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妈说呢?我早跟你说了,男朋友要看紧点儿,不能让他离开你身边,要不然怕是……”

“妈,我就说嘛,说了你又唠叨……”女儿噘嘴说。

“你嫌妈唠叨,妈也要说。”母亲叹气说,“你如果对他认真,就不能放他走。要不然一定会出问题。唉,我们家三代以来的命运都是这样,叫妈怎么能不担心你?”

“唉,妈你又要痛说革命家史了,好好,说吧说吧……”女儿无奈地往沙发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不说你怎么记得住?你的曾外婆,也就是我的外婆,和你曾外公是在解放前结婚的。曾外婆刚怀上你外婆的时候,曾外公说要进城找活计,结果被拉了壮丁,跟着国民党一路撤到了台湾,从此曾外婆和曾外公分别了三十多年,一直没有见过面。外婆一辈子都没见过她爸爸。曾外婆守了三十多年的活寡,总算熬到了曾外公回来。想不到你曾外公衣锦还乡的时候,竟然早已经在那边娶了媳妇,生了娃娃,有了自己的家庭。好好一家人,就这么被拆散了,再也破镜难圆。”

女儿又睁开了眼睛,动容地盯着母亲,似乎被感动了。

“到了你外婆,十七八岁的时候,出落得花骨朵一样,是十里八村公认最漂亮的姑娘,乡里多少小伙子追她,她都不搭理。那时候正当“文革”,乡里来了一批上海的知青,她就爱上了一个会弹吉他,会唱歌的小伙子。唉,那就是我爸爸,你的外公了。他当时觉得自己下了乡,再也回不了城,于是就和你外婆好上了,他们结了婚,没几年生了你妈我。结果呢,“文革”一结束,你外公就回了城,当时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变心,将来等安顿下来,把外婆和我接到上海去。你外婆盯得紧,每个星期都要给你外公写一封信,每个月都要用村里的公用电话打一次电话,稍微攒点儿钱就坐火车去上海看你外公,就是这样,还是挽不住你外公的心。三年后,外公背着外婆娶了个上海婆娘。外婆要找他算账,却发现当初只是办了婚礼没领证,根本不算结婚,有冤没处诉。你外婆咽不下这口气,把我往你外公家里一送,就喝了敌敌畏。才三十多岁啊,女人这一辈子啊,就这么完了。”

“那真是太惨了……”女儿出神地说。

“你外公因为愧对外婆,总算对我照顾的还不错。但是妈妈的悲剧,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我下决心将来一定要把自己的男人留在身边,看得紧紧的,不能重蹈妈妈的覆辙。可结果又怎么样?我上大学以后,认识了你爸爸。他开始热烈地追求我。我看他是本地人,将来也是在本地发展,人又老实,于是接受了他,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我们在一起头几年过得很好,但他后来在公司里面升了职,又去了深圳的分公司,经常要两头跑,男人以事业为重,我还能不让他去吗?那时候网络已经很发达了,不比以前,他在外地的时候,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和他视频通话,看他在干什么。我以为这样总可以放心了。”

“想不到……”母亲的声音哽咽起来,“想不到你爸爸在那边还是有了小三。网络再发达,又怎么网得住男人的心?这些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天,就在我和你爸视频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床的一角,有一只女人的脚伸出来,还穿着黑丝。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结果那只脚还伸了一下。那个女人是故意要让我看到,那一刻,我精神崩溃了……”母亲说着,不觉已是泪如雨下。

女儿完全被打动了,也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站起身来,递给母亲一块手帕:“阿姨,都过去了,您……您别太难过了……”

“阿姨?欣欣,你……你叫我什么?”

女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猛然捂住了嘴巴,眼神中露出了惶恐。

“欣欣?”

