结构的粗糙和各种技术的原始则让我们更加惊叹:人类竟能凭借这样简陋的工具跨越六百五十光年的宇宙瀚海,抵达这遥远的群星深处。

飞船的走廊、驾驶舱、实验室等处所有明显人类长期生活和工作的痕迹,但没有发现人的遗体。最后,当船员们进入底部的生活舱中,他们发现了一具死去近千年的干尸,一个中年白人男性。他一定是这艘飞船的最后一个主人。但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他一个人过了一辈子,根本不需要名字。

不久,另几名船员在飞船的尾舱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仪器,在一些仪器上他们发现了一些古代的科学名词,经过查询数据库,证实了我们的猜想,这些仪器是用于合成、保存和培养受精卵的。飞船上的最后几代人已经无法通过正常方式繁殖,只有靠之前保存下来的受精卵,才能延续在宇宙中远航的事业。

靠着这种代代不息,薪火相传的精神,人类才创造了奇迹,在宇航时代的早期,得以跨越六百五十光年的遥距,到达了这遥远而陌生的诡异世界,他们第一次用自己的肉眼见到了猎户座α的浩瀚火海——那令人无法呼吸的宇宙奇观。

但他们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飞船纵然没有在行星上坠毁,而成功降落,可剩下的唯一一个宇航员终究无法在这个死寂的星球上活下去,也难以返回母星。可能过了很短的时间,他就死去了。七百年的长征,只换来向猎户座α的惊鸿一瞥,飞船上最后一个人类永远留在了这个遥远的星系,即使远望群星,也看不见黯淡的母星——太阳。

他或许也曾尝试向地球发送信息,向母星报告他们的创举,但又要经过六百五十年的岁月,那些信息才能抵达地球——如果能抵达的话。那时候的地球仍然在大衰落之后半蒙昧的时代,那些星空间的微弱电波,无疑从未被千年前的人类社会所接听到。

但这是一支在星空间谱写的壮丽乐曲!何等雄壮,又何等悲凉!“星云号”的遭遇向整个宇宙证明了,人类这个渺小的种族,凭借有限的技术和资源能够做到什么。正如那首先环绕非洲航行的腓尼基船队,或者第一个进入北极圈的希腊人,又或第一个到达美洲的维京海盗,他们的远航本身什么也没有带来,甚至一度被历史所遗忘。但重要的是,他们的壮举彰显了人类征服宇宙的冒险精神,这已经值得后人为之永远骄傲。

这是一支长达七百年的群星之歌,曾在星空间孤独地吟唱着,消散在无边的空间中,但而今,我们终于聆听到了它的动人旋律。我们这些听众姗姗来迟,但终于来了,献上迟到的喝彩和衷心的掌声。

在那位无名英雄的遗体前,全体船员们深深地鞠躬,向着伟大的先驱,向着七百年的壮丽航行,向着三百年的孤独和坚持,向着人类不屈的探索精神。

我们扫描了“星云号”上的主电脑,那部电脑虽然早已因为能量耗尽而自动关闭,但在这寂静的行星表面,却不被打扰地沉睡了一千多年,数据存储区仍然保存完好。但自“星云号”完工到现在的一千七百年来,人类的科技经过毁灭后重生,各方面已经大不相同。古代的电脑程序从最基础的指令和编码方式和今天都大相径庭,那些二进制的符号串如同一块晦涩的罗赛塔石碑,要破解其中的信息颇费时日。

不久,我们暂时结束了对于“星云号”的考察,因为这毕竟不是此行的主要任务。我们让“星云号”暂时在行星上继续安睡着,而“风雪号”则重新驶向猎户座α的表面,对它的结构和活动进行科学探测。我们将在五年后返回地球时再重返行星背面,将那位无名死者的遗体以及其他一些古代遗物带回地球,供后人纪念。

至少我们当时是这么计划的。

半年后,对猎户座α的研究取得了重大进展。我们发现,在猎户座α的光球层下,确实有若干不寻常的迹象。在采集了海量数据后,主要由我进行了分析,建立了初步的数学模型,得出了一个有趣的结论:

在过去,猎户座α曾经有一些巨行星,有的可能比木星还要大十倍以上。但在几百万年的岁月中,它们都陆续被自己的母星所吞噬,跌入猎户座α的火海中。这也导致它不断膨胀,变得越来越大。这些行星跌入母星后不久,就被恒星内部的高温和引力潮汐粉碎了,但由于它的物质密度远远低于太阳之类的主序星(其质量大约是太阳的一百倍,但体积却超过太阳的十亿倍!),在其内部仍然有巨大的空洞,猎户座α对于巨行星的消化并不彻底,在内部存在着由这些巨行星残骸组成的浑浊云团。由于爱丁顿极限的存在,恒星内部的强大辐射压和引力相平衡,它们不会继续沉降到恒星内核,而是在光球层之下漂浮着。参宿四神秘而剧烈的光度变化,或许就和其内部的这些特殊成分有关。

