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与地平线近乎垂直,正对着我的巨大结构,一个占据了小半个天空的光体,光辉灿烂,无与伦比。它的形状如同一个巨大的蛹,虽然静止不动,却因为散发着光明而充满了生命感。它没有明显的边界,但在光明的核心区域之外,还有一层层的光晕笼罩着,它们向四周发散出去,直到变成一个个漂浮在黑暗中的小光点。

它看上去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但顶端向上延伸,渐渐变成了一条相对较狭窄和暗淡的光带,跨过天顶,落向天的另一边,成为刚才我所看到的银河。那横贯天空的结构,如同一道发光的拱门,高耸在大地之上。

我不知怎么,蓦然明白了那个“蛹”是什么:那是宇宙中最壮丽的奇景,整个星系的中心,数十亿颗恒星凝聚而成的星系之核。

在地球上,银河系的中心位于人马座方向,由于厚重的星际尘埃阻隔,银心区域是不可见的。或许并非永远如此,太阳每两亿多年绕银河系的中心公转一圈。或许在上古时代,当太阳位于银河系其他区域时,三叶虫或恐龙曾经见到过光辉灿烂的银心。但在人类有记载的历史中,我们的行星却一直和银河系伟大的中心世界相隔绝。如果古代的先知和诗人曾见过这座银河中的永恒之都,就不会单单崇拜太阳和月亮的些许光亮。

同时我也明白了,这绝不是在我所生活的地球上。

在整个天空中,我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星座,繁星是如此之多,浩瀚如海,已谈不上什么星座。银河也明亮了很多,亿万恒星如同被神秘的力量召唤,聚集到它的中心,形成了一个光之蜂巢。这无与伦比的星空,不可能是我熟悉的,地球的星空。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哪一颗星球,不知道是行星或是卫星,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一颗星球(或许它是一艘巨大的太空船)?但十二岁的我知道,自己无疑已经远离了太阳系在银河中的位置,或许是在整个银河系的另一边。或许,我根本不在银河系,而在仙女座星系,或者宇宙尽头的任何一个星系。而地球在遥不可及的宇宙另一边。

而我,不知如何,在那一刻,确确实实在那里,看到了银河之心。

那时,我望着那个亿万星辰所凝聚的光核,完全呆住了。当时的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那是比惊愕更强烈的惊愕,比恐惧更深层的恐惧,比喜悦更欢欣的喜悦,如同一个盲人,不,一只天生没有视觉的蝙蝠长出了眼睛,拥有了视力,看到充满光的世界的感觉。

……

以上不是虚构的小说,也不是无端的幻想。这是在某种意义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件,是我十二岁时一个异常清晰的梦境。诚然,在多年后回溯叙述时,不免会加上一些后来才有的知识和比喻,但当时梦中的异象和震撼,却没有丝毫的夸大虚饰。

这个梦并非从天而降。我生活在一个从来见不到银河的南方小城市里,甚至晴朗的星空也见得不多。我关于宇宙的认识基本来自于《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科普读物和科幻小说。大概十岁的时候,父母给我买了一本小松左京的《宇宙漂流记》,后来,又从一个邻居那里得到一本破破烂烂的《冰下的梦》,那是在我出生前就出版的一本国内科幻小说集,收录了刘兴诗、王晓达等名家的作品,其中许多故事我都读了不下五六遍。从那些书中,我渐渐具有了关于宇宙的一些粗浅知识。

但给我最深印象的,当属郑文光先生的《飞向人马座》。这是一本当时根本买不到的书,我好不容易从图书馆借到一本,第一次打开的欣悦还记忆犹新。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少年主人公们乘坐飞船,穿过星际云,见到银河系之核的那一刹那:

除了向尾部望去,星际云还象一个遗留在记忆中的噩梦一样,他们又看见了星光灿烂的天空。三个人,就象会见久别的亲人一样,打开全部电视机屏幕,久久制览壮丽的宇宙图景。银河正斜斜掠过前方。差不多就在飞船正前方,一条细细的溪流似的银河突然加宽了,加粗了,当中,有一团格外明亮、光耀夺目的东西。不错,这正是中微子探测器里所看到的一大块亮斑,就象在晴夜中突然升起一轮明亮的太阳。

原来,这是银河系的核!