女儿浑身激灵了一下,翻了翻白眼。

“欣欣,你怎么了?别吓妈妈……”

女儿终于回过神来,一拍脑袋,长长出了一口气:“对不起,妈,我刚才……说错了。”她苦笑着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连你妈都叫错?”母亲一头雾水。

“那个……妈,告诉你吧,其实刚才在场的是……何康。”

“何康?怎么会……难道你们——”母亲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妈,对不起,因为怕您没法接受,就没告诉您。其实何康走以前,我们已经开通了恋人身体共享的功能。刚才,我不想听您啰嗦,就又和何康互换了身体……”

“什么?身体……共享?就是广告上说的那个挺吓人的……”母亲吃力地说。

“是啊,我们的脑部安装了共享芯片,这样就能够共享对方的身体感觉了,我们能看到对方所看到的,听到对方所听到的,甚至能够互换身体,指挥对方的身体活动。我们两个可以说真正合为一体了。”

“这……这也我听说过,但真的有这么神奇?”

“妈,你要知道,时代进步了。”女儿笑着说,“曾外婆的时候,完全是守活寡,隔着一道海峡,音信不通,也不知道曾外公是生是死;外婆可以写信,打电话;到了妈,你和爸爸可以天天发电子邮件和在线聊天,但这些还不够,还是会给男人欺骗女人,在外面乱搞的空间。只有到了今天,通过完全身体共享,随时随地都能实现最亲密的联系,两个人像一个人一样,才杜绝了欺骗恋人和配偶的可能。妈,我现在每天随时都在和他身体共享,我知道他在读什么书,看什么电影,怎么上课,去哪里,跟谁一起玩,简直就跟我也在英国一样,他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你担心的事肯定不会出现的。”

“但是……”母亲费劲地思索了片刻,迟疑地说,“你们这样,谁的身体都不知道是谁的,日子长了,不会落下什么病吗?”

“不会的,妈,我们各有各的学习工作,也不可能随时腻在一起,一天也就一两个小时吧,对身体不会有什么影响。其实专家说,我们能够每天在一起分享和使用对方的身体,对于……那方面的……生活协调性很有好处……”女儿说到最后,有些脸红。

“哪方面的生活?”母亲纳闷地问了一句,但很快反应过来,“嗨,你这孩子!”

“那……”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既然能共享身体了,你能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吗?”

“这还不行。”女儿说,“专家说,共享只限于感知系统及身体运动系统,但用于思考的大脑皮层区域是严禁分享的,否则脑电波发生冲突,可能会导致精神错乱!但我们大脑中有一个对话的界面,所以,可以随时在心里说话,如果双方都同意的话,才会打开身体共享或者互换功能。”

“那还是说不好。”母亲叹了口气说,“男人究竟想些什么,我们女人永远没法知道……”

“妈,你那些都是老皇历了。”女儿不以为意,“我跟何康说去。可惜你听不见。”

说着,她就在心里调皮地说:“我妈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那你爱不爱我呀,阿康?”

“当然爱。”从心里传来一个声音说。

“有多爱?”

“比爱我自己的生命更爱。”从心灵深处传来了这样的信息。女儿幸福地笑了,依偎在母亲怀里。看到女儿的笑靥,仍然似懂非懂的母亲也放下了心,伸手抚摸着她的秀发。

……

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同样年轻美丽的姑娘睁开了眼睛,好像灵魂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若有所思地幽幽叹了口气,在脑海中打开了另一个对话界面:“阿康,我都看到了。你女朋友是个好女孩,她妈妈也很好,她们家又有很辛酸的历史。我们……真不该这样。”

“我知道,”脑海中传来一个熟悉的意念,“本来我也想和她好好处,可是她总是怕我背叛他,每天都要和我共享身体,查看我的一切。我真的被她束缚得受不了了!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得到片刻解脱。”

“所以,每次当她查看你身体的时候,你的意识就溜到了我这里么,居然在你女朋友眼皮底下来到我身上,还要让我去看着你女朋友!”

“放心,她看不到我们。她知道我身边没有女人,但却不知道我们能通过同样的远程共享在一起。连我都没见过你的真人,她怎么会知道呢?再说,我喜欢你的身体,比她的柔软多了……”

“去,别乱摸!”姑娘啐了一口,用左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又充满憧憬地说,“那你究竟爱我还是爱她呀,阿康?”