顺着这一思路,我们对猎户座α进行了光谱分析,初步证实了这一构想,在猎户座α的表面以下数亿公里,确实存在着一个大量重元素组成的包层,从光谱来看,其中有丰富的碳、铁、硅、钨等重元素,很多是我们飞船上所需要的。当然,我们的技术能力尚无法进入恒星内部去获取这些资源。

现在我们知道,猎户座α内部的原行星云团吸收了其部分电磁辐射,也隐藏了它真正的质量。它的质量虽然和它的庞大体积不成比例,但是却远远比地球上所预测的为高。它一旦爆发,可能威胁到六百五十光年外的太阳系。好在目前它尚处于稳定状态。

在对猎户座α进行分析工作的同时,我仍在继续分析着“星云号”上的资料,逐渐破解了主要的谜团。

“星云号”是它的时代最先进的飞船之一,速度可以达到0.9c,在二○九二年由美国宇航局从佛罗里达太空基地发射。船上共有六名船员。但它的目的地并非猎户座α,而是近得多的天狼星。他们本来的计划,是在大约十年后到达天狼星,进行约三年的考察后,再从天狼星补充能量后返回。

但由于是新型飞船,技术没有完全成熟,飞船在进入光速加速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故障,六台发动机之间在协调上出现了问题,一台发动机熄火,虽然速度勉强达到了0.9c,但飞行的方向却因此偏转了一个很大的角度:飞船以每秒二十七万公里的速度向另一块天域飞去,再也不可能到达天狼星。

当时,飞船刚刚越过海王星轨道,如果立刻停下飞船,或许还可以挽救,但是发动机仍然有故障,船员们不敢贸然点火,否则说不定会发生爆炸。他们又花了一年多才修好了发动机,此时,“星云号”离开地球已经有一光年之远。

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之后,飞船已经消耗掉百分之六十的燃料。现在,“星云号”可以设法转回原来的角度,但这将导致速度骤降,要花一百多年时间才能到达天狼星。船员们不可能活着到达那里,而在此之前的其他飞船必然早已经抢先到达了,那么他们的远航将变得毫无意义。他们也可以设法返回太阳系,但这样做结果更糟:此时他们离开故乡地球已经超过了一光年,也没有任何可以借助加速的资源,他们返回太阳系的速度最多只能有光速的百分之一,亦即要花一百年时间才能回家,船员们在返回太阳系内部之前就会老死。请求地球方面的救援同样不现实,一般的飞船速度最多只有光速的百分之五,同样要花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才能到达这里,而亚光速飞船造价昂贵,工期漫长,飞到这里也同样面临着减速返航等棘手问题。即使地球方面立刻派人救援,至少也要十多年的等待。

因此,“星云号”上的先驱们怀着满腔热血,做出了一个大无畏的决定,放弃返回地球的机会,一鼓作气,飞向前方。他们没有减速,而是以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冲进宇宙深处。如今,在这个方向上,只有一颗明亮的红星:猎户座α。这是他们可以到达的最近星体。

在踏上这条不归路之后,最初几年,一切如常。宇航员们都有良好的心理素质,也受过严格的训练,本来的天狼星之旅预计也要花十多年时间,长时间远离人群早在考量之中,并设计了相应的心理辅导措施。在这段时间内,人们有规律地生活着,学习,工作,娱乐,有条不紊,紧张而充实。飞船上储存了相当于一个大图书馆的书籍和音像资料,是足够人们享用几百年的知识盛宴。飞船上的三男三女分别结成了夫妇。他们开始有计划地生儿育女:即使从飞船时间来看,飞到目标恒星也需要三百年时间,这一代人不可能活着到达那里,必须要后代接班。两年后,头两个婴儿降世了。

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飞船上,和地球之间的距离以每年两光年的速度激增,而猎户座α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红点,终他们一生也不可能见到它变成一个圆盘。这和只需要十年的天狼星之旅完全不同。枯燥的飞船生活和绝望的前景,逐渐让人们陷入了越来越无法忍受的烦躁之中,甚至精神崩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渐紧张起来,口角越来越多,殴斗也不时发生。原来健康充实的生活秩序不复存在。

飞船时间的九年后,一名船员在长期抑郁后自杀了。这件事沉重打击了其他人的意志,此后,人们开始随波逐流、寻欢作乐。工作变成了例行常规,知识学习也被放弃了,人们越来越多地沉溺于虚拟游戏之中。大部分人宁愿每天花十几个小时戴着虚拟装备,想象自己在地球上的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或者在热带雨林中和怪兽搏斗,也不愿意清醒着去面对冰冷的、永远一动不动的星空。

