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个脓包,捅破了,反而撑不起来了。
大夫人看了妹妹柳氏一眼,两人眼里均是笑意。
顾家的这个九小姐为人冷静厉害、绵里藏针,捅破这件事,往后她嫁了人,绝对不可能再向着母亲和姐姐,剩下那对母女就好摆弄的多了。
“莲娘…,你说话啊?”四夫人见小女儿不吭声,摇晃她道:“你嫁妆的事,全部都是我的主意…,想着你姐姐日子艰难,所以才…,她并不知道的。”一再的自揽过错,“你要怪就怪我,…好不好?”
四老爷在旁边也听得呆住了。
顾莲反倒笑了笑,说道:“这么说…,母亲一直觉得心里有愧,一直担心我会恨你?…会害你?会去诅咒姐姐和兄弟?”她拾起目光,正正的看着母亲的眼睛,“所以,不论我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母亲你都不放心,…对吗?”
四夫人只是失声痛哭,泣不成声。
“你想多了。”顾莲实在懒得再叫她母亲,轻轻掰开对方的手,站了起来,“我从来就没有,也不会去诅咒我的亲人,谋害我的亲人。”居高临下的看着母亲,“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不是妖怪…”愤然离去,“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小姐…,全都拿回来了。”李妈妈欢喜不尽,絮絮叨叨说道:“我和蝉丫亲自去清点了箱子,对着礼单,一件一件比对过的,一模一样。”又道:“小姐放心,我让人把那几件屋子都锁了,还然蝉丫在旁边守着,晚上也值夜的,再丢不了。”
顾莲只觉得累,懒懒的“嗯”了一声。
李妈妈在她旁边坐下,问道:“今儿在里面,到底老爷跟夫人说了什么?居然这么痛快就给了。”
“没什么。”顾莲淡淡道:“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李妈妈见她神色不太高兴,便再问了。
顾莲没有大夫人期望的那样伤心、痛苦,和愤怒,反而觉得轻松,以前总是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终于明白了。
往后再也不用憋着、忍着,担心莫名其妙就会被母亲猜疑。
反正自己不是真正的顾九小姐,就当她是个陌生人,想来事情说破了,以后她也不好意思摆慈母的架子,彼此相敬相安吧。
这一夜,反而睡得特别的沉。
次日早上起来,顾莲整个人瞧着都精神奕奕的。
今天顾家四房要嫁出去两个女儿,为了不至于场面太过混乱,杏娘的挑了早上的吉时,顾莲做为妹妹得让姐姐先嫁出去,自己的时辰挑在正午。
据说是过了正午还不出发,就不大吉利了。
去给杏娘添妆的时候,顾莲拿了一支漂亮的金钗做礼物,看着一脸不知情,满眼期待和甜蜜的姐姐,不由感慨,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只是不知道,以姐姐藏不住事儿的娇蛮脾气,何庭轩风流不着调的性子,还有一明一暗盯着的大夫人和柳氏,这份甜蜜能够维持多久?
不过…,那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顾莲看向那位名义上的母亲,目光闪躲,不肯和自己对视,心下了然一笑,收回目光看向姐姐,“祝姐姐和姐夫举案齐眉、百年好合,永远恩恩爱爱。”
杏娘娇羞无限,“行了,说这些你也不害臊。”
顾莲觉得礼数已经做足,面子给够,没有兴趣再陪着母亲演戏,便道:“喜娘还在等着回去梳妆,先过去了。”
李妈妈一路跟随,生怕临出阁再生出什么乱子。
顾莲回了屋,喜娘笑吟吟迎了上来,“时辰还早,九小姐可以先歇一歇,我的手脚你放心,绝对不会误了吉时的。”
这也是一番好意,毕竟顾莲出嫁跟姐姐还不大一样,需要车马劳顿好几天,才能抵达安在长清的婆家。
李妈妈点了点头,“小姐还是歇一歇吧。”微微有一点牢骚,“远了就是不方便,路上折腾,到了长清的时候,只怕小姐都累坏了。”
顾莲反倒觉得挺好的,连三日回门都省了。
更免得以后姐姐少了什么、短了什么,或者有个七病八灾的,母亲又怀疑是自己诅咒的,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反正…,娘家在不在身边都差不多。
近了反倒还惹麻烦,不如远些。
只是这些话,不好意思当着喜娘的面说出来,因而笑道:“那我去睡一会儿。”又朝李妈妈一笑,“妈妈替我看着一点时辰,好歹别误了。”
李妈妈连声保证,“误不了,误不了!”