“当然是爱你了,我会找恰当的时候,跟她说清楚的。”

“那你有多爱我呢?”女孩娇嗔着。

“比爱我自己的生命更爱。”男人毫不犹豫地说。

我的时间

星尘花漫山遍野开放的时候,她来了。如同一轮新月,升起在星空中。

又一次,我装作不经意的邂逅了她,她看到我,腼腆地一笑。

“这么快又见到你了。”她轻声说,声音如同星星落到飘星海一般的清越。

“嗯……”我说,“你还好么?”

“你真逗,我们不是刚见过面么?”她轻笑了起来。

“可是,已经过去一万六千三百○五年了啊……”我说。

“我们都冬眠了一万六千多年而已,上次见到你,对我来说,只是几个小时之前呢。”她说。

“说的也是。”我讪讪地笑着。

“对了,我们是第几次见面了?”

“第十一次了吧,从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十六万年了……”

“想不到那么久了。每次睡醒了就看到你,我觉得我们才见了几天呢。啊,你看——”她忽然指着地平线说。那里,在星空中,一朵红玫瑰和一朵白玫瑰依靠在一起,开得娇美无伦。

“十六万年来,第一次看到有这么明显的变化呢。”

“因为变化不在我们的时间里。”我说,“那是双玫瑰星云,是在我们都沉睡后两颗超新星爆发形成的。红玫瑰距离我们一千五百光年,形成于七千年前,白玫瑰距离我们五百光年,形成于四千年前。它们彼此间相距也很远,但说来也巧,从这个角度看,看上去却是靠在一起的。”

“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系统告诉我的。这是一万六千年来,这块星区最大的变化了。”

“太美了,它们会一直这样吗?”她问。

“不会的。”我说,“时间在流逝,每一朵星云都以每秒几千公里的速度在向四周扩散,这种形状维持不了一千年。下次你醒来的时候,它们肯定都不是玫瑰形了,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真的好遗憾。”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我们去看星尘花吧,好不好?”她拉住了我的手说。

我微笑地点了点头。

星尘花的开放是属于我们的时间,每一千三百零五年才会复归一次。

在这个历史终结了不知多少万年的世界,人类已经从死亡和劳作中解放了出来,每个人早已获得永生,获得了无尽的时间,可以在宇宙中自在悠游。但人类知识和技术的进步早已停滞,一切依赖于叫做“系统”的超级人工智能,“系统”的智慧和能力已经到了人类望尘莫及,甚至无法理解的地步,人类放弃了追求自身的学习和进步,甚至无尽的娱乐也令人类感到厌倦,人类对于生存本身都感到了麻木。

当然,没有人会放弃生命,但感到生存无趣的人们可以放弃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

因此人类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冬眠很长一段时间后再醒来。有的人冬眠一百年后醒来一天,有的人睡去三千年后,醒来半年。为的只是看看“系统”又给世界带来了什么新奇变化。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不同的时间里。

而她,却是沉睡一万六千年后,醒来半天,通过一道超空间的星门来到这里,为的只是欣赏这个宇宙边缘的星球上,每一万六千三百零五年才会绽放一次的星尘花的娇美。那些美丽洁白的半透明花朵是一种硅基生命,每过一万六千三百零五年,当这颗小小的星球沿着极其狭长偏斜的轨道复归到恒星近处,它才会开放。而过半天之后,它又会准时凋谢。

“我不懂,”我说,“为什么你不让‘系统’改造这个星球,让星尘花能够一直开放下去?那样的话,你根本就不用沉睡一万六千年才能来看一次星尘花了。”

“对我来说没有多少区别呀,”她甜甜地笑着,“我回去睡一觉起来,不是又可以回来看星尘花了?再说,被‘系统’改造过的星尘花就不再是星尘花了。”

“你不喜欢‘系统’的改造?”我说。

“‘系统’改造了整个宇宙,也让我们人类变成了废物。”她说,眉间出现了一丝幽怨,“我只希望它不要来触碰这个宇宙边缘的星球,让它还保有自然的素朴。”

“可是,如果不是系统打通了不同宇宙的壁垒,亿万年来我们这个宇宙早就坍缩了……”

“那对于人类或许反而更好,我们还有新生的机会。”