在私生活上也出现了人们之前无法想象的混乱。最初是个别人私下偷情,然后是所有人公开的换妻和滥交,以及同性之间的性游戏,当第二代人初长成后,甚至出现了父母子女间的乱伦行为。既然在宇宙中的一个角落漂泊着,远离其他人类,传统道德还有什么意义?飞船上没有化学迷幻剂,但百无聊赖的人们也发明出了通过电流刺激脑部特定区域产生生理快感的方法。于是大部分时间里,人们赤身裸体地悬浮在活动舱室里,或者进行各种追求感官刺激的滥交,或者沉迷在如同服食毒品般的生理快感中。他们是在黑暗太空中迷失的人群,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理想也没有禁忌,只有追逐那转瞬即逝的快乐。

但即使这样的糜烂生活也无法持久。七年之后,一名叫做史蒂夫的船员身上出现了异变。某天,他觉得自己在某个虚拟游戏里,全副武装的武士们向他杀来,他提着一把宝剑拼命挥舞着,直到把所有的敌人都杀光……然后他昏睡了过去。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飞船的活动舱里,周围是一片狼藉,身边同伴的赤裸尸体横七竖八,血流得到处都是,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等离子气体刃。

史蒂夫恐惧地尖叫了起来,闭上了眼睛。不敢去回想发生了什么。但他头脑渐渐清醒,终于不可避免地明白了真相:那是一次聚会,所有人都在活动舱里,群交着、嬉戏着……而他戴上了头盔,用电流刺激脑部,想获得迷醉的体验,结果不知怎么,产生了过度的幻觉,以为自己在进行游戏。恍惚中,他从储藏柜里找到了一把平常用于维修飞船的等离子刃,开到最高功率后向毫无防备的同伴身上砍去……

因此,所有人都被他在梦游状态中杀死了。如今整条飞船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甚至附近几十光年之内,也只有他一个人类。

史蒂夫无法接受这一切,他在极度痛苦和忏悔中决定自杀,和同伴们一起归入死亡的怀抱。但他觉得后人或许能够发现这艘飞船,他们有权知道这一切。于是,他在电脑系统里记录下了发生的一切。以上就是他写下来的经过。

这个故事令我们震撼,也令我们唏嘘。这么说来,飞船上的人类早在出发之后不久就已经全部死亡,而飞船是自动导航到达猎户座α的?我们在“星云号”上发现的尸体,就是早已经死去的史蒂夫?这看上去很离奇,但是并非没有可能。或许那个时代的飞船已经具有这样的自动航行能力。如果在史蒂夫死后不久,飞船就被抽成真空状态的话,那么他的遗体的保存状态应该就是我们所发现时那样。

我们仔细检查着在“星云号”上拍的照片,在一个舱室里确实发现了大量被等离子刃砍削过的痕迹,虽然经过修补,但破损之处仍然很明显。可以借此想象在太空深处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惨剧。虽然早已境过时迁,且与我们毫不相干,仍然令人从内心深处感到战栗。

“星云号”的故事暂且告一段落,“风雪号”围绕着猎户座α继续进行观测。我们的目的是掌握它活动的基本规律,得出精确的数学模型。为此,“风雪号”发射了几百个无人观测器,分布在恒星的同步轨道上,收集海量的数据。

三个月后,发生了另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一个观测器接收到了从猎户座α内部发出的一串诡异电磁波,并非杂乱无章的恒星辐射,而显然有着复杂有序的结构。

这串电磁波被传回到“风雪号”上,我们接收到了,并将它解码,提取出其中的信息。那是一系列空气的有序振动,更确切地说,是声音。

所有在场的船员都听到了,并且都立刻变得脸色灰白,瞠目结舌。

那是人类的声音,至少其中一部分是。在陌生而诡异的音乐中,我们听到了一个女人飘渺而悠远的歌声。

的确,很容易听出来,那无疑是人类的音乐和歌声,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种奇特的旋律,一种陌生的语言,或许是一支来自古代的歌谣。

歌声维持了短短十几秒钟,然后消失了。

几乎所有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我首先冷静下来,迅速分析着:两个关键问题是,第一,这歌声意味着什么?第二,它如何会来自于猎户座α的内部?

遗憾的是,这两个问题都无法立即得到解答。我们只能猜测,这来自猎户座α内部的歌声,很可能与降落在行星上的“星云号”有关。但是关联何在?无人知晓。

很快出现了形形色色不同的说法,最初,船上的心理医师认为这是一种集体癔病,但歌声已经被记录下来,并可以随时重播,这一说法显然不成立;然后有人提出,这或许是某个技术员的恶作剧,但我们翻查了所有的数据记录,没有发现任何伪造篡改的迹象。

而那种旋律和歌声,也带有若干鲜明的古代特征,和现代音乐十分迥异。譬如说,现代人经过基因改造后,发音的类型和音域的宽广远远超过古人,使得整个音乐体系建构也完全不同,现代人对于简单粗朴的古代音乐已经很陌生了,要伪造也不容易。

因此,这种诡异的音乐或许真的来自古代,但怎么会呢?