顾莲去了里屋,睡不着,脱了外衫躺在床上走起神来。
想起叶家的人,想起往后就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说不担心是假的,…再想到陌生的丈夫,心情微微尴尬。
两个不认识的人,就要剥了衣服上演妖精打架。
咳…,还好、还好,在去长清的路上,须得费个四、五天功夫,不知道两个人有没有机会说话,好歹熟悉一下,缓冲一下啊。
64出嫁(上)
顾莲居然稀里糊涂睡着了。
李妈妈叫了她起来,喜娘忙着给她擦脸,她自己还迷迷糊糊的没大清醒,揉着眼睛,“大白天的…,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好兆头啊。”喜娘伶俐的说着笑,想逗得新娘子高兴一些,等下上妆才好看,一面梳着头,一面笑道:“这说明小姐嫁去婆家以后万般和美、无事可忧,所以才会睡得如此踏实。”
“哎哟。”顾莲眨了眨眼,“今儿不是我要出阁吗?都睡糊涂了。”
惹得李妈妈和蝉丫等人都笑了。
喜娘也笑,“小姐心宽。”
顾莲便任由着对方摆弄,梳头、净面、绞脸、上妆,看着自己一点点涂抹成标准的新娘妆容,中规中矩、干干净净,好似大年节下买回来的瓷娃娃。
要是此刻和姐姐杏娘在一起,倒是像姐妹了。
喜娘照例夸了一句,“小姐真漂亮!”
说话间,带出几分顾盼之色。
按照风俗,这个时候母亲会过来给女儿画眉,当然不是真的上妆,只是描两笔做个样子,添个喜气,主要是负责教导一些夫妻之道。
李妈妈有些着急,“夫人怎么还没过来?”
或许母亲不会来了。
顾莲正这么想着,扭头就看见了表情不太自然的母亲,她进了门,从妆台上拣起眉笔,默不作声的给自己花了两笔。
李妈妈和喜娘等人都退了出去。
四夫人拿出一个长长的盒子,里面一卷缎布,“这个你拿着…,回头看看。”神色有些不自然,垂了眼帘,“回头自己看一看。”
顾莲接过了那卷春宫图,想想也是…,以自己和母亲的尴尬关系,实在难以亲密羞涩的说什么敦伦大礼。
眼下的母亲,就好像一只被戳破了的老虎气球一般,泄了真气,早不复从前的气势汹汹,连说话的声音都细了。
四夫人在女儿面前丢过大脸,又被揭穿,心下有愧,摆不起母亲的架子,单独见面时百般不自在,咳了咳,“我和你父亲在大厅等着,早点过来吧。”
顾莲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母亲…”
尽管母亲偏心的没有谱,猜疑的也没个边儿,总归不至于下黑心害自己,而自己处在这个社会,是没有办法完全脱离娘家的。
或许…,应该做一做面上情。
四夫人更加不自在了,但是也不好抽出手,勉强笑了笑,“你可是有话要说?还是…,嫁妆里面要再添点什么?”
“不是。”顾莲微笑道:“就是想说一句,往后母亲别再多心了。”
“嗳。”四夫人有点讪讪,抽了手,“我先过去了。”
顾莲无奈一笑。
罢了,…就这个样子吧。
到了吉时,顾莲一身新娘子打扮去给父母磕头。
按道理,这个时候应该哭得两眼泪汪汪,以示自己有多么舍不得父母,可惜自己是在是哭不出,也不想假装去做戏。
反正母亲是油盐不进的,至于父亲…,只怕整个四房的人都没放在心上,何况一个多年未见的女儿?差不多就行了。
因而跪下磕了头,聆听了父母的各种教诲、指点,摆足了样子。
临出门时,四夫人忽地喊了一声,“莲娘。”
顾莲缓缓回头,看向她。
四夫人的神色颇为复杂,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不出,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嫁人了,往后就好好的过日子吧。”
顾莲微微一笑,“我会的。”
从济南府去长清,大概要四天左右的马车行程。
如此一来,顾莲就赶不上三朝回门。
因而上午顾家就摆了酒,招待叶东海和叶家迎亲的人,改作当日回门,故而出了城时,叶东海还带着没有散尽的酒气。
他骑着马,跟在新娘子的马车外面,温和问道:“累不累?”