我们地球上看不见银河系的核,因为它被暗星云挡住了。星系核!这是宇宙中最壮丽的奇景,成千万、成亿万、成几十亿颗恒星密集在一起,发出强烈的光。固然,“东方号”离开它还有三万多光年远,但是,它的光芒在电视屏幕上甚至可以照出三个宇宙旅行家的影子!

这个情节曾使我反复品味,激动不已。我想,这个梦的一部分渊源就在于此。当然还有其他更早更深邃的渊薮,如幼年时的夏夜,第一次见到漫天繁星时的惊异,如今只剩下片段记忆,难以寻觅。

在这个梦之后,有好几天工夫,无论是上课还是放学,吃饭还是睡觉,我都在想着梦境中那诡异的奇景,而时常内心战栗不已。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梦”。一般的梦境因为违反现实,而很容易被判定为虚假的:门门考试都一百分,或者让讨厌的老师滚蛋,或者在天上飞来飞去等等。但这些都建立在类似现实的基础上,恰恰因为是现实的扭曲才容易看出它们的虚幻。但这个梦境和现实几乎没有任何相似性。它完全、绝对、纯粹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以至于我在内心深处竟找不到认为它是虚假的根据。

相反,稍加思考就让我惊讶地发现一个朴素的事实:那个梦中的世界几乎必然存在。银河系中有几千亿颗恒星,行星的数量或许还要多。除了地球之外,在任何星球上都看不到我们熟悉的夜空,只要几十光年以外,看到的星空都会大相径庭。不同的太阳,不同的月亮,不同的星座……更不用说那些躲藏在旋臂深处、星系核心,或者银晕边缘的世界,在那里我们必然会看到各种不可思议的图景,在千亿个星球中,某一个会看到类似梦境中的景象,毫不为奇。

我知道那个地方确实存在,虽然我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到达,但是在梦中,我的确曾到过那里。令我沮丧的是,我无法在现实中到那里去,正如天上的星星,永远是可望不可即。

后来我长大了,在一座平平无奇的南国小城里。那些平淡而又躁动的青春岁月,我背着语文课文和数学公式,走过小学、初中和高中的林荫道,在笔记本上写下幼稚的诗句和女孩子的名字,对未来充满各种渴望或憧憬,许多梦想涌现又转瞬消失,但有件事我却天真地一直没有忘却,我觉得,自己终将奔向那遥远的异星,那奇异又奇异的世界。它们在那里,在等着我。终有一日,我将踏上它们无人涉足的表面,看到那些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奇观,因为它们在那里,事情就那么简单。

当然,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发生,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生。

我渐渐知道,我们的宇宙,至少存在了一百二十亿年以上,已知范围也达到一百多亿光年,在此近乎无限的时空之中,人类所熟悉的部分,包括我们的历史和可以确定的将来所占据的,只是至为渺小不足道的一部分。终我们的一生,也无法到达最近的另一个星系,甚至无法到达另一颗行星。那些确乎真实存在的世界,我们却永远无法抵达,这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幸运的是,我们人类的绝大部分情感和欲望都满足于在这个小小的行星上追寻微不足道的个人幸福和抱负,从而生活世界的狭隘也并不那么难熬。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点点无法满足的好奇心和惊异感,却不愿屈服地指向那注定无法到达的时间和空间。

剩下的只有幻想,在想象中,人从现实世界的孤岛悬崖上一跃而出,生出了伊卡洛斯的翅膀(这个希腊神话或许可以称为最早的科幻),飞向无限时间和空间的彼岸。

从回溯的意义上说,这个奇梦标志着一个科幻迷诞生了。中学时,凡尔纳的《太阳系历险记》和威尔斯的《时间机器》等经典名作令我心醉神迷。后来,我又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阿西莫夫、克拉克和其他科幻大师们的作品,只恨翻译得太少。一个个奇异的世界在我面前打开,一种又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性向我呈现。上大学后,《水星播种》、《流浪地球》和《伤心者》这样的杰作又让我意识到,当代的中国作者也能达到令人赞叹的高水准。《科幻世界》杂志和“世界科幻大师丛书”等科幻书刊,在我书架上拥有了固定的地盘并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地盘。最后,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杰作《三体》系列出现了,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痴迷于其中。