无论如何,再不可思议的现象也应该有一个解答。最荒诞的解释恰是最简单也最有力的:在“星云号”上死去的鬼魂们跟随着已经没有活人的飞船一起来到了这里,他们唱着古代的歌谣,在红色魔星的火海中徜徉着,不,说不定这些亡灵阴魂不散,早已经潜入了“风雪号”上,就在我们身边,窥视着我们……

“风雪号”的成员们都是宇航员和科学家,尖子中的尖子,精英中的精英,没有人承认自己相信这等荒诞无稽之说,最多是当成笑料说说而已。但谣言仍在口耳相传着,而且越来越离奇。我从大家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为了破解谜团,我们重新检查和分析了扫描的“星云号”电脑数据。果然,在表面的杂乱数据之流背后,我又发现了一个被精心隐藏起来的秘密存储区,里面应当隐藏着大量信息,这里很可能隐藏着神秘歌声的秘密!但却被加密了,无法开启,而且加密的算法十分繁复古怪,在缺少密钥的情况下,需要天文数字的计算。我只能够使用一种试探性的算法逐步接近,但计算量过于浩大,要真正解码,至少也要过好几个月。

与此同时,我们派人重返行星表面进行调查,也有了一些新发现。在距离“星云号”数百公里外,我们发现了一些车辙和人类的脚印。显然有人曾经在行星表面驾车和行走过。这足以表明“星云号”上有人活着到达过猎户座α星系。至于在“星云号”附近没有发现脚印,可能是行星的地质活动或者陨石撞击的震动湮没了脚印所致,又或者这并非“星云号”的最初登陆点。

我们又对“星云号”上疑似为斯蒂夫的尸体进行了仔细的检验。之前我们用碳十四定年法尝试测算过他的年份,但由于飞船上的空气本身是人工合成的,和地球空气的成分不同,得出的结果并不可靠。所以这个工作一度搁下。但对他皮肤和骨骼的检验提供了另一个证据:分析结果显示出,死者骨骼疏松,皮肤罕有下垂,可见在生长过程中几乎没有受到重力的影响。他几乎必然是在飞船上出生和长大的,是第一代船员们的后裔。

因此,我们推翻了之前的假设。如果史蒂夫曾是飞船上最后一个生者的话,那么在他记录下一切之后,应该并没有自杀,而是改变主意,又活了下去,并且将冷藏库中的受精卵孵化为婴儿,抚育成人,最后将飞船交给了下一代。

但是史蒂夫为什么会放弃了死念?在误杀悲剧之后的二百八十年中,飞船上又发生了些什么?经历了多少代人?最后,这个末代的船员是怎么来到猎户座α星系的?这些仍然都是不解之谜。或许只有等到那些加密的未知数据被解开之后,才能得到回答。

古怪的歌声成为无头悬案,但是对恒星的研究仍然要继续下去。“风雪号”继续悬临在赤色的火海之上,埋头于对恒星演化的枯燥研究。

但仅仅半个月后,我们又第二次听到了来自猎户座α内部的歌声。那是一个男子的歌声,声音浑厚嘹亮。但仍然令所有听到的人毛骨悚然。和上次的歌声一样,半分钟后,它消失了。

七天后,歌声再次出现,这次是一个儿童的声音,稚嫩而纯真,有如天籁。

又过了一个月,出现了一个老人的歌声,苍凉而遒劲……

二十天后,我们又听到了一曲男女合唱……

就这样,平均每半个月到一个月,我们都能听到一次歌唱,短则几秒钟,长则几分钟。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对于诡异的歌声渐渐习以为常:任何奇怪的现象只要有规律地经常出现,都会变成生活常态。

这时候,我们又有一个新的发现:我们扫描了那位古代船员的遗骸,并用分析软件还原了他的本来面貌,对于其喉部的数字模拟让我们能够进一步复原他的声音。令我们惊奇的是,这个嗓音正好与某一次听到的歌声高度匹配。也就是说,我们听到的歌声,是那位古代船员录制下来的自己的歌声!

更令人惊奇的是,之前听到的某次儿童的歌声,也是属于他的,而其中至少间隔了二三十年的时光。

真相已经不难捉摸:这些歌声,或至少其中一部分是“星云号”上的历代船员的,他们在漫长的旅行中,将自己的歌声录了下来,录入到某种装置里,最后将它发射到猎户座α里面去。借助恒星中收集到的能量,它能够持续不断地工作,发射出音频电波。这种装置,如果有的话,应该不止一个。因为有一次,在相隔数亿公里之遥的两点,我们在几小时内都听到了歌声,纵然装置随着恒星内部的湍流而移动,也不会如此之快。

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了留下自己的声音作为纪念?为了保留人类文明的火种?还是他们想告诉我们什么秘密呢?从歌声本身中,这些仍然不得而知。如果我们能听到他们讲述真相,那该多好!但只有歌声,他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这个谜团,不久后最终解开了。那是在又过了两个月后,我们再次接收到了承载着神秘歌声的电波。

歌声本身较之前的并无大异。但和以往都不同的是,这次的歌声,来自于那颗行星表面,但这次,却是在面对猎户座α的那一面!