顾莲没有出声。
叶东海被人灌了许多酒,酒劲上头,不似平时那般内敛,笑道:“上次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还在生气呢?”
他说的,是上次在顾家自己不言语那次。
顾莲还是不搭理他。
蝉丫趣他,“二爷…,我们还在车里头呢。”
叶东海“呵呵”一笑,“我知道。”
顾莲在车内小声埋怨,咕哝道:“…那你的话还这么多?”
不为别的,迎亲人员还在前呼后拥的跟着,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人借着酒劲儿上头,就一点都不知道收敛了。
叶东海又挨了一句硬刺儿,笑了笑,抽了马儿一鞭走了。
顾莲忍不住想,…莫非此人有潜在的M气质?一天不听两句抬杠的话,心里就痒痒,听了他就浑身通泰了。
李妈妈小声嗔道:“小姐…,往后可别这么跟姑爷说话。”
蝉丫乐道:“我看姑爷挺高兴的。”
“你懂什么?”李妈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夫妻相处之道,“但凡新鲜的时候,样样儿好,就连数落和埋怨都是好的,可是日子长了,往后哪一次拌嘴回想起来,便都是错处…”
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
顾莲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自己的娘家几乎指望不上,所有的依仗,都指望在丈夫和未来的孩子身上,只有拢住了丈夫的心,往后才有立足之本。
一张一弛、一紧一松,凡事都有个度。
自己会尽力把握好的。
不过说起来,缘分真是奇妙。
第一次和叶家同行的时候,自己刚回顾府;第二次,顾家和叶家一起逃难;第三次,自己居然嫁去了叶家!
前路未知…
顾莲心中既有期待,也有忐忑,但终归还是充满了新的希望。
一路上,每到一处歇脚的地方,叶东海都早已安排妥当,所有饮食起居,几乎和在家没有什么区别。快到长清时,便有仆人前往叶家报信,每隔一个时辰就报一次,告知叶家迎亲队伍到了何处。
如此一来,叶家就能随时做好接亲准备。
顾莲心里只有一个感想,有钱真好!
可惜古代商人地位卑微,总是被人看不起,也难怪…,叶东海要和徐家、顾家搭上线,还给自个儿捐了一个官身。
咦…,照这么说自己还是官太太呢。
顾莲一路胡思乱想、自我排解,叶东海还不时的过来问候,心情渐渐放松,觉得这种长途远嫁也挺不错,能让新郎新娘先熟悉一下。
一到长清城门口,唢呐锣鼓声嘹亮响起,鞭炮更是放得“噼里啪啦”的,惹得城里的人围观不已,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哟!谁家娶新娘子这门排场?”
“啧啧…”另外有人不停咂舌,“看看这气派的迎亲队伍,沉甸甸的嫁妆,都够咱们这些人想上几辈子了。”
“听说…,是城里新来的富户叶家娶亲。”
“娶得还是官家小姐…”
人群里的议论声更加热闹了,凑热闹的、讨喜钱的,挤得街面水泄不通,就连迎亲的队伍,都不得不放缓了速度。
叶东海早没了离开济南时的醉意,此刻不住的环视人群,再回头看一看新娘子的马车,心情微微紧张。
不是因为做了新郎官,而是担心袁家那边会不会过来闹事。
虽说袁老爷和袁太太应下了,…但是袁家大小姐呢?她是此次退婚事件的受害者,而且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汤圆凑了过来,小声道:“二爷放心,我们几个都盯着的呢。”
叶东海低声,“我没事,你过去看好二奶奶的马车。”
汤圆领命去了。
所幸只是白担心一场。
一直到新人进了门,都没有看见一个袁家人的影子。
进了叶家,自然又是一番热闹喧腾。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是一片大红的颜色,恭贺声、道喜声、祝福声,外面一直没有停歇的唢呐锣鼓声、鞭炮声,直吵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顾莲在喜娘的搀扶下,晕头转向的,按着规矩行完所有的大礼,然后入洞房、坐喜床,飘乎乎的双脚总算落了地。
还没坐稳,有“呼啦”涌进来一批闹新房的人。
“看新娘子!要看新娘子!”