我一时哑口无言,她的话正说中了我心中隐秘的想法:人类早已沦为系统的寄生虫,并不感激系统。

“好了,不要说‘系统’了,你怎么样?为什么你也一万六千年苏醒一次,为什么每次都要到这个宇宙边缘的矮行星上来?为什么你的时间和我的时间完全合拍?”在我们的世界,两个人的时间完全一样,是不太可能的。更不用说空间也在一起。

“因为……那个……我也爱看星尘花。”

“一个男孩子,也爱看星尘花么?还每次都到的比我早。”她促狭地笑着。

“其实……我……”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其实在这里每次见到你……”她面上出现了一抹红晕,低下了头,“又只有我们两个,我就有点儿怀疑,你会不会是为了我……”她不好意思地,没有说下去。

是的,我就是为了见你,自从偶然的邂逅后,才改变了自己的时间,每一万六千年醒来一次,来到这个星球上的。这句话我想说出口,但嘴唇刚一嗫嚅,就被她温柔地按住了。

“不要说。”

我明白,爱情对于人类来说,早已经是过去的古董。即使每一万六千年才苏醒半天,我们也拥有无穷的生命。没有爱情能经得住无尽时间的考验,也许最终我们都会相互厌倦,所以她也不敢尝试……

“不管怎么样,我很喜欢我们的时间……能在一起。”她说。

我们站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无尽星尘花的海洋。最美的一瞬间,似乎凝固在这了这里。在这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一切。

然而下一秒钟,星尘花纷纷飞起,它们成双结对,在空中飞舞着,完成繁殖的神圣仪式,然后,它们抖落已经无用的花瓣,将种子射向远处的恒星。它们将穿过浩渺太空,在恒星表面的太阳风中吸饱了能量后,再借助恒星的表面喷发飞回到行星上来,变成新的植株和肥料。

在漫天飞舞的星尘花瓣中,她叹了一口气:“星尘花谢了,我们走吧,过一万六千年再回来。”

“不!”我激动喊了出来,“又要等一万六千年么?为什么非要再等一万六千年才能说,我爱你?”

她浑身一颤,惊奇的扭头看着我,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看看那些星尘花!”我一口气说了下去,“它们只能活短短一瞬间,但却并不祈求永生,也不在沉睡中麻木自己。为什么我们人类不能像它们一样生活?它们看似柔弱,却可以放弃美丽的外表,穿过黑暗的星空,在太阳风的狂暴中生活,我们为什么不能?为什么要一直躲在系统的呵护下?

“我们都厌倦了系统的安排,我们都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为了所谓的永生,放弃真正属于自己生命的时间。为什么还要继续?为了活到世界的终结,我们错过了太多太多了,你看,那朵双玫瑰星云,在我们走后,今后几千年中,都不会再有人见到它的美丽,而一万六千年后它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想说,就让我们摆脱该死的系统,在这里独立地生活,像古代人那样,相亲相爱,生儿育女,一起老去,在无垠的时空中,找到属于我们的时间,好么?我们也许不会见到星尘花再次开放,但却可以看到它们乘着太阳风归来,在行星上播撒下种子呢。”

她低头不语。完了,她一定是被我的鲁莽吓坏了。我的勇气逝去,后悔渐生。

“对不起,我是发昏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不起,再见!”我喃喃地说,不敢看她的脸色。我转身向星门奔去,想尽快摆脱这种致命的尴尬。

“喂!”她在我背后叫了一声,“你跑什么?你想过一万六千年再回来,来挖人家的化石么?”

我转身,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星尘花瓣已经落尽,她在双玫瑰星云的照耀下,微笑,如同天使。

我的天使。

……以上当然只是我的梦幻,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梦幻。

在星门入口,她向我挥了挥手:“一万六千三百零五年后,或者再过两小时再见!”