“风雪号”除了在空间轨道上环绕了行星几圈,扫描过它的大致地形之外,并未登陆考察过其面对恒星的那一面。从太空中看来,那一面和背面并没有多少不同——只是由于恒星的庇护,少了一些陨石撞击的痕迹,主要是平原。加上很快发现了“星云号”的存在,更把我们的吸引力全部吸引到了行星背后。但此刻,出现了这不寻常的现象之后,我们开始对它永远明亮的一面进行勘探。

我们向着音频信号的来源处发射了一台登陆车。登陆车平稳地降落在一处平坦的地面上。全方位摄像头拍下了周围遍布尘土的荒原,它本来应该是灰色的,但在猎户座α的红光照耀下,却变成了一片橙红色。猎户座α几乎占据了上方的整个天空。四亿公里的距离并没有让行星显得更安全,而总是如同即将坠入那燃烧的火海一般。

当登陆车试图转动轮轴,在地面上开动时,诡异的现象出现了。它的轮子不知怎么打滑起来,空转着而无法移动,只能原地打转,甚至渐渐陷入了周围的尘土之中,越陷越深,很快完全无法动弹。

此时,周围的灰色尘土也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它们从四周汇聚了过来,流动着,旋转着,在猎户座α的照射下闪耀出赤金色的妖异光泽,并变幻出漩涡的形状,将登陆车裹在中间,如同吞噬一切的流沙。

我们设法操纵登陆车起飞,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分多钟后,整台登陆车就消失在这片“流沙”下面,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而地面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之后,我们最初以为,这是某种类似流沙的地质现象,但对画面的细致分析却否定了这一点:那些“尘土”的运动方式很难用流体力学等自然规律解释,而更像某种——生命体。

我们在诧异中又做了一次实验。向几百公里外的地表另一处扔下了一块废铁,然后用望远镜观察,结果仍是一样,几分钟后,它也沉入了“流沙”之下,消失不见。在不同地点扔下的第三、第四块物体也没有多少区别地被“流沙”吞噬了。很显然,行星的整整一面都是由这种具有活性的奇异尘土构成的。表面上是坚实的平原,其实是暗潮汹涌的海洋!

为了搞清楚它的成分,我们又改装并发射了一个探测器,这一回它没有降落,而是高速掠过地表后,又返回飞船。但不同的是,它在掠过地表的一瞬间,伸出了一只机械手臂,采集了一小撮“流沙”的样本,将它带回到“风雪号”上。

当我们看到样本的时候,探测器的容器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好像表面被磨损了一小片。但这不是磨损,而是所采集到物质的侵蚀!这佐证了我们的猜想:这种“流沙”具有惊人的侵蚀和转化其他物质——特别是金属——的能力。不久,我们在原子力显微镜下发现了它的本来面目:一种可以自组装和繁殖的分子机器,它的大小只有几十纳米,结构十分繁复精细。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它的结构和功能。

这种纳米机器具有一定的“智能”,它是靠光能驱动的,在有充分光照的情况下,它可以不断地在最基础的层次上拆解其他的物质结构,找到合适的材料,并按照自己的形态重新组装起来,实现自我繁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面对猎户座α的那一面上,只要能照到天狼星光芒的地方,无不被这种纳米流沙所占据,而在背面却完全不见踪影。它们必然早已经占据了行星明亮的一面,而其背面却因为缺乏光照而无法侵入。所以,这些可以不断吞噬其他物质复制自身的“流沙”对我们并没有真正的威胁,只要把光照减少到一定程度,它们的活动就会停止。

而每一部这样的纳米机器都有一个量子存储器,其中储存的信息主要就是那些歌声。按照机器的设计,当它吸收了足够多的能量,而又没有其他物质可以用来繁殖自身的时候,就会启动一个程序,其中的信息会以电磁波的形式发射出去,向宇宙空间中广播。

我们逐渐推测出了事情的进程,当“星云号”来到这里后,就利用这颗行星表面丰富的氢、铁和硅等物质,繁殖这种奇特的纳米机器。在猎户座α不变的照耀下,不久后,它们布满了整整半个行星的表面,但无法侵入其背面。然后由于陨石撞击之类的偶然原因,个别一些纳米粒子脱离了行星表面,被吸入猎户座α内部,在那里,它们利用残留在恒星大气中的原行星物质进行繁殖,从而竟然在恒星中“活”了下来,并不断壮大自己。