“快点掀盖头!”
叶家的没有年纪幼小的男孩子,不知道哪儿找来几个豆丁,大约是受过教导,又拿了赏钱,一个比一个喊得拼命。
顾莲的目光笼罩在一片大红色里面,看到叶东海的半个身子,红色的喜袍,红色的裤子,红色的鞋子,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忽然间,眼前猛的豁然一亮!
“新娘子真漂亮!真…”
人群里有一瞬间的静默,继而哄然起来。
“快瞧,快瞧!新娘子可真是一个大美人儿!”
“二爷是个有福气…”
赞美声不再是礼节上的敷衍,带出一些真心,一些艳羡,一些嫉妒,还有些许低声窃语,“听说娘家是世代为官的…”
顾莲的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方才渐渐习惯。
新房里站满了陌生的女眷和小孩子,一一扫过去,看到了两个熟人,顾家的二夫人和二奶奶,丹娘还是未出阁的待嫁小姐,不适合呆在这种场合。
不知怎地,二夫人的神色有点怪怪的。
65出嫁(中)
顾莲并没有想太多,或许是二堂嫂觉得自己低嫁商户,丢了顾家的脸面,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都不是自己眼下该琢磨的。
在新的环境,有认识的人感觉总是要好一些。
而且当初在顾家的时候,二堂嫂对自己一直很友善,去栖霞寺的时候,她还给了自己一些金叶子,以备不时之需。
顾莲心情放松不少,抬眼看向了自己面前的新郎官儿。
两个人如此近距离的四目相对,还是第一次。
叶东海从头到脚一身喜庆大红色,乌黑的眼睛,带着暖暖的笑意看向自己,很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眼神了。
像是冬日里跳动的柔和火苗,带着温暖的光。
让自己心里暖融融的。
李妈妈和蝉丫虽然亲近,但她们恪守本分、性子淳朴,从来都不会这样跟自己对视的,而母亲和姐姐…,算了,大喜的日子不想也罢。
一瞬间,顾莲眼睛里有点涩涩的。
怕人看出异样,低了头。
“新娘子害羞了。”
“谁让我们的新郎官长得俊俏呢。”
人群里面尽是欢笑声、凑趣的,好在顾莲这个时候不用说话,低头扮羞涩,才是每一个新娘子该做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人群方才渐渐的陆续散了。
叶东海送了最后一个客人出去,回来道:“我要去外头敬酒。”又叮咛,“你饿了自己吃点东西。”指了一个杏眼桃腮的丫头,“这是翠微,我屋里的琐碎事都是她管着,缺了什么,只管问她。”
翠微上来福了福,“见过二奶奶。”
顾莲只是看了一眼,清楚对方是丈夫身边的大丫头,便让李妈妈给了一个大大的红包,然后抬头看向丈夫,“你去吧,别喝太多了。”
并没有一般新娘的害羞。
翠微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垂下眼帘。
“好。”叶东海笑了笑,转身出去。
“玉竹…”顾莲叫人,帮着自己把沉重的钗环和衣服换了,卸了妆,然后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热水澡,穿上家常衣服。
翠微在旁边候着,问道:“厨房炖了热汤,二奶奶是喝甜的?还是咸的?”
顾莲抬头微笑,“甜的。”
咸的肯定是鸡汤之类的东西,油腻腻的,甜的估计是红枣百合之类,倒也未必想吃,不过图一个好兆头吧。
过了会儿,果然送来了一碗红枣莲子百合甜酒汤。
顾莲早就饿了,虽然吃相还算斯文,却不客气,一碗莲子汤几乎喝了个见底儿。
翠微看得有些咋舌,陪笑道:“二奶奶,要不要再喝一碗?”
“不了。”顾莲微笑,“你先下去吧。”