但这些借来的幻想,总是无法令人餍足,相反却带来更深的渴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了自己写作。十三岁的时候,我在作文中写了第一个“科幻”故事,叫做《地球上最后一个人》,说的是一个军阀躲在月球上发动战争,派出机器人大军要消灭地球上所有的人,当他的军队大获全胜之后,他回到地球上,结果也被自己的机器人当成“地球上的人”消灭了。这个幼稚的故事倒也“逻辑严密”,得到了老师的鼓励,可惜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收入这个集子的最早的一个故事《大海的一个梦》写于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我清晰地记得,那时推开十五楼上的窗户可以就看到如同悬挂在天边的大海,猎户座的星辉照在海上。它既不是科幻,也谈不上是小说,只是一篇故作老成的稚嫩故事,尴尬地逗留在现实世界边缘,但或多或少,这里照进了那个梦中的诡异星光。我曾想过改写这个故事,给出更为科幻的解释,并有了很好的点子,但是放弃了,让它保持那一份青涩的稚嫩。

以后几年中,我还写了许多故事,大都只有开头,没有结尾,或许这是因为那都是为我自己写的,它们是通向一个又一个世界的门,我只需要打开这扇门,而不屑去修补和完善这个世界。

多少年中,我从未远离科幻,但也没有进一步进入它。它似乎已经越来越变成生活中必不可少又并无实际用处的点缀。直到二○一○年七月,我因为生活中一些突如其来的是非而大感苦恼,或许只是为了排遣愁绪,我开始动笔,把多年前就已经开了头,却一直没有写下去的一个故事写完了,这个故事就是本书的第一篇《关于地球的那些往事》(原名《地球往事》,是向大刘的致敬之作),故事发在网上,得到了一些朋友的鼓励和好评,但这本身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在写作时,我如同进入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宇宙,飞腾在亿万星辰之上,那些现实生活中的苦恼,忽然变得完全无足轻重。

但这不是逃避现实,这是飞向更高的现实。我一直不太同意“科幻是以超现实的方式反映现实”这样的提法,至少不只是这样。在我看来这是无谓的文学教条,我看不出自己在梦中见到的那个世界和我们身边的现实有任何关系。它不是任何饮食男女或社会结构的扭曲表现,也不是个人内心欲望的投射,它不是镜也不是灯,它不是文学写意,也不是哲学思辩,当然更不是科学论文,只是以文字为载体表现的、人与陌生实在接触时的无限惊异。当然,它不得不借助很多,甚至一大半的现实元素才能以读者愿意读的故事形式出现,但它的目光总是指向现实不感兴趣的群星之间。

当年十二月,《三体Ⅲ》面世,我一时性起写了狗尾续貂的《三体X》,并发表在网络上,由于紧跟着三体的第三次浪潮,竟获得了远出于意料之外的成功,当然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无论是正面的反馈还是负面的批评,都给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写出一个自己的世界。第二年,我又写了本书中的大多数故事,它们既不剖析人性也不刻画社会,也谈不上科学上的营养,只是一个“老青年”怪里怪气的幻梦。但归根结底,能耐心读完这些故事的读者们,你们和我一样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梦,也不是文艺的梦,而是……关于另外一些世界的古怪而孤独的梦。

而我曾到过那里,每一个世界,我都去过。这已经足够。

这些故事的写作,放在网上,初衷只是自娱娱人,并没有奢求出版。但在二○一一年底,新星出版社的陈曦君主动热情地和我联系,希望将它们付梓。中间又遇到了不少阻力,非常感谢陈君的热心和辛勤,令这本小书在半年多后终于面世,并尽可能地保持了原状。

正如这个灵感来自于Arthur C. 克拉克名篇的书名中所体现的,收入这本集子的每个故事,都是一个关于地球的故事。关于这颗小小的行星可能的过去和未来,关于我们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希望大家能喜欢。