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何以我们并没有收到太多这样的广播?几百个探测器一个月里才能收到一两次?如果行星表面遍布这些纳米发射器,它们应该一刻不停地发射歌声才对,那我们应该早就监听到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因为变异。纳米机器在繁殖自身并复制内部程序给子体的时候,偶尔会出现一些错误,会导致不能繁殖或者不能发射电磁波。前者不是问题,会被进化法则淘汰掉,最后总能有具有繁殖功能的纳米机器存在。而后者则会通过繁殖累加起来。几十代之后,还能进行广播的纳米机器就寥寥无几了。而千年的漫长时光之中,又会发生这样那样的故障,让它们一一报废。如今,我们还能听到几句一千多年前的歌声,堪称奇迹。

但从这些纳米机器中,我们终于得以修正错误的数据,尽可能恢复了原始的资料,从而找到了那些探险先驱们制造这些纳米机器并录入歌声的原因。

留在行星上的最后那位船员,他的名字是史蒂夫七世,他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人类,也是这些纳米机器的最后制造者,在这些歌曲的末尾,他录下了一段话,讲述了这些奇怪机器的由来。他用的语言和词汇都非常奇怪,思维逻辑也很跳跃,我们只能理解其中一部分。连蒙带猜,才知道了故事后半截的大致内容。

在那场误杀惨剧后,史蒂夫本想自杀,但事到临头又退缩了。极度的抑郁和烦闷中,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脑的数据库,又鬼使神差地点进去了一个他平常从来不会去看的文件夹,然后胡乱点击着,打开一个又一个下层目录,最后,他发现了一些异国音乐。

史蒂夫好奇地按下了播放键,骤然间,一段圣洁而崇高的音乐降临在舱室中,抓住了他的心灵。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妙的歌声!那一刹那,如同比阿特丽丝向我歌唱着‘和散那’,死亡的阴霾退去了,整个宇宙都获得了新生,沐浴在永恒的美的旋律中。”史蒂夫如是说。

音乐无与伦比的热情和力量感动了史蒂夫,让他放弃了死念,而决心将航程继续下去,用自己的一生去赎罪。这样,死去的同伴们就不至于枉死,至少他们的牺牲仍有价值。

但接下去的航程仍然是极度艰难的,史蒂夫在癫狂中不仅杀死了他人,也严重破坏了船上的生命维持系统:本来足以维持十个人左右的空气流通、食物循环等系统,现在只能供一点五个人生存。

一点五个人!也就是说,史蒂夫自己一个人还可以活下去,但不可能再多一个成人了。但漫长的航行必须要有后代,否则无法完成他们的使命。因此,唯一可能的接力方式,只能是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后,开始培养下一个接班者,一个成人和一个孩子还可以共用一个生命系统。在下一代成长到十二到十四岁时,生命维持系统已经不够两个人使用,这时候,老人就自动跳进回收管道,让自己的身体重新进入食物循环系统,而年轻的孩子食用着包含父辈的血肉的营养质,一个人将孤独而无望的旅途继续下去……

这种近乎变态的航行方式,足以让神经最坚韧的铁人发疯。史蒂夫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保证每一代人都能继续航行,而不重蹈自己堕落的覆辙,他删除了电脑里所有的小说、电影、游戏以及流行音乐,总之,所有的文化娱乐产品。在痛定思痛的史蒂夫看来,这些靡靡之音只能够使人堕落。

除去科技资料外,他只保留下了一百多首歌曲,那是他最初所发现的那些异国歌曲。这些歌曲或慷慨激昂,或柔美动人,或庄严肃穆,或欢快轻松……它们纯粹得如同水晶,热情得如同火焰,坚定得如同钢铁,只有美好的精神,不包含一丝的肉欲或放纵。它们是人类文明的精华,是沧桑历史的结晶,感人至深,催人奋发,赋予生活以无比的积极意义。对于未来几百年中不知多少代人的孤独之旅来说,它们是最好的伴侣。但奇怪的是,史蒂夫以前从来不知道它们。

这些神圣的歌曲来自一个古老的国度。

史蒂夫七世告诉我们,关于这些歌曲的资料很少。唱着这些歌曲的人民,曾创造出政治、经济和军事上的奇迹,而当他们厌倦了这些歌曲,沉溺于靡靡之音中,他们的国家也陷入了长久的衰落。这些谜一样的歌曲,也消失在历史深处,无论在音乐史上还是文化史上都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天知道它们是怎么被收进“星云号”上的数据库的。

而史蒂夫甚至认为,这些歌曲本质上就是为了“星云号”而存在的。在“星云号”上,它们才找到了真正的归宿。他将这些歌曲称之为“星歌”。

史蒂夫详细规定了星歌教育的章程。自他以来,每一代星歌人都是在聆听和歌唱星歌的环境中长大的,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心情,不同的状态都适用不同的星歌。星歌就是他们的生命源泉,是他们的精神动力,是他们的学习和娱乐——如果还存在娱乐的话——是他们得以存在的目的。去猎户座α本来的目的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星歌的旋律,是歌唱和聆听星歌,和它们融为一体。