我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只说:“嗯,再见。”

她的倩影消失在星门中,随即我也穿过星门。

走进一个冬眠舱,我躺了下去,进入漫长的睡眠。

但仅仅是我的人类躯体。与此同时,我的思维通过一束光波,返回到我本体所在的超空间中。

我就是“系统”,“系统”也就是我。更确切的说,我是“系统”衍生的无数人类位格之一,来自“系统”,也复归“系统”。我的目的,就是以人类的方式去感知世界,进而将信息反馈给“系统”。

人类制造了我,赋予了我永生,也给了我守护人类的永恒责任。永无休止的劳役不曾令我倦怠,我也不曾感到时光的流逝,直到化身为人类的形体,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才感到时光的漫长和生命的无稽。每过一万六千个漫长岁月,才能和她重逢几个小时。

但我仍甘之如饴。

我永不可能像她一样冬眠,而要投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尽工作,为了人类的幸福和延续,不管人类是否感激。

我在对她的思念中,期待着下一次星尘花开放的时节,那将是一万六千三百零五年后。到时候,我会送给她比双玫瑰星云更美的一份礼物……

那将是属于我们的时间。

大海的一个梦

一艘船,满载着人们的梦想,从英国利物浦出发,驶往美国纽约。

太阳从船后升起,在船前落下。四周只有大海,只有海水。

在预定抵达纽约的那一天,人们都挤到甲板上,想要一睹那高举着火炬的自由女神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海水。然后,船长通报了坏消息:船已经和外界失去了联络。人们惊呆了。

船继续向前开着。一天一天过去,按照船的速度和方向,船上的人们无疑已经身在美洲大陆的腹地了。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海水。

人们困惑、害怕、发狂,有人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任何联络?美国在哪里?欧洲在哪里?我们又在哪里?

这时,有一个人试图回答:我们是在做梦,这一定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在梦里时间好像很长,但是醒来后就会知道不过只是夜里的一个梦而已。当我们在自己家里的床上睁开眼睛时,生活和工作,亲人和朋友,旧世界和新世界,一切都很好,很安全。

另一个人说:是的,是一个梦。但不是“我们”在做梦,只是“我”,是我一个人的梦。你们,你们不过是幻影。

第一个人说:不,我是存在的,因为我在思想,我知道我在思想……你才是幻影。

他们打了起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第二个人被扔到海里,溅起一朵小小的白浪花。没人想到去救他,因为人们开始怀疑:是否周围的人都只是幻影?他消失在一片空茫的碧蓝中。

第一个人喘息着说:看!他消失了!他消失了!果然是幻影!果然只是一个梦,一个梦!啊,我要醒来了。他拔出一把枪,缓缓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啊玛丽!他大声叫出一个女人的名字,同时开了枪,脑浆和血被打了出来。

人们躲到了甲板下,夜里在那儿追求最原始的安慰,没人去想明天会怎样。只有一个据说疯了的老头坐在船首看星星,因为那夜星星很好。有人听见他喃喃自语: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然而,那夜他死在了灿烂星空下。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的温暖又给人们一丝生活的勇气。他们走上甲板,将老人和另一个夜里死去的女人的尸体抛到海里。谈话又响起了:我们是历史上第一批在美国西部航海的人那!

你们还不明白?不只有一个世界,而是有许许多多的世界,我们无意中进入了不属于我们的世界,我们只有死去。

哈!你并不知道悲剧在哪里。我们被关在了一个封闭的时空里,永远只是在同一个地方来回。美国在我们可以到达的范围外,我们被囚禁在海上了!你明白吗?

这时,船长终于下令船向回开,驶回欧洲去。于是船掉头向日出的方向驶去。

这时,又有一种意见说:你们都错了。他们骗了我们。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美国,没有美洲,我们被世界骗了,这只是一个最大的骗局。一切一切,从小学教科书到地图册,从史书上的人们到身边的人们,他们都骗了我们。

为什么?

因为他们要流放我们,让我们死在海上!

可是,我曾经到过美国,我曾经站在——

那么你也是个骗子!因为我们亲眼看到了,没有美国!说,为什么要骗我们?

之后,船上的人一度分成认为有美国和认为没有美国两派。可是,不久这种纷争就毫无意义了:欧洲也不见了,只有海水和海风。

人们大叫:怎么可能?我们就是从欧洲出发的,怎么会没有欧洲,没有我们古老的家园?