我要特别感谢刘慈欣先生和姚海军老师。大刘通过其作品和访谈,对我科幻写作的直接和间接的影响难以言表,和他在水木社区上几次讨论和通信联系,对我也有很大的鼓励,惭愧的是,这些拙劣的故事无法及得上大刘的天才构思之万一,使得这份厚重的感激不免建立在一个过于薄弱的基础上。

《科幻世界》主编姚海军老师在我写作的过程中,一直给我热情洋溢的支持和鼓励,我的绝大部分作品,他都读过并给出了许多宝贵的中肯意见。本书中的《在冥王星上我们一起观看》一文,也曾在《科幻世界》二○一二年第一期上发表过,很是引起了一番争议。他也慨然允诺为本书写了一句很是褒扬的话,当然我总是觉得,这些粗浅的作品配不上他过高的期许。

最后,当然还要感谢水木社区“科幻版”、豆瓣“科幻世界小组”和百度“刘慈欣贴吧”的各位网友,这里的若干作品是在网上首先发布的,你们是我的第一批读者,无论是褒是贬,身为资深科幻迷和各方面专业人士的你们,所提出的意见和建议一直以来都使我受益匪浅。

宝树

二○一二年五月六日

我猛然睁开了眼睛。

环顾四周,大地仍然是黑沉沉的,周围没有一丝风,只有我伫立着,一片茫然。

天,我忽然明白了过来,浑身战栗起来,天。

我又回到了那里,不,这里。

我看着面前自己的影子,浑身僵硬,几乎无法挪动。我强迫自己转过身——

巨大的星系之核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依然光明璀璨,气势磅礴。它不是无差别的银白色,而隐隐透出橙红色,而在四周的光晕则是蓝色,仔细看去,各种奇特的气流和星云伸展着怪异的形状,将星体包裹在其中。在这个巨大光核的边缘,一簇簇明显的球状星团悬浮在群星之间。

这是那个梦,我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个梦又开始了。

不,或许之前的一切反倒是梦,而我一直都在这里。

但这里是哪里?

那不可思议的银河之心距离我至少有一万光年,但是感觉仍然好像一朵发光的云团一样,低到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它,或许人类的大脑还没有进化出能理解它距离和大小关系的能力。

但在天边,在银心的光辉之畔,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只是被银心的光芒所掩,看不分明。但看上去多少有几分熟悉……

很费力地,我在星系核的光辉中辨认着它的形状,它孤悬在天边,半圆形而略凹,在银心的灿烂光辉下显得有些暗淡,似乎离我们比星系核更远,上面彷佛有一块巨大的暗影,勾起我依稀的回忆……

骤然间,我想起了那是什么:那是月亮,被照亮半边的月亮。

那不是最远的天体,而是最近的:月球,我们的月球,地球的月球。我看到的那半面正是风暴洋,月球上最大的海洋。形状完全符合,只是看上去比我们熟悉的月球略大了几分,看上去有些陌生。

我巡视着天空,除了月球之外,再没有熟悉的天体,如果有太阳,也早已沉入地平线下。或许火星、木星或土星也在天上,但在如此多陌生的星星中,我无法辨认出哪些是行星。

但有月球已经够了,我知道了自己在哪里。毫无疑问,这里是地球。

我还站着,还能呼吸,这里是我的地球,不知多少亿年后的地球,或者不知多少亿年前的地球。

或者,另一个可能宇宙的地球。

我环顾四周,仍然看不到任何熟悉的景物,只是在漆黑大地的尽头,就在银心的正下方,似乎影影绰绰有一些东西,让地平线变成了锯齿状。或许是远处的山丘,或许是城市的废墟,或许什么也不是。

但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千百种稀奇古怪的可能从我心头掠过:或许我进入了一个时空裂缝,或许是被地外文明所捕获,或许这一切只是虚拟实在的幻境,又或许我是沉睡了亿万年后才醒来……但没有答案。也许答案比我任何一种幼稚的猜想都更加离奇,更加不可思议。但我必须自己找到答案。

总之,我还在这里。

思考着,战栗着,我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抬起脚,又落下,黑沉沉的大地表面仍然承载着我的身体,一个好的开始。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我一步步走着,迎着或许是数万光年外银河之心的冰冷光芒,走向地平线上的若有若无的魅影。

梦境从未结束,故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