在小小的“星云号”上,一个脱胎自地球文明,却与之迥异的新文明诞生了,这就是星歌文明。以星歌为中心,各种诗歌、音乐、宗教……纷纷诞生。那是一种我们难以理解的文明,它跨越了几个世纪,但在任何一个时间点,却最多不超过两个成员。他们没有童年、没有恋爱,没有朋友,没有休闲娱乐……除了歌曲,他们一无所有,但有了歌声,他们就有了一切。

这种难以理解,广义上又是很好理解的:一个人群要在这样残酷的条件下生存下来,当然也必须要有和地球文明完全不同的表现。

星歌人不懂得歌词的意义,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而史蒂夫将这种语言的资料全部删除了。可能他是有意消泯掉星歌本身的时代和地域元素,以便更好地适用于“星云号”的环境。星歌的每一句歌词都是神圣的,必须精确地掌握和毫厘不差地重复,不能询问,不能质疑。星歌人认为,它代表了世界和人生最终的真理,这种真理是不可说的,只能在孤独的旅程中冥想,与星歌的魂灵相感应。

为此,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宗教,或许可以称为“星歌教”,他们崇拜的对象就是前方的猎户座α,星歌人称它为“银河系的指路明灯,宇宙中最明亮的太阳”。飞向猎户座α,本身就是神圣的朝圣之旅。他们坚信,星歌将他们指引到猎户座α上,是为了一个终极的伟大使命。这个使命就是为了发展和传播星歌文明。至于这和猎户座α这颗星球有什么关系,只能说这是神的安排,无法也不需要解释。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那些会唱歌的纳米机器被发明了出来。

事实上,“星云号”上本来就有一种纳米机器,这也是这种飞船的先进之处。它们的功能是覆盖在“星云号”前方的防护罩上,保护船体免受真空中尘埃和游离粒子的撞击。这些物质虽然分布非常稀疏,但对于以近似光速航行的飞船来说,对船体的总体损害仍然相当可观。这种微型机器能够捕获宇宙尘等物质,并利用它们有限地自我复制,从而重新覆盖、修补磨损掉的部分。正是凭借这种技术,星云号才能够跨越六百五十光年来到这里。

而对那种纳米机器略加改造,就使其成为了星歌的广播者。当史蒂夫七世发现自己已经难以在这个陌生的星系生存下去之后,就将历代祖先和自己所录制的歌声以及原始星歌一起,储存进了纳米机器中,又把它们放养在行星对着恒星的那一面,让它们自己繁殖。希望在千万年后,它们还能继续歌唱,让星歌文明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在这颗伟大红星的周边。这也是一代代星歌人的夙愿。

对此我们能说什么呢?哀叹他们的愚昧,还是夸赞他们的意志,或者像看客一样啧啧称奇?但我们并没有下判断的权力,对他们的处境也无从体会。他们的确保存下来了地球文明的火种,虽然相对来说并不足道,对后人也没有多少用处,但终究是令人惊叹的成就。这些歌声中,凝聚了星歌人的生命和意志,希望和爱恋……

我们在好奇中,重新播放了那首曾经深深打动过史蒂夫,将他从死亡中拉回来的第一首星歌。那是一个稚嫩而清澈的童音,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纯洁、透明、柔美、空灵,如同天籁。虽然我们不懂是什么意思,却都不禁为之感染:

星辰之旗帜在风中飘扬,

神圣的歌声响彻红场。

历经沧桑的母亲之邦,

开始了驶向天堂的远航……

神秘歌声的谜最终解开了,虽然非常离奇,但并非超出科学解释的妖魅。船员们都松了一口气,而对那些曾经滋养了几个世纪星歌人的古歌,又都充满了好奇。晦涩的意义、未知的起源以及“星云号”上的传奇经历都为星歌增添了神秘的色彩,也尤其使人感到兴味。这些古老的歌,是否产生于上古时代?是歌颂着神祇和英雄,还是吟咏着战争和爱情?为什么它如此自然而纯粹,如此圣洁而崇高?是怎样的国度,才能孕育这样的歌谣?

我们仔细研究了那个古老国家的历史资料,如同在它之前神秘的古代埃及或玛雅文明,或者之后的阿富汗联邦和澳大利亚帝国,它曾经一度强盛而繁荣,最终却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在第四次世界大战中它完全毁灭了,它的国土在数百年后被来自中亚的民族所占据。经过千年的大衰落时期,如今,它残余的人民四处流散,早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历史,关于它的过去,只有模糊不清的神话传说。

所以,对这一百多首不知从哪里出现,也不知内容是什么的星歌,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为什么叫做星歌?或许因为他们是一个崇尚火焰的民族?或许因为太阳是他们的至高神?或许因为他们将鲜血视为弥足珍贵?那个民族据说曾有数千年的历史,比现存的任何民族都要古老,那么这些歌谣或许产生在数千年前的神话时代……