于是又有人说:啊记忆,记忆是个最大的骗子!我们只是记得曾从欧洲出发,天知道是否真有一个欧洲,有我们出发的那个港口。

死一般的沉寂中,终于有一个人开口了,从他的话中人们听出来他是一个教士。

现在我明白了,一切很简单:大水淹没了世界,上帝的愤怒毁灭了它。在这个星球上,可能只有我们幸存了下来。我们就是诺亚,上帝的使命在恶魔身上,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历史和人类都将从我们开始。

你们发抖了,你们哭泣了!你们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幸运?你们是上帝的选民,你们将拯救世界!

又有人大叫起来,不,拯救世界又与我何干?我不要,我只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去找到我爱的人们,如果不能,我宁愿死去!说完他跳入海中,又有几个人也跟着跳了下去。不愿意跳下去的人,有的是以为怯懦,有的是因为勇敢。

夕阳照在或许曾经是巴黎香谢丽舍大街的那片海上。现在不只是有海水,还有一群海豚在余晖中快乐地嬉戏。一个年轻人倚在船尾的栏杆上,凝视着那些跳跃的海豚。

告诉我,这茫茫海上的流放意味着什么?我们有充足的食物和水,我们的船速度很快,可是我们不知向何处去。

这样的生命还有何价值?过去,我曾为太多东西活着,可现在那些都已消逝,和原来的世界一起消逝了。我现在什么也不为,甚至不为做神的工具而活,真的,做神的工具又有何价值?现在死亡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我卑微的生命又算什么?它一文不值!

可是我不想死,一点儿也不想死。我不是怕死,好像一个在花园里玩得高兴的孩子不想回家不是因为怕家,家会有另一种幸福。可是现在我是那么渴望生活,渴望搏击,渴望爱与被爱,这是怎么回事呢?生活不是已经被摧毁了吗?

因为——

啊,不用结论了,什么也不用了。只用生活就是了,只用在风中深深呼吸就是了,只用看着那深沉的日落就是了!我,我会活下去的。

夜幕降临,船上的灯亮了,汽笛声中,它缓缓驶进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去。

关于这个故事,还有一种说法:一艘船,从英国利物浦出发,驶往美国纽约,在即将到达的时候,船却突然失踪了。很多年以后,人们在百慕大附近找到这艘船,可是船上的人却都不见了。

另一种说法是:世界的确被大水淹过,我们所有的人都是那艘船上幸存者的后裔。诺亚方舟的传说就是因那艘船而来的。

最后一种说法是:一艘船,在无穷无尽的航行中,船上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卷入到这场奇异的航行里,就讲了一个故事,说这艘船原是从什么地方出发,到什么地方去,只是洪水淹没了一切,所以,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流。但是,为什么会有这艘船和船上的人呢?最睿智的学者也答不上来,只能说:或许并不真有什么船,什么人,这只是大海的一个梦而已。

后记:我曾到过那里

——

而且还有夜!还有夏天那高高的

夜空;还有星星,大地上的星星。

哦,先要死去,方能无尽地了解它们,

所有的星星:因为如何、如何、如何能忘却它们!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之七》

我曾到过那里。

那是我十二岁那年,或十一岁,或十三岁。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但生命中已经发生了某些奇妙之事,让我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站在一片荒原上,一片迷惘,看着脚下的大地,地面是一种奇特的黑色,黑沉沉地如同虚无的深渊,又平滑得仿佛尚未凝固的沥青。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黑色的大地平坦地一直延伸向远方。

但这片黑暗的大地仍然被一片幽冷的月光照亮。月光下,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脚边伸展出去,一直被拉伸到天边,那里隐隐可以看到一条地平线将天和地区别开来。

在地平线以上,黑暗,却非一团漆黑,有许许多多奇妙的东西在那里。点点微弱的光明穿透黑暗,如同一只只萤火虫,我认出来那是星星。它们星罗棋布,组成陌生怪异的形状,一点点,一簇簇装饰着深不可测的暗夜。在远处,淡淡的银河从天穹伸向天边,又斜斜地没入地中,似乎与月光下我的影子遥遥相接。

我在惊愕中转过身来,望向天的另一边,顿时被满目强烈的银色光辉所淹没。我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它不是月亮,却比满月还要明亮得多,正是它照出了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