猜测着,议论着,说笑着,没有答案,却给人以无尽想象的空间。大家都爱上了星歌。在“风雪号”上,许多船员们在业余时间都开始学习吟唱那些古代的无名歌曲,“星云号”上的星歌文化再次复生。在“风雪号”的各个角落,一度几乎随时随地都能听到星歌的曲调。

最初,还有不少人认为星歌粗糙刺耳,和现代音乐无法比拟。但听得越来越多之后,他们也逐渐改变了观念,虽然星歌的音域狭窄,旋律变化也比较贫乏,但却有一种现代音乐难以企及的朴素简单之美,他们说,这如同恒星的火热,如同星云的绚烂,又如银河的壮阔,并非精雕细琢的人工之美,而彰显着来自宇宙本身的原初力量。越是歌唱星歌,就越能发现它的博大精深,深不可测……

星歌的魅力还不止于此。我们后来发现,许多船员们在执行船外的考察任务的时候经常哼着星歌,彼此应答。很多人觉得,这能保护他们不遇到意外的危险。既然星歌能够保佑“星云号”万里迢迢飞到这里,当然也能保护他们的平安。

这当然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迷信。但船员们如此热衷唱星歌,事实上和古代的“星云号”船员有异曲同工之妙。飘荡在猎户座α的无边火海之上,每一个人都感到无形的心理压力,如同随时会坠入那炽热的烈火地狱一样。在这里,长期的生活和工作会带来各种不适。而唱着慷慨激昂、催人奋进的星歌,恰好有助于人们缓解心理压力,调整不良情绪。从这个角度看,星歌很适应远离地球的宇航者的需要。

当然,“风雪号”不是“星云号”,我们的船员并没有,也不可能发展对星歌的宗教崇拜。对我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有趣的发现。将来回到地球之后,我们无疑会将星歌文化传播下去,或许它会在宇宙时代的人类中获得持久的生命力。

两年过去了。

在星歌的鼓舞下,我们顺利完成了对猎户座α的考察。建立起了一个完整精密的恒星演化模型,并且被多次观察验证了其有效性。我们确认了,猎户座α是一颗发展到最终阶段的极超巨星,随时可能爆发。当然,这个“随时”可能是在明天,也可能是在一百万年后,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爆炸的可能可以忽略不计。

虽然如此,这总令人在心理上感到不安。还好,“风雪号”即将离开这里,返回亲爱的故乡地球。离别前夕,就连平素狰狞可憎的红色巨怪也变得可爱起来。

我们无法将“星云号”带走,这种古代的飞船我们难以修复,再说它也不可能进入超空间。我们只是将史蒂夫七世的遗体和若干重要的古物搬到了“风雪号”上,将它们带回地球。史蒂夫七世将回到他从未见过的故乡,受到英雄般的欢迎。

在离开猎户座α星系前夕,我们办了一个庆祝酒会。晚会上,辛苦了好几年的船员们放下了重担,载歌载舞,尽情欢笑。最后,所有人都唱起了最受欢迎的星歌,从船长到工人,从工程师到医生,几乎每个人都来了一段,虽然无人懂得那陌生的语言,但经过基因改造,每个现代人的发音能力和记忆力都是古人难以企及的,对于这些古歌谣,我们也可以唱得似模似样。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沙……”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

那些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的陌生旋律,荡漾在“风雪号”的大厅中,在人们心中,泛起情感的涟漪。或许几千年前,它也曾经回荡在古代帝王的宫廷中,或者印度教僧侣的寺庙里,或者金戈铁马的战场上……

俱往矣!但是伟大的音乐不会死去,它如同涅槃的火鸟,从红超巨星的火海中飞出,带着圣洁而热烈的火焰,重新点燃了后人的心灵。

最后,当所有人都表演完之后,大家意犹未尽,一起对我说:“娜娜,你也来唱一首吧。”

“我不会。你们应该知道,我没有装载唱歌的程序。”我平静地回答。

“嘿,你可是雅典娜!是我们‘风雪号’的主控电脑,什么事都是你管,还有你不会的事情?”我们的舰长笑着说。

“可是我没有自己的声音,”我平静地解释,“即使让我歌唱,声音也是从其他声音中合成的,对我来说也只是播放录音而已。其实,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我倒是可以将“星云号”上历代人的歌声合成为一曲大合唱,你们想要听吗?”

“那太好了!”舰长说,“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有想到?我们很想知道,三百年来所有人的歌声都合在一起是什么样的?不过,这需要多长时间?”

“倒是用不了多久,不过得找一首合适的歌曲,所有人都唱过的……请稍候。”我说。

我随即进行着操作。花不了多少时间,大约几分钟后,合成就完成了。我开始了播放,星歌人的合唱回响在“风雪号”的中央大厅里。喧哗谈笑的人们安静下来,肃穆地聆听